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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街
先介紹一下我媽吧。
我媽,女,身高一米六幾,74年生人,今年四十八歲了。書讀到初中,但是一手字很漂亮。生的時候趕上重男輕女的熱潮,所以姥姥姥爺一股腦生了七個,全是女孩。
對,我沒有舅舅。
我媽在家中排行老二,生了個我也排老二。所以姥姥家那邊一堆烏泱泱的弟弟妹妹,叫她二姨,也叫我二姐。
我小時候?qū)W習好,我媽就總愛拿我跟那些姨們炫耀,偏偏我是個不愛說話的,臉皮又薄,每次聽她在人面前吹噓的時候都恨不得原地摳個縫鉆進去。
到了該考高中的時候,叛逆期也到了,我梗著脖子愣是要去一所三流高中,說要去學藝術(shù)。我媽鼻涕淚抹了一大把,最后還是同意了。我?guī)е窢巹倮笊袂鍤馑母甙粒弥耶敶武浫∪5谝坏某煽儐,一頭扎進了那所三流高中。然后再沒翻過課本。
所以,我,女,身高也一米六幾,今年二十多歲了,人生路中所有重大選擇全是一意孤行定下的,我媽攔不住,改不了,用她的方式把我慣成了一個廢物。
我從來都知道她很愛我,比如大學入學時候她被寢室樓道兜售生活用品的無良學生騙了,平時好評返現(xiàn)一塊錢都無比在意的她,花了十塊錢給我買了個不中用的小鏡子;再比如通電話的時候我嚷嚷著宿舍蚊子咬,她在家就立馬買了瓶花露水給我,等我回去拿。
不過那鏡子后來碎了,花露水瓶子里還剩一點,我沒舍得用,一直放著。
總之,我再也當不了那些弟弟妹妹的榜樣。
大學畢業(yè)后陸陸續(xù)續(xù)換了幾個城市和工作,沒一個長久的,又到了過年時候,早早就辭工待在家里吃喝玩樂了。
每天睡到十二點,爬起來吃飯,打上一天游戲,然后在凌晨的月色下精神抖擻。就是一個廢物死宅。
其實我挺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的,除了沒什么干勁,我媽偶爾有點煩以外,整體都還是挺不錯的。不用出門見人,沒有朋友,也不會有雜七雜八的事兒,這樣混吃等死的日子是我最喜歡的。
今兒也是這樣。
我照常窩在客廳沙發(fā)里抱著手機打游戲,我媽忙了一上午,吃完飯后進里間休息去了。她經(jīng)常會這樣,可能是因為頭疼的毛病。而我在峽谷馳騁了一下午,一把都沒贏。游戲連跪搞得我煩躁不堪,干脆退了后臺去刷短視頻了。
界面偶然跳到同城一欄,我本想快速劃走,視線卻不由自主被那視頻內(nèi)容吸引了。
那是一個露天搭建的,解密闖關(guān)型的游戲。商家在大喊大叫,敲鑼打鼓,我才想起來,這幾天好像進臘月了。
我們家這破縣城,每逢臘月初一會有集市,又稱“會”,從臘月初一開始,持續(xù)一周左右。
期間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被各色商販霸占,賣衣服賣布的,刻字手珠拼圖積木等等小玩意兒的,套圈飛鏢氣球碰碰車開鬼屋的等等,還有各種小吃。
這幾天里,街上只能容行人通過,機動車等通通都得繞道。而趕集,也稱“趕會”,就是我們這兒人的傳統(tǒng)。
我的目光被那個實景解密牢牢吸引住,趕緊去翻評論,想看看這家具體在哪個位置,回頭萬一出門了,可以去看看。但是從視頻簡介到評論區(qū),翻來覆去看了個遍,都沒有準確信息。連視頻里都只能看到那家攤子的樣子,沒有露出一點其他原本的店鋪可以供我辨認的。那老板身邊的路標上,依稀標著“棠梨九街”。
我們這兒的路命名其實很大眾,都是一些什么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這些,二十多年來,我好像從來沒聽說過有棠梨x街這樣文縐縐的街道名。又一想可能是縣里街道管理的他們?yōu)榱诉@次臘月初一會特地另編的,方便管理。于是便也釋然了。
太陽慢慢落了,屋里沒開燈,也就昏暗起來。我媽還在里間,這回好像有點嚴重啊,不礙事吧?我打開燈往主臥走,去看看她的情況。結(jié)果大出我所料。
我三姨來了,我媽正坐在床上跟她說話。同來的還有我正上大學的三表妹和高中的五表弟。
看到他倆我就頭疼,倆人小時候真沒少折騰我。我咳嗽一聲,正準備腳底抹油溜走,誰知被我媽瞅見,就給我派任務(wù)了。
“去,帶上他倆出去玩玩!
