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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寧愉出嫁之后的某天,在她從家里帶來的幼時的首飾盒中翻到一封信,是她的爹寫給她的。

很短的故事,全文書信,第一人稱,古代背景。
內(nèi)容標(biāo)簽: 情有獨鐘 因緣邂逅 天作之合 成長 正劇
 
主角 視角
互動
你父親
配角
阿愉


一句話簡介:一封信

立意:父母愛情

  總點擊數(shù): 364   總書評數(shù):1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4 文章積分:416,20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架空歷史-愛情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古耽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973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已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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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愉親啟

作者:蜿蜒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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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愉親啟


      寧愉成親后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更快樂。她的丈夫?qū)λ芎,迎娶她時十里紅妝,在她嫁入家門后,將所有的錢財都給她保管。寧愉拿這些錢添置了很多東西,逢年過節(jié)她的丈夫會給她送來一些新鮮玩意。就好像一張紙浸泡在水盆之中將會被濡濕,寧愉的人與她的身幾乎完全浸潤于這般婚后細(xì)密的雨絲般的呵護(hù)之中。她丟失了過往的回憶,也仿佛拋棄了那些飴糖似的甜蜜的童年。她失去她曾經(jīng)年少的煩惱,只余青春的愉快,但同時有些東西——譬如她個人的生活與思想等方面,也在這樣無邊際的包容與寵愛里消失殆盡。
      她的爹,寧大人,曾經(jīng)對此感到過無比的憂慮,但是當(dāng)他與她的丈夫簡單談了一談之后,他放棄了這件事。她的爹似乎主張她放棄一切,也許包括他自己。他要求她不要常來,過好她自己的生活。在出嫁前她爹沒有對她多說什么,只是為她準(zhǔn)備了很豐厚的嫁妝,寧愉此前沒有打開過它們,因為她的丈夫所給她的絕對夠用。直至那一日她突發(fā)奇想,需要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新事與舊回憶之中尋找到一只古舊的首飾盒,那是她六歲時收到的她父親送來的禮物,她需要用它去裝一些她新嘗試的小手工——才能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封信。是寧大人的筆跡,墨痕已干,封面上寫著“阿愉親啟”。寧愉捏著那封信,感到很厚。她蹲在地上,拆開信封,念了起來。

      阿愉親啟:
      時年新婚燕爾,恭賀夫人。我寫這封信便是為了向你賀喜,從今后你便是周夫人,不再是寧小姐。同時我要告訴你一些事,以后你不必再來看你的父親了。時間過得飛快。想到在你小的時候你便同我說,爹,我不嫁人,我還要笑你異想天開,同你說這世上哪里有人會不婚娶的?你抱著我,嘴巴便撇下去。后來陳家的向你求親,我原本打算應(yīng)了,你卻不愿。我說,這樣好的家世,做侯爵夫人,你不愿意嗎?你便說要陪著父親,陪著爹。那回你才十四歲,鬧著不要定親,我拗不過你,便推了那門婚事。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早有了心上人,可是卻不告訴我。但是沒關(guān)系,你已如愿以償,只要你滿足了,什么事情都可以當(dāng)過往云煙,將它忘去。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要感嘆一聲當(dāng)年我的先見之明:讓你學(xué)習(xí)讀書寫字是正確的。阿愉,學(xué)識無論在什么時候都很重要,它不分你是小姐,亦或是少爺。我教過你寫信,現(xiàn)在是你讀信的時候。沒有十幾年前那一念,也許這些事我都無法告知你了。阿愉,寫這封信,首先是要慶賀你新婚燕爾,希望你夫妻二人永結(jié)同心,美滿幸福。其次,便是要告訴你一些事。其實根據(jù)我和周大人的條約,本來你在我這里已不能稱之為“阿愉”,而是要喊你“周夫人”,但是請原諒我的一些私心。我與你相識太久,一時更改名號,也很難做到,也許需要給我兩年。但是沒關(guān)系,你大可在這些日子里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在意我。
      這封信是完全屬于你的。阿愉,在這筆你所能見到的嫁妝之后,我還為你準(zhǔn)備了很多。但它們太遠(yuǎn),而我常年在宮中,無法過去。你可以去找周大人,請他帶著你去尋回這些東西來。阿愉,你有了你的生活,那就好好地過下去,不要再回頭看。這一封信交付到你的手中,或你能收到,又或者直到你兒女繞膝、子孫滿堂都不曾發(fā)覺,也沒什么關(guān)系。它永遠(yuǎn)屬于你,必將始終屬于你。我首先要告訴你你的父親為你準(zhǔn)備了一些東西,不過它們太遙遠(yuǎn),如果你愿意,可以請周大人隨你一起去往邊塞,在進(jìn)入戈壁灘后的第一個營地,報上你父親的名字。他們會阻攔你,不過不要害怕。那是他們的職責(zé),只要講清就不會有意外發(fā)生。去說你父親的名字,“安覺”,他們會讓你們進(jìn)去,并且會將你父親所留給你的全部東西都還給你。它們很多,你們大可一一運回來,不過有些東西是必須要首先送回來的,此有列在信末,到時候你們要記得區(qū)分。能做首飾的東西要提前運送,它們輕并且易于裝束,回來可以留作紀(jì)念,或者賣一些錢。如玉器,石頭之類,我分不清那里的礦石,好在周家向來不在話下。而它們本身,包括它們所能置換出來的一切東西都是你的。金錢,財寶,耳環(huán)耳墜一類。你的丈夫若需要,記得喊他跟你借。并且要說明境況,有充足的理由,才可以同意。這是你的東西,不可以隨意拱手給人。
      同時我為你又留了一座宅子,宅子本身以及宅子里的一切,你都可以帶走。就是此刻我住的這一座,它不屬于別人,只屬于你。小的時候你在這兒長大,現(xiàn)在你的孩子也將在這里長大,或者你將它賣掉,怎樣都行。這里全權(quán)交給你了,都是你的。它不再屬于我,而是屬于你,我的女兒。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因為我的一切也都屬于你,我的女兒。你嫁了人,我很高興,看到你有了終身的依靠,我也就無憾了。你可以將這封信拿給你的夫君看,告訴他他必須要好好愛你,這是他的岳父的要求。我這一生不求什么,已經(jīng)沒有我年輕時那樣氣盛。我將一切都看得很淡,只有你的幸福是最必要的。
