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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
01
我叫百朝鳳。
我姓百是因為我爹姓百,我叫朝鳳是因為我爹想學(xué)吹嗩吶這門手藝,卻沒有天賦,被拒絕收入門中。
入門都沒有機會,更別提學(xué)會《百鳥朝鳳》這只曲了。
爹一門心思想要生個男孩送去學(xué)嗩吶,結(jié)果一連生了四個女孩。第五胎的時候終于生出了我弟弟。
可弟弟在娘胎里受了病,聽大夫說是喉嚨里的管子不是很好。我聽不太懂,但弟弟總是咳嗽,小臉通紅的樣子真是讓人心疼。
爹揪著大夫的衣領(lǐng),狠狠打了他一拳,最后自己就癱軟在地,徹底認了弟弟吹不了嗩吶這個事實。
爹的夢就這么破碎了。
原本家里還算溫飽,可隨著妹妹們和弟弟一個個降生,也就漸漸掀不開鍋了。爹起了把二妹賣進有錢人家做丫鬟的想法。
那天娘很奇怪,給二妹穿了紅色的新衣裳,用梳子好好梳二妹凌亂的頭發(fā)。
我還吃醋了,因為娘從來沒有這么對過我,還叫我去山上采野菜。
等我采野菜回來,二妹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
我這才察覺不對,看著爹喜氣洋洋從外頭回來,手里還拎著從吳屠夫那買的豬肉,就特別想把野菜籃子狠狠甩在他臉上,但我不敢,只能一個人氣呼呼地沿著小路跑向鎮(zhèn)上,一邊喊一邊哭,想找回我的二妹。
師父說他就是被我長叫不停的哭喊聲吸引過來的,他說他從沒聽過一口氣能喊那么多話的人。一聽就是個吹嗩吶的好娃娃。
他腰際掛著锃亮锃亮的嗩吶,剛辦完喪,逝世的人在鄉(xiāng)里德高望重,師父就給他吹了個百鳥朝鳳。他身后領(lǐng)著一大幫師兄師弟,氣勢洶洶地走到追上我的爹和我的面前,要收我為徒。
爹問:“女娃娃也可以?”
師父說:女娃娃可比男娃娃好多咧!”
爹笑得可開心了,在師父領(lǐng)我回去的時候?qū)ξ艺f,他取這個名字真是取對了,對得起我們百家的列祖列宗。
師父家離鄉(xiāng)下不遠,走兩三里路就到了,但離鎮(zhèn)上很遠,畢竟吹嗩吶的總不能住鎮(zhèn)上吧,吵得慌。爹樂呵,整日在鄉(xiāng)里炫耀他有個吹嗩吶的女娃娃,巴不得我不回家呢,于是我就在師父家住了下來。
師父家不遠處有一戶大戶人家,里面總有人進進出出,門口還守著幾個拿大刀的大漢。
我曾好奇地看過幾眼,想著這樣的大戶人家應(yīng)該住著什么人,和我們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還要那么多人守著?
我問師父:“為什么他們不住城里?”
師父說:“有錢人家喜歡清靜。他嘿嘿一笑,“沒想到吧,旁邊就住著吹嗩吶的!
就是這樣的大戶人家,跑出來一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孩,被家里寵得無法無天、有持無恐,最喜歡拐著彎罵人。
剛開始我聽他說話總會冒出一股無名火,覺得大戶人家的少爺真是腦子進水了,說起話來那么陰陽怪氣。后來實在忍不住,撩起袖子狠狠揍一頓他的屁股,他這才收斂了一點。
但還好本性不壞,整日與我們混在一起,抓螳螂、釣小魚、學(xué)蛙叫。
他叫楊烈,我們都叫他楊少爺。
02
小小的楊少爺有很多煩惱。
楊少爺家的姨太太多,他認不全。弟弟妹妹也多,有時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個小屁孩就成了他的弟弟妹妹。
他愁著一張臉,白凈的臉上被蚊子咬了幾個大包,又紅又腫,說:“阿鳳,你說我爹的身體咋就這么好。”
我知道這些,鄉(xiāng)下隨處可見野狗、小豬和一些耕牛干壞事,但女孩子家總要矜持。
我裝作聽不懂,說:“大概……吃得好吧。”
他用手里的小棍子在水面劃了劃,說:“你不去吹嗩吶怎么來這湖里吹水呀。”他替我打抱不平,“你師兄都有嗩吶,為什么你沒有?”
我也劃了劃水面,驚走了一只停在荷葉上的豆娘,說:“師父說得練好久的氣息才能拿到屬于自己嗩吶咧……我這才練了三四個月,哪夠呀……”
楊少爺拿著棍子,湊近吹了一口氣,水泡頓時從水里冒出來:“每天這么吹,多無聊呀。”
“你懂啥……這樣才能吹好嗩吶!”
楊少爺嚴(yán)重耽誤了我的進度,背過身子決定不再理他。
他不依不饒:“我給你買一個嗩吶,這樣你就不用吹水啦!”
