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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針腳似的雨密密匝匝地從房檐滑落,把青空渲染成朦朧的夢境。粉墻黛瓦被雨絲洗刷得清澈純凈,透著綿綿碎碎的濕意,像在七月尋一場不期的綺遇。
雨勢漸漸地小了,初霽時天光細密,被巷子從厚重的云里拽落,莽莽撞撞探出發(fā)尖,像羞羞怯怯半紅了臉的少女。濕蒙蒙盛開的薔薇浸泡在光影里,淺淡的粉被雨滴折映出迷離的清麗,偷偷藏起那些欲說還休的舊憶。
木橋蜿蜒過翠碧的湖面,光把鏡子鋪灑成一地瀲滟,粼粼碎碎的影子在水里緩緩向前。被雨色染深的木板輕輕搖晃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踩著北方深冬的雪。
油紙傘下藏著一張清艷的臉,如梅子釀成的清酒般昳麗雋永。眼尾如羽鋪灑,眸子被湖水染成一個世界。垂落的青絲掩住玉雕的側(cè)顏,把櫻紅的唇和淚痣鑲嵌的迷戀陷落在陰影里。
他像一場夢輕輕柔柔地略過,隱沒進青石板深處的歲月里。
就像沒人知道,他的夢已經(jīng)離去。
那雙溫厚的手比他大一圈,牽他的手時會整只包起,像把整個世界攏在掌心。指節(jié)纖長有力,撫摸他時手背會繃起薄薄的青筋?傁矚g用一根手指在他手心搔刮作亂,把他逗得咯咯直笑再把他摟進懷里。
驚醒時夜色濃重,雨后的夜空澄澈無嵐,厚實的漆黑吞噬掉嬉鬧與燈火,徒留空寂的悲哀與虛妄。一滴淚從眼尾滑落,再從鬢角隱沒入發(fā)絲的紋路里,像晨起時一滴露珠的生死逃亡。
再也沒能睡著,他在微薄的涼意里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衣,獨自坐在床沿和無邊的夜里。沒有鳥雀的聲音。沒有哭聲。沒有長風(fēng)和笑語。沒有寬闊的臂膀把他擁進懷里。
這是沒有他的第四場梅雨。
點燃一支煙,苦澀的味道充斥在肺里,然后彌漫到左心房的位置,苦到他覺出沉悶的痛楚,像經(jīng)久未愈的沉疴痼疾,一到梅雨時節(jié)就打著轉(zhuǎn)似的酸疼難耐。嘴邊蔓延的霧氣模糊了他眉眼的輪廓,再漸漸吸入星子的眼睛里。
他忽而用手攥住燃著的橘紅色,灼熱的刺痛感從燒傷處流落到四肢百骸。他忽然想起十七歲時和這一樣的火星。
打翻的調(diào)色盤,混著油彩的畫筆,把他漆黑的瞳孔染成斑駁的碎片。半長的發(fā)變成彩色的一縷一縷,他像滑稽的小丑附著在雪化后濕冷污臟的地面上。被拉扯的頭皮帶著麻木的鈍痛,他有種靈魂被剝離的恐懼感,好像游離在這具軀殼之外,冷眼旁觀著泥濘角落不斷上演的罪行。
他試圖觸摸畫的手被皮鞋踩住,他好像聽到骨骼碎裂時咔嚓的聲音。他破天荒地生出些委屈來,那是他剛畫好的作業(yè)。斑斕在撕裂聲中化成鵝毛大雪,從骯臟大手中散落到他身上。他還沒來得及惋惜,臉側(cè)就迸發(fā)出清脆的疼痛。嘴角似乎有些濕,但他沒在意,這種開胃小菜對他而言已如學(xué)校門口的小賣部一樣令人熟悉。
地獄總是長著偽善的臉,用漆黑的夜把鮮艷蒙上陰翳的塵屑。碎裂的五彩漸漸幻化成黏膩刺眼的紅,他想,他的肋骨好像斷了,不然怎么連呼吸都那么痛。
周遭忽然靜止了。他開始并沒感受到,每次被打的時候他都試圖構(gòu)筑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樣那些漫長的酷刑就會變得虛幻而可以忍受。不過長時間未附加的疼痛足以他清醒過來。他一抬眼,就望進一雙深邃沉徹的眸子里,就像那個人,野痞又惹人沉迷。
那天祁云野穿了一件洗得發(fā)舊的黑色背心,嘴里叼著根煙,懶懶地倚在墻邊,手臂肌肉線條流暢,火星點燃的那刻,煙霧將男人鋒利硬朗的五官描摹柔和。祁云野瞧著他的眼恣肆里帶著狂野,像在他世界里緘默矗立的神明。
