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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程朝夕
屋外的爭吵再次開始的時候,簡蘇還抱著那臺老舊的電話機在和姜路聊高考志愿的事。
其實和他聊這個,本就是無用功,姜路依舊念叨著省內(nèi)的好是意料之內(nèi)的事?沙怂矝]人可聊了。今年整個鎮(zhèn)子只有他們倆考上了大學(xué)。
以簡蘇的分?jǐn)?shù),填報省內(nèi)的大學(xué),基本是進去后還拿獎學(xué)金的。能拿到一大筆錢,倒是能讓蘇家英緩口氣。
可蘇家英似乎樂意天天吊著她那口氣,非要簡蘇去省外,去更為繁華也更為遙遠的地方。
年少的時候,大概多數(shù)人都對遠方有著莫名的期待,會想要從泥土里拔起根,背棄家鄉(xiāng),去找尋新的生機。姜路算是一個戀家的例外,但簡蘇不是。
簡蘇多少還是對未知的東西有些好奇,即便多年前那次遠行讓她對城市生出點畏懼。這種不到黃河好奇不死的心思,大概是從久遠的過去就已經(jīng)藏在了蘇家的血脈里吧,蘇家英有,母親有,簡蘇也有。
基于這種種原因,面對明天截止的志愿期限,簡蘇也還在糾結(jié)著。
對于屋外三天兩頭的爭吵,習(xí)慣了就好。簡蘇毫無波瀾地對姜路陳述說:“民事糾紛,蘇家英還在和那些暴民吵著呢!
姜路倒是驚恐了:“姥姥一大把年級都上陣了,你還不去?”
簡蘇轉(zhuǎn)著電話線:“論吵架,蘇家英以一敵十,我……”
話還未完,蘇家英忽而拔高了語調(diào),沙啞著示威:“你敢打,你就試試!”
那頭的姜路也聽見了,“簡蘇,快打110!”他喊道。
卻沒人聽,聽筒垂落,被電話線拉拽著不斷地?fù)u擺。
——
簡蘇從公安局走出來的時候,蘇家英迎面揮下一拐杖,生生打在了她的肩膀上。簡蘇咬著牙,硬是沒叫出聲。
被打的胳膊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姜路看著都覺得疼?匆娞K家英提起拐杖,姜路本想攔住,但想起以前自己替簡蘇擋一棍,蘇家英就得再多賞簡蘇兩棍。于是只好老實地站一旁。
“我教了你十幾年,你倒還是學(xué)得像你那個酒鬼爸爸,會打人了是吧?”蘇家英惡狠狠地說。
“我連我爸都沒見過,是他們先動手要打你。”簡蘇回道。
“那也是我跟他們的事,和你沒關(guān)系。你打人進看守所是會有案底的!你還要不要上大學(xué)了?”
“那我不上了行不行,你也別爭那幾塊地了行不行?”
“那幾塊地是我和你姥爺十幾年前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本來就是我們的,爭不爭和你上大學(xué)沒關(guān)系!碧K家英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背過身就走。
姜路趕緊扶著簡蘇跟上。
現(xiàn)今已有七十多歲的蘇家英身體依舊硬朗,平日里上山下地毫不遜色于青壯年,哪怕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也是帶著風(fēng)。
簡蘇想,也許蘇家英真不是因為自己上大學(xué)這事去爭回那幾塊地,她只是精力過于旺盛了,需要地方發(fā)泄而已。
農(nóng)村里面,最金貴的大概就是土地了。鄰家坊里都想著法拓寬土地面積。簡蘇姥爺還在的時候,蘇家英和他簡直就是勞動界里的模范夫妻,開墾出了眾多田地,年年高產(chǎn)。
因為那些糧食,簡蘇母親哪怕當(dāng)時沒能走過高考,也還是能去城市里讀一所小學(xué)校。只是,再回來時,留下一歲多的簡蘇便徹徹底底地帶著她的根逃出了小鎮(zhèn)。
后來簡蘇姥爺去世,蘇家英打理不了那么多土地,便默許了大半田地一點一點得被蠶食。
最近這一兩年,蘇家英突然就惦記起了她那些地,挨家挨戶地讓人還她?尚℃(zhèn)上多的是健忘的人,他們早已忘了所有物的來去。于是糾紛不斷。