我想了想,覺得哪里不對,是師父教我吹嗩吶,那也應(yīng)該是師父給我買嗩吶呀;可又覺得他說的沒毛病,畢竟買了嗩吶之后,我就真的不用吹水了。
想不明白,皺著眉,岔氣了,水嗆進了喉嚨里,咳得我滿臉通紅。
楊少爺哈哈大笑,“阿鳳真的好蠢呀!”
“你才蠢!”
“你蠢!”
“你!”
“你!”
“不跟你說話了!”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練氣息。
楊少爺大抵是有些困了,小腳丫子晃晃悠悠走向不遠處的干草垛,躺在上面,睡了個好覺。
03
最近楊少爺?shù)呢斨鞯阉瓦M城里念書,極少能見到他。我也得到師父的認可,拿到我人生中第一支嗩吶。師父告訴我,嗩吶在人在,嗩吶亡人亡,一定要好好保護嗩吶。
我接過嗩吶,用力地點頭。
之后跑到楊家的大門前,問門口的大漢,想知道楊少爺什么時候回來,我想給他看看我的嗩吶。
大漢認得我,他告訴我,他不知道。
我抱著嗩吶,蹲在楊家附近,等了許久,覺得等不到了才離開。
楊少爺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小臉蛋越來越白,說的話也讓人聽不太懂。
我撇嘴跟楊少爺說了這件事,楊少爺哈哈笑了幾聲,老毛病又上來了。
楊少爺:“你怎么會不懂?這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嗎?你竟然會不知道?”
我抬起我的拳頭,楊少爺立馬噤聲。
他又沉思一會,最后像是覺得自己聰明極了,竟然會想出這么一個好辦法,雙手擊掌,從旁邊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地上畫上幾筆。
楊少爺:“阿鳳,你沒讀過書所以才聽不懂我說什么……不如這樣……我教你識字,這樣你就聽得懂了!彼πΓ耙院笪揖涂梢允裁炊己湍阏f。你看,這是你的鳳字!
我瞄了一眼,頭一次知道自己的“鳳”是這種模樣。我也折下樹枝,笨拙地寫著。
當(dāng)我學(xué)會百朝鳳這三個字的時候已經(jīng)日落西山,不見紅日。
楊少爺說我有點笨,我想了想,的確如此,便也沒有反駁。
我:“改天給你帶我家的臘肉!”
楊少爺小聲說:“誰要你家臘肉……”
我聽得模模糊糊,問他在說什么時,他也只是搖搖頭說沒事。
“那楊少爺,你呢,你的名字怎么寫?”
楊少爺在地上畫了畫,說:“楊是這個楊,烈是這個烈。今天先寫給你看,改天啊,再慢慢教你!
楊少爺何止教我讀書識字,等我們再大一些的時候,甚至?xí)那膸胰コ抢,見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楊少爺:“阿鳳,你別老是吹嗩吶,你還小,說不定等你長大了,見得多了,你就不喜歡了,會喜歡更多新鮮好玩的東西。”
明明他和我一樣大,卻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說話,讓我有些發(fā)笑,他見我憋笑憋得辛苦,雙手捏住我的臉頰。
“笑笑笑!我說正經(jīng)的呢!”
我扒拉開他的手:“我就笑!
我等著他像往常一樣跟我頂嘴,卻看到他的眼珠一轉(zhuǎn),上挑的眼尾彎起來,拉著我穿過熙攘人群、三街兩巷,停在一家服裝店前。
又是我從未來過的地方。
楊少爺輕車熟路地帶我走進最里間,說:“阿鳳穿起旗袍來肯定很好看。”
我尷尬笑笑。
他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依舊絮絮叨叨地說著,叫來一個姑娘,帶我去隔間量尺寸。
楊少爺愛穿西裝,白的,比小時候更愛干凈。我問他穿白的不臟嗎,他撇我一眼,說:“又不下地干活,哪那么容易讓衣服臟。”
我看著楊少爺白白的脖子,想起以前他總戴著一個長命鎖,鎖上吊綴著小銀片,走起路來叮叮響,只要一聽到這個聲音,便知道是他來了。
可楊少爺自從在城里念書以后,就把長命鎖取了下來,按他的說法,是因為他已經(jīng)長大,不能再戴這種小孩子戴的東西了。
然后,他把長命鎖送給了我。
我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呀?為什么給我?”
楊少爺切了一聲,也不回答:“你就是小孩子!
楊少爺……
楊少爺……
為什么是少爺?
不…還好是少爺,不用受這世道的那么多苦。
我一時沒忍住,眼淚啪啦啪啦掉下去,砸中替我量尺寸的姑娘的手。她疑惑地看向我,我轉(zhuǎn)過頭不讓她看見,抹抹臉,抬腳就走,推開隔間的門,與楊少爺聽到動靜望過來的眼神對上。
他在發(fā)愣:“這……這是……”
我撇頭,不看楊少爺,沖出這家店。
楊少爺腿長,很快追上了我:“阿鳳!別生氣……我錯了行嗎?”