從此以后,他每張畫里的主人公都有同一個名字。
祁云野一無所有,卻給了他人世間一切煙火和童話。
他會在每個傍晚接他回家,破舊的掉了漆的摩托轟鳴在無人的小巷,宋子嶼望著遠方落日失陷于模糊的陰影里,用盡全力迸發(fā)最后一瞬鎏金。他在漫天霞光里用額頭抵住祁云野的后背,抱著他腰的手臂像要把自己揉進他身體。像獵獵西風(fēng)里一場只屬于兩個人的盛大逃離。
他會因為自己一句話跨越半個城市買一碗麻辣燙,看起來冷硬又鋒利卻在喚他名字時極盡溫柔,還有過馬路時把他護在里側(cè)的肩,每天清晨床頭帶著霧氣的薔薇,和狹小出租屋里木板床靠陽的那邊。
祁云野吻他時眼里燃的是山間野火,他們在咫尺相望,撕咬里總填滿深重的欲望,然后從唇齒相連的地方蹁躚出一萬只蝴蝶,它們觸摸天空的時候從不帶著仰望。
起伏時宋子嶼像藤蔓絲絲縷縷纏繞,紅痕是玫瑰的刺,把骨血扎穿再嵌入連結(jié)。月亮的皮囊泛著瑩潤的瓷白,把玫瑰用野草點燃,落燼是殘余的灰色瘋狂,他們在每一個末日偷情,把歡愉灼燒成脆弱的盛放。
在某一個平淡無聊的早春,他們肌膚相貼消磨過剩的寒意,他趴在祁云野懷里,說他曾想到地圖的南邊去,因為那里的冬天沒有雪。但現(xiàn)在不那么想了,他抬頭看著祁云野,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沒關(guān)系。
后來他終于去了南方,這里有攀爬時間印痕的橋,在歲月里掙扎伸張的枯藤,沸水里悄然綻放的茶尖和一場沒有雪的冬天,唯獨沒有那個把他嵌在心口的人和那場回不去的昨天。他有時會想,祁云野怎么聽話只聽一半啊,然后想著想著,眼淚就會掉下來。
那是一個悶熱得令人煩躁的夏天,蟬鳴結(jié)了一樹的果,把刺目的光吸進干涸的軀殼里。他坐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車,帶著盛大的希冀和甜蜜的幻想。祁云野去送他,臨別時很用力地把他摟進懷里。他們約定,只要等祁云野結(jié)束在這里的活兒,就可以一起去看南邊的飛鳥和曉溪。
他那時太歡喜,才會以為祁云野抱他那么緊是因為有著和他一樣的心情,才會看不出他眼里滿得快要溢出來的不舍,讀不懂他那些沉默的無法宣之于口的情緒。
他沒有等到他的神明。
約定期限換來一條短信。他說,小魚兒,我不能去找你了,我們就到這里吧。以后我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胃不好,別老吃冰的。祝你永遠幸福,向前看,別記得。
他看著短短幾行冰冷的字句,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祁云野那么愛他,怎么會沒有理由就跟他分手呢。他買了回程的車票,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回去找他。
他找遍了所有他們?nèi)ミ^的地方,每一個都沒有他。從前逼仄擁擠的城突然變得那么大,他被偌大的空曠吞沒,卻找不到救贖他的那盞燈火。祁云野曾告訴他,自己在工地上找到了監(jiān)工的活兒,三個月就能賺夠他上大學(xué)的錢。他信以為真,坐在祁云野懷里把南方那所他一直想去的美院填成第一志愿。
祁云野從不讓他去工地找自己,他也忙于家教的工作,只在祁云野下班的時候去接過他,卻從來沒在他上班的時候走進去認真看過。這一次他找到那里,才從祁云野的工友嘴里知道,祁云野根本沒當(dāng)上什么監(jiān)工,他為了供宋子嶼上學(xué),接了最危險的高空作業(yè),每天在二十幾米的高度吊好幾個小時。