      阿愉,在你終于長大以后,我就要告訴你,你確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接下來我便要告訴你一些有關(guān)于你的事情,它們會填補一些你人生之中的空洞,回答在年少時你曾經(jīng)對我問過無數(shù)次的話。我會告訴你這些,都只是因為你已經(jīng)成親,實現(xiàn)了我與你父親在你最年少時的愿望。這聽上去很荒謬,可事實卻是如此,阿愉,我的女兒,盡管也許你對你的父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但你應(yīng)當(dāng)要記得他。或者說,你要知道他。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你沒有母親,阿愉,你出生在一個我們都未曾料到過的最為苛刻的環(huán)境之中。一個沒有母乳喂養(yǎng),甚至連活下去都是奢望的荒漠中央。小時候任何的猜測都是正確的,當(dāng)那些小伙子小姑娘指著你說你沒有父親沒有母親的時候,也是正確的。當(dāng)他們這樣嘲笑你時,你哭著回來找我,但卻不讓我去教訓(xùn)他們。這是因為你懂事,你不愿你的爹會惹上什么麻煩。但阿愉,看到你流淚,我非常痛苦。我的心似乎也正隨著你一同哭泣,我的女兒,我無法為你變出一個母親來,現(xiàn)在也不成。我只能將真相告訴你,而你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堅強些,希望你不要感到難過。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你生在荒漠之中,由你的父親抱回來。我應(yīng)該向你道歉,因為后來我一直告訴你這世上總有人天生沒有母親——這是假話。但是當(dāng)時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跟你說。事實上,那回我們困在荒漠之中,快要死去了。你父親——后來的鎮(zhèn)北將軍,當(dāng)時他只是原來將軍的副將——與我困在一處,要去找水。我與你父親當(dāng)時流落在外,與朝中失去了聯(lián)系,沒有援軍,也沒有人幫著我們?nèi)绾翁用摗,F(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了,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打了敗仗——當(dāng)將軍的彼時太年輕,死在了戰(zhàn)場上,余下的兵卒不得不率陣逃命,從城東走到城西,最后不得已而為了逃脫追兵而進(jìn)入沙漠。你父親當(dāng)時是副將,臨危受命,帶領(lǐng)著最后僅剩的幾個人走投無路進(jìn)入沙漠,結(jié)果人們便在沙漠之中迷失:不要怪他也不要嘲笑他。那是當(dāng)時唯一的道路了。阿愉,我的女兒,我與他在一起,當(dāng)時我受皇命去看護(hù)他們,或者說,是監(jiān)視他們;噬峡傄尚乃逆(zhèn)將軍有二心,所以我在駐地待了很長時間,而你父親要離開駐地尋找生路時,我正和他在一起。那時候我們都受了傷,奄奄一息,不得不去尋找水源。你父親體力比我更好些,于是他去。結(jié)果他不僅找到了一汪泉水,而且還抱了個嬰兒回來。這就是你。說實話,如果我們想活,本該丟下你。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你父親將你從泉邊抱了回來,也許是因為他擔(dān)心你在這樣的荒漠之中會活不下去。你肯定活不下去的,當(dāng)時你還在襁褓之中。藍(lán)色碎花襁褓,沒寫你的名字,只知道你是個女孩。又或者,你父親總是比我要更善良的,他一心一意要將你一起帶著走,從未動搖過。我說咱們兩個都走不出去了,你還想帶個孩子?你父親就說,這小不點甚至還沒一只貓大,帶上不就相當(dāng)于沒帶嗎?我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邏輯,因為事實確實不是他說的那樣。帶著你很累,我們當(dāng)時都還年輕,還沒有成親,沒有孩子。我們誰也不會哄孩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開始他抱著你,后來我抱著你,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他一抱你你就哭,而一旦我接了手,你就安靜了下來。而我們帶著你,走了三天之后終于抵達(dá)了綠洲的邊緣。說實話,要是再多一天,現(xiàn)在不但沒有這封信,也不會再有“周夫人”這個名號。這是命運的饋贈,直到現(xiàn)在,我都非常感激它。
      這就是你的來歷。你生在荒漠之中,被某個過路人放到泉邊,然后被你的父親帶了回來。所以你不要再覺得你的父親是因為不愛你所以才這么多年未曾回來,他是最愛你的,甚至比我更甚。最開始我不喜歡你,我不愛你。當(dāng)時生死存亡之際,我只想走出沙漠,不想再帶一個孩子。所以你應(yīng)該感謝你的父親,是他救了你的命。在沙漠之中少水,也沒有什么食物,我們可以將就著過一夜,你卻就得睡在你父親的懷里。我說過他心善,遠(yuǎn)沒有我心狠。你原本瞧見他就哭,但是在他懷里睡一睡,就安靜了。大概是暖和。你父親的懷抱比誰都暖和,后來你也很喜歡枕著他的胳膊睡覺。可能你不記得了,那是你六歲的時候。他為你帶了一只小木撥浪鼓回來,當(dāng)生辰禮。我看了不高興,說你這么闊綽一個將軍,給女兒就送這么個小破玩意兒?他就笑了,然后跟我說,我給阿愉準(zhǔn)備的東西可多呢!鞘裁矗桓嬖V我。你問他,他也不跟你說。但是那時候你分得那么明晰,喊我叫爹,喊他叫父親。你抱著他的腿,要往他身上爬。說來也怪,你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他,那時候你和他半年沒見了,誰抱你你都不愿意,可偏偏他抱你的時候,你就乖得不行。
      那天晚上你趴在你父親的懷里睡著了,將臉枕在他的肩頭上,你父親不敢放你下來,就抱著你坐在欄桿旁邊。他哄著你睡覺,迎著晚風(fēng),跟我聊天。聊著聊著,他就聊到了你,他自出京之后,就常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很少有機會回來。說半年不見了,女兒都長成大姑娘了,我就更生氣。我覺得他侮辱了你,你明明還是這么小點兒,怎么就是大姑娘了——可當(dāng)時我就是什么事情都很惱怒,可能是因為太久沒見。而且你父親只為你帶了一只小木撥浪鼓,我覺得他不上心。這樣講大概你可以理解,我希望他可以帶來能讓你真正記住他的東西。后來他才告訴我這個撥浪鼓是他自己做的,在邊疆駐守時閑的沒事,就想著要做點小東西。給我做,自然是沒有必要了,我們認(rèn)識這么多年,彼此什么沒送過?刀、劍、涂了毒的箭簇,都有。他要給我做,想不出來能是什么。于是他想到了你,給你弄了一只小撥浪鼓回來,滿心歡喜。好在你很喜歡。而他給你準(zhǔn)備的另外那些東西呢,被他放到了塞北兵甲營里,就是我讓你去的地方。你一定要去,阿愉,那是你父親的東西。你父親那一回沒有把它帶回來,這件事就不得已而交給你自己了。
      你是個很乖很乖的姑娘。在還在荒漠里面的時候,我們沒有給你起名字。我認(rèn)為你活下不下來,心上是淬了毒的,我當(dāng)時面冷心硬。只有你的父親一門心思相信你能活下來,蒼天可鑒,你確實是個奇跡:我們兩個都是男人,沒有奶喂給你,只能給你喝點水。掰點隨身攜帶的那么一點點干糧給你吃,是饅頭或者是燒餅。你太小了,咽不下去,喂一口就吐,吐完了就哭。你的臉色蠟黃,像夕陽,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白皙干凈。我說,你一定是活不下去了,你父親那時候沒有瞪我,他抱著你發(fā)呆。好久他才說,如果我會有個女兒,就會像她這樣的。于是他打起精神,接著給你喂。可是你吃不下去,照樣哭,哭了一陣,聲音就越來越弱。我也不知道你那時候幾個月,但是無論多大年齡,不吃東西就是活不下去。我坐在他旁邊,被你哭得有點煩。那時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問你能不能不哭了?你照舊不理我。我說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路上,你照哭不誤。