“你錯什么了?”
楊少爺小脾氣多,可每次我生氣他就亂認錯,便讓我更生氣了。
“我我……”
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支支吾吾,不知所措,說:“阿鳳,你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我們的爭吵引來街上行人的關(guān)注,兩人只好閉了嘴。我悶聲走在前面,楊少爺跟在我身后,等出了城門,他才敢上來和我搭話。
“阿鳳,這下總該理我了吧?”
我看著高出我一個頭的楊少爺,說:“楊少爺,我們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
楊少爺點點頭:“是啊,長大了也就高了!
“所以,”我笑笑,有點掛不住,殘忍道:“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是楊家的少爺,我只是個吹嗩吶的鄉(xiāng)下人。”
楊少爺不笑了,停在原地,我拼命地走,直到走回家里,他也沒追上來。
可惡,他怎么能不追上來,難怪不知道再哄哄我嗎?
04
幾日后,一件墨綠色的旗袍送來我家。
我左瞧右瞧,這送旗袍的小伙子實在眼熟,一把掀開蓋住他半張臉的帽子。
“楊少爺,你當(dāng)人眼瞎嗎?”
楊少爺說:“眼瞎?我哪舍得你眼瞎呀,你眼瞎就看不到我了!
我臉上一陣紅,禁不住他這樣胡說八道:“又來!”
他開始正經(jīng),但是不看我:“阿鳳,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才想靠近你。不必去煩什么世界不世界的事。你看,我就站在這……就站在你面前,我不信你現(xiàn)在還能說出之前那些話!
我不說話。
楊少爺又繼續(xù)說:“阿鳳,別再裝傻啦,你本來就不怎么聰明,還非要在明白的事上裝傻。”
我低下頭,心里埋怨楊少爺把這窗戶紙捅開——要是一個人忍耐著性子教你讀書教你寫字,帶你去看更廣闊的世界,一起長大后又專門給你訂衣裳,送給你他的長命鎖,是良師也是益友。
他待你太好,好得出奇。
可為什么他會這么做?
我自然明白。
我說:“是城里的姑娘不夠美還是你真傻了?”我拎著裝著旗袍的袋子,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
楊少爺明白我的意思,他大喊:“阿鳳,看吧,我就知道你喜歡我!誰會不喜歡我?沒人不會喜歡我!”
臭不要臉。
05
二妹成親了。
說她成親也不對,因為二妹當(dāng)?shù)氖且烫此麄兊恼f法只能算個妾。嫁的是個少帥,也算是個好去處。
她也不怨爹賣了她,當(dāng)了姨太太后經(jīng)常會派人送來一些銀元、特產(chǎn)……就是人不來。
爹讓我去看看她,想讓二妹回來吃個團圓飯。
我換上楊少爺送我的旗袍,心底掂量:聽說這種大宅院里的人家總是爾虞我詐,踩低捧高是常有的事。若去拜訪時,穿的不好二妹會不會被人笑話……她在那里過得好不好?沒有娘家支撐,是不是會受很多的委屈……
楊少爺教我一旦走進這種人家,一舉一動都需得體。我都記著。
二妹雖見了我,但兩人的感情被時間沖淡,多年后的重逢,反倒顯得尷尬。
我走出二妹的房門,她要送我,我搖頭,
“以前爹不告訴我你賣去了哪里,怎么哭怎么喊他都不說,沒想到……你就在城里,就……就離我這么近。你走到今天,個中艱辛我不敢去深想……以后別送東西了,這是你的,我們不值得。”
二妹啞口無言,眼眶紅了一圈,她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臉,不讓我看到她的臉龐:“姐,你快走,別看我!
“好,我不看你。”我抱住她,她的肩膀一顫一顫的,太瘦了,抱起來疼。
我走出二妹家,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穿著的高跟磨得我腳疼。
正準(zhǔn)備回去時,楊烈忽然從轉(zhuǎn)角處跳出來,把我嚇了一跳。
“干啥呢干啥呢!又想挨揍呀?”
楊少爺握住我的拳頭,說:“哎呀!你這身我還沒瞧過呢,結(jié)果就被別人瞧了去!彼麌K了一聲,用手捂住胸前,“這!我這心口疼得難受……所以阿鳳啊,你該怎么補償我?”
這楊少爺……就愛和我貧嘴。
剛才與二妹相見的陰霾一掃而空:“你咋來了?”
楊少爺哼了一聲:“還不是看到有個人,穿著新衣裳去城里,也不告訴我,就想看看她去會哪個情郎,哪家公子。”
“噢?這都被你猜到啦,我家的情郎長得可好看了,比什么嵇康啊潘安啊還好看!
