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夕陽余暉灑在了斑駁漆紅的宮墻上，披頭散發(fā)、赤足紅衣的宮娥依舊在宮墻下跳著那一曲舞，凄婉唱道：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楚澤忘不了他第一次看見舞清秋的時候。
　　他為應(yīng)天侯府老夫人的八十壽誕前往京都第一樓月華樓挑選舞姬歌姬，那樓主含笑向他引薦：“這舞姑娘舞姿歌聲皆是極妙的�！�
　　他抬眸，見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從樓主身后行出，纖纖下拜，喚：“楚世子�！�
　　眉若青黛，目含秋水。
　　他一下竟噎住，微紅著雙頰，吶吶還禮：“舞姑娘�！�
　　舞清秋莞爾一笑，卻并不多言，便又退回樓主身后，徒留下少年追隨的好奇目光。
　　楚澤只有拜別。
　　出了月華樓，楚澤扭頭對身邊小廝冷然說：“去查。”
　　他抬起下巴輕輕示意，舞清秋正跟在樓主身后含笑向他，楚澤心中微漾。
　　侯府世子書房內(nèi)，楚澤垂首看著案上的訊息，微微笑念：
　　“舞清秋，年十六，月華樓舞姬，非奴籍。此乃良家子啊�！�
　　七日后，老夫人大壽。
　　楚澤立于侯府正門迎接來往的客人，進(jìn)退有度，但細(xì)細(xì)瞧去方才能發(fā)現(xiàn)他望向玄武街遠(yuǎn)處時，明眸中隱隱含了些許期待與好奇。
　　但漸漸地，他又露出了笑容。
　　月華樓的馬車從遠(yuǎn)處駛來，停在了侯府側(cè)門，車上的姑娘們嬉笑著下了車，向府內(nèi)擁去。
　　楚澤垂眸悄悄地朝那邊望去，那妙曼的小姑娘在打鬧聲中只靜靜地含了笑，落在最后。
　　他在徹底看不見了小姑娘時方才收回了眸光，眉眼唇角皆是溫柔。

　　在壽宴上自是觥籌交錯，福聲不斷，笑語連綿。楚澤覺得甚是無趣，眸中略帶了些許不耐，將眸光放在廳中圓臺上。
　　又一陣琴樂聲響起，楚澤眼中方才亮了亮。是面龐掩了輕紗、著粉紅舞衣的舞姬們翩翩上場。
　　絲竹聲響起，舞清秋在眾姬擁簇下，領(lǐng)眾姬呈舞。
　　楚澤這才領(lǐng)教何為極妙。
　　依風(fēng)而動，隨風(fēng)而舞，柔若無骨，纖纖獻(xiàn)舞。不見傾城面貌，唯見遠(yuǎn)山眉，清澈眸，更攝得眾人心神。
　　舞至高潮時，忽眾姬止、眾樂停，唯有原本背對眾人的舞清秋緩緩轉(zhuǎn)身，眼波流轉(zhuǎn)，清唱：“良辰好景千萬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音色清脆綿延，堪稱天籟之音。
　　楚澤眼中亦是幾番變化，由起初的好奇轉(zhuǎn)為欣賞，再轉(zhuǎn)化成了少年熾熱如火的愛戀。
　　一曲舞畢，眾姬云狀退出大廳，又有幾位有事欲求于應(yīng)天侯的官員想巴結(jié)應(yīng)天侯世子又圍上來勸酒，楚澤低低道抱歉，抽身疾步向那隨眾姬沿回廊出府的小姑娘。
　　他故意落在她身后十余步，待行至偏僻處時，正欲喚她。
　　旁邊卻突然跳出恭順王府的郡主齊笠，嚇唬他：“表兄！”
　　他一驚，橫眉掃了那齊笠一眼，旋即又急切抬頭，卻發(fā)現(xiàn)舞清秋已步入了九曲轉(zhuǎn)廊中，再無法覓得其倩影。
　　他隱忍地抿了抿唇，也不言語，又沿來路返回。
　　齊笠瞇了瞇眼，目光謹(jǐn)慎地轉(zhuǎn)身朝回廊看去，若有所思。