      那么最后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呢?我告訴你,你不要覺得惡心,是我將東西嚼碎了,喂到你的嘴里的。我沒有叫你父親喂,因為當(dāng)時他受了傷,嘴巴里有血。你嘗到這個味道是一定會哭的,所以這件事功勞必然也只能在我。我咬一口煎餅,在嘴里嚼碎了,再喂到你嘴里,你竟然真的吃。你是不會覺得惡心的,可我當(dāng)時有點,并且驚奇。因為當(dāng)我湊近你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第一次那樣近的看你。你沒有我在京城見過的其他嬰兒那樣漂亮,但是湊近瞧一瞧,真可愛。你的眼睛又大又亮,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母親一定非常美麗。那時我便也知道當(dāng)你長大了之后,是你一定會成為一個美麗的姑娘的,那時候我才有感覺會認(rèn)為你將長大、并且想象你會長大——和你父親一樣想著,如果以后我會有一個女兒,那么一定是長得像你這樣。
      阿愉,我曾經(jīng)對你說,你不必長得太漂亮。這是實話,F(xiàn)在我要說,是因為你漂不漂亮,我都會愛你,也一定都會有人愛你。但是在當(dāng)時,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們確實都沒有對你傾心。你父親沒有夸你是個如此漂亮的嬰兒,我也沒有怎樣關(guān)心你,我們只是帶著你走,就好像帶著一只剛出生的小貓。你那時候長得并不美,當(dāng)然,后來我們都知道是嬰兒生下來原本不美的緣故——可是這目光帶上了生死的隔閡,我們誰也無法靜下心來觀察你的眉眼。你小,身體又弱,被太陽曬得皺皺巴巴的,眉毛一皺就開始哭,那時候當(dāng)真是丑得不得了。我們走不動、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就會觀察你。你接收到我的目光便笑,可你一瞧你父親,便哭,我們就都笑起來。你父親抬手?jǐn)Q擰你的臉,又不敢多么用力,頂多只是碰一碰那般,說,小兔崽子,分明是我給你抱回來的……可你還在哭。你父親把你接過去,哎喲哎喲地晃你,你也一點不理他。后來你父親跟我提到這件事,還笑你說“你好狠的心”。但是我們都在開玩笑,那時候,只要你哭,我們就安心。你哭了,我們就知道你還活著,而你的哭聲同時也能讓我們更加清醒,有很多次,當(dāng)我們昏昏沉沉已經(jīng)有些走不下去時,聽到你哭,才能打起精神來站起,不讓自己就這么睡過去。
      但是這一切都在第三天不同了:你起了高燒,趴在我的懷里哇哇哭個不停。怎么哄你也不住,邊哭邊打嗝,又要吐。我和你父親流落到荒漠?dāng)?shù)日,就是因為失了方向,我們本就焦頭爛額,你一哭就更煩躁。你緊緊抓著我的衣襟,在我的懷里扭來扭去,原本太陽燒得就熱,你一鬧就更難受。我沒辦法,只能把你抱在肩膀上,拍你的后背,想哄你睡著。一摸你的小手,發(fā)現(xiàn)涼得可怕,又摸摸額頭,才知道你發(fā)熱了。孩子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染上病是正常的,可你實在是太小,一點點風(fēng)霜就能奪去你的命。我們又太年輕,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父親以為是某種瘟疫,嚇得魂不守舍。那時我們身邊什么也沒有,沒有馬,沒有駱駝,沒有羅盤。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裹,水和食物即將消耗完畢。你原本聲音嘹亮,但是卻越哭越啞。最后我不得不將一根手指抵在你的鼻子下面,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你的呼吸,我們沒有藥,沒有水,沒有休息的地方。最后你父親下定了決心。他說他要去找離開的路。我怎么可能讓他去?在當(dāng)時那樣的條件之下,誰主動離開就相當(dāng)于送死。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只得讓他去了。那是你父親第一次吻了你,也是第一次吻我。阿愉,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他會突然吻我。同樣,我們和你才認(rèn)識三天,可他卻對你就如此上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我想,也許是因為是與我一起遇到的你,讓他產(chǎn)生了擁有一個女兒的幻想。你出現(xiàn)得太及時,把我們頹廢的心全部點燃了。如果不是你,我們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路的,我的女兒。完全是為了你,上天才眷顧下來,給了我們一線生機。你父親找到了村莊,帶著人回來救我們,那時候你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說實話,當(dāng)時我抱著你,像是抱著一片葉子。你好像很重,又像是那么輕,我怕你受涼,邊把你包在懷里,撐在我的胸口。你拽著我的衣服,整個人熱乎乎地貼在我的身上——你,這么個小嬰兒,那一回是如此地信任我、靠近我,甚至一點防備也沒有,從前從沒有人這么對待我。我感到驚奇,又害怕心臟跳得太響,叫你更加難受。阿愉,那時候,我盡力控制著我的呼吸。我怕燒到你,燙到你,但又害怕聽不見你的聲響,所以不得不經(jīng)常隔著衣服拍拍你。你呢,貼在我的肌膚上,滾燙著,讓我心神不寧。沒有人在旁側(cè)時我很絕望,你父親也不在,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些恐慌:他去哪兒了?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但到底,因為有你,我沒有那么莽撞地去尋找他。也幸好有你,我停留在原地,才等來他們救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很疲倦了,幾乎只剩最后一點力氣,但一聽到有聲音傳來,我就打起精神,拖著步子抱著你往那邊去。人家看到我,還不是很驚奇,但是看到你,卻都張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有人問,這是誰?你父親喊,這是我的女兒!這時人們才反應(yīng)過來,忙過來抱你。我把你送出去,你父親又在一邊說,求求你們救救她。