別啊,去哪玩啊,我才不想啊。
我皺眉,剛想哀嚎不愿意出門,我媽就又塞了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過來。
“這什么。俊蔽覇。
“我做的甜點,你帶上,出去走走吧。”我媽說。
可是我又不愛吃甜的。
我不大情愿,但看到我媽難掩疲憊的臉,還是點了頭。行,去就去唄,不過出去吹吹冷風,一會兒回來就行了。
然后我就捧著塑料盒站在門外,和表弟表妹開始了大眼瞪小眼。
冷風灌進脖子,我打了個哆嗦,才后知后覺:我媽什么時候會做甜點了?我又不愛吃。她一向不是只會燒個稀飯煮個面條的么。
抱著懷疑的心態(tài),我打開上面那個小盒,一看還嚇了一跳:杏仁酥,巧克力棒…再看下面那盒,排排放著切好塊的提拉米蘇,黑森林蛋糕…這和商店里賣的都差不多了,我媽手藝這么好啊。
有點悻悻地瞥了一眼身邊跟著的兩個崽子,我搖頭。算你們兩個有口福。
可能被我盯得不自在,表妹哆嗦一下,抬頭看向天,開口說:“下雪了,二姐!
我抬頭看一眼,聳了聳肩。“我知道啊,我又沒瞎。那個——你們想去哪兒玩?”
表妹搖頭,說不知道,表弟也小尾巴一樣跟著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想了想,拍板道:“那就先去西城玩玩吧!
西城位于本縣最西端,是我們這小破縣城唯一算得上公園的地方。要說的話里邊其實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個叫“湖”的水坑,一個破破爛爛的吊索橋,兩排稀爛的小桃樹,就只剩各種各樣的土坡了。但既然應(yīng)承了要帶他們出來玩,那除了這破爛公園,也沒處去了。
表弟表妹沒有異議,我就做主定了,然后率先抬腳往西城的方向走。
走出小區(qū)的時候,撞上了一波從外頭回來的人。排頭那個眼尖,一眼看見了我,招呼道:“哎,你也出去趕會?”
這是我初中同學,我有點不想搭理她,但還是點了點頭,應(yīng)承著:“你們這是從會上回來?咋樣,好玩嗎?”
“別提了,今年感覺比往年冷清不少,都沒啥人!”她咋舌。
會上回來的。我突然靈光一閃,趁機問她:“棠梨九街在哪?”
“什么棠梨九街啊?”她撓頭,“店?攤子?”
“哎呀就是街道!”我嫌她。
她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啊,我沒遇見。不過我走得近,沒去那么遠的地方,就在咱們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西城這一塊。你要是想找,可以往東邊走走!
“哦。”我沒精打采應(yīng)了一聲,也懶得再跟她應(yīng)付,只說要帶表弟表妹去玩,就跟她揮手作別了。
走得近你不應(yīng)該是在城東嗎,我們這都住到東郊了,說什么只在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騙人都不走心。
表妹這時候湊上來,小心翼翼地搭話:“什么棠梨九街呀姐?”
“一條街,那兒有個游戲看著挺好玩的,咱們?nèi)タ纯础!蔽艺f。
表妹乖巧點頭。
我不大喜歡出門,更不喜歡漫無目的地出門,但如果是為了找某樣感興趣的東西的話,我其實還能接受,只不過要直奔目的地才行。
一路走到西城,北門口進去,先過那兩排光禿禿的桃樹。一路無話也太尷尬,我想了想,打開那盒小的甜點招呼他們兩個過來拿!俺渣c吧,我媽特地給你們做的——喏,先拿杏仁酥,我看做的挺不錯的!