　　三月三日，踏春節(jié)。
　　月華樓早已準(zhǔn)備好了西湖畫舫，邀諸多公子少爺游賞西湖。
　　趁樓主與剛登舫的公子哥兒客套時，楚澤悄匿地翻上畫舫二層，靜隱在了舞清秋的息室外。
　　琮琮若水的琴聲，從她纖細(xì)的手指中流出，她猶沉醉于其中，忽而她柳眉輕皺，抬眸望向翠幕。
　　嬌嫩的臉頰頃然酡紅，顯然已知曉來者。舞清秋心中雖歡喜，卻又惱他不知禮。
　　舞清秋強(qiáng)定自若，躊躇許久，遂和著手中的琴聲，用楚澤剛好聽得見的音量，低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心君不知�！�
　　琴聲驟停，她語中含笑，問：“世子已至此，何不現(xiàn)身一敘？”
　　帷幕后轉(zhuǎn)出一人，正是楚澤。
　　他又如何不懂？早已幾步奔至她身前。
　　舞清秋起身又朝他盈盈下拜，略有羞澀：“世子爺�！狈Q呼更顯親昵。
　　楚澤心中狂喜，扶起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定不相負(fù)卿。”
　　西湖上彩燈彌漫，燈火輝煌，映著他們。
　　一位翩翩公子，一位纖纖佳人，本應(yīng)是天造地設(shè)。
　　卻未曾料到，一位侯府貴少，一位月樓舞姬，又如何配得到地久天長？
　　在后來很久之后，楚澤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想起此事時光景，總覺得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卻未必是結(jié)局。

　　近日，又一件事被大街小巷的百姓所津津樂道。
　　應(yīng)天侯世子近來不勤讀圣賢書、力爭功名，反而每日皆前往月華樓沉醉笙簫，極盡風(fēng)流。
　　楚澤聽聞，也只一笑，并不言語。
　　世人皆道他風(fēng)流成性，卻不知他情深已久。
　　他只需要保護(hù)好他心愛的姑娘，流言又有何懼？
　　齊笠?guī)Я藥资绦l(wèi)，手持著銀鞭，一腳踹開月華樓的大門。
　　齊笠雙手叉腰，大喊，：“舞清秋，你給本郡主滾出來�！�
　　月華樓的笙簫舞袖一下子皆止住，卻并無人離去。
　　月華樓樓主神色漠然的問：“不知郡主有何貴干？”
　　略微暗啞的聲音不無警告：“舞姑娘在本樓，尤其為多位王公貴族所親賴，若郡主想要動她，也可得掂量掂量�！�
　　齊笠氣急，她好不容易趁著楚澤不在月華樓前來，怎能被這樓主攪了局？
　　她冷笑：“那便是說，月華樓要與整個恭順王府做對了，是吧？”
　　“郡主便那代表整個恭順王府了？”
　　舞清秋緩緩地行至乎齊笠身前，語氣平淡地近乎漠然，臉上卻帶著微笑。
　　齊笠一噎，她本為庶出，卻因了長女的身份，承襲了郡主之位。正因此，哪怕她是郡主之尊，在京中貴女聚會時，也仍受到眾人的嘲笑。
　　這本就是她的心病，這舞清秋低低舞姬，竟然敢暗諷她！齊笠大怒，當(dāng)即揚(yáng)起銀鞭，欲朝舞清秋身上狠狠抽去！
　　言語交鋒之間，楚澤已駕馬趕至。見狀，楚澤迅速出手，用利刃劈斷銀鞭。
　　齊笠倒退倆步，見是楚澤，正欲做出一副楚楚可憐之樣，卻只見楚澤大步邁至舞清秋面前，扶起正欲行禮的舞清秋，柔聲問道：“可否傷著了？”
　　就在舞清秋緩緩搖頭的時候，楚澤轉(zhuǎn)身，已是換了一副怒容：“齊笠你好大的膽子，誰允許你懂本世子的人了？”
　　齊笠萬分委屈：“表兄，我才是恭順王府的郡主，是你未過門的世子妃！”言罷，還挑釁似的看了一眼舞清秋。
　　舞清秋只低著頭，卻并不言語。
　　齊笠洋洋得意：“表兄，這舞清秋，不過是個舞姬，是個妓子…”
　　楚澤氣的胸膛起伏、握緊雙拳冷笑道：“是嗎？那么，本世子這便回府稟了我父侯，你這般嬌蠻無理，本世子可受不起。”
　　楚澤伏身向舞清秋低語幾句，也未曾看過齊笠，翻身上馬，徑直回應(yīng)天侯府了。舞清秋亦在楚澤離去后便轉(zhuǎn)身離去，唯留齊笠在月華樓低啜。

