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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京城的雪下了一夜,似乎是老天有眼,六歲的阿彌終于有了著落——她被賣進(jìn)王府了。
臘月隆冬的時候,人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若是沒人買,那人牙子會嫌累贅。
因為她親眼見著過,比她還小的娃兒就那么沒了。據(jù)人牙子不耐煩地抱怨說她還活著是因不會言語。
大戶人家就喜歡這樣的,悶頭干活即可。
王府實在是太大,她又迷了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見著天兒都擦黑還沒個頭緒,阿彌急的滿頭大汗。
“你是哪里的小丫鬟,怎么在這兒呆著!币坏赖统链判缘纳ひ魝鬟^來。
阿彌聞聲眼睛亮起來,像是見到希望一般看過去。
只見假山石旁立著個男人,隱隱約約看不真切。
阿彌顧及著規(guī)矩,可又不想耽誤了時辰,一時著急,往前跑了幾步。
那人見她如此吃力,似乎頓了頓,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他慢悠悠說道,“還是個啞女。”
阿彌見著那人出來,直接瞪圓了眼珠。
她想逃。猜出了她的心思,那人輕笑出聲。
阿彌一動不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下。她想起一則民間傳聞——本朝雩王,嗜好殺人如麻,卻長相綺麗。
阿彌當(dāng)時覺著,這可真是怪。
自從被買進(jìn)了雩王府后,她懷著七分感恩,三分小心。卻依舊擋不住偶爾別人嘴里王爺處置下人的殘暴——是烹了炸了,還是切了剁了。
有一回,阿彌無意中見到闊步而行的王爺,便是匆匆一瞥,其容貌也令她驚艷許久。
可這也不能抵過她對王爺?shù)臉O度害怕。
眼下,可怎么辦才好?
“你這小丫頭,倒是有意思!弊u(yù)顯走近幾步,端詳著阿彌。唇不點而朱,鵝蛋臉,杏核眼,柳眉彎彎,好一張美人圖。
譽(yù)顯再近一步,已經(jīng)到了阿彌跟前,他緩緩牽起阿彌的手,哪怕她已經(jīng)驚恐到瑟瑟發(fā)抖。
他手上的扳指盈然剔透,一如小姑娘含淚晶瑩欲滴的眼珠。
“從今兒起,你便是我的侍女,誰敢欺你,本王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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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阿彌像是在府里有了一塊免死金牌,實際上,從王爺宣布是他的人的那一刻,就注定沒人敢接近阿彌,誰見著都是躲著走。
阿彌每天什么都不需要做。
她只是待在王爺?shù)脑鹤永,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花,看看草?br>
而王爺仿佛消失了一般,又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
阿彌嘆了口氣,肩膀耷拉了下來。
“怎么,自己呆著沒意思?”男人的聲音流暢平和。
阿彌嚇了一跳,瞬間抬起頭。
只見王爺倚在漆紅的大門邊,手里提著一只貓,唇角勾著看向她。
阿彌先是看看王爺,又看看他手里那通身雪白的貓兒。
怎么看,王爺?shù)男Χ际顷幧摹?br>
阿彌很害怕,想離開,但她不敢動彈,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譽(yù)顯垂下眼睛,看著手里的貓,無聲笑了笑,走過來,“留著給你玩兒!
阿彌沒想到竟是這樣。于是,她再次望向那只貓兒,它純藍(lán)的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自己!
阿彌有些害怕和猶豫,其實她怕貓。
站在一旁的譽(yù)顯見她這一副模樣,很快了然,喚人進(jìn)來將貓抱走。
阿彌看懂了,但有些不知所以然,她不懂王爺為何對自己這么好?
“你很像一個人。”對面的人沉聲開口。
聞言,阿彌倏忽看過去,王爺是會讀人心嗎?竟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譽(yù)顯離她幾步遠(yuǎn),目光似乎是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我的妹妹!
阿彌在民間時候,聽說過這位公主,似乎不到幾歲便歿了。
在雩王府,公主是死忌,不能提,她一來的時候便知。可現(xiàn)在,王爺對她提了,她會有性命之憂嗎?
