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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
驚蟄雷雨后,城市漸漸迎來暖潮。
這是我回來的第三天,亦是我死后第三天。
三天前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常,我魂穿去了一個陌生時代。
那個時代不存在于任何歷史,但幾乎糅雜了所有封建時代的迂腐規(guī)矩。
沒有什么女主光環(huán),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大女兒,后來因為家里揭不開鍋,被爹娘二兩銀子賣進宮當(dāng)粗使宮女。
被賣進宮時我借用的身體剛十一歲,還是個常年營養(yǎng)不良的小丫頭。
沒有什么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故事,因為嘴笨不會說討喜話,學(xué)了幾年規(guī)矩后,我又在宮里洗了整整十年的衣服。
從春天到寒冬臘月,手上被反復(fù)磨出死繭,然后在水中泡到脫落蛻皮,周而復(fù)始。
后來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卷入紛爭,我因為沉默寡言性子老實,頂替她成了新的管事姑姑。
沉默寡言和老實,這兩個詞用在我身上完全不搭。
我只是習(xí)慣不再開口,宮里人總是換了一批又一批,我見過的死人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全都是應(yīng)了那句“禍從口出”。
進宮第三十年秋,我生了場風(fēng)寒,手底下經(jīng)常照管的小丫頭替我去求了藥,又替我喂了姜湯,抱著我巴巴掉眼淚。
但我自己知曉,其實我早已經(jīng)活不過這年冬天了。
為了護那個小丫頭,為了活命,我做了別人手中的刀,沾染上了惡。
我明明在紅旗下長大,殺人卻那樣利落,那人被推進水中淹死時還在掙扎,就像二十年前那位管事姑姑,只是無意間碰了件未洗的衣裳,就被按在浣衣局里活活打死,當(dāng)時的管事姑姑也掙扎得那樣厲害。
心里被烙了塊疤,果不其然我的病越來越重,沒多久就有人抬著我,將我丟進了冷宮邊上的一個小偏殿。
這里全都是宮中無藥可醫(yī)的將死之人,命大能熬下去的屈指可數(shù)。
我熬到第一場大雪就病死了,魂魄飄在上空,看著小丫頭給我斂了尸,雖然最后我還是會被收了錢,但是陽奉陰違的太監(jiān)扔去亂葬崗。
小丫頭很像我,但不是在宮里生活三十年的我,她開朗講義氣重情重義,那是沒進宮前還鮮活的我。
這樣很好,但在宮里,這樣只會在某天成為送命的由頭。
只是我沒想到,小丫頭為了能將我送出宮好生安葬,選擇了投靠貴妃幫她固寵。
她生得很是嬌俏,有著獨屬于豆蔻年華的青春活力,于是毫無懸念成了皇帝的才人。
后來,她也死了。
被人誣陷殘害皇嗣,一根白綾將她勒死在冷宮。
“唉。”
我看著她死后有些猙獰的臉,抬起手又從她臉上穿過去。
也好,死了不用再遭罪。
如此想著,再眨眼時我便回到了現(xiàn)代。
手里拿著還沒啃完的油條,嘴里殘余的小半截油條還沒咽下去。
我機械般嚼完了油條,又將桌上剩余的油條包子吃了個干干凈凈。
這是宮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宮里準(zhǔn)時供飯,不吃其余時間就只能餓著,有時大家會藏半個或是一個饅頭,留到半夜餓得受不了再吃。
冷饅頭又硬又干,和著水都難以下咽,我卻啃了整整十年,最后當(dāng)上管事姑姑才好點。
所以吃油條的時候,我又不爭氣哭了。
味道熟悉又陌生,咸酸的眼淚混進嘴里,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好吃還是難吃。
吃完飯,一個女人從房間內(nèi)走出來,邊整理著包邊問:“冬冬,媽媽出去買菜你去不去?”
我知道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但是我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
整整三十年,起初我還會不停告訴自己:我叫宋立冬,我來自后世,我的媽媽還在等我。
后來我沒有時間去想,真的太忙太忙,滿腦子規(guī)矩禮儀,我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我對著媽媽扯了扯嘴角,努力裝得很平靜,“我身子不舒坦,想歇會兒就不去了!
媽媽神情狐疑:“你這丫頭說話怎么別別扭扭的,電視劇看多了?”
我張了張嘴卻只吐出句,“我沒事!
