霓虹燈光閃爍，都城的繁華映照不到王宮的深處。對一國的權貴而言，電燈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而碎島的權力中心仍故步自封，王宮一到夜幕就點起燭火，暖黃的星點與院墻外的霓虹如同雙生，又在機制的輝光中映出點勢不兩立的滋味。

　　刺目的車燈掃進眼底，攝論太宮回到宮城的時候，太還沒黑，太陽掛在五脊六獸的琉璃瓦上。小汽車與這舊世界的精致格格不入，能開進代表皇權的宮墻，還是多虧了昔日的王，為目盲的師父許下的特權。
　　符應女先行下車，像多年以前一樣替視物不便的兄長拉開車門。
　　“你們……你在外面還好嗎？”棘島玄覺雖然目不能視，卻依舊準確握住妹妹的手。
　　碎島男尊女卑，女子沒有資格讀書學習，符應女自幼最快樂的時光，便是每日在門口等兄長回家，拉著兄長微涼的手，聽他講外界的事。
　　在小小的符應心里，兄長是碎島最好的男人。他一點也不像其他的男人那樣對女人暴躁不耐煩，兄長會告訴符應，外面的街道新開了洋貨店；外面的馬路新通了電車；外面的舞廳裝了新招牌；兄長教導的王子又做了新的功課。
　　外面，外面，這么多的外面，符應女仰起頭，看著侃侃而談的兄長，忍不住對外面產生了期待——洋貨、電車、舞廳！外面的世界五彩斑斕，可兄長從不讓她去外面。
　　有一天，符應女在門口等兄長回家，外面的王子先來了。青澀的王子以戢武為名，在等兄長回來的時間里，王子告訴符應，兄長愛她才不讓她去外面。外面的女人比草賤，沒有人在意她們能不能吃飽穿暖，沒有人教導他們讀書習武，也沒有人給她們取名字。外面的王子告訴符應，那院墻外的“外面”，不是什么遙遠的異世，外面千千萬萬的女人，都和我們看著同一片天，望著同一片海。
　　直到有朝一日，她追隨“王子”的步伐踏出兄長為自己畫下的保護圈，這世界很大，處處都是“外面”。

　　想起戢武王的那場動亂，符應女短促的看了兄長一眼，月光在棘島玄覺的眼下投出一片暗青，沉穩(wěn)帶著沉重。隱約可見宮墻腳下里兩個蓄滿水的防火大缸，將投在缸中的月影生吞活剝。
　　天城、慈光、碎島、佛獄，四國間多年戰(zhàn)亂反復，稍有安定，便以四魌為號。天城發(fā)展多有領先，慈光緊隨其后，碎島作為兩國與佛獄的屏障，既承受佛獄的動亂，又受到上界的盤剝，國內勢力繁雜割據，滿朝大臣各懷心思。四國混戰(zhàn)下，碎島本就搖搖欲墜的千年封建終結于沒有合法的男性繼承人，在風雨飄搖中殘喘的體制一夜崩潰，攝論太宮作為王國重臣四處斡旋，組建內閣總議國家大事，遠交苦境攀扯外援，碎島似乎獲得了短暫的和平。

　　當女人開始說男人的話時，他們就說你瘋了；當女人開始做男人的事情的時候，他們就會群起而攻之。你親手帶出來的徒弟是男人，他殺伐決斷，仁澤堅毅；是女人，她嗜殺好勝，暴虐無謀。
　　二十年前國家的安穩(wěn)開始于棘島玄覺將降生不久的王女當成王子扶上帝位，二十年后國家的混亂開始于謊言終究在敵國的算計中被拆穿。天潢貴胄被打落塵埃，于是舉國男子都覺得撒下瞞天大謊的賤女罪該萬死，對王者的功勛視而不見。
　　殺戮碎島不是不團結，而是太團結了。王樹殿無甚實權卻高高在上，百代貴族和萬世衣冠多年厭斥，各島的天然門閥自成一系互相攻訐，這千百的不和與矛盾，在面對碎島另一半的女人又格外統(tǒng)一。
　　只因為跪拜的王上是個女人，昔日臣服的膝蓋就仿佛再也彎不下去；因為認可的雄主并非雄性，所有騷動不已的心都覺得自己是能者居之。

　　符應女今日在路上等待兄長，來為這個國家送上叛王的最后通牒。
　　心懷天下卻不為天下所容，鏖戰(zhàn)碎島卻反被碎島所負。昔日守護國家最堅實的長戟，在這四境烽火中調轉方向，直指昔日恩師。
　　“兄長，我偶爾會感恩殺戮碎島只有女奴和女傭，王不必費力將我們從妻子和母親的騙局中喚醒�！边@些數(shù)不清的“外面的女人”，是千萬個沒有王的當生發(fā)議，是千萬個沒有兄長的符應女，是戢武王重頭再來的千萬女兵。
　　在江山黎庶的大局之下，戢武王已然拾起命運的草芥，攝論太宮看不見的角落，千萬個泯然的女性日日讀書習武。她們掙脫了無知與束縛，在窒息中窺見天日，誰若是想刺瞎她們的雙眼，扼住她們的喉嚨，把她們趕回暗無天日的泥濘中去，誰就是她們的敵人。
　　她承諾我們，在這個國家，我們可以合法站在天日之下，取得我們應有的地位，學有所用，人有所歸。
　　漫長的宮道仿佛走不到盡頭，符應女帶著王的使命，聲聲勸誡，字字錐心：“一心造福碎島如王，一心造福碎島如兄長，何不殊途同歸？”

　　“符應啊，我還能相信我一手教導出來的碎島救贖嗎？”
　　“不是你讓我去救她的嗎？你教我一身醫(yī)術，我用的很好。”符應笑容淺淡，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熾熱， “我是你學無所用的妹妹，也是王之符應�！� 我是王之符應，是她仇恨的盾衛(wèi)，是她進取的刀槍，她是我們逆境中的救贖，我們是她登天的繩索。
　　夜深了，宮燈卻還沒有完全點上，侍者仿佛也感受到了王朝的末路，對執(zhí)掌一國總務的瞎眼太宮也總沒有那么精心。直到看見攝論太宮身邊有人，才忙慌傳話，讓山泉般的微光點亮重檐廻廊。
　　“感謝兄長對我生而為人的尊重，但這不該是男人對女人的施舍。兄長，你致力于碎島之人，而我們致力于人中的一半，王希望你能看到光下之影，看到這個世界另一半人，也是碎島人�！�

　　“若是不信王，何不信信你自己”，明知兄長目不能視，符應女仍緊盯著他的雙眼，“若兄長能助她，我們只誅首惡，未必不能重開碎島的萬世太平�！�
　　宮墻下種了幾棵紅山茶，含苞欲放，枝枝蔓蔓間已經透出鮮艷的紅，不安分的熱烈，紅的像火。尋路名山一如常，只是煙霞誤。煙霞誤，只為爭雄搏幾度，強秦霸楚。
　　“我們會陪伴她回到那個位置�！� 為生存，為碎島女人，為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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