楊少爺自然知道我說的是誰,臉上卻強裝著正經(jīng),憋著笑。
“這情郎,是誰呀?”
“就不告訴你!蔽覄e過頭。
“那我猜,這個比嵇康潘安還好看的人,是不是叫……”他停頓一下,隨后一字一句說,“楊、烈!
“臭不要臉!
這人受了罵,卻還滿臉笑容,轉(zhuǎn)回正題問我:“你二妹過得還好嗎?”
我點點頭,跟他說了這次的探親,覺得和二妹團圓是遲早的事。
楊少爺靜靜地聽著,見我額頭出了汗,便拿出胸前口袋里的白手帕替我擦汗。等我說完了,就說:“帶你去看個西洋玩意!
“什么玩意?”
楊少爺說的玩意是照相機,可以留下一個人一個瞬間的景象。
楊少爺拉著我在凳子上坐著,說是拍合照。照相機有點故障,不是按鈕按不了就是支架撐不住相機倒了。照相館的人要去倉庫拿新的照相機,我們只好等著。
楊少爺坐不住:“真夠倒霉的!
他在照相館走來走去,還拉著我去看擺在柜臺展示的相片,有單人照、雙人照,全家福、還有電影明星的海報張貼在墻壁上。
“阿鳳,等我們成親的時候,就拍這樣的!彼屛铱匆粚Ψ蚱薜南嗥厦娴呐⒋┲咨幕榧,男人是黑色的燕尾服!暗綍r候咱們可以試試婚紗,試試戒指……要是你不喜歡,咱們也可以八抬大轎,從你家抬到我家!
楊少爺真不要臉,我還沒說要不要嫁給他,他就在想成親的事了。
新的照相機總算安置好了,但也許是剛使用,機器還沒來得及恢復(fù)正常,拍了好幾次才拍好。
我的眼睛也因為一直對著閃光燈產(chǎn)生疲勞,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我也止不住想:今天是挺倒霉的。
楊少爺壓著的少爺脾氣上來了,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罵,把這照相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罵了個遍,老板也在低頭哈腰地道歉。我也被他震懾住了,好半天都沒緩過勁。
他罵夠了,就轉(zhuǎn)頭對我說:“阿鳳,解氣了沒?”
我看著楊少爺,良久才吐出一個音節(jié):“我……我……”而后反應(yīng)過來,掐住他的臉頰,說,“人家做生意多不容易呀,不許這么兇!下次再這樣,就打斷你的狗腿!
楊少爺不敢對我動手:“聽您的,您先放手!
楊少爺興致還沒消散,從照相館出來后又帶我去附近卜算出了名的道觀。
道長問我們:“要算什么?”
楊少爺支支吾吾,悄悄看我一眼:“算……算姻緣!
道長聽了他的生辰八字,臉上一喜,拍桌而起:“這位小友,您命中帶貴,雖命中有那么一點……”他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一點點的小坎坷,但您吶,壽命可長了,命中還會和您的妻子白頭到老,一兒一女,子孫滿堂!”
楊少爺高興壞了,往桌上丟去幾枚大洋。
道長兩眼發(fā)光,猶如一只餓狼,立馬將那幾枚大洋揣進兜里,連說:“謝謝爺!”
楊少爺說:“你再算算她!
我興沖沖地坐下,等著道長說我一通好的。
道長問我:“算什么?”
我刻意忽略楊少爺在旁邊暗示我的眼神:“算……算姻……”我話鋒一轉(zhuǎn),“算運勢!”
楊烈鼻子哼了一聲。
道長看我寫在紅紙上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臉色忽地一變,有些難為情:“姑娘,我瞅著這……您確定要聽嗎?”
“難不成我的運勢不好?”
“那倒不是……”
“那就是我的運勢太好?”我不確定地問。
“這……這更不可能了。姑娘你叫百蓮花啊百合花呀就挺好,偏偏就取了個百朝鳳……你這名字取得太大,你的八字又輕,壓不住啊。”
我遲疑地問:“壓不住……是什么意思?”
“短命!
道長毫不客氣地甩出短促的兩字。
我愣住,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楊少爺慢條斯理地將扣在手腕的袖子折到手肘處:“你這個半吊子,算什么命!不準(zhǔn)不準(zhǔn)!”他抬手要去抓住道長,被我攔下。
我順勢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跟他說:“楊少爺,我們回去吧!
楊少爺看我一眼,靜默幾秒,隨后才說:“好,回家!
我對道長的話不怎么在意,倒是楊少爺,路上一直偷瞄我的臉色。
我毫不在意,想起楊少爺平常說的“科學(xué)民主”,豁然拍他的后背:“想什么呢!要相信科學(xué)!”
楊少爺疼得齜牙咧嘴,見我這么說,眼尾都擠出了褶皺。
“對!相信科學(xué)!