      我們得了救,你父親被送去治傷,我也沒怎么好,昏睡了兩天。而你,幸好你活下來了,幸好你好好地活下來了。這群人很好心,他們給你治病,給你吃的,給你喂一位乳娘的奶。你吃了你該吃的東西,養(yǎng)著病,面色逐漸紅潤起來。我醒來后去看你,看到你睡在一只鋪著稻草的搖籃里,你被洗干凈了臉,看上去沒有那么臟兮兮的。我趴在搖籃邊上看你,周遭很安靜。后來你父親說他進(jìn)來時就看到我坐在那兒,看著你在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笑,為一個剛撿到?jīng)]幾天的嬰兒?墒聦嵣,我那時的心從未如此軟過。阿愉,我是個心狠手辣的惡人。但是為你我會不由自主地微笑,會想要摸摸你的小臉。我會伸出一根手指去逗你,撓你的額頭,去摸你的小肚子。你蹬著腳,舉著雙手,來抓我。邊抓還邊笑,眼睛瞇成一條縫,未滿的月亮似的。你不算很胖,但也沒那么瘦,你當(dāng)時不健康。但你笑聲很大,很快樂。你又在那燒了幾次,夜夜哭,有人照顧你,你便好得快。后來我們走時你還抱著那位乳娘不松手,我應(yīng)該告訴你,她算是你的第一個奶娘;蚰阍摵八赡,是她救活了你,喂飽了你。這位干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消息了,兵亂之下無人能有幸存。這也是你父親去守邊疆的原因,多一個人守邊疆,中原就能少一分戰(zhàn)火——他是個胸懷大義的人。
      在你一歲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回了京。你不會對這段時間有印象的,那時候你太小了,連話都不怎么會說。你只會咿咿呀呀的,揮舞著手踉踉蹌蹌地走。你父親彼時尚在京城之中,已經(jīng)升任鎮(zhèn)北將軍,但由于各種原因,他身掛武將官銜,但卻是個閑職,平時只管京城督查。而我呢,我太特殊,每天都要在京城之中,沒人能夠看到我,沒人知道我住在哪兒。只有皇上知道,我住在你父親家,我們白日里分別,晚上再見面。也只有皇上知道你究竟從何來,至于別人,我和你父親從來沒有提過。所以在你一到兩歲的那些時間,我缺席了?赡苣悴幌嘈牛菚r是你父親陪著你玩、陪你長大。他扶著你教你走路,抱著你逛街,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你要騎到他的脖子上去,他也愿意,偶爾被同僚看到了,他就笑笑。人家問他是不是侄女或者是別家的孩子,你父親就說,這是我的女兒。
      他的語氣很驕傲。你父親愛你,阿愉。我年輕時不甘示弱、爭強好勝,早跟你父親約定好,誰先被喊爹誰就當(dāng)?shù)Y(jié)果這人耍了個心眼,先教你的是父親。你嗚嗚呀呀的,學(xué)了幾日學(xué)不會,晚上你父親就跟我抱怨,說你笨,但他提起你的時候,分明笑容滿面。后來幾天后他在宮墻旁邊等我,我正那日輪值,可以暫且一歇。我一出門,他就沖上來抱我,嚇了我一跳。又要摟著我轉(zhuǎn)圈,我問他怎么了,你父親非常高興地說,阿愉叫我了!
      我當(dāng)時腦袋嗡了一聲,大覺不好。我問你父親,她先喊的你爹?
      你父親不說話,只是在那笑。我趕快趕回去,就看到你在奶娘的陪伴下在院里走來走去,看到我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著我的腿,沖我喊,父親!
      你那時候可真軟,并且已經(jīng)變得非常壯實健康,白白胖胖一個,撲到我懷里,像一只白面團(tuán)子。但我當(dāng)時才二十八歲,甚至沒有怎么抱過孩子,也是第一次被人喊“父親”。我把你抱起來,你就抱著我的脖子,我撓你的胳膊,你就蹬著腿,咯咯亂笑。那時候我心里什么也不顧了,是父親還是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喊出了聲。你是不會知道這一聲對于我來說有這么多重要的,阿愉,你確定了我的身份。當(dāng)你會說話時,就把我和你緊緊地綁縛在一起。這是我該感謝你的,你讓我從未那樣明晰地知曉過從此我又有了個真正的家人。我有了個女兒,她會睡在我的懷里,她會抱著我的脖子撒嬌,我從此一切的奉獻(xiàn)都有了落點。我的女兒,我的小姑娘。我認(rèn)識到自己存在的含義,一個我可以為之去全心全意愛的人。我的女兒。當(dāng)你會說話時,我才發(fā)現(xiàn)你來得正好。我太遲鈍了,我很不負(fù)責(zé)。但是當(dāng)你張開口,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你離不開我,而是我離不開你。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生活在我們的小院中,所以你已經(jīng)不可能離去了。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阿愉。我成為你的爹,你成為我的女兒,這些都是已經(jīng)確定好的事?晌夷菚r候才發(fā)現(xiàn)。我真傻。
      你識字的時候也是你父親抱著你一字字教的。我偶爾能在身邊,看著他教你識字,你卻看著我。你三歲的時候還是喜歡叫我抱,原本待在你父親懷里還好好的,一看到我來,你就撇嘴要跑。你父親拽不住你,只能讓你沖著我奔來,然后一頭撞進(jìn)我的懷里。我蹲下來,接住你的時候,總覺得恍惚。我以前從來沒想象過這種生活,阿愉,我一生沒有告訴你我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們說我是皇上身邊非常重要的人,可實際上我也是他身邊最危險的人。他信任我,提防我,使用我,試探我。我不得不時時刻刻繃著神經(jīng),準(zhǔn)備著時時刻刻的傳喚,而皇上呢,我從來就知道我的命不屬于我自己,屬于他。這就是帝王。我是他身邊的暗衛(wèi),是暗衛(wèi)營負(fù)責(zé)暗線的首領(lǐng),是死士,我隨時隨刻都可能死,我不能有牽掛。這件事只有朝廷知道,可他們也很少能見到我。阿愉,你說,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到底是怎么在那么多眼線和那樣明媚的春光之中仿佛消失不見呢?現(xiàn)在我老了,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都會覺得驚奇。我是個人,卻將自己深深地隱藏在深宮之中,走在路上不會有人認(rèn)出我,也仿佛不會有人發(fā)覺我正在這兒。只有你父親,他發(fā)現(xiàn)了我,并且愛上了我。我們認(rèn)識了那么久,原先是死對頭,打過很多次架,吵過很多次嘴,甚至在皇上面前都敢越界,指著彼此的鼻子怒罵,但他愛上了我。他早在那次荒漠之前就愛上了我,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在我們的隊伍因一場風(fēng)暴而四散各地時,在那個喪失方向的環(huán)境之中,他拉起我的手蓋到了他的胸口上。他說他愛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但是他剛剛想過,如果這里一定要有一個人死,他希望我能活著。那下面是他的心臟,他那么年輕,心跳聲很重。一下又一下的,將我?guī)缀踉視灹恕kS后他抱住我。我覺得他瘋了,因為我不愛他。阿愉,我不愛他,但之前我也說過最初我不愛你。人在最開始時所下意識告訴自己的似乎總是有偏差的,我想隱瞞什么。所以當(dāng)時我把他推開,但是后來當(dāng)他吻我的時候,我沒有動作。你會發(fā)現(xiàn)的,阿愉。我其實不是不愛他,我只是那時不想愛他,我不想去“想”,我不敢。
      你父親對我相當(dāng)好,沒有人能比他做得再好半分。他原先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但是為了我學(xué)了做飯,沒事干的時候就鉆進(jìn)灶臺里面研究菜譜。你呢,在不需要吃奶之后,食物就都是他做的了。后來你經(jīng)常跟我抱怨說寧府里的東西難吃,我換了幾個廚子,你也不滿意,后來我說你嘴巴刁,你還跟我頂嘴——其實最開始你很喜歡吃你父親做的飯。盡管他做的飯比任何一個后來請來的廚子都難吃,他完全不懂得怎么放鹽,但是看著好看,你吃得也高興。后來某次我去一位大人家里執(zhí)行任務(wù),偷聽了幾位夫人賞花聊天,說孩子的飯不能做得太咸,否則以后頭發(fā)以后容易變得很枯黃——嚇得我執(zhí)行完任務(wù),一跑回家,就把你父親做的飯全倒了。你父親不明所以。他自己倒是從來沒覺得咸過,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口味。不過后來你的頭發(fā)又長又漂亮,又那么黑,我非常滿意。在你長大一些之后,我給你梳頭發(fā),給你編辮子。在你小時候還沒有那么多頭發(fā)的時候,你父親就喜歡給你扎,被我趕出去了。那時我就開始準(zhǔn)備,我說當(dāng)阿愉出嫁的時候,當(dāng)?shù)囊欢ㄒo她梳個最漂亮的頭發(fā)。把她的頭發(fā)梳上去,在頭上挽起來……我拿你父親的頭發(fā)實驗。他被我拽得疼,一個勁兒地叫,但不跑。后來我給他扎了個非常草率的丸子頭,兩個。第二天他也不拆,頂著出門去晃蕩,結(jié)果最后丟人的反倒是我。
