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門前積雪告訴我，昨夜他曾來過……
　　東娃子佝僂著月牙似的脊背，望著新雪上的腳印，嘀咕半天，回身將我懷中的嬰孩兒接過
　　“哇”的一聲，孩子哭了，
　　東娃子斜眉吊眼看我，輕拍著襁褓罵道
　　『養(yǎng)不熟的狼崽子，哭哭哭，就知道哭』
　　我匆忙抹去眼角的淚，我知道他嘴上罵孩子，其實(shí)在訓(xùn)斥，望著腳印出神的我……
　　東娃子是我男人
　　……這孩子卻不是他的

　　2.孩子爹，不像我們莊稼人，他有個體面又好聽的名字，叫和寬。
　　想起三年的朝夕相處，他總喚我“夫人”，卻不樂意聽人叫他老爺，命我喚作“先生”
　　我嘻嘻哈哈地編排他
　　『這么叫，人家當(dāng)你不是個賣布的，倒像個教書的』
　　他卻說
　　『唉~老爺這個稱呼，不止把我叫高了許多，卻把旁人也叫矮了』

　　3.呵，叫矮了……
　　我們初見時，我本就是個位卑者
　　三年前鬧蝗蟲，我們縣遭災(zāi)，遍地餓殍，我和娘，還有東娃，一路討飯到和寬所在的縣城。
　　屋漏偏逢連夜雨，東娃半路害癆病，只剩下半條命……
　　記得，那也是個大雪夜，我們娘仨，就像破破爛爛的風(fēng)箏，在茶館檐下縮成一團(tuán)。
　　老板心好，縮著脖子遞出半拉燒餅，盯著我們一頓狼吞虎咽，指著東娃直搖頭
　　『嘖嘖嘖，這后生，怕是活不成了吧？』
　　餅屑扎的喉嚨眼生疼，我說不出多余的話，腆著臉直哭
　　『您行行好……再給找個郎中』
　　茶館老板長嘆口氣
　　『唉……這年月，我接濟(jì)你們一時可以，可沒個長久的法子，你們娘仨早晚都得餓死啊』
　　我茫然無措抬頭，對上茶館老板一雙狡黠的眼睛，見他把胳膊肘往茶舍里捅捅
　　『喏，瞧見那位爺了吧，我這間鋪面，就是他的地，他家里還開著家染坊，如今這方圓百里呀，能救得起你們命的，恐怕只有這位貴人了。
　　你跟了他，往后吃喝不愁，這后生和你老娘啊，也就有了活路嘍』

　　4.那位爺就是和寬，我欠身往冷清的茶舍里瞧時，他溫順的眸子，穿過長長的廳堂，打量著街上的雪。
　　繼而起身，徐徐走近，輕掀長袍衣擺，跨出門檻。
　　老板沖我使個眼色，我悲愴地回望了娘和東娃子一眼。
　　只教這一副輕賤的骨頭，跌在了他的膝下，怯怯地喊
　　『這位老爺，求您買下我吧，做妻做妾，做牛做馬都成，只要……有口飯吃……能……能活命』
　　和寬垂下眸子僵在原地，茶館老板趴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他如水的目光，掃過奄奄一息的東娃子和我那瘦骨嶙峋的老娘，末了，遲遲地定在我不顧羞恥的臉上。
　　他面上凝重之色，在我倆眸光相觸的剎那，消失無影，他將支在半空的手落下，我眼一閉，心一橫，等他判我生死。
　　滿以為他會將我這只泥猴子一把推開
　　不曾想，他卻在我污濁的發(fā)間拾起一朵晶瑩的雪，笑說
　　『即是遭難，無處去的話，就且跟我回去吧』

　　5.那一夜，和寬背著我，同東娃子，和娘說了好些話，我進(jìn)去時，夫妻骨肉抱頭痛哭一場，在契上摁了手印。
　　半月余，東娃子病愈，帶著娘，和我賣身換來的糧食，蹲在吱吱呦呦的柴車上，愈行愈遠(yuǎn)
　　我一步三跌跟在車輪子后頭，想起東娃子信誓旦旦
　　『我發(fā)誓，過了災(zāi)年，一定接你回去』

　　6.接我回去？哪里來的贖金呢？
　　生逢荒年亂世，典妻賣子，人倫枉顧，哪存的住兒女情長。
　　直到后來，和寬教會了我讀書認(rèn)字，我方知道，那晚簽下的張契，并非賣身契，那糧食，是他預(yù)支給我的三年的勞資。
　　他握著我的手腕，將毛筆擱在硯上，背過身說，
　　『你放心，到時，你若想走，我也不強(qiáng)留你……』

　　7.我才明白他和這世上的男人不大一樣。
　　書房里，他挑燈夜讀，抓耳撓腮，為得一句好詩，須發(fā)不整；
　　賬房中，他蹙著眉，撥亂墨玉般的算珠，沖著掌柜的發(fā)脾氣，神色卻不亂方寸；
　　一日會友時，他手捧著茶盞，透過薄薄的香茗，談吐闊氣，笑的爽朗動聽；
　　我收了茶盤，撤到屏風(fēng)后頭，卻聽得一句
　　『方才遞茶的可是嫂夫人？』
　　不由得心內(nèi)一驚，他輕抿唇角搖搖頭。
　　『既不是，兄為何遲遲不娶？』
　　他笑而不答，嘆氣聲驚動了屏上竹影。