06
我學(xué)嗩吶也學(xué)得像模像樣,也能跟著師父去出活了。
最近生意不景氣,死的人漸漸多了,人命不值錢,辦喪的人也就少了許多。
一眾師兄弟都等著師父掙的那一口飯吃呢。
師父沒辦法。以前只有德高望重的逝世者才能讓師父吹百鳥朝鳳,現(xiàn)在只要多加錢,師父就能吹。
師父吹著吹著就從嗩吶口里咳出了血。
我們都沒能學(xué)會吹一首完整的百鳥朝鳳,只好給師父吹平常出喪的曲子。他吹了一輩子的嗩吶,他的弟子們卻沒能給他吹一次百鳥朝鳳。
還好大師兄出面,組織師兄弟們?nèi)ズ脦讉鄉(xiāng)里蹲守,才掙到幾個小錢,勉強糊口。
這次是去一家少帥家出活,我急了——這方圓百里只有二妹那家是少帥,她是不是出事了?死的是誰?
我等不及和師兄們一起過去,跟大師兄說了一聲就立馬跑到二妹家。二妹家掛上了白色的布幅,死氣沉沉。
門口的守衛(wèi)攔住了我,問我是誰。
我焦急地反過來問他死的是誰。
“不知道死的是誰還來?去去去!”
我只好掏出腰上系著的嗩吶:“喏,我吹嗩吶的!
守衛(wèi)揮揮手,讓我進去,但我迷路了。上次來時進的是側(cè)門,這次換了正門反倒不認路了。
跑了半天也沒看見一個奔喪的,心里就越發(fā)急了。死的會不會是妹妹,這個少帥覺得妹妹是妾,看不起,就沒有來叫我娘家人來奔喪?
好不容易瞧見個穿著白色長卦、管家模樣的人,趕緊跑過去問個清楚。
我跟他說我是來吹喪樂的,并且問起這去世的是哪一位,在得知是少帥的原配夫人因病去世后,我毫無憐憫之心地松了一口氣。
管家似笑非笑,眼里閃爍著對我的猜測。
“你可曾讀過書?”
他咋知道?
“沒有!蔽揖璧胤裾J。
“鄉(xiāng)下有學(xué)堂?”
不信我的話?
“沒有。”還是否認。
“你這人,讀過書就讀過書,何必要誆我?”管家又繼續(xù)說。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xù)說謊:“沒有!
楊少爺說過,出門在外,人心叵測,能藏就藏,不能讓別人注意到自己。
楊少爺還說過,我身上不僅有青草和麥稈的味道,還摻雜著墨水味,有時候藏也藏不住。楊少爺擔(dān)憂極了,覺得萬一有人看我多讀了幾個字就高看我?guī)追,把我搶走了,那可怎么得了呀?br>
我那時聞了下自己的袖子,聞不到他說的味道,但耳根子卻在發(fā)燙,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罵他不正經(jīng)。
楊少爺嘴撅了起來,摟住我的肩膀:“逗你玩呢!彼H親我的耳朵,說,“耳根子這么軟,是不是聽不得情話?”
我和管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也沒再問我這個鄉(xiāng)下姑娘有沒有讀過書,直到快走到放著棺材的廳堂時,碰到了趕來的大師兄。
大師兄直接越過我跟管家說話:“少帥怎么跟我這師妹走一起了?我這師妹魯莽,和我一樣,鄉(xiāng)下的俗人,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您……您就多擔(dān)當(dāng)……”說完就惡狠狠瞪我,“阿鳳!還不快過來!”
我趕緊跑過去,心里嘀咕著師兄怎么忽然對我這么兇,又偷瞄一眼少帥。后來我才明白,大師兄在保護我,他閱人無數(shù),自然看出少帥不安好心。
我那時心想:原來這是……妹夫?他大夫人都不在了,他怎么還笑得出來,二妹跟著他,是不是也沒有感情?
大概是有錢人的錢沒處花,總會花在不必要的地方——少帥出錢請我們多奏幾日,奏到頭七,還多給了幾枚大洋。師兄們樂得親了好幾口大洋,逢人就說少帥的好,就差把少帥說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在這七天里,我悄悄去見二妹,逗她開心逗她玩,對我笑的次數(shù)也多了。
這次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見,一吹完,我就去二妹那里和她道別。
沒等我走到她房門口,茶杯被人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聲傳到我耳朵,還伴隨一句暴怒:“你竟如此惡毒!”
這是少帥的聲音,嚇得我立馬蹲下,仔細聽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越聽就越膽戰(zhàn)心驚,原來少帥的原配夫人是被二妹用慢性毒/藥害死的。
二妹見事情敗露,也不多加辯解,承認了這件事,道是一時糊涂,希望少帥能從輕發(fā)落。
我在門外睜大了眼睛,覺得不可思議,二妹小時候很善良,善良到娘殺雞都不敢多看一眼,怎么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而且故意害人怎么能從輕發(fā)落?
少帥沉默一會,才說:“既然你想從輕發(fā)落,我仔細想想……軍中有個職位特別適合你!