宮里人都這樣說話,差點忘了我是個現(xiàn)代人。
我已經(jīng)要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了,睡夢中是無數(shù)張死人臉。
我開始在網(wǎng)上尋找有關(guān)那個朝代的痕跡,一無所獲。
那天我又習(xí)慣性含著胸走路,半夜餓得慌起來找吃的,余光中瞥見媽媽的身影,我想也沒想跪了下去。
媽媽嚇壞了,皺著眉把我拉起來,“你這干什么呢?大半夜吃什么剩饃,也不蒸一蒸!
“是奴……是我的錯!蔽矣采鷮⒆盅垩柿讼氯。
習(xí)慣很難改掉,我感覺自己像個瘋子。
媽媽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旁敲側(cè)擊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理智告訴我,她是可以信任的媽媽,但我的嘴卻像被黏住,怎么也張不開口。
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沉默寡言了三十年,我已經(jīng)不太會表達了。
一件事堅持二十一天就會成為習(xí)慣,三十年啊……得有多少個二十一天。
回到現(xiàn)代后第三天,我的眼底熬出烏青,在現(xiàn)實和虛幻中翻來覆去煎熬。
“我殺人了!蔽易谏嘲l(fā)上嘶啞著聲音說。
媽媽嚇了一跳,停下穿鞋的動作問我,“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啃著指甲,滿眼都是血絲,“她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當(dāng)做把柄威脅貴妃,我把她推進水里淹死,她就在水里不停掙扎……我就躲在假山后邊看著,等到沉水底才離開。”
那個小宮女不死,死的就是我和小丫頭,都是為了活命。
都是為了活命。
我每天都給自己這樣洗腦,洗到最后已經(jīng)麻木了。
以為放下的巨石,其實一直懸掛在空中,搖搖欲墜,底下的人不敢抬頭去看。低著頭的時間太長了,長到錯以為頭頂其實沒有巨石,后來僥幸起身想要逃離時,巨石落下來將人砸了個稀巴爛。
我推不開身上的巨石,我已經(jīng)快辨不清自己是誰了。
我是讀過書,受過新時代教育的立冬?還是深宮里那個為了活命沉默寡言了一輩子的浣衣局姑姑……
“冬冬,聽醫(yī)生的話,好好治療,不要想太多了!眿寢屌闹业募,眼眶有些紅,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
我確診了幻想癥,住進了精神病院,醫(yī)生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詞語,說我病了,需要干預(yù)治療。
媽媽不停安慰著我,鬢角白發(fā)如同霜雪一般刺眼。
治療期間我很配合,大量鎮(zhèn)定安神的藥吃下去,整個人昏昏沉沉提不起興趣,也就沒什么感覺了。
成功出院那天,媽媽又是激動又是開心,拉著醫(yī)生護士的手不停道著謝。
我耐心等著她和人寒暄完,微笑著說:“媽,回去吧,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媽媽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欣慰我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連道了幾聲好,“媽媽燉了排骨湯,晚上咱們吃排骨。”
我的病好了。
我也不會再說一些奇奇怪怪讓人害怕的話,好似有關(guān)那個時代的事,都從腦海中盡數(shù)剔了出去。
吃飯睡覺,上班下班回家,日子普通平凡又枯燥地過著。
媽媽暗暗觀察了許久,確認我已經(jīng)從幻想癥中走出來,也終于安下心來。
她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倚在陽關(guān)的鞋柜邊上穿鞋,嘴里還不忘念叨著:“冬冬,媽媽今天又要上夜班,一會兒和同事出去吃,你晚上自己看著弄點吧,不想弄就點外賣!
我坐在沙發(fā)前看電視,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應(yīng)道:“好哦,注意安全。”
電視里是最近很火的宮斗劇,女主從一個小宮女到貴妃,剛因為懷孕被封妃,卻又被昔日好友惡意推倒流產(chǎn),醒后悲痛之下決定謀劃著報仇。
女主眼睛里沒了鮮活,哭腔中帶著狠厲,“她既不仁,豈能怪我不義!”
為了權(quán)勢、地位,姐妹鬩墻,為了死在爭斗中的孩子,反目成仇。
宮外男人為了野心爭權(quán)勢,被困在宮內(nèi)的人,就為了活命爭寵愛。
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型斗獸場套著千千萬萬無數(shù)個小斗場。
這樣的場景,我在那個時代看過無數(shù)遍了。
“啪嗒——”
關(guān)門聲在身后響起,媽媽去上班了。
電視劇里主角還在哭嚎著,意外失去孩子,一時間接受不了,也不想接受。
丫頭小狗似地縮在沙發(fā)上,跟著電視里的女主一起巴巴掉眼淚,淚眼婆娑著:“你看她好可憐啊,孩子都沒了!
