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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烈
1.
空曠,死一般的寂靜。
觸覺已經(jīng)遲鈍到某一程度,徒勞的在地上摸索,沙粒揉進傷口,草葉被灼燒后只剩下尖銳的莖。
沒關(guān)系,血快要流盡了,再扎幾個洞,也算不了什么。
地面沒那么燙了,太陽應(yīng)是落了。
掀翻了何處一顆石子,圓環(huán)狀的金屬質(zhì)物品滾入手心,隱約能感受到上面雕刻的紋路,仍有幾分涼意。
明顯知道這是什么了,記憶不由浮現(xiàn)在腦海中。
“戰(zhàn)爭一結(jié)束我就可以結(jié)婚了?吹?jīng)],我女朋友送的!”
“得了吧!我丫頭都快有你高了,等我回去,說不定都成老丈人了!
“行嘞,一個個的莫嘚瑟,打完仗了,想干啥不行?到時候立個功回去,還娶不了媳婦?”
那時候,全對都笑了。最先說話的小子跟著笑了兩聲,將手中的戒指擦了擦,鄭重其事揣進兜里。
現(xiàn)在,再也聽不見誰笑了,誰也回不去了。
溫度在下降,四周像是冰鎮(zhèn)了起來,天晚了,身體感覺到陣陣寒意。任務(wù)是要完成了?
不,零點還沒到,北漠的夜晚,是負幾十度的漫長。
還要堅守到最后一刻。
好像有聲音,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傳來。
還好,這片陣地上 還有自己喘著口氣。
2.
“哥,又打不通!”女孩的喊叫聲尖銳,穿破喧天的鞭炮聲響。
少年看著她拿著手機跑來,一臉委屈,無奈地搖頭,道:“拍個視頻給她,咱放煙花了!
“好!”女孩看著煙花笑了。
煙花綻開在天際,女孩的聲音被無限拉長。
“姐姐!過年了!放煙花咯!”
煙花頃刻落下,天際暗了下去。
沒有人回答女孩的話。
“滴,滴……”
細微的聲響在寂靜的病房里放大數(shù)倍,儀器上顯示的波動,是床上那人僅有的生命體征。
起伏,跌落,愈發(fā)微小。
“還有多久能醒?”隔著一層玻璃,呼出的熱氣沾染成水霧,朦朧了視線。
“看造化吧!避娽t(yī)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說實在的,這種傷,就是白治,沒見誰熬得過來,浪費藥!
“傷成這樣,北漠邊疆沙地,她一個人守了三個小時。她不想死,能活的!
軍醫(yī)沒說什么,看表情是不信的,禮貌地點點頭,走了。
抬手想擦去水汽,指尖觸到冰涼時驀然停止。
眼中那冰藍像是泛起了水波,卻又即刻散開,如水成冰。
你不想見我,是吧?
3.
已是三月,城里看著卻還是蕭索的。街道冷冷清清,春風卷黃沙散落一地。
軍情部暫時駐扎于此,更帶來幾分沉重。
會議結(jié)束,結(jié)果是繼續(xù)死守。守?還能守多久?誰都快撐不下去了。
早點回前線,這是她目前最大的愿望。袍澤并肩,身后是家國,不言成敗,無人爭辯。
她身來便落在這黃沙之上,為之戰(zhàn)死,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下意識地出了營地,回過神來,已走出來了不少路。
既然出來了,那干脆帶點東西回去,附近有家自稱傳承百年的點心店,以前有飴糖賣,不知開門沒有。
門是開的,但只留了一扇,沒開燈,看著昏暗的很。木制招牌在風中“吱呀”響著,忽得產(chǎn)生某種錯覺,那是黑洞的槍口。
在門口站住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隱約聽見屋內(nèi)回聲游蕩。
良久,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燈打開了!肮媚铮有飴糖,進來拿吧。”
糖用玻璃紙裹得方方正正,灰褐色的細繩緊密纏了一圈,拿在手里只有巴掌大小。
詢問價錢,卻并沒有答復,老者像是悲鳴般嘆道:“那去吧,以后再也沒有賣了!彪S后抬頭掃了她一眼,目光有一瞬間的定格,接著忙問:“姑娘,你是軍隊里的吧?消息現(xiàn)在封的嚴,你告訴我,到底怎么樣了?”
只是沉默,不自覺咬了咬唇,在柜臺上放下一把零錢,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老者沒有攔,卻不住念叨著:“我兒子一年前參軍了,一年多啊,沒一點音信。我就盼著他……”
4.