沒等我細想,二妹一反剛才的鎮(zhèn)定自若,嚎啕大哭起來,說若讓她去軍中,那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二妹自小在城里長大,雖當(dāng)?shù)氖茄诀,但也不愁吃不愁穿,過的比家里好,養(yǎng)的自是白白嫩嫩,像個城里人,的確不太適合去軍隊磨練。
但二妹干了這種事,去軍隊磨練磨練也算是輕的。
少帥聽二妹哭得煩了,揮揮手便讓人拖她下去。下人打開門,迎面對上蹲墻角的我。
二妹見了我,就跟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突然生出了力氣,掙脫被束縛的手臂,爬著過來抱住我的大腿。
“姐,救我!我不想去軍營!我錯了我錯了……你救救我!我不想被……那些人糟蹋!”
我這才明白少帥說的職位是什么意思,二妹錯了,大錯特錯,一命還一命本是天經(jīng)地義,但以這種方式折磨至死……
我冷冷地對二妹說:“你放開我!
二妹被我的語氣震懾住,竟然愣愣地放開了。
隨后我走進房間,狠狠跪在地上:“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少帥不必從輕發(fā)落,該怎么樣便怎么樣,不必用這種方式折磨人!”
少帥任我跪著,不說話,我低著頭,也不敢去瞧他。他站起來,解下我腰際上的嗩吶,輕輕一笑:“原來你這吹嗩吶的……還是她的姐姐!
二妹緩過勁,想繼續(xù)求情,卻被下人死死摁在地上。她的頭發(fā)在掙扎中散開,落在胸前背后,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我心中一痛,腦子一片空白,這可是二妹呀……自己的妹妹,怎么能讓她去死?
我眼睛一紅,心中推翻了之前所有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說:“少帥,求求你,一定有別的辦法……”
少帥用手彈下嗩吶的喇叭口,“鐺”的一聲,他淡淡道:“是有其他的辦法——你來代替她!
二妹一聽,便覺希望來了,她說:“姐……姐你幫幫我……我們來換吧!姐,你放心,不會太痛苦的……”
我不愿意。我一點都不愿意。
我把頭撇過一邊,不想再看二妹。二妹真的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二妹了。
二妹又繼續(xù)說著,語氣凄凄慘慘,猶如厲鬼找人索命:“百朝鳳!你現(xiàn)在多好!清清白白,可以和爹娘住在一起,還學(xué)會了爹最引以為傲的嗩吶!而我呢?我什么都沒有,爹把我賣了……”她語氣變軟,“姐…你知道我當(dāng)時有多害怕嗎?大冬天的還要洗一盆盆衣裳,茶水熱了姨娘會潑你身上…伺候晚了一步就要拖下去吃板子。姐……爹本來是要賣你的……是我!是我求著爹……是我替你去的……這次……你就替替我,還回來……好不好……”
我從不知還有這段隱情,腦子一團漿糊,眼圈發(fā)熱,燙得我直想流淚,想著怎樣才能兩全其美。
楊少爺說的對,我果然不怎么聰明。
楊少爺……對!還有楊少爺,楊少爺肯定愿意幫我,他家大業(yè)大,也比我聰明多了,只要我去找他……他一定有辦法!
少帥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嗤笑道:“你在想楊烈?”
我身體一僵,猛地抬頭,對上少帥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勢在必得的神色,我忽覺自己掉入了一個圈套。
“你的那個楊烈不過是個財主的兒子,再大,也大不過……”他笑了下,“我!
我手掌心全是冷汗,黏糊糊的,想要奪門而出,卻不能不管二妹,她是為了我才變成如今這樣……我怎么能跑?
我決定不再跪著,顫巍巍站起,膝蓋疼得要命,要是楊少爺在,肯定要心疼死我了。
“你想干什么?”我問他。
少帥給了一個眼色,讓下人們把二妹抬走。二妹也變得安安靜靜,不再哭喊一聲。
背后的門被關(guān)上,整個房間只剩下我和少帥。
我心底一陣發(fā)涼,一顆心就像掉下冰窖,涼颼颼的,冷得我直發(fā)抖。
明明是個三伏天,怎么忽然就冷了?
少帥:“你念過書嗎?”
我:“念過!
少帥走到床邊,再次用手敲嗩吶的喇叭口。
——鐺。
“過來,拿你的嗩吶!