我好笑地摸摸她腦袋,隨口道:“電視劇而已,都是假的。”
丫頭抹抹眼角:“她演的真好,我感覺不像假的!
電視里女主哭時還配著音樂,二胡,襯得女主更加凄涼了。
我扯扯嘴角,喃喃著:“演的多了,假的也就真了!
“當(dāng)妃嬪太慘了,如果是我,我就繼續(xù)當(dāng)個小宮女,等年紀(jì)到了就出宮,然后拿著銀錢自己過日子。”小丫頭吸了吸發(fā)紅的鼻子,悶聲說著。
我神情恍惚地看著她,不由自主地張張嘴輕聲喊著:“小鈴鐺!
小丫頭歪著腦袋,頭頂兩個發(fā)包上的流蘇墜子亂晃,“姑姑,怎么了?”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嘴里嘗到了發(fā)苦的咸,“沒事,姑姑就喊喊你!
差點都要忘了,小丫頭叫小鈴鐺啊……
小鈴鐺皺巴著臉問:“姑姑,你在哭嗎?”
“嗯!蔽铱粗娨晞±锟薜阶詈笾荒軣o聲落淚的女主角,“覺得她太可憐了!
說到這小鈴鐺也哭,“沒了孩子,皇帝連看都不去看她,這里面皇后也好可憐!
皇后出身世家,和皇帝青梅竹馬,進宮沒幾年父親被貶,母親三族皆流放,她最初以為的好郎君,不過是權(quán)衡利弊下的帝王之術(shù)。
皇帝要善待發(fā)妻的名聲,所以皇后被按著坐在那個位置上,背上擔(dān)著父母家族上百條人命,連死都是奢侈。
皇宮是沒有蓋的棺材,可踏進去的人,卻怎么也出不來了。
無數(shù)人死在這里,被草席卷著送出去。
活著離不開,死后又留不住。
“小鈴鐺!蔽夷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電視,忽然有些不敢看小鈴鐺那張臉,沒有擦掉眼淚,任由淚水朦朧模糊著雙眼。
小鈴鐺坐在我身側(cè),疑惑地應(yīng)聲:“姑姑?”
電視劇里女主成功報仇,害她的人被皇帝一根白綾賜死。
那人掙扎著抓脖子上的白綾,力氣越來越弱,從痛苦到失去知覺不過短短幾分鐘。
我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得嚇人,嘴唇蠕動著吐出字眼:“你疼不疼啊!
小鈴鐺靠在我肩上,輕得像鳥雀的羽絨,沒有頂點重量,聲音有些空:“姑姑,小鈴鐺不疼。”
“姑姑最疼小鈴鐺了……姑姑!這是您特意留的饅頭嗎……姑姑,您怎么還不出宮呀,我可以照顧自己的!”
“姑姑,再等五年我也可以出宮啦!到時候您也出宮,小鈴鐺天天給您買肉餅吃!”
“姑姑,您別丟下小鈴鐺……說好的等皇后娘娘開恩典咱們一起出宮……姑姑,您別死好不好!
“姑姑,小鈴鐺……來找你了……”
……
小區(qū)對面的大街,時間一到,夜市小吃攤就開始支起來。
楊月路過時順手買了份豆花,之前沒什么心思,如今放松了,又開始想念這街邊小吃。
小吃攤主老熟人了,手上一邊忙活著一邊寒暄:“又去上夜班?最近怎么沒見你家姑娘出來逛,以前她可天天都要在這街上轉(zhuǎn)一圈找吃的!
楊月頓頓,笑著回道:“之前生病,現(xiàn)在好了些,都去上了好幾天班了。”
攤主有些驚訝:“怎么生病了?我說你家姑娘那活潑性子,怎么最近老長時間沒看見她呢!怪不得。”
說著,攤主把裝好的豆花遞給她,唏噓:“這生病可折騰人了,還是出來走走的好!
“沒什么大問題,在家里休養(yǎng)也挺好的。”楊月笑笑,眉眼間帶起淡淡皺紋,“都畢業(yè)工作的人了,剛剛我出門,她還在家里看動畫片呢。”
攤主樂呵呵:“這孩子心態(tài)年輕,挺好!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楊月提著豆花到馬路邊上等車,夜市魚龍混雜,各種食物的香氣混雜著。
手機響起,她隨手點開微信,里面彈出女兒的消息——
【媽媽,我晚上烙了肉餅,你也要記得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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