　　8.我在這個宅子里總能聽到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
　　有人說，我是他買來的丫鬟，可吃穿用度卻不像下人。
　　有人說，我是他買來的妾，可和寬尚未娶妻，納妾豈不荒唐。
　　有人說，我是他沒過門的妻，可不等花轎來抬，豈非無媒茍合。
　　只有我心里清楚，我們之間一直是清白的。

　　9.直到……我為了自證我們的主仆關(guān)系，跑去染坊做工，失手染壞了他一塊料子，自責(zé)又害怕，躲在染缸后頭，不敢回去。
　　他更闌提燈來尋，我正窸窸窣窣抽著清水鼻涕
　　他蹲下身，遞過手帕，故意拿燈籠照我，
　　『你……就這么著急，跟我撇清關(guān)系？』
　　我糊里糊涂應(yīng)了一聲。
　　他眉頭一聳，將我從地上一把拎起，拖至染缸旁，道
　　『好！我答應(yīng)教你染布，也討你個心安』
　　染坊大院里靜的可怕，只能聽得見風(fēng)吹過布角的噗噗聲，我聞得見他身上的酒氣。
　　他色厲內(nèi)荏，耳提面命，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依樣學(xué)樣，終是一個不留心，將青漬濺到他的鼻梁上。
　　他抬指一捻，臉上緊繃的怒意，倏然散去，又順勢將指尖的顏色，印在我的腮邊。
　　可想而知，說好的教我染布，卻變成兩人一場追逐的鬧劇。

　　10.孩子，大抵就是那夜得的，他說，他后悔了，這雇契，能否改為婚契。
　　我沒有答話，他卻當(dāng)是默許。
　　和寬披了件薄衫，到書案旁，拉開抽屜，慌慌張張將契紙鋪開，勾劃幾筆，又咬破手指，拓下一枚指印，急匆匆捧過來讓我看。
　　我臉上的苦笑，卻掃了他的興
　　「東娃子那頭，我又該如何交代呢？」
　　他凝眸問我
　　「你可愿與他和離么？」
　　我盯著契上的一雙指印，不由得點(diǎn)點(diǎn)頭，卻又萬分惶恐。
　　我與東娃子是少年夫妻，相識已有一十八年，若沒有這場大災(zāi)，許是要攜手到白頭的。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結(jié)發(fā)夫妻重如山的情誼，卻遠(yuǎn)不敵與和寬共渡的兩個春秋。

　　11.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看著和寬忙里忙外地張羅婚禮，我將同東娃子訣別的話，練習(xí)了千萬遍。
　　原以為這番話要再過一年才能派得上用場，可就在婚禮前夜，和寬病了，只得將儀式推后。
　　次日，原本是我和和寬大喜的日子，可偏巧東娃子他來了……
　　我捧著肚子，立在巷口，東娃子騎在毛驢背上，我心里有愧，怯怯抬眼看他，他眼睛猩紅，赤裸的上身，瘦削的肋骨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我正要開口將我滿腹的陳詞濫調(diào)脫之于口，恰逢，和寬與舊友從西洋醫(yī)生處瞧病回來。
　　冤家聚在一處，鬧哄哄地擠進(jìn)宅子，東娃子薅住和寬的衣領(lǐng)不放，口口聲聲問
　　「你不是說簽的不是賣身契么？」

　　12.和寬沖東娃子直直一跪
　　「我酒醉失德，對不住你們，今日，我就把她歸還于你，這孩子，你若愿意養(yǎng)著，我每月會差人送錢去。你若不愿養(yǎng)，屆時臨盆，我會安排人將他接回來」
　　聽得這句，我眼前一時天旋地轉(zhuǎn)，和寬哪，和寬，也許我從來都不曾看透你。
　　原以為，只有你把我當(dāng)個人看，卻也不過是個懦弱自私的東西。
　　風(fēng)雪夜里，我賣身救母，是我情愿，可眼下，我卻像個骯臟的物件兒，讓人推來桑去。

　　13.顱內(nèi)炸起一道嗡鳴，我一口氣跑出了這所深居兩年多的宅院，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路人的閑言碎語，東娃子騎著毛驢追趕的皮鞭聲，都如一根根利刺扎進(jìn)我的血肉里。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騎在驢背上的，也忘了沿路的風(fēng)景。
　　東娃子答應(yīng)了會撫養(yǎng)這個他視為恥辱的孩子，也坦蕩的享受著和寬的接濟(jì)。
　　臨盆那天，我嚎的歇斯底里，東娃子只在一旁抽著煙袋，時不時剜我兩眼，嘆口粗氣。
　　隨著疼痛的消隱，我的心也愈發(fā)的涼了，和寬沒來，他甚至都不愿看孩子一眼。

　　14.孩子轉(zhuǎn)眼已經(jīng)周歲，和寬每月差人送來的錢，很及時，也只有在這一天，東娃子才會少罵幾句。
　　昨夜里，我是聽見了敲門聲的，東娃子偏說是風(fēng)刮的，可這串腳印就是證明。
　　會是他嗎？
　　他冒雪前來，是想孩子了……還是想我了呢……

　　15.我不顧東娃子的厲吼，踉蹌地沿著腳印奔了出去，轉(zhuǎn)過山坳，躍過山嶺，沿著地上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我終是見到了他……冰冷的尸體。
　　他懷中揣著一封嶄新的信，還有那張破破爛爛的婚契。
　　信上說：
　　我這副多愁多病的身，留不住你傾國傾城的貌，對不起，這輩子是我負(fù)了你……
　　我們的孩子，我會負(fù)責(zé)到底。
　　你和東娃子放心，即便我死了，錢，每月還是會有人送來的。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