      但最后,我的手藝確實也是不錯,是不是?我想你夫君掀開蓋頭一瞧,應(yīng)該都驚呆了——這就是我在你父親頭上訓(xùn)練出來的結(jié)果。你要原諒我那幾天很少跟你說話,阿愉。我不是不愛你,我是舍不得你。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一說話,我就不想讓你離開,我希望你一直在這兒,在我和你父親身邊。但是你將要離開這里,這是我們的共識。從我最年輕的時候,我還抱著你站在窗邊輕輕晃著哄你睡覺,低頭看到你那張安靜紅潤的小臉,就會想到未來你嫁人的事情。那時我糾結(jié)極了,我既希望你可以長長久久陪在我身邊,又希望你可以早早地嫁出去。別記恨我,阿愉。那些年你父親離開了京城,駐守邊疆。他與我遠(yuǎn)離了,也與你分離了,那兒狂風(fēng)肆虐,沙塵遍地。有蠻族虎視眈眈,正盯著那一片戈壁灘。而我呢,干的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我已經(jīng)麻木了,在這之前,我從來不把我的命當(dāng)回事。但是在你的父親和你出現(xiàn)后,我不得不留在這兒了——我不得不有點屬于人的想法,我不得不將我自己放到很高的位置。那就是你們的心里。我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如果我離開,你不會幸福的。我的女兒,正如你從未懷疑我對你的愛一樣,我也從未懷疑過你愛我。我想你父親陪著我,可我說不出口,我只能看著他騎馬離開京城,甚至都不能站在城門前。他沒回頭,他知道他看不見我,但他知道我一直看著他。我就看著他慢慢地消失在道路那頭,天的那頭,不會再回到我們的家里,你從此很難再擁抱你的父親。但在他還在時,晚上我們聊天,就經(jīng)常會聊到你。看著一個小女孩兒從襁褓之中的小小的一個,長成了現(xiàn)在扎著兩條辮子在院里蹦蹦跳跳的模樣,這是一種成就。這是你父親第一次提起,他說他姊妹的孩子還沒出生,就與他人指腹為婚。然后他說,阿愉……阿愉也會嫁人的。我很恍惚,很難有反應(yīng)。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說,嫁人就嫁人唄,找個對她好的夫家……你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指腹為婚太早了。我說,但也有好處,能早早地定下,要是咱倆哪天不小心走了,女兒還能有個依靠……
      你父親沒說話,抱住了我。我知道他害怕了,我知道我也害怕了。那時候你三歲,本不該想這些事,可那些卓絕的幸福并沒有迷幻我,我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知道他害怕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我們怕彼此離開,怕有一天你無依無靠,沒人照顧你,沒人愛你。一想到你可能有一天會為了我們而落淚、痛哭、流落到哪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就覺得痛苦不堪。有件事你不會知道,在你四歲的時候,你父親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但在當(dāng)晚我就有任務(wù)在身,同暗衛(wèi)營捉拿當(dāng)時一個行跡反叛的大臣。那一夜里由于情報有假,我受了很重的傷。我中了三刀,一路都在滴血,后來都無法進(jìn)殿面圣,只能先去包扎診治。你父親奉詔也進(jìn)了宮,我們兩個正好撞了個對面,隨后他就不進(jìn)殿了,非要陪著我。但是當(dāng)時情況他又非去不可,我把他攆走了,但不過多久就暈了過去。醒來后就看到你父親坐在我旁邊,見我醒了他很高興,但是眼眶通紅。他說他以為我要死了,我說我也以為我要死了,隨后你父親說我一直在昏迷中說胡話,我說說的是什么?你父親說:你在喊阿愉的名字,你一直在說“阿愉別害怕”。
      別人不明白,我知道你父親明白。我怕你難過,阿愉,我怕你在發(fā)現(xiàn)你沒了爹之后會哭。
      所以我只能說,阿愉,幸好你父親去邊疆去得早。
      你父親走之后的幾天,你找不到父親,也哭,但我少有機會能陪著你,所以久而久之你也就不哭了,也不問父親去了哪兒。你父親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照舊做我的事,我當(dāng)暗衛(wèi),又幾日幾日地不著家。你也乖,不鬧著找爹找父親,每日只和奶娘玩,而我那時候竟然想不到接幾個人到府里跟你一起玩。你應(yīng)該也記得吧,你那時候想象出來一個小女孩叫晴娘,你跟她玩。后來我看了你非常難過,但我沒辦法。你四歲的時候出去玩著了涼,回去后連燒好幾天,我都不知道。是奶娘給你喂藥、搭毛巾、給你掖被子,照顧了你好幾天,等我回去的時候你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很虛弱。你,那么個小娃娃,看到我風(fēng)塵仆仆地跑進(jìn)來,不哭不鬧。你身邊誰也沒有,只有個絨布娃娃躺在那兒,那是我三歲的時候給你買的,如果我不陪著你睡覺,你就一定要抱著它。而當(dāng)我回來時,你燒得睡不著覺,臉頰通紅,卻只要我抱你。你對我說:“爹,你回來啦!彪S即你張開手。阿愉,你知道當(dāng)時我心里是如何想的嗎?我第一次開始痛恨那些我不該痛恨的人。阿愉,我需要陪在你身邊,我得陪在你身邊?删褪沁@么簡單的事情,我都辦不到。
      我當(dāng)時抱著你哭了,我特別難受,萬分痛苦。我痛恨我無法讓你感受到母親的懷抱,也痛恨我是暗衛(wèi)營的人,我不得不將我的命交給皇城,甚至不能分一半給你。你當(dāng)時身上那樣熱,讓我想起來那個荒漠,我那時沒哭,可我抱著你,非常焦急。而那時我已經(jīng)不是焦急了,我痛苦不堪。此前我從未如何請求過上天,可是那一天我卻不免地在心里想,我的女兒出身就已經(jīng)很坎坷了,為什么不能讓她健健康康長大呢?上天,她是在荒漠中長出來的孩子,讓她未來的生命里開滿鮮花吧。你病得不重,可我總是流淚。我此前很少流淚,這一回卻像是把二十年的淚都流盡了。
      我一夜沒睡,給你父親寫信,請求他回來。寄出去之后我又快馬趕去攔了信件,將它撕碎。他無法回來,這樣只會也將我的痛苦傳遞到他的身上,而沒有任何用處。所以我在冷靜下來之后,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但我卻總想著你,你,我寧愿將生命完完整整奉獻(xiàn)給你,我愿代你受苦,阿愉。你越長越大,越來越活潑,你治愈了我,也救贖了我。我從你這兒得到痛苦,也因你而歡樂,所以無論你出什么事,我都舍不得。