“別亂動,你的傷還需要靜養(yǎng)。”護士冷冷道,只顧著手頭的工作。
“真的都好了,我到底什么時候能出院?”帶著些急切的語氣,針管扎進手臂,她像是沒有半分感覺。
看表情,護士是真的不耐煩,聲音聽著像塊冰 “不知道,看具體情況!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該閉嘴,沉默著,卻又不自覺撇撇嘴,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天色湛藍,不見一絲云,像極了她離家那天的天氣。想起離家的時候,哭得梨花帶雨的妹妹抓著她不放,也是在這藍天之下。
這是同一片天空,前線與她身后的家園并存,與她所有的希望一同被陽光照耀。
護士離開,隨著沉重的一聲門被關(guān)上。
回過神來,她默然想起護士的聲音,冷得像冰,蠻像某個人的。
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窗外居然傳來幾聲孩童的嬉笑聲,心中一動,思緒便又飛上了云端。
5.
不過每人分得了一小塊飴糖,便笑得歡喜得如同春日暖陽,還真是小孩子。不過,這么無憂無慮的小孩子,還真是好啊。
個頭最矮的小女孩跳躍著,像只歡脫的小鹿,卻不料沒站穩(wěn),撞倒了一旁的男孩。男孩的糖還捏在手里,跌在地上沾了灰。
男孩搖搖晃晃站起,還拿著糖不肯松手。最大的孩子走過來,搶過他手里沾灰的糖,又把自己那份塞到他手心。
冰藍色的眸子里微光閃爍,往前走了幾步,拆開剛疊好的玻璃紙,又分了塊糖出去。
那孩子接了糖,剛仰頭笑著想答謝,卻見那人已轉(zhuǎn)身大步離去,很快便消失在圍墻后。
糖有那么好吃?窗外是黑沉的夜幕,半倚窗欞也不知多久,卻還沒有想明白那些孩子,還有她,為什么喜歡糖。
不就是很甜嗎?桌上玻璃紙揭開,露出僅剩的三塊飴糖,她想嘗一嘗,卻又舍不得。
記憶里,她沒吃過糖,從小被軍事化管理,父母根本不會給她任何零食玩具。她早已習慣,也只覺得這些都是成長中沒有必要的東西。
想不清就算了,抬手遮了遮眼,再度望向夜空時,竟看見些許光點。是星星,今天夜里居然有星星啊!怎么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
6.
房間內(nèi)呼吸聲輕微,床上的人應(yīng)是睡熟了。
房門被悄悄推開,人影閃了進來,悄無聲息走到床頭,卻未看那人一眼,只是將什么放在床頭,便又匆匆離去。
“咔嗒”一聲,門再度合上,床上的人猛然睜眼。
被子下攥緊的手緩緩松開,黑暗中盯著天花板良久,才伸手拿起床邊的東西。
玻璃紙包裹著的,空氣中隱約有一絲甜膩的味道,她一拿便知是糖。
是她。還真是,有點……伸手撥了撥額間的碎發(fā),一時卻也不知如何形容。
剛才為什么不想睜眼?說不清的感覺蔓延在心頭,讓她有些不適。
寂靜許久,默然拆開包裝,拈起一塊糖。剛要送入口中,卻聽得一聲巨響,爆炸的轟鳴聲中,門窗震動桌柜搖晃。不遠的地方,火光竄上天幕,把黑夜照得猶如白晝,再不見星辰。
手一松,糖落在地上,本躺在床上的人飛速起身。
有敵襲。
7.
再度踏上這片戰(zhàn)場,或許曾經(jīng)還會心懷喜悅,而如今看這城池硝煙怎能含笑?
突如其來的夜襲,是敵國蓄謀已久的突擊,本就是勉強支撐的前線不堪一擊。
防線崩潰,本處于幾十千米后方的軍情部成為最前線,國界邊緣的數(shù)十個村莊落入他國陣營。
倉促之中,有高官帶著重要資源撤往更后方,平民百姓緊急疏散匆忙中遠離故土,前線撤下仍負傷的戰(zhàn)士與后方火速趕來的援軍于此并肩作戰(zhàn)。
氛圍沉默,壓抑的令人窒息。
透過關(guān)卡掩體,可見遠方地平線上半輪紅日,霞光染盡半邊天。日在落。
越野車緩緩從城門駛出,一紙文書遞出車窗,透過紙頁,一雙冰藍眸子冷冷清清。
突然對視一眼,目光移開從文書上掃過,便只顧挪開掩體。
車駛離城門,逐漸加速遠去,揚起一路塵土。
“還談什么判!我現(xiàn)在只想打回去,弄死北國那群孫子!”一同守關(guān)卡的那人移回掩體,沖她道。
“誰不想?”冷冷笑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說什么。有一抹冰藍色在心頭晃著,莫名不安。
抬頭望了眼天空,將入夜了。
8.