　　楚澤貴在祠堂前，臉上巴掌印清晰可見。
　　在聽完楚澤的退婚請求后，應(yīng)天侯直接掌摑了世子爺一巴掌，再漠然問他：“清醒沒有？”楚澤伏跪不語。
　　應(yīng)天侯緩緩道：“本侯方才正在奇怪為何恭順王要參本侯一本，教子無方，驕奢淫逸，卻原來是這樣。但你與齊笠的婚事不可作廢，你的正妻必須要以郡主之尊。那舞清秋，你若是實(shí)是喜歡，便可抬進(jìn)府來做個貴妾�！�
　　應(yīng)天侯緩緩離去，最后一句，在風(fēng)中飄散。
　　楚澤叩首言：“澤一生一世，唯求一人心。”
　　卻再也無人聽見了。

　　楚澤在府中度日如年地度過了他的禁足期，禁足期結(jié)束后，他本想立刻去尋找舞清秋，但方才出了府，又覺無顏面，又捱了半日方去了月華樓，舞清秋卻不在。
　　月華樓樓主輕聲告訴他：“舞姑娘前些日子被宮中請去為太妃娘獻(xiàn)舞了�！�
　　楚澤皺眉：“何時方回？”
　　樓主回到：“前幾天離去，算算日子，今日也該被送回來了，還請世子爺先回府，帶舞姑娘回來后，我遣小廝通知您�！�
　　楚澤搖頭，心中不安愈發(fā)強(qiáng)烈，沉聲道：“不必，本世子等他。
　　黑夜緩緩來襲，月華樓卻早早地上了燈，各處歡聲笑語，楚澤臉色卻愈發(fā)蒼白。
　　忽而馬蹄聲傳來，黃門侍郎翻身下馬，高叫圣旨到。
　　月華樓樓主遂撩長袍跪下，楚澤及眾多王公躬身。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月華樓女舞清秋，性情賢淑、才情俱佳，太妃甚喜，欲留之于宮，特封清嬪，奉太妃左右，欽此。
　　楚澤低埋著頭，冷烈星眸緊閉，復(fù)又睜開，眼中盡是隱忍的怒火，什么太妃甚喜，預(yù)留于宮，分別是皇帝色心發(fā)作，見美色起，但他眸中怒火又含了無奈，他可以為了舞清秋不娶齊笠，放棄應(yīng)天侯世子之尊，與舞清秋做一對閑云野鶴，但舞清秋現(xiàn)已被抬進(jìn)了宮，還封了階位，他不可能去憑借這幾十家丁與三千御林軍搶人，哪怕他想，他也做不到，更會讓他喜歡的姑娘被賜死，死于不貞之名。
　　他可以違抗父命，但皇命難違，更不可違。
　　楚澤低下頭，讓淚水緩緩劃過臉龐，低喃：“不甘心啊。”

　　當(dāng)今圣上先前勤勉治國，奈何政績不顯，無功亦無過。年過四旬后，便不再像之前那樣渴求千古留名了，遂廣招嬪妃，擴(kuò)后宮佳人。
　　舞清秋沉默地坐在梧桐苑內(nèi)的軟榻上，圣上齊洪身邊的太監(jiān)已過來宣了旨，令新晉嬪妃的她今夜迎駕。
　　身旁的宮女略微催促，她便也只能沉重地準(zhǔn)備迎駕。
　　但直至子時，身材略微發(fā)福的當(dāng)今圣上齊洪方才匆匆趕至。
　　案桌上放著涼透了的飯菜，精致又奢華，卻一口未動，舞清秋回首喚宮人去換一桌熱食。
　　扭頭說話時露出了紅珠點(diǎn)綴著白皙耳垂，齊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看著傾城佳人，朗笑道：“不必�！北闵媳疬�有些發(fā)怔的佳人。
　　內(nèi)務(wù)府剛調(diào)撥過來的宮女笑著退下，幫主子耐心受好了苑門，而梧桐苑的燈火徹夜未熄，

　　深夜。
　　舞清秋無神的望著低垂的金黃簾賬，漣若秋水的眸子今卻空洞無物。
　　她用沉默地用唇語默念：“阿澤，阿澤……”
　　阿澤對她那么溫柔，那么喜歡，她的阿澤知曉了她的消息，今夜必定難眠，卻不知他會不會怪她拋棄了他？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在濤天權(quán)勢前，卑微如她的情深似海，也只能在暗夜里回念。
　　在這舉頭不見天的深宮里，她明白，無論她如何掙扎，都會像花草般枯萎下去。
　　那又何必掙扎呢？