07
少帥給我配了一個小丫頭,叫做雀兒,喜歡說話。只要一聽到她說話,就感覺不怎么冷了。
雀兒特別喜歡縫衣服,每天整一些花里胡哨的樣式問我好看嗎,她說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個女孩。
我不怎么愛說話了,總覺得沒意思,嗩吶也被少帥收走,可也不喜歡別的消遣,整日被關(guān)在這院子里,也開心不起來。
我總是想哭,心里老是難過,我也不知道難過什么,就想回家,就想見見人。
我很想楊少爺,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他了,我好想聽他說話?扇竷焊艺f,楊少爺出國了,在遙遠的西方娶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孩兒。
我不信,楊少爺說過,他就喜歡黑發(fā)黑眼的姑娘。
就喜歡我。
后來雀兒又說,楊少爺上山去了,入了唐門,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又哭了,雀兒說這樣對孩子不好,叫我少哭點。
少帥也每日過來,來時開開心心,去時怒氣沖沖。每次都如此,可每日都來,我都替他心累。
二妹從不來看我,雀兒說她活得很好,和以前沒什么兩樣。
后來少帥來的時候只是找個椅子靜靜地坐著,我也不理他,只干自己的事。
他有時會偷偷笑,我也不懂他笑什么,而且我也不喜歡他笑。
后來肚子越來越大,撐著我的肚皮快要爆開,真的難受死了,生的時候我還松了一口氣。
生孩子好難、好疼,我疼得兩眼直冒金星,汗一直在流,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流那么多的汗。
我力氣都快用完了,可孩子還是出不來。雀兒在我嘴里塞什么人參片,有些苦又有點甜,可我還是沒力氣。產(chǎn)婆在那一直喳喳叫,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覺得吵鬧,吵得我太陽穴的青筋直跳。
孩子終于生了出來,是個女孩,雀兒說對了。
她哭起來可真煩。
少帥開心極了,在床邊拉著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著話,可我太疼了,只想睡覺。產(chǎn)婆又開始大呼小叫,說什么什么出血,什么又性命難保。
我渾身放松下來,覺得有些開心。
少帥卻緊緊地拽住我的手,叫我不要走,說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有娘。
說他在湖邊見到的我,那時我手里拿著魏源寫的《海國圖志》,還同我說過幾句話,后面又遇見過幾次,可每次我都不記得他,讓他挺生氣的。
他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也想不起來,就跟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他還說什么墨綠色的旗袍……自己就不應(yīng)該想方設(shè)法得到我。
可我討厭少帥,他說的越多,我就越不想理他,也不想他拉我的手,更不想聽到他的聲音。
我用盡全身力氣,掙開他的手,吐出一口氣:“你還我嗩吶。”
少帥的眼睛忽然變得霧蒙蒙,眼淚刷地一下流下來。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不想看他,便撇過眼。
很快,我的嗩吶便回到了我懷里,冰冰涼涼的,讓我頗為安心。
少帥也沒有再牽我的手,就是眼淚止不住,一直在哭。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個少帥,在軍隊里訓(xùn)練,按理說殺人如麻、流血不流淚,怎么會哭成這個鬼樣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身體也變得輕飄飄,就像躺在湖里的小船一樣。
小船游呀游,游到了一片蘆葦叢中,驚走了一群水鳥,青蛙也不叫了,跳進湖里,不見蹤跡。一些蘆葦稈上還沾著紅色的卵,大大的一坨,不知道是什么蟲子留下的。叢中的蜘蛛網(wǎng)密布,從遠處看還以為是早霧。我沒注意,被蜘蛛網(wǎng)糊了一臉。
小船游啊游,游到了岸邊,一只黃色的小狗搖著尾巴在岸邊興奮地沖著我叫。我下了船,把小狗抱在懷里,去找楊少爺。
其實楊少爺不喜歡小狗,每次都要躲它躲得遠遠的。小狗也委屈,察覺到楊少爺?shù)那榫w后哼哼唧唧的,耷拉著尾巴。它沒想過有人會不喜歡它。
這次,楊少爺總算摸了一下它的狗頭,它開心得尾巴直搖,在他的腳邊轉(zhuǎn)圈,想讓楊少爺抱抱它。
我抱起小狗,想把它往楊少爺懷里放。
可周圍忽然起了霧,看不見小狗,也不見了楊少爺,就連掛在腰際的嗩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驟然間重新回到了小船上,白霧浮在周圍。
我真是害怕極了,因為這兒一個人也沒有。
遠處忽然傳來了嗩吶聲,就像百鳥和鳴。我聽出來,那是師父吹的百鳥朝鳳。
天空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無比的鳥,渾身帶著火焰從我眼前緩慢飛過。我不認識這是什么鳥,但我猜那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鳳。
我名字里的“鳳”。
師父的嗩吶是天籟之音,引來了真的鳳鳥。在它的身后,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小鳥緊隨其后,覆蓋住整個天空。