夏日末了,天氣卻依舊是酷熱難耐。
幾輪炮火轟炸過后,總算有了半刻暫停,讓已方得以喘上口氣。
血與汗混合在一起一同順著臉頰淌下,只顧著用繃帶緊緊纏繞止血,完全不覺血肉撕裂的痛。
嗓子干的冒煙,身旁卻找不到一滴水。頭頂烈日,白晝漫漫。
陽光刺目,背靠城墻坐下,抬手將手背貼著額頭。
不知是誰靠了過來,粗喘著氣,問:“要水嗎?”
“嗯。”聲音沉悶,根本發(fā)不出更多的字音,伸手接過遞來的水壺,瞇著眼擰開。
“哎,你想家嗎?這么年紀輕輕一個小姑娘,咋會愿意上戰(zhàn)場呢?”那人問。
清水入喉,說不出的暢快,緩了幾秒,這才緩緩答道:“總要有人上前線的,誰都一樣!
“嗨,這么久了,也沒個消停。打不過人家,又談不攏,再過些日子,說不定又要撤退了。”
“退?還有得退?”地圖從腦海中掠過,嘴角勉強揚起一點笑,“后面一點就是京都,再撤就滅國了!
“所以我們要輸了?”那人應(yīng)是在苦笑。
“不能輸,我們只要還活著,就得死守。后面,是所有人的家!北犙,視線清楚起來,映入眼簾的是無數(shù)斷壁殘垣。
“你……”炮火聲再度響起,掩住那人的聲音。
不由罵了幾句,起身繼續(xù)戰(zhàn)斗。
9.
“撤?你們還撤?還有地方可以再退嗎?”聲音在顫抖,一時間被怒氣沖昏了頭腦,竟直接沖為首的軍官吼道。
軍官面色陰沉地看著她,剛要開口訓斥,卻有一道冰冷的聲線傳來。
“應(yīng)上級要求,為減少不必要傷亡,暫時全員退居后方,休養(yǎng)生息。務(wù)必將所有裝備及可用物資銷毀撤離。二十分鐘以內(nèi),一號戰(zhàn)線必須清除完畢,全員撤離,現(xiàn)在,服從命令。”
冰藍色的眼睛冷冷掃過在場每一位,最后落在她身上,又補上一句:“趕快行動!
錯不及防對上眼,雖怒氣未消卻如同冷水淋頭,咬咬牙道了句“是”。
大步走出門去,心里突然想笑一聲,想起那人的語調(diào),平平淡淡毫無波瀾,果然啊。
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相逢,更何苦讓她亂了心思?
不自覺握緊拳頭,用力至極,指尖仿佛要刺破血肉。
為什么這世間是動蕩戰(zhàn)火?為什么沒有河清海宴?更為什么要于此相見?
10.
“還剩兩分零一秒,動作快點。”
“好。”
輕盈地翻過物障,轉(zhuǎn)頭掃過窗戶,敏銳地抓住窗外遠處有人正緩緩前進。那是己方設(shè)置的一片掩體,此時早已撤離棄用。
不由向下對接應(yīng)的戰(zhàn)友道:“北國那群孫子好像想偷摸上來,打不打?”
“炸彈安裝好就撤,別耽誤,等那群孫子上來直接活埋了 !睉(zhàn)友答,看了眼時間。
“行吧!弊焐险f著,心里卻仍是不大情愿,不由往那邊多望了幾眼。
倒計時一分零三秒。
物資基本裝置完畢,人員清查未齊。
倒計時三十七秒。
兩名清除設(shè)施人員未至,其余皆已歸隊。
最后七秒。
兩人遲遲趕來。
裝甲車慢慢開動,立在車門邊的那位伸出手去,迎著她的戰(zhàn)友上車。
然而,人上車還未站穩(wěn),卻愕然回頭看向后方,“怎么還沒炸?”