　　過了三月有余，舞清秋著了一身緋紅宮袍，獨(dú)自于梅園中賞雪。
　　一襲紅衣，在白雪中尤為顯眼，只是主人更顯得消瘦了。
　　她本性喜靜，如今卻獨(dú)愛這張揚(yáng)的紅色，在這漫漫寒冬中予她唯一溫暖。
　　略微恍惚，便隨心意行至了墻角。
　　長身如玉、侍衛(wèi)打扮的人忽然現(xiàn)身，將她壓在了墻角邊。抬起頭來，眉目如畫，正是楚澤。
　　舞清秋眼神驟變：“阿澤你…”
　　楚澤語氣急促：“清秋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請辭了世子銜。入宮當(dāng)了侍衛(wèi)。既不能實(shí)現(xiàn)諾言，我便護(hù)你一世。以后行至偏僻處，若微念詩詞，我必來尋你�！�
　　語畢，楚澤頓了頓，抓住了舞清秋冰冷的手貼在胸膛，雙眼直視，一字一頓地說：“清秋，這里只有你�！庇稚钌钅谎�，便悄無聲息地翻墻離去。
　　舞清秋面容呆滯，又將手捂在了心口，拼命搖頭，只無聲說道：“不，阿澤快走。”
　　身旁宮女已來尋她，舞清秋亦已恢復(fù)了正常，那小宮女扶起了她，歡歡喜喜的說：“娘娘，咱們回去吧。方才有公公來尋，說皇上已經(jīng)在咱苑里了，娘娘，皇上真寵您�！�
　　回答她的卻只有沉默，

　　舞清秋始終恍恍惚惚，在冷宮臥著冰冷的榻上，才隱隱地想起那日之后的事情。
　　她攜著宮女慢吞吞地回了梧桐苑，齊洪正在她的書案上翻她的書法。
　　她在背后行禮：“皇上�！�
　　齊洪轉(zhuǎn)身輕輕笑道：“字寫的不錯�！�
　　舞清秋隨口答：“臣妾兒時無趣，便練了些許�！�
　　齊洪卻突然轉(zhuǎn)身，將一擲卷軸扔在她面前，微收斂了笑意：“可這又是什么？”
　　舞清秋愕然，打開卷軸，臉色一白，是“楚澤吾愛”，是首藏頭詩，是她的字，卻不是她寫的。
　　舞清秋瞬間便明白了，她雖不在乎，但楚澤卻不能因此而喪命。
　　舞清秋跪下急急開口：“皇上，臣妾冤枉。若臣妾真心心悅楚世子，又會將這樣的詩明晃晃地放在案頭呢，臣妾冤枉啊，還請皇上徹查，還臣妾公道…”
　　話還未說完，齊洪就蹲下身來，與她平視，嘴角又還帶上了溫遜的笑：“那今日在那梅園，是那梅好看呢，還是楚澤好看呢？”
　　她癱軟在地上。

　　不久就有兩道旨意傳出，她禁于冷宮，而楚澤流放南疆。
　　她迅速地被移至了冷宮。
　　冷宮門向西而建，在皇帝身旁的大太監(jiān)下令封門時，舞清秋扒住了后門，哀求地問：“公公為何？”
　　那大太監(jiān)嘆了口氣，走上前低聲對她說：“娘娘你如今這般地步，咱家也不怕告訴你，自你入宮這便是個圈套了。應(yīng)天侯軍功赫赫，圣上忌憚，又有您這一層缺口，與世子關(guān)系親密，圣上早就查明了，更何況那楚澤楚世子，進(jìn)宮當(dāng)侍衛(wèi)也是皇上允許的…唉�！�
　　話音落下，伴隨著太陽的消失，冷宮宮門轟然堵上，舞清秋無助地蜷縮在地上。
　　她只是想要一份愛，一個家，王權(quán)霸業(yè)為何要牽扯到她？

　　當(dāng)太監(jiān)告訴齊洪舞清秋瘋了時，他也只是哦了一聲，一顆棋子罷了。
　　冷宮久未修繕，獨(dú)屬皇家的紅色已然褪下，但墻下，依舊是那一襲紅衣，應(yīng)風(fēng)而舞，翩若驚鴻。
　　依舊是那幾句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心君不知。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陌路人。
　　往南疆路上，貴公子哥兒長大的楚澤面容枯槁，躺在自己挖的土坑中，低喃：“清秋�！�
　　隨后滿意地闔上了雙眼，手中還懷抱著一方小小的木碑，上面用指甲深深刻出的幾個字：
　　定不相負(fù)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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