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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公番外
宣和十二年,我走出了暗紅的宮闈。
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作為我自己。
我又是劉子淳了,這名字太過遙遠,如同上輩子,我本以為它要隨著門第敗落永遠逝去了。
可在我已經(jīng)學(xué)會面不改色被人踩在腳下時,它又回來了。
它大喊著我不是個罪人,它強硬地告訴我——你是個文人,站起來。
文人?恍若昨日的辭藻,說的是我么?
新皇登基不久,一道圣旨下來,為我劉氏門庭平了反,流放的家人將被陸續(xù)接回京中。我那多年前被尸首分離,被拋在亂葬崗的兄長終于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牌位。
他又變回了那個光明磊落的殿前指揮使。
不對,他從始至終都是極干凈的。是我這做弟弟的不明是非、忠孝皆無,錯怪了兄長。
出了謀逆的災(zāi)禍前,兄長是我最敬重愛戴之人。
我是高門顯赫中微不起眼的庶子,生母出身低微,她故去之后我連最后一點浮萍似的依靠也沒有了。府中庖廚送來冷掉了的黃葉菜,內(nèi)務(wù)冬日忘了送炭火,我險些凍死在漏雨的廂房。
這府里的孩子太多,我就算死了也是件無傷大雅的事。
可我從來沒想到,嫡出的兄長,住在主院、族中翹楚的兄長,會記得我。
他說我的詩寫得很好,是個極有天賦的子弟。他不忍。
克扣我份例的管事被狠狠責(zé)罰了,兄長撫過我頭頂,笑了笑說不必怕。
“子淳,你日后跟著我便是,阿兄還是護得住你的!
我的阿兄,是這世上最干凈的人。
他年少有為,是洛邑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俊,五花馬、千金裘,他腰帶佩刀一身箭袖官袍,凌厲又恣意。
阿兄每日入朝時都會早出府兩刻鐘,命車夫繞一段路送我去國子監(jiān)。有時他起晚了便不在府中用早膳,只在街邊買個胡餅湊合,依然親自送我去國子監(jiān)。
這樣所有的夫子和同窗都不會小瞧我這庶子了。
兄長推掉了許多親事,他說倘若遇不著心意相通的就一輩子不娶,把大夫人氣壞了。雖然我說了不算,可我還是希望兄長不要一輩子孤家寡人,這太可惜了。
還好,阿兄遇見了林致姊姊。
阿致姊姊是靈動的、明媚的,像翩飛的蝴蝶,懶懶停在了兄長肩頭,兄長的嘴角要翹到天上了。
阿致姊姊對我也很好,會送我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兒,竹蜻蜓空竹一類。她和兄長總把我當(dāng)小孩子。
盡管門第差距有些大,可耐不住兄長非她不娶,父親和大夫人都同意了這門親事。
我很喜歡阿致姊姊,一想到她就要成為我的嫂嫂了,我就很為兄長喜悅。
直到大婚前夕,一切都變了。
兄長再也不是活的兄長了。
阿致姊姊也不可能是我的嫂嫂了。
我再也不可能頭戴金花烏紗帽,騎馬游街了。
一切都變了。
因為兄長謀逆證據(jù)確鑿。
一切都變了。
在我科舉的前一年,我家破人亡,入了奴籍。
很難描述此時我對兄長的感情。
我只是很悲傷,望不到頭的悲傷。
我寫不出詩詞策論了,我是跪著的奴才,我要叩謝圣恩繞了我這條賤命。
我學(xué)會了圓滑地阿諛奉承,討巧地在深宮角落討生活。我讓兄長失望了。
我早已忘了那個執(zhí)筆為文的自己。
后來偶然進入了清居殿,長寧郡主讓我站起來。
站起來?
在我已經(jīng)跪出繭子之后,她卻從未把我當(dāng)作一個卑賤的奴才。她送我文房四寶,讓我坐在書房,她竟把我當(dāng)作一個文人?
多遙遠的記憶啊。
實際想想,連十年也沒到,可我為何會覺得恍若隔世呢?
在這冗長昏暗的日子里,我起初會夢見兄長,在夢里我質(zhì)問他為何要反,為何啊?原本是一片明亮的大好前途,為什么?
醒來后我淚流滿面,阿兄也再未入過我的夢里。
我再次讓阿兄失望了。
在許多年里,我都以為是阿兄謀逆確鑿,是他害得我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都是阿兄。
都是阿兄的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都是阿兄……
可是阿兄,我很想念你。
我想念在府里你教我讀書寫字,我想念你天不亮就送我去國子監(jiān),我很想念你和阿致姊姊帶我去吃的酒樓……
為什么,為什么連夢里的你也要遠去。
是子淳又讓你生氣了嗎?
直到我又遇見了阿致姊姊,她不愿讓我喚她林妃娘娘。她叫我“子淳”,一個連我都要忘了的名字。
她看起來比我還悲傷。
錦衣華服的她走出喧鬧的太和殿,扶著繪雕立柱,目光哀戚。
那時我就知道,她一直記得兄長,一直信著兄長。哪怕兄長身敗名裂,哪怕兄長尸骨無存。
愧疚淹沒了我,壓得我喘不過氣。
是我錯了,都是我。
我的兄長,比九州的月色加起來還明亮。阿致姊姊,從來不像宮里人說的古怪冷淡,她還是那只自由的蝴蝶。這里困不住她的。
“子郗時常和我提起你,他最喜歡你這弟弟了!
“你不要管我做什么,不要參與!
“你是他最喜歡的弟弟,所以我會護著你!
……
后來先帝病入膏肓,阿致姊姊為我脫去奴籍,她讓我走。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她的宮里一直都有著兄長的牌位。在背負臟污身死之后,兄長被家譜除去了名字?伤恢被钤诹硪粋地方,被阿致姊姊安穩(wěn)地守著。
我出了宮,我又成為了劉子淳。
長寧郡主,不,應(yīng)該說是當(dāng)今皇后,將京郊外的一處莊子給了我,讓我作為學(xué)堂。
我在學(xué)堂前種了榆柳,我收下了第一批學(xué)生,我成為了一個教書先生。
這雙下跪時伏地的手,在多年后又重新拿起了毛筆。學(xué)子們咿咿呀呀叫我“先生”。
再也沒人說我是奴才了。
我在學(xué)堂后種了一大片青竹,是兄長最喜愛的植物。夏日林木茂盛時,清風(fēng)吹過,林木嘩嘩作響,像是阿兄來看我了。
阿致姊姊是在宣和十三年走的,平反的詔書頒布,阿致姊姊笑著喝下了鴆酒。
她說,這么多年,她真的很想兄長。
真的很想。
世人皆嘆林貴妃與先帝情深,先帝駕崩后不忍獨活,故而自戕。
可我知道,阿致姊姊終于又能見到兄長了。
阿致姊姊葬入妃陵的棺木是空的。
她睡在了學(xué)堂后的竹林中,和兄長留下的衣冠、和他們當(dāng)年寫的婚書一同安眠。
清風(fēng)拂過,暑氣將至,和他們初見的時節(jié)一樣。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學(xué)生們吟誦著詩歌,不解其意來詢問我。
我望了眼窗外的竹樹,給他們講了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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