阿彌又開始緊張起來。
譽(yù)顯望著小啞女的臉,仿佛看見了千山萬水。
那一年,因妹妹降生之時,下了一場大雨。母后慈愛,父皇期冀,便有了盛雨之名。
幾年后,中原大旱,缺水至極,災(zāi)害頻生。
父皇雖垂垂老矣,可能是救國心切,也可能是為躲別的咒怨。不知從哪里尋來了一光頭道士,聽信了那人所言的除害之法。
那日,自己正陪著妹妹在御花園蕩秋千。那是母后薨后,她第一次愿意和自己出屋子走走。
大總管親自來通報,說是父皇要見公主。譽(yù)顯以為父皇要好好安慰女兒,有知心話要說,便沒有多想,允了總管。
望著妹妹小小的人兒一步一回頭的樣子,譽(yù)顯不知怎么,有些莫名的傷感。
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如;亓藮|宮。
第二日,得知公主歿了的消息時,他還恍然以為在夢魘。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昨日,那竟是他此生,見盛雨的最后一面。
譽(yù)顯發(fā)了瘋地沖進(jìn)宮中,卻被重重侍衛(wèi)阻攔著,沒有見到皇帝。
不巧,在離開時,卻偶然碰上了那個狗道士。
道士孤身一人,在狹長的宮道上縮頭縮尾走著。
譽(yù)顯面無表情地看著,忍不住陰陰地笑了。
他瘋狂的大笑,笑出了聲,也笑出了眼淚。
他心如明鏡,若無父皇默許,又怎么會讓狗道士獨身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父皇,你這是何苦?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錯,卻要我來承擔(dān)。譽(yù)顯恨,恨的必須要咬緊牙根才能抵住那股攻心的氣血上涌。
他冰雪聰明的妹妹,就這樣成為了一縷冤魂,隨風(fēng)而逝。他□□尊貴的公主,就這樣因歹人一句話,被親生的父皇給結(jié)束了生命。
如此荒唐,譽(yù)顯如何不恨?
稚妹又何其無辜,就在前一天,她還在為逝去月余的母后而悶悶不言。小小的人那么可愛,卻時不時掉下淚珠。
譽(yù)顯當(dāng)時安慰著妹妹,何嘗不是安慰自己。他想,總會過去的,分離太痛苦,只望來世還能做母后的子嗣。
譽(yù)顯拔出早已備好的匕首,將狗道士一刀封喉。
望著地上的泊泊鮮血,譽(yù)顯多看一眼都嫌臟!澳愕拿闶裁,你不配!彼麊≈ぷ,自言自語道。
夕陽西下,仿佛被血色染紅了天際。誰在哭泣,誰又在回家的途中迷了路?
宮中的琉璃瓦勾勒出陰影,可惜再美,都是罪惡的。
自此,譽(yù)顯拔劍割下發(fā)尾,自廢太子,稱雩王。
神智回籠,眼前逐漸清醒。
小啞女正怯怯地望著自己,那雙大眼睛里卻有著隱約的擔(dān)憂。
譽(yù)顯突然笑了,她似乎,很有靈氣。
“你如此信任我,萬一我騙了你,你該如何是好?”譽(yù)顯想嚇嚇?biāo)?br>
阿彌搖搖頭,不相信這句話。
阿彌見過許多人的許多模樣,也曾覺得王爺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殘暴。
可現(xiàn)在,她不那么想了。
剛才王爺?shù)纳袂檎f是萬念俱灰都不為過。
她是人,如今和當(dāng)年的公主歲數(shù)差不多,自然能夠共情。她只是,為公主,和王爺,甚至是先皇,感到嘆惋。
算起來,公主歿的那年,自己出生了。因此,在阿彌有限的記憶中,她知道,中原并沒有下過真正意義上的雨。
甚至比起從前更加稀少。
“沒有看到期盼的結(jié)果,最后父皇悔恨不已,沒幾個月也去了!