簡蘇自小就知道蘇家英那張藏弓納劍的嘴是有多厲害,論伶牙俐齒,血脈沒能把這個傳承給她。因而簡蘇也就從不參與“民事糾紛”。
但那天,簡蘇沖出去的時候,看見鄰家那個魁梧的叔叔舉著鐮刀,蘇家英的口吻哪怕再咄咄逼人,略有佝僂的身體也是渺小無力。
于是,簡蘇撞開了人群,抄起木棍砸在了那人的后脖頸上。
“你打算去哪上大學(xué)?”蘇家英突然問說。
“本省!焙喬K悶聲道。
走在前頭的蘇家英腳步一頓,卻還是沒再多言。倒是姜路,開始歡欣雀躍地為本省那些大學(xué)打廣告。
回家的路上夕陽漸漸垂落,簡蘇恰好被一道拉長的影子籠罩著。
——
錄取結(jié)果出來那天,蘇家英大清早就把簡蘇趕去了學(xué)校,守著機房那幾臺破爛的電腦等結(jié)果。
直到烈日當(dāng)頭,電腦界面才慢慢刷出;账⒊鲂CK⑿铝撕脦状,簡蘇忽而就確定了姜路非要跑去網(wǎng)吧花錢看結(jié)果的原因。
于是,姜路回家的時候,就看見簡蘇蹲在自家門口,扒拉著屋檐下的泥。長發(fā)束成的馬尾側(cè)落及地,發(fā)梢間游蕩著塵埃點點。
簡蘇站起來,盯著他說:“是蘇家英讓你干的吧?”
一直都是這樣,蘇家英要的結(jié)果沒有一個最后不是成真,她像個無所不能的巫婆操縱著簡蘇的命運,達成簡蘇的愿望,也打碎簡蘇決定人生的可能。
其實無論自己糾結(jié)多久,在蘇家英那里,簡蘇只能被趕往遠方。
蘇家英原本是書香世家的女兒,悠悠的琴音、淡淡的墨香是她幼年的記憶,按照最初的設(shè)定,她該去讀書、去留洋、去那些高雅之堂,可命運詭吊,她最后只能在閉塞的山村寂寥終生,昔日的記憶都成為經(jīng)年的夢魘。
她爭不過她自己的命運,便要子孫替她完成她的夢想,走她年輕時想走的路。
可她沒想過,簡蘇沒那么想遠走。
十歲那年,簡蘇跟著蘇家英去揀塑料瓶,撿到一個中獎的瓶蓋,兌出來的獎是帝都兩日游。于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穿著自己最好的衣裳,帶著一個十歲的孩子坐火車回了簡蘇出生的地方。
七年過去,簡蘇也還清楚地記得那些仿佛能夠觸碰到白云的高樓大廈、永遠看不完的車水馬龍以及她紅裙上的局促不安。
那次旅行里,蘇家英帶著簡蘇找到了她媽媽的住所,在帝都這塊地的邊緣線上。
蘇家英和簡蘇站在灰撲撲的樓下,那個女人散亂著頭發(fā)在陽臺上晾曬幾塊尿布。簡蘇確定那人看見她們了,可誰也沒說話,最后蘇家英牽起簡蘇的手慢慢離開了。
簡蘇問說:“姥姥,那個就是你女兒嗎?”
回旅館的公交車上,太多的人擠在狹小的空間里,以至于下車的時候,簡蘇沒能拉住蘇家英的手跟下去。
簡蘇被擠得貼住窗戶,車子再次開動時,明晃晃的日光下,她與蘇家英的距離被不斷拉大。她被人群擁抱著遠離,而蘇家英丟了她的拐杖不顧一切地追著車子跑。
當(dāng)時在公交車上的那種恐慌糾纏了簡蘇好久,直到回到她們那個堅守在小鎮(zhèn)的土坯房里,噩夢才逐漸消散。
現(xiàn)如今,簡蘇打出的那一棍仿佛是打在了血脈傳承下來的好奇上,將它打得魂飛魄散,對城市的丁點畏懼則無限膨脹,直到將未來裹挾。簡蘇想著,留在本省讀書,以后回小鎮(zhèn)混個穩(wěn)定些的職業(yè)也很是不錯。
可蘇家英要她走。
——
離開的前一天,簡蘇從姜路家里抱回了她的貓。一只黃白的雜色貓。這是簡蘇高三上完晚自習(xí)回家時揀到的,想抱回家,可蘇家英不同意收留它,覺得養(yǎng)兩個人已是不易,養(yǎng)貓只是浪費糧食。
再次抱回來的時候,蘇家英嘴上說著“你雖然不在家待著,但還是要我養(yǎng)著你”,手卻把貓抱進了懷里。
走的時候,蘇家英抱著貓,站在家門口那棵榕樹下,不笑不言語,只是看著簡蘇背著行李的背影在晨光中慢慢遠去。
姜路把簡蘇送到火車站,進站時突然說:“簡蘇,我挺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我更適合這個地方。你像蘇姥姥,小鎮(zhèn)留不住你!