那個中年人的臉在風(fēng)吹日曬里滄桑皸裂,他笑容有些復(fù)雜,不知是感慨還是惋惜,小祁話不多,干活拼命,能掙著錢的活兒他都接,說是要攢錢供老婆上大學(xué),男人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他讓我捎句話給你,你活成最好的樣子,他這些辛苦就都是值得的。
他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只有在提起眼前這個男孩的時候表情才會變得鮮活,就像一把枯草被光火點燃。年輕男人走時特意來和他道別,劉叔,要是有個男孩來這里問起我,就說我是這里的監(jiān)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辭職了,男人用懇切的目光看著他,又讓他幫自己捎句話。
他沒多問什么,畢竟像他們這樣卑劣如塵土的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又消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節(jié),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淌過一場又一場相遇和離別。男人走時的背影孤孑,明明高大的像一棵樹,卻好像長著扭曲佝僂的影子,隨便來一陣風(fēng),就會消融在如水的夏夜里。
而眼前這個少年,和他長著相似的背影。纖瘦而削薄的,像筋骨被生生抽離,他低著頭,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沒有蹤跡,把痛苦的故事藏在靈魂里。
宋子嶼想,祁云野真是懂他,知道他不會甘心,才讓人給他發(fā)來最后的死訊。他可以隕落在愛人離去的哀慟里,卻不舍得浪費祁云野拼盡全力愛著的這具軀體。
他在開學(xué)的前一天回到南方,努力偽裝得像個正常人一樣。他上課坐最前排,每天畫稿到深夜,同時打好幾份工。他對所有人都禮貌而疏離,笑起來像是深藍海面上空的星星。直到他拿到第一筆獎學(xué)金,往銀行卡里打錢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祁云野留下了他四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眼淚突然淹沒了視線,他掐著一張卡,在天陰欲雨的冬天里泣不成聲。
從那以后,他每天給那個號碼發(fā)一條短信,有時分享奇奇怪怪的日常,有時拍一場日落,有時只是簡單的一句我想你,就像他從沒離開一樣,只是從來沒有回訊的聲響。
后來他拿了無數(shù)筆獎學(xué)金,還在上學(xué)就辦了畫展,終于也在圈子里小有名氣,再也不用為吃穿發(fā)愁。人人提起他都欽羨驚艷,沒人知道他整宿整宿地失眠,懷念那個逼仄陰濕卻溫暖的出租屋。他會放任自己在每一個無人的街角想念,有時提起畫筆,紙上就落成那張刻骨的臉。
他用軀殼行走在喧鬧人間,用生命下一場經(jīng)久的雪。
畢業(yè)那天,他謝絕導(dǎo)師的挽留,買了通往故里的機票。他想在他們從前住的地方附近開一間畫室,至少可以把屬于兩個人的記憶封鎖在這方寸之地。
他找了一間老屋,鋪滿塵灰的木地板,窄小的窗戶和簡陋的家具,很像他們的過去。他把它裝成一個復(fù)古風(fēng)的畫室,一樓用來賣畫,他就住在二樓。
畫室雖然地方不大,但生意很好,他的名字在圈里不算陌生,不少欣賞他風(fēng)格的新秀慕名而來,連帶著把他的畫也炒了起來。
今天一出門就飄起雨絲,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寧,不巧剛提的車被刮蹭出一條長痕,他只好開著車去了附近的修車行。修車行似乎剛開不久,蒸汽朋克風(fēng)格的裝修詭譎綺麗,里邊停了不少款式新穎的摩托車,一看就是年輕富二代喜歡的地方。