他倆都愛吃甜的,不過表妹這些年大了,注重身材管理,生怕自己胖了,平時估計也不怎么吃。如今我這么一招呼,她笑了笑,乖乖過來拿了一塊。表弟一路上都沒說話,跟小時候的渾樣大不一樣,顯得安安靜靜的。這會兒也湊過來,拿了兩塊。
看他們倆先后咬下,我有點得意:“好吃吧?”
表妹腮幫子鼓鼓的,含含糊糊地點頭。我笑。又分給她一塊,就合上了盒子!皫У牟欢啵≈c吃,還有一路呢!
走到吊橋的時候我讓表妹先上去了,我在她落后一步的地方,她要是站不穩(wěn),我還能扶一下。表弟就走在最后,橫豎前后我都能照看著。
這橋從我小時候西城建起時候就有了,兩邊的鐵索,下邊鋪著木板,這么些年也不知道加護了幾次,但還是搖搖晃晃。小時候走覺得特刺激,現(xiàn)在嘛…我看了看表妹,見她還算平穩(wěn),放下心來,又去看后邊的表弟。
卻不知道這小子抽了什么風,表情看起來怪怪的,然后開始瘋狂地搖晃起來。
“我靠!”我叫了一聲,盡力穩(wěn)住身形,“你他嗎干嘛呢,沒見你姐姐們還在上邊呢?要瘋等會兒再瘋!
他卻不聽我的,越晃越來勁。
我險些趴到地上。
表妹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咬著嘴唇轉(zhuǎn)回去往前跑。
好家伙,不怕,還行,有長進。我贊嘆,然后牢牢抱緊懷里的盒子,也努力往前走。
“真是草了,小瘋子!边@條不算長的鐵索橋終于算是走到了頭。跳出橋頭連接山頭的那片空隙,我回頭罵道。
表弟緊跟著下來,也沒還嘴,就只是蹭蹭鼻子。誰知道剛剛是抽哪門子風。
看他態(tài)度還算乖巧,我也沒再發(fā)火,打開盒子檢查了一下,看到里邊吃食沒有毀壞,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拔覌屘氐刈鼋o你們吃的,要是把盒子震下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又分給他們二人一些吃的,小盒差不多清空,我把盒子放回懷里,沖他們招手!白甙,前邊就出西城了,咱們邊走邊問,看看九街在哪!
從公園南門出來,人潮人流撲面而來,哪里像鄰居說的那樣冷清?就會誆人。我冷笑,然后按著記憶沿著貫穿縣里的一條東西路往東走去,這一路上交叉的南北路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哪條才是棠梨九街了。
“哎,飛鏢,玩不玩?”我看向表弟。
表弟嚼著點心,搖頭。
走到路邊拐角處的時候,一塊臨時路牌擺在那,我眼睛一亮,看到寫著:棠梨二街。
二街在這,那就證明這確實是縣里臨時設(shè)立的,那么九街應(yīng)該也存在了?
一掃出門時的不情愿,我興致高漲,去向那飛鏢攤的老板打聽:“老哥,棠梨九街在哪啊?”
那老板頭也沒抬,懶得搭理我一樣。“不知道,自己找唄。”
我翻了個白眼,也不再跟他廢話。拽上兩個小的就往東繼續(xù)走。
棠梨六街,棠梨七街……
一路都要走到臘月初一會的最東邊了,還是沒見九街。
“什么情況啊……”我嘀咕。
眼見走到最外圍的街口了,而那路標上正寫著“棠梨八街”。我打起精神,四下一看,看著個賣零食的小攤。我晃悠過去,捏起一包辣條,熟練地掃碼付錢。“哎,老哥,打聽一下!
老板斜過來一眼,哼哼道:“說吧。”
“棠梨九街在哪?”唆著辣條,我問。
“找九街跑這兒來干嘛啊!彼苁窃尞悾澳阃鬟吙纯磫h,這邊沒有!
啥玩意兒?我有點傻眼。這都從西一路走到最東邊了,結(jié)果告訴我在西邊?
老板繼續(xù)說:“九街應(yīng)該在西城那邊吧,你去那邊找找!
“行行行,謝謝你了。”我點頭,無奈地離開。
“什么東西,我就是從西城那邊過來的,我能不知道那邊有沒有?”我看向表弟表妹,搖頭感嘆!八懔,找不到就不找了,咱趕緊回去吧,我媽該等著急了!