      你父親經(jīng)常給我來信,但是我不常給他寫。我不知道給他寫什么,就只能就他的信回復(fù)。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我屋床底下找找。那兒放著個木箱子,你父親那幾年來過的信都在那里。后來我時常翻看,總覺得我和他說的實在太少,但細(xì)細(xì)想來,我也不知道能說什么。我們要說的都在第一封信里,他問候我,問候你。我跟他說你的現(xiàn)狀,他說他的現(xiàn)狀。我也少提我。我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在信里我說了太少次想他,盡管我經(jīng)常提筆想要求他回來。我甚至想去問皇上,能不能讓他回到京城,但是我知道這不可能實現(xiàn),所以我不這么做。
      導(dǎo)致你那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你的父親了,阿愉,此后你甚至忘了他。你只知道你有個父親,但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樣。但是當(dāng)你翻到那些信件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不在你現(xiàn)有的回憶之中,你卻在他的字里行間。他寫到過對未來的憧憬,他說你會有個幸福的家庭,一個美滿的未來。也是在那兒他才告訴我早這么多年他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嫁妝,邊疆的東西雖然風(fēng)沙仆仆,但是物以稀為貴——京城里見不到的,高低得驚掉那些闊太太的下巴。
      你父親很快樂地說,到時候拜高堂,全城人都來看他們的好戲,他們也看城里的好戲。寧愉有兩個父親,并且一個比一個地位高——讓你嚼舌根也沒處嚼。你父親寫著字,可我卻總覺得信紙背后就是他的笑聲。他在信里寫了那么多事,就好像一部回憶錄。他說他在邊疆只靠這些度過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看到我的信又會振作起來。他說他會盡量回去,盡量回去。我那時才對他說,快些回來,阿愉想你了。
      阿愉,你也知道,不只是你想他了。我也想他了。
      我曾說我不知道為何你父親會愛上我。我也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愛上你父親。我們的愛情來得太突然,沒有任何征兆,我一直以為他討厭我,甚至他恨我,可想不到有一日他會吻我。我一輩子沒忘掉那個親吻,他的嘴唇皸裂,但是親上了我的。我能嘗到一點點血液的味道,可是當(dāng)時我想抱著他。我想和他擁抱,和你父親一直緊緊地抱著。我的女兒,我愛他。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而我深深地愛著一個你不知道的人。故事就是這樣戲劇而簡單,他拉著我、擁吻我、抱著我,毫不猶豫,并且不漏一點力氣。我愛被他這樣抱著,巴不得他把我的骨頭給碾碎。我想念他,也想念這樣的擁抱,我日復(fù)一日地等著。而你,我的女兒,你慢慢地長大了。你很少問到關(guān)于你父親的事情,只有偶爾想起來時,才會提到一句。你父親在你四歲時離開京城,五歲時回來了三次,六歲回來了一次,七歲回來了一次,但是沒回來看你。你七歲那年他在城郊落了腳,沒來得及回城,就被一紙急詔又喊回塞北。臨行前皇上大發(fā)慈悲,讓我去見他,我拼了命地騎馬往那邊跑,他正要走,看到我來,就停了步子。我用力抱住了他,那時我覺得他熟悉而陌生。他好像比以往更從容了,也更冷峻。但是那時他還是緊緊地抱著我,用我回憶之中的那種力度,他牽住了我的手。你父親對我說,一切安好。隨即他握著我的手說,好好生活。
      我當(dāng)時甚至還穿著夜行衣,黑漆漆的一個,扣著面具,顯得這么不合群。我站在原地,看著大軍原本歸來,又重新開拔。他隨軍走了,依舊沒回頭,我看著他們消失在密林從中,打算回馬離開,卻聽到后面有人叫我。
      你父親趕了回來,他騎著馬,像一支箭一樣從黃昏那頭穿行而來。停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如何看他,只能發(fā)著愣,他從懷里才掏出一個小包裹給我,隨后攬住我的后腦,在我的嘴唇上用力親了一下。
      他才說,走了。
      你父親又揚鞭,一路飛馳而去。
      我站在原地,瞧著他離開,直至夜幕降臨,回到家中時你已經(jīng)睡了,拆開包裹一看,是一把木梳子和一只銀面具。這把梳子你一定眼熟,我把它放到你的陪嫁里去了,你在十二歲之前一直用這把梳子梳頭,十三歲時我給你換了一把新的,你便不用它了。你不知道這是你父親送給你的,因為我沒說過,我怕你此后瞧見它便難過。而我給你換新的,是因為我怕你將它弄壞了,這東西唯有一把,世間獨一無二。
      它是你父親親手給你做的一把梳子,如同那個小木撥浪鼓、后來又寄回來的那個小不倒翁一樣,都是你父親的手筆,他原先并不手巧,但是這些東西都做得很精細(xì)。我猜想他做了不少,畢竟要哄女兒。那個銀面具,在信里有解釋,說是他某日上集市,覺得這個很適合我,所以買了寄給我——不過我不信。哪家集市會賣銀面具?京城都沒有,邊塞能有?他不說我也知道,必然是又在襲擊哪個營地時繳獲而來的,被他看上,偷偷壓下了,轉(zhuǎn)手送到我這里。那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起來了,不然你父親不會那樣火急火燎地回去。他給我的信越來越少,因為戰(zhàn)火紛飛。中原平靜如常,只是邊塞向來未曾安穩(wěn)過。阿愉,我知道大丈夫應(yīng)保家衛(wèi)國、馳騁疆場,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丈夫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這一生,你永不止于流淚,我的女兒,這樣的痛苦,婦女們往往受盡了折磨,家中失去了他們愛的,為難的總是女子居多。我的女兒,我不希望你為難。
      我得向你承認(rèn),阿愉,我不喜愛你這個丈夫,但是卻不是因為他這個人。他是周家的人,你父親其實也是,但當(dāng)年他因為一些原因與它分開了關(guān)系,他更改了姓,從此姓安。你的父親叫“安覺”,當(dāng)他原來的名字并不叫這個。阿愉,當(dāng)年他以這個名字騙了我。我愛上的是叫這個“安覺”的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所以倘若你的夫君對你說起有關(guān)他這個叔叔的事,不要相信他。他可以不是你的父親。后來的“安覺”才是你的父親。所以當(dāng)初當(dāng)你告訴我你愛上他時,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他是周家的人,他愛你,嫁給他你會幸福。可是倘若你嫁給他,你就要離開我。阿愉,那些日子你是一直記得的,我也不會忘掉,現(xiàn)在它們還在腦子里。你已經(jīng)是我的全部了,倘若你離開我的生命,我將沒有辦法存活。我沒法忘記那些日子,我捏著你的小手教你寫字的時候,在你再長大一些拉著你去看煙火的時候,或是你真正長成了一個漂亮姑娘家、第一次收到你的朋友送你的胭脂的時候。我說你沒必要長得多么漂亮,是因為我不希望將有人只因為你的美貌而接近你。但是這件事沒有發(fā)生,你仿佛在一個夜晚便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了。你向來是漂亮的,從你三四歲的時候人人都這樣說。而你以前不曾發(fā)覺過這一切,你不在意這個,甚至很少照鏡子。十五歲的時候你對著窗戶梳頭,梳子掉了便去撿,那時我走進(jìn)屋子找你有事,突然看到你對著銅鏡驚叫起來。你指著那面鏡片,對著里面的人瞪著眼睛,抬頭對我說,爹!這里面是誰呀?