他很喜歡這里的美學(xué)設(shè)計,有種熟悉的讓他屏息凝神的感覺。他把車停在一邊,獨自走向里面。隨著他一步步往前,心悸越來越強烈,像有某種東西正掙脫束縛破殼而出。
哥,來人了。
店里的伙計喊道。
店主從一輛摩托車后站起身來。男人穿著工作服和長靴,身上還沾著些黑色的機油,像歷經(jīng)戎馬倥傯半生廝殺,歸來卻依舊是他記憶里深沉俊朗的模樣。
瘦了,他想,頭發(fā)也短了。宋子嶼就這么呆呆地站著,眼淚像連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他轉(zhuǎn)過身去,想把眼淚擦干,可是怎么越擦越多。他有些急躁,手指把眼眶摩擦得通紅。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從背后握住他手腕,輕輕緩緩地把他的手拉開,像是握著什么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小魚兒,祁云野喊他的名字,聲音有些干澀,像封凍許久的雪原的裂縫。他想,我應(yīng)該生氣的,我應(yīng)該甩開他的手然后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墒鞘趾枚叮孟裢嗜杂脖砥ず笮麻L的軟肉。
他轉(zhuǎn)過身抽抽鼻子,故作瀟灑的說,祁云野,我這幾年過得很好,我不用再為了活著四處奔波,可以一個人住很大的房子,不用和你擠那個破屋子,想吃麻辣燙再也不用跑那么遠。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凈,美院追我的能排一條街,我何必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說著說著,水跡從臉頰蔓延到脖頸,把白襯衫染透了一片。
祁云野上前一步,把著他后頸把他揉進懷里。他突然就撐不下去了,可是我好像怎么死了一樣,他哭著,迎來1467個日夜里第一場聲嘶力竭。
祁云野的胸口像是被利刃生生剜去一塊,颯颯漏風(fēng),每一次呼吸都如凌遲般泛起劇痛。
他本來把一切都計劃得很好,等他賺夠宋子嶼上學(xué)的錢,他就陪他去南方租個好一點的房子,在那里找一份穩(wěn)定點的工作?伤B這樣卑微的愿望都不配擁有,他所在工地的開發(fā)商是他遇見宋子嶼時那群人渣中一個富二代的爹,他兒子被祁云野打得不輕,在一次巡查中認出了這個仇人,于是父子倆做了一筆賬,用私自挪用公款的罪名把祁云野告上了法庭。
他的愛人要永遠干凈,怎么能因為他沾上半點污泥。他只來得及把宋子嶼推開,沒準(zhǔn)備一場像樣的道別就銷聲匿跡。
他被判了三年,出獄后干過一陣雜活,攢了點錢以后就在舊地開了一家修車行,裝修成宋子嶼喜歡的風(fēng)格。他孑然一身煢煢踽踽,守著愛人的舊址和遺跡,怕把殘余的故事消散在風(fēng)里。
他希望宋子嶼擁有喧嚷熱鬧里的常駐地,隨手抓取愛意和甜蜜,永遠不必在等候里沉入無邊枯寂?伤孟褡鲥e了,原來他在思念里日夜煎熬的時候,他的珍寶也困囿于同樣的陣痛里。
祁云野去尋他的唇,吻住了酸澀的一隅,久違的溫度讓靈魂都戰(zhàn)栗,舌尖跳一首絢爛的圓舞曲,伴奏是津液交換的黏膩。對不起,不會再痛了,我的寶寶不會再痛了。他低低重復(fù)著,把他的月亮重新嵌進身體。
這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層厚厚的雪,昏黃路燈定格擁吻的剪影,他們都不再需要沒有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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