誰的聲音漸低,誰的嘆息散在風(fēng)中。
一切恩怨交織,如同一團(tuán)迷霧,摸透了卻看不清,看清了又除不盡,便只能繼續(xù)走下去。
其實,譽(yù)顯從看見小啞女的第一眼起,便有些走不動了。
她的年歲,不過五六上下,算一算,說不定剛好是盛雨歿的那一年。
他想,會不會是盛雨找到回家的路了?譽(yù)顯很欣喜。
而阿彌自那日之后,對王爺?shù)暮ε路畔铝嗽S多,她覺得,王爺身上也有人情味兒。
她對王爺?shù)脑庥龈械酵锵В埠茉敢饬λ芗暗貙λ?br>
所以,當(dāng)王爺拿出公主的衣物照著她比對時,她也覺得沒什么。
*
日子就這樣過去,春夏秋冬,一歲一光陰。很快,阿彌便到了及笄的年齡。
這天,阿彌身邊的小丫鬟偷偷摸摸在討論些什么。
“小小,進(jìn)來說話!卑泜(cè)頭喚道。
只見一個小丫鬟一臉高興的邁進(jìn)門,對正在剪花枝的阿彌說:“小姐!您快要出嫁了!”
手上的動作霎時間頓住,阿彌茫然抬起頭,“你說什么?誰出嫁?”
阿彌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王爺要將她許給別人。
這些年來,他對她每一次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不知不覺,不知不覺。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聲音,全都被她放在了心尖。
譽(yù)顯……
待晚上聽說王爺回來了,阿彌便裝好起灶上溫著的餐點,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去。
他總是不按時吃飯,她很擔(dān)心。
譽(yù)顯最近有些焦頭爛額,眼看邊疆就快要打起來了,皇帝卻遲遲不下戰(zhàn)書。
下人通報說,小姐來了,譽(yù)顯大手一揮讓人進(jìn)來,見她提著食盒,他才發(fā)覺自己真是餓了。
二人沉默的吃著,阿彌看了看他,還是沒忍住,小聲問道,“王爺,怎么突然想讓我出嫁了?”
譽(yù)顯手上一頓,擱下了筷子,他近來忙于政事,有些忽視她。
治好了嗓子后,還記得她那無聲流淚的模樣,說跪就跪。因為這個還被自己訓(xùn)斥了呢,做人膝蓋骨得硬起來。
如今,一轉(zhuǎn)眼就快及笄了,當(dāng)年的小啞女是真的長大了。
她很美。
譽(yù)顯常常想,盛雨長大后會不會也是如此呢?而后又自顧自的搖搖頭。
其實二人小時候有五分像,長大后眉眼也長開,估摸著只剩個影子了。每每想到此,他便又心疼起來。
他的盛雨,千萬好好的,下輩子,哥哥還來找你。
重新拾起筷子,夾了一個阿彌喜歡的菜,嘗了嘗。嗯,還不錯。
譽(yù)顯吃飽了。他笑了笑,看著阿彌:“乖,未來夫婿有我為你把關(guān),你只管放心的準(zhǔn)備!
王爺?shù)哪抗鉁睾停f的話也十分替她著想。
阿彌懂了,她心里一酸,表面卻若無其事地笑了。
“嗯!彼察o的答應(yīng)下來。
阿彌眼眶有些紅,但她不愿被他看到,便稱還有事先告退了。
譽(yù)顯坐在原處,久久地看著她的背影亦步亦趨的離開,直至消失不見。
三個月后,青龍日,宜嫁娶,京城十里紅妝,喜氣洋洋。
饒是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但京城繁華如初,百姓們都來街上湊個熱鬧——雩王府的小姐出嫁,那可以再等等,這賞銀一定不少!