      我該如何回答你呢?我只能說,是你呀。
      是我嗎?
      你吃了一驚,仿佛不覺得里面那個人是你。你抱著那面鏡子,左看右看,說,真的是我嗎?
      你終于發(fā)覺自己是美的了,我的女兒?墒墙酉聛恚憔秃孟褚恢μ俾粯芋E然開出花,讓我驚慌起來。你是美麗的,聰慧的,可能正像你的母親,像我第一次見你時想象出來那個美麗母親的輪廓。在你未察覺到你是美麗的的時候,你身邊仿佛沒什么人;而當(dāng)你察覺到的第二天,他們似乎就蜂擁而至。他們追求你、靠近你、沖你獻(xiàn)殷勤,有的來我這里提親,偷偷的不讓你知道。你那時天真爛漫,不會知道已經(jīng)有人要你快些出嫁了。你依舊纏著我、靠著我、依偎著我,給我指天上的鳥兒,又趴在窗戶前面對著樹葉唱歌。小時候你對著庭院唱歌,長大后又坐在窗前跟著蟬一起哼哼,時間過得多么快。似乎昨天你還只是個小娃娃,今天就長大成人了。有時我不得不和人談事,你非要聽,我便只能把你趕出去。你口中念叨著,好吧,還要叉著腰說,原來我是你們口中的外人!
      人家便笑了。你跺一跺腳,對那個人說,你讓我很生氣。
      隨后你出門,第二天街上就流傳了寧小姐不守規(guī)矩的傳言。但是你不在乎,我就放心,你巴不得人家都說你不守規(guī)矩,好嫁不出去,留在我這里。我現(xiàn)在一閉眼睛就想起來你,趴在我的床邊,瞧著我的臉看,說,爹,你鼻梁上有一道淡淡的印痕是什么呢?我說是戴面具戴的。你又問,那可以戴給我看看嗎?我說不行,你就不問了。
      你知道你有父親,可是你忘了你的父親是誰,但從來不對別人喊父親。這是我感動的,阿愉,我愿這個世界上能再多一個人記住他。倘若你父親還在,我也不會對你的夫君當(dāng)時有那樣的態(tài)度——你大可以把這封信給他看,或者是替我給他道歉,我正在反省。我不該一腳把他踹出去,在三十歲以后,我就宣布我要靜心靜氣。可惜沒做到,這不好。但是我不喜歡他那樣的表述,盡管在話里話外他都非常愛你,但正因為這種愛讓我覺得不安。你是我的生命,而他將我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奪走了,他要搶走我的女兒,搶走我生命里唯一鮮亮的東西。我不能接受。當(dāng)我對他說出“我愛她”的時候,他甚至對我也說“我也愛她”,這惹惱了我。但其實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我等待的就是這樣的人,在我二十六歲抱著你站在庭院里吹風(fēng)的時候,我滿心想著的就是如何為我的女兒找到這樣一個人?墒钱(dāng)他終于出現(xiàn)時,我卻憤恨他、嫉妒他,我厭惡他奪走了你的目光,搶走了你的愛。我的女兒,我向來與你相依為命。
      我后來很少提到你的父親,是因為我覺得這段愛已經(jīng)無法讓我從容開口了。我會流淚,如流血一般痛,想要解除,就得用全身心都來愛你,我當(dāng)年從暗衛(wèi)營首領(lǐng)退下、成為暗衛(wèi)營教頭,正是因為我需要更多的時間陪你;蛘呤悄闩阄遥业呐畠。你的父親不加商量就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就好像當(dāng)初他不加商量,將你也擁入我的懷中一樣,你不能伴隨著命運來了,又要將它親手帶走。在你十歲那一年我執(zhí)行任務(wù)失誤,被一刀穿過了腹部,拼死逃了出來,后有追兵,在路上幾近摔倒,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棄。阿愉,接下來我要說的,你不要害怕我。你知道我曾經(jīng)忙,但是那一夜是我殺過最多人的一次。我一直在殺人,從來沒有停下來,因為我要活著,我要回去見你陪你。我從未有過那么強的活著的欲望,因為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在失去父親之后又失去了她的爹。她的“爹”。
      后來有一刀砍到了我的肩膀,險些將我的一條胳膊砍下來,但萬幸。它幾乎要砍斷我的骨頭,我痛得要命,可心里卻狂喜起來,這樣的傷會讓我落下終生的殘疾,我有理由向皇上提出辭職,要求退下暗衛(wèi)營首領(lǐng)的位置了——我有理由離開那些危險的黑夜,而將它空出來陪伴你了。那夜我奄奄一息,被接應(yīng)的人帶走。后來人人都跟我說當(dāng)時看著我就要不行了,可我硬生生就是活了過來。我掙扎了三天三夜,但我活了下來。因為我想活,我為你而活。阿愉,我這一生只為了你父親和你而活,你快樂我便快樂,你難過我便痛苦,我不可能背棄我的誓言,讓你在找到能托付終身的人之前便離開你。我不會讓你孤苦無依。
      而萬幸,現(xiàn)在你找到了,一切塵埃落定,大抵我也就可以安心去做我自己的事了。我會一直愛你,我的女兒。周家人不會虧待你,我告訴了他你和他叔叔的關(guān)系,他很驚奇。這件事他一定沒有告訴你吧?我不讓他說,但最后我卻忍不住對你說了。阿愉,我已經(jīng)老了,有些事情只有在年紀(jì)越大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年輕時堵的那些氣都沒有任何用處。我早就該坦白從寬。我告訴你的夫君,只是為了警醒他永遠(yuǎn)不要背叛自己的夫人,若他想要跨越,便要時時刻刻留心有良心這一條線在警戒著他。他的叔叔是為了所有人而消失的。他,你的父親,在你八歲的時候來了一封信。不是他發(fā)的,是他的兄弟發(fā)的,從碎石堆中找到了一封寫著地址的信,連帶著他自己的,寄了回來。他率兵上戰(zhàn)場,卻為了保護(hù)一個將士而被萬箭穿心。