“不會出故障了吧?”有人問,語氣不悅。
“我回去看看!辈挥纱鸬,打算跳車。
“不用,撤離!”冰藍色眸子默然看著,遲遲說道。
“不行,難不成便宜了他們?而且,軍令說了,徹底清除。”輕笑一聲,卻突然注意到剛才上車借了她的力,竟還扯著手沒放。
甩開她的手卻隨即又被抓住,冰冷的眼神盯著她,那人一字一句道:“不用去了!
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她眼中有著說不清的情緒,莫名揚起嘴角對她一笑。隨后用力推了她一把,翻身躍下了車。
11.
深冬,昏暗的房屋內(nèi)僅點著盞微弱的燈,不大的地方,卻圍了十幾個人。
屋外大雪紛飛,零下幾十度的寒意顯然不是這幢小屋攔得住的。
為首的是個冰藍色眼睛的女子,面相年輕,但眼中透著不合年齡的干練。
“都記住沒?”低聲吩咐完,她短促的笑了聲問道,這并不是她常有的表情,在暗處更顯勉強。
“那行動!”見眾人紛紛應(yīng)允,便干脆地發(fā)令行動。
“等等!”剛撥開門閥,卻聽到一個極為細弱的聲音。
回頭看去,是隊伍最末尾的那人,看起來比她還要小上幾歲。
她記得很清楚,他還未滿十八,真得只是個孩子。
“大家要不要給家人留個言?”他手里拿著個嶄新的本子,封面上還蓋著學校的紅章,另一只手握著支折的鉛筆。
靜默了幾秒,有人接了本子,低頭寫下幾句,依次傳了過來。
最后一個傳給她,她不太靈活地捏著筆,目光落在最后一頁空白上。
寫什么?寫給誰?
她偷著在心里笑了笑,下意識地抬頭想看看被天花板擋住的天。
小心翼翼提筆寫下一行字,鄭重將本子還給那孩子。任務(wù)必須要成功,希望大家都能生還。
緊貼胸口的衣袋里裝著只千紙鶴,玻璃紙折的,疊的并不整齊。
那是她送給自己唯一的禮物。
一行人掩沒在風雪夜色里。
同一個晚上,北國邊境乃至內(nèi)地,有無數(shù)同他們一樣的隊伍悄然潛入。
這或許是最后的反抗,因為再也無路可退,至少現(xiàn)在沒有人再膽怯,在這茫茫風雪之中。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12.
春風到了,困苦過后,戰(zhàn)火停息,硝煙散去。
哪怕曾與鮮血刀槍為營,也可再次與和平相守,信念這世間天光。
犧牲不會被遺忘,紀念成為永恒。
這是他們應(yīng)有的榮耀,也是幸存者的感激。
苦等過四季的姑娘等到了戀人的消息,訂婚戒指與骨灰一同歸家。
那日陽光正好,風和日麗。
姑娘坐在門檻上,抱著曾經(jīng)的照片,哭得昏天黑地。
但后來,也還會露出笑臉,應(yīng)為還要活著。
“親愛的,謝謝!”
女孩奔跑在綠茵之上,放起一只燕子風箏。燕子高飛,女孩歡呼跳躍著,與同伴嬉鬧。
春回雁來,路過這片曾冒著硝煙的土地,天色湛藍。
少年提筆在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入學表上一筆一畫寫下姓名,窗外桃花開了,再遠處,是田野上玩鬧的妹妹和鄰家孩子。
桌上放著有著軍區(qū)郵戳的信,一旁的柜子上放著張永遠定格的合照,那個抱著妹妹攬著自己的人,再也不會歸來 。
但沒事,從今往后,自己不會再辜負任何期望。
13.
附:一封未寄出的信:
你還好嗎?
挺久沒見了,很想知道你現(xiàn)在好不好。
上次我算是我不對,也說錯了很多話,也沒有真的再也不想見你,在這里道個歉。但我是真的不喜歡你那種作風,很讓人討厭啊。而且,你這人真的太死板了吧?總不能明知有錯的事也一定要服從吧?有句話叫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知道嗎?
我覺得你……(后面字跡潦草,或許是寫的不滿意,還用黑筆劃死了。)
零一分隊留言錄:
媽媽,如果我沒回來,對不起,請您和弟弟好好活下去。
丫頭,你長慢點,等我回來陪你。
挺后悔的,走前沒給你表白。不過這樣也好,要是我沒回來,你也沒有那么傷心。
晚安,想見你,我們會贏的。
我以后不會再gen你吵架了,會好好帶hai子,會nu力給你一個□□in的家。
……
若有來世,請讓我生于和平長于安寧,請你愿意多看我?guī)籽,同我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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