真是美極了。
鳳鳥身上的火焰照得我身上暖烘烘的,讓我的心也跟著暖起來。
我躺著小船上,安心地睡著了。
08
楊烈有一個懷表,從不許別人碰。唐門的人只當(dāng)是他有點小潔癖。許新平常和他不對頭,有一次偷到了那塊懷表,自然要看看里面的玄機。
他沒弄過這玩意兒,只見過楊烈打開過。他小心翼翼按下懷表上方的按鈕,表蓋忽然彈開,露出不僅僅是精致的時針、分針、秒針,還有一張女人的臉。
不等他細看,楊烈就紅著眼,奪過懷表,對許新出手。許新頭一次被楊烈嚇到,因為楊烈一向冷靜,夢想成為像大老爺那樣的刺客,從不會這樣毫無理智地出手。
許新自知是自己不對,挨了楊烈的拳。
后來科技越來越發(fā)達,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表,提醒著人們時間的流逝。楊烈雖然總把懷表帶在身邊,可日子久了,漸漸就不打開了,腦海中也模糊了懷表里女人的面容。
楊烈聽從爹的安排,娶了一個城里姑娘,干干凈凈、溫溫柔柔,身上的香氣撲鼻。
妻子過去有一段故事,楊烈從不過問。
他偶爾會聽到知情人說的一些閑話,無非是富學(xué)生和窮老師的那些事。于楊烈來說,無傷大雅。
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
果然如道長所言,楊烈與她相敬如賓、子孫滿堂、兒孫繞膝。
他也活得很長,活到2003年追殺張懷義時被他殺死。
他在尸橫遍野的森林里,身體因為炁的運行而痛苦萬分。
徐翔和馮寶寶親眼見證了唐門一代前掌門的死亡。無人去在意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幼時的一位姑娘,他想不起她的臉,這位姑娘叫什么他竟也忘了。
他記得她喜歡吹嗩吶,明明是可以擼起袖子揍他屁股的人,笑起來卻極為靦腆。
他還記得他幼時和他的財主爹頂嘴,被他拿著棍子追著跑,跑到高粱地里躲起來。他抹著眼淚發(fā)誓永不回去,隨后便沉沉睡去。
等他睡醒時,旁邊就睡著她。
他搖醒她,問她怎么在這,姑娘說:“你爹找你找瘋啦,叫了好多人來找你!彼酒饋恚赶蜻h方打著紅燈籠找他的人。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紅燈籠咧,你家為了找你也給了我一個……你看這些紅燈籠,像不像地上到處亂跑的紅星星?”
楊烈那時沒心情搭理她的奇思妙想,冷嘲熱諷地叫她回家去,別再管他。
姑娘也不生氣,只是問了他一句:“楊少爺,你不餓嗎?”
他的確餓了,餓得前胸貼后背,肚子也一直在咕嚕咕嚕叫。
饑餓擊倒了他剛才永不回去的誓言。
他再大一些的時候,已經(jīng)去城里讀書,見到了很多漂亮的姑娘,她們的身上總是有胭脂粉的味道,香得隔了一條街都能聞到。溫溫柔柔,干干凈凈。
姑娘不怎么干凈,也不怎么溫柔。
姑娘總是會在他回家的日子來學(xué)堂接他,剛開始他還覺得沒什么,回家的路上也會跟她說學(xué)堂里的事,然后再教她讀書寫字。
就是那時他聞她身上的味道,是青草、是麥稈、還有……墨水。
時間久了,他的同學(xué)都說他有個吹嗩吶的童養(yǎng)媳。
童養(yǎng)媳這說法在學(xué)生圈里是傳統(tǒng)的糟粕,楊烈不承認,更何況她也不是自己的童養(yǎng)媳,于是反駁了那些同學(xué)。
“童養(yǎng)媳”這三個字讓他冷落了姑娘一段時間,既不教她認字也不接受她送給他的臘肉水果,更不許她來接他。
他心里空落落的,回想著姑娘的樣子,身體直發(fā)抖,頭一次正視自己的情感。他發(fā)覺自己想見她,很想見她,特別想聞她身上的味道,特別想圈住她的身體,特別想做一些特別想的事情。
楊烈被疼痛打斷了回想,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紅色的膜。他輕哼一聲,什么炁/體/源/流,什么八大奇技,他竟想去求這些東西,真是糊涂。
忽然間,所有的疼痛消失了,他感到活力重新回到身體,雞皮也變成年輕時光滑細嫩的模樣。
楊烈不可思議地摸自己的臉,皺紋竟然也沒了。
他站起來,看見前方有一個墨綠色的背影提著紅燈籠,讓他覺得眼熟。
他那時收斂住自己的脾氣,教她讀書寫字,帶她去見更多新鮮的事,只盼望著她能懂得更多,而不是一無所知過一輩子。
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等著他們兩個一起長大,長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就能夠把她娶回家,日日都能瞧見她。
可多年等待,原來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墨綠色的背影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對楊烈,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這才看到她的臉,和幾十年前沒什么分別。
她的身邊跟著一只黃色的小狗,蹲在地上搖著尾巴。
楊烈感覺他的身體變得更輕了,多年藏著的回憶突然像奔騰的河水涌出。
他想起來了,姑娘叫百朝鳳,他喜歡叫她阿鳳,她最喜歡吹嗩吶,也最喜歡他。
他也喜歡她。
心中藏之,何曰忘之。
阿鳳在叫他:
“楊少爺,回家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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