“要是還有人想打蘇家英,你要替我打110!焙喬K道。
“我會替你給他一棍!
這一次回到出生地,沒了蘇家英的手牽著,可簡蘇也不是十歲的孩子了。
還是會因為人多而下不了站,卻學(xué)會了禮貌地請司機等一等;還是會覺得和富麗堂皇的地方格格不入,卻明白了如何收斂不安;也會羨慕別人家的百般呵護,卻能夠開著玩笑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父母,說起蘇家英的棍棒。
好像是輕而易舉地,簡蘇融入了這個城市,而畏懼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潰退著。
大二時,學(xué)校開展社會實踐,簡蘇掂量著蘇家英能負(fù)擔(dān)起多少,挑了個花錢最少的項目。
當(dāng)學(xué)校的車子開在顛簸的山路上,村落的樣貌越發(fā)地清晰起來,一瞬間,簡蘇還以為她是回到了蘇家英在的那個鄉(xiāng)村里。
簡蘇支教的這個地方,幾乎就是故鄉(xiāng)的翻版,一樣的閉塞,一樣的窮困。在那個墻體不斷落灰的小教室里,有著城市光環(huán)的簡蘇幾乎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講臺下的孩子仰著頭看她,眼神里滿是驚奇與期待。
簡蘇突然想知道,在離開小鎮(zhèn)之前,自己是否也是這種模樣。
支教結(jié)束的時候,簡蘇告訴她的學(xué)生們說,山外有高樓。
回來之后,簡蘇開始拼勁全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她靠著獎學(xué)金靠著兼職走去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她曾以為自己融進了這個城市里,卻在那些孩子的瞳仁里看見她將要去的,更為廣闊而遙遠的世界。小鎮(zhèn)留不住她,這個城市也不是終點。
在離家上千公里的地方,蘇家英操縱不了她的人生了,可簡蘇卻不自覺地走上了蘇家英希望自己走的路。
每到達一個地方,簡蘇都會打電話回家,其實和蘇家英可聊的話不多,只是告訴她,此刻自己在哪。蘇家英貼著和她一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聽筒,點點頭,淡淡地說好。
——
這樣簡單的聯(lián)系終止于大四。
前一天,簡蘇還告訴蘇家英自己過了面試,后一天,姜路打來電話說,姥姥病了。
回去的列車上,簡蘇看見了蘇家英偶然提及的,她幼年時去過的書院。簡蘇想,一定要帶她回來看看,還要陪她去完成所有她年輕時想做的事。
回到家,姜路站在門前的榕樹下等她,遞給她一本存折。屋檐下已經(jīng)掛起了白布,昨夜降下的雨水滴答不絕。
姜路說,蘇家英是在午睡中離開的,她坐在門口,倚靠著榕樹,黃白的貓還趴在她的膝蓋上。
仿佛是對自己的離開早有預(yù)料,蘇家英不久前賣掉了所有她這幾年在爭吵中要回來的田地,甚至賣掉了這幾間老房子。她還是要簡蘇走,不可回頭地走出這個山村。
簡蘇想,她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決絕啊,走得這樣不留痕跡,卻又好像是怕這個外孫女忘記她,非要再操縱一次自己的人生。
這一次,簡蘇還是被人群裹挾著離開,可她再大聲哭泣,司機也不會停車,蘇家英也不會回頭來尋她。
出殯的樂聲奏起時,簡蘇抱著蘇家英的遺像,忽而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夏日,自己坐在榕樹下寫著作業(yè)睡著了,恍惚中,蘇家英把小小的自己抱進懷里,輕聲地哼起了她記憶里悠悠的旋律。
姥姥,我以為等我回家的時候,你仍坐在榕樹下,陽光穿透枝葉,斑駁在你銀白的發(fā)間,貓咪張著慵懶的眼,而我會把人世間的故事慢慢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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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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