新娘子阿彌坐在轎子里,搖搖晃晃,紅色的蓋頭擋住了一些光線。
她的手指攪在一起,不停思念著遠(yuǎn)方的那個人。
原以為她出嫁的日子,王爺一定會在的。
可兩個月前,皇上下了戰(zhàn)書,封雩王譽(yù)顯為大軍統(tǒng)領(lǐng),交與半塊虎符,號令五萬大軍,駐扎邊疆隨時應(yīng)戰(zhàn)敵寇。
一個月前,朝廷與敵寇正式開戰(zhàn)。
如今譽(yù)顯在遠(yuǎn)方的前線與敵人拼命廝殺,而她卻要在京城嫁給別人,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
若禮成,從今往后的生死禍福,不再是她和譽(yù)顯,阿彌咬緊嘴唇,蹙起眉頭。
她原以為,聽他的話,便可以令他開心。
可譽(yù)顯不在,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唯一在乎的人不在這里,而一群毫無關(guān)系的人卻在為她歡慶嫁娶。
太可笑了,太可怕了。
阿彌笑中彌漫了淚意。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現(xiàn)在才頓悟,她覺得自己太愚蠢。
“停轎!”一聲嬌喝;位斡朴频霓I子停了下來。
阿彌一把掀開蓋頭,她拉開簾子,不顧一切的跳了下去。
人群中發(fā)出驚呼,她毫不在乎。
她要回去,要回王府,要收拾東西去找他!邊疆山高路遠(yuǎn),那又如何?
她自始至終唯一想要的,不過那一人而已。
有他在,再苦再累都不怕。
雩王府。
“給我備轎,還有十幾日的吃食,盤纏,我要去找王爺。”
阿彌快速收拾著需要帶的衣物,直到妝奩夾層里有一個東西露出的一角,吸引了她的目光。
此時天云泛著黑灰,順帶著一道白閃照亮一切,雨點便轉(zhuǎn)瞬即逝開始落了下來。
“小姐,下雨了!”奴婢們難掩喜悅興奮,都在高興地嘰嘰喳喳。
阿彌無暇顧及,她甚至什么都聽不見了。
她只是緩緩走近,將那個東西拿了起來。
逐字逐句,不敢置信。
阿彌用力地,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卻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嗚咽。
「阿彌:
大軍出發(fā)在即,我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寫這封信給你。
你要好好的。至于本王,今生已經(jīng)辜負(fù)了太多,再也負(fù)不起了。
原諒我想要將你嫁出去,因為我希望有一個人能好好待你,不為別的,只為他能將你當(dāng)作你自己,不是任何人。
隨著你年齡增長,我越來越清醒,越來越內(nèi)疚,我知道我虧欠你,所以遍訪名醫(yī),給你努力治嗓子,也是我對你的彌補(bǔ)之一,希望你不要怪我。
多年過去,我一直記得你當(dāng)初看我的眼神,那么簡單純粹,我很喜歡。卻發(fā)現(xiàn),后來這也是多年如一日的你,本王越來越羞愧,于是產(chǎn)生為你尋一個好夫婿的想法。
但是那一晚你來問我的時候,我明白,自己似乎又做錯了。
你離開的背影很單薄,我很想追上去拉住你,但我的理智告訴我不允許這么做。
此刻,我承認(rèn),我有些悔。
可出征在即,有些話,我怕永遠(yuǎn)都來不及說出口,對不起,原諒我以這種方式告訴你。對不起,如果有將來,我會好好聽你說,給你真正想要的。
譽(yù)顯」
有幾滴眼淚悄然掉落在紙上,暈染開來。
阿彌知道,這是喜極而泣。
眼里流下的是自己動情的淚水,是自己曾以為窮盡一生都不會得到的幸福。
他懂,他什么都懂!阿彌不禁又哭又笑,嘴唇顫抖著默念。
譽(yù)顯,等我。
一定要等我…
大齊史書記載。
齊譽(yù)顯,后來改字彌之。三歲封為太子,十二歲的時候親妹盛雨出生,十八歲的時候盛雨去世。
二十四歲收了一個女孩,年紀(jì)只有六歲,民間傳言并不好聽,但雩王不在乎。
三十三歲率兵出征,打敗了敵寇。
但是染了重病,來勢洶洶沒能治愈,最終死在邊疆。
皇帝哀嘆他這一生不容易。給譽(yù)顯謚號世易,入皇陵,終年三十三。
那個本應(yīng)該嫁人的女孩,后來在雩王府里失蹤,只帶走簡單衣物少量盤纏,還有妝奩里的一個夾層。
「這個世上沒有了你,便沒有了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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