表妹沒吭聲,乖乖跟在后邊。表弟張張嘴,像是想說什么。
我恍然大悟,從懷里把那都焐熱了的塑料盒打開。“想吃了是吧?行,來吃兩塊。一人一塊,不許多拿!”
“提拉米蘇,怎么樣,我媽厲害吧?這都會做!蔽液吆摺
表弟表妹動作有點慢地一人拿了一塊,只顧著吃,沒人搭我的話茬。
我也不計較,一想等會兒就能回去了,兩條腿都是輕快的。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回去,回去更舒坦。
原路返回到了西城。輕車熟路往回走,又上了吊橋。這回擔心那小崽子又出幺蛾子,我直接讓他倆一塊走在前邊,我在最后。
上了橋,表弟表現(xiàn)還算可以,我便放了心,兀自嘮叨著:“看看我媽做的多好,你們還不知道珍惜…回去都給我夸她的手藝,知道不?”
誰知表弟那小瘋子不知為什么又來了勁,不要命一般搖晃起來。
“我草!!你他嗎要玩等我下去了再玩。 蔽医械,“我跟你三姐回家,你自己在這想玩到多久玩多久,別他嗎發(fā)瘋!我媽還等著我回去吃晚飯呢!
誰知這小子變本加厲,眼看要到頭了,他搖晃鐵索的動作越發(fā)大起來。
天旋地轉(zhuǎn),腳下的木板滑動,我踉蹌著撲倒在地,懷里的盒子掉了出來,蓋子摔裂了。
我惱了,爬著回去捧那摔在地的盒子,拔高聲音罵他:“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想死嗎?還是想我死?”
“看你他嗎回去怎么跟我媽交代,就等著吧你!”
捧起盒子,里邊的點心已經(jīng)爛作一團,我一口氣險些沒出來,艱難地站起來,我眼睛發(fā)熱,回頭狠狠瞪向那個龜兒子。
“你怎么能這么沒良心?我媽……”
“你媽——我二姨,她已經(jīng)沒了!!”表弟打斷我,尖聲叫道。
我覺得他瘋了,有這么咒自己親姨的嗎?簡直不可理喻。
“你他嗎放什么屁!”
一步一步,我搖晃著往橋頭走去,捧著懷里的盒子,如護珍寶。
“出來的時候不還給你們做了吃的?要不是我媽,我怎么可能陪你們出來。”我罵著,但看他表情認真,我也煩了,征求一般望向表妹,想讓她幫忙罵醒這個兔崽子。
誰知表妹站在橋邊,一動不動。她靜靜地看過來,眼神里是掙扎和憐憫,眼看我還差一步就上了那連接的石臺,然后她開了口!敖,不要自己騙自己了。”
我火氣大漲,“他發(fā)神經(jīng),你也跟著發(fā)神經(jīng)?”
表弟卻笑了,然后面露狠色,拽著上邊垂下的鐵索纏上我的脖子,一巴掌拍掉了我懷里的盒子。“我不知道你這一路神神叨叨什么,也不知道你這幾年一直神神叨叨什么。點心是你做的,什么棠梨九街,你們這兒只有一個叫九街的!那是火葬場!!你能不能醒醒?”
鋪天蓋地的惡意,我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只覺得脖子里的鐵索越勒越緊,呼吸困難。目光觸及到地上的盒子,和倒出來撒了一地的點心,我伸手去撈,卻完全夠不著。
表弟的聲音仍然在耳邊響起,越來越遠!叭绻阋恢弊卟怀鰜,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不如跟她一起去了!
目光悠遠,我好像看到了我媽,她推門而進,唰地拉開了我的窗簾,拖把擦在地上,她一邊干活一邊數(shù)落:“整天頭疼,還不是在床上躺的了?你哪怕起來坐客廳里去呢。”她好像最討厭黑不見光的地方了。
窗外的陽光耀眼而刺目,我媽坐在沙發(fā)上,桌上放著一小塊蛋糕,她嗔怪著我又亂花錢,眼里卻是欣喜,轉(zhuǎn)頭拍了照發(fā)送朋友圈:我自己都不記得生日,女兒還給買了塊蛋糕!
雪花紛紛揚揚,我癱倒在地,臉頰冰涼,淚流滿面。
原來我很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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