      那一日,你的父親死了。阿愉。你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那晚或許睡了,或許沒睡。我沒回臥房,在書房里坐了一夜。我腦袋一片空白,眼里除了燭火什么都沒有。阿愉,如果那夜你沒睡,你會聽到書房里傳來很奇怪的聲音。當(dāng)時在我們家做工的那位媽媽聽到了,第二天她還來問我怎么了,我沒有理她。我不是不想理她,阿愉。我說不出話來。我發(fā)不出聲。那天晚上我只有嗓子能動,眼睛里無論怎么樣也流不出淚水來。我的心怦怦亂跳,仿佛要離開胸腔了,我能感覺到一只手掐著我的脖子,即將要將我吊在房頂上。我的拳頭用力錘著胸口,張著嘴想喊想叫,但是只有短促的啊啊的聲音。我一瞬間失語,怎么也喊不出來。也流不出淚來,腦袋嗡嗡一片響。這是最痛苦的。我喘不過氣來,只能急促地呼吸,想哭,但卻只有胸腔在一起一伏抽動著。我那時害怕、恐慌,覺得自己仿佛要窒息而死。但是我哭不出來。我的女兒,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想不了別的事情,我只想哭出聲來,我想流眼淚,我想咆哮出來、像個瘋子一樣喊出來。但是不行,沒有任何辦法。我只能用力拍桌子,拍扶手,攥成拳捶打我自己,掐我的脖子,拍我的額頭。那聲音才會稍微長些,只是從緊緊憋著的嗓子之中吐出來的一聲干澀的氣聲。我掙扎了一個晚上,最后甚至用燭火燒我自己的手指?晌夷菚r無法尖叫,我只覺得疼痛。后半夜才哭出來,卻也只是兩滴眼淚。
      我哭不出來,阿愉,可我又哭了整整三天。我以頭撞墻,或是坐著不動。那種心緒擊垮了我,讓我感受不到我還有觸覺。只有看到血、感到痛,我才會依稀發(fā)覺我仍活著。阿愉,我至今難以回想那時究竟是什么感覺,大抵是比殺了我都要痛。比捅我兩下、一刀砍到我的肩膀上時要更痛。他給我的信充滿了問題,事事關(guān)于我,事事關(guān)于你,可是我卻無法回復(fù)了。不會有人回復(fù)我了,阿愉,不會有人回復(fù)我了。你的父親無法再回來擁抱我,也無法再親吻你,從此后你收不到他的小木雕了,因為那頭回信的人已經(jīng)杳無聲息。
      我很后悔,阿愉。我和他說了太少次“我愛你”,我甚至在心里也不說。我在紙上也不說,我讓他多吃飯、多運動、多穿衣服、多跟人聊天,這么多話,這么多字,我也不說。我是個太涼薄的人,阿愉,可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上天總是對命運不公的人那般殘忍。我甚至有時候還以為我不愛他,我不知道愛是什么,搭伙過日子不是愛,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愛。甚至在送他離京時,那么多次,我看著他的背影遠(yuǎn)離,覺得不舍,但卻又沒什么感覺。我以為那就不是愛,因為太多人在面對自己所愛離別時會痛哭。但我沒有。我很冷靜。我那時甚至依稀以為那不是愛,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我還在騙我。可你看,到最后我也沒有哭出來,我缺少那種當(dāng)夫妻該有的劇烈的情緒,我是否確確實實不愛他呢?但當(dāng)他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不像不愛他,我的女兒,我愛你的父親。我深深地愛著你的父親。后來我才明白,阿愉,原來我一直愛他。這樣的愛從剛認(rèn)識你那天就開始了,又或者,比那更早。在沙漠里的那一刻他突然拽住我,吻得那么深,那么重,不像逢場作戲。最后他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讓我感受他的心跳。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這么做,甚至不能理解,到后來,也許我知道了,但我卻并不知道怎么才能承認(rèn)他當(dāng)時確實想要這么做。當(dāng)時我按著他的心跳,感覺到頭昏腦漲,突然害怕起來。他是怎么想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應(yīng)該怎么想?我要怎么做才能與他分庭抗禮?當(dāng)時我滿腦子都是這些,阿愉,但在考慮完這些有的沒的之后我才突然想到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你覺得我會害怕嗎,阿愉?你爹在你人生之中陪了你十幾年,也許你從來沒有見到我害怕過。但是當(dāng)時我有些害怕,卻并不是完全害怕他就此離開。不,沒有這么簡單。我害怕當(dāng)時的一切。害怕他,害怕那個吻,害怕他拉著我的手還有你。你,阿愉。我才知道我是害怕他愛我,害怕我愛他,害怕你愛我也害怕我愛你。我害怕“愛”,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在話本里目睹或者是耳濡目染都不算。你父親的愛太激動,太熱烈,突然就將我沖垮了。那時候其實我該流淚的,但是阿愉,我當(dāng)時頭腦昏沉,已經(jīng)連感動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這種感情幻化而成恐懼,讓我瑟瑟發(fā)抖,但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卻又不允許我驚慌,我只能調(diào)動我周身一切的情緒來將它壓下去,仿佛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阿愉,我愛你的父親。我愛他,在他之后我沒有再愛上過任何人。我需要愛他才能活下去,也是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必須得有愛我才能活下去:在他離開之后我所有的愛都給了你,阿愉,因愛你我才能活下去,我沒有撒謊。你遺忘你的父親,遺忘我生命之中愛的那部分,我從不怪你。但是阿愉,我希望此后若有機會,你也能愛你的父親。阿愉,如果他還在,所思慮的絕對不比我少更多。他不懂得到底應(yīng)該怎么置辦嫁妝,所以他在邊疆每一年都會在那些小玩意兒里添置更多的用不上的東西,他是真摯并且有些天真的,你不要笑他。他不給你寫信,是因為他希望親自收到你的回信,他是打算在你十二歲之后再給你寫信的。但是他對我說,希望那時候他能回京,不必再收到信。他想看著他的女兒長成一個美麗的大姑娘,然后在萬千艷羨的目光之中穿金戴銀,什么貴穿什么。他說他的女兒可以不優(yōu)雅,但是一定要有錢,她的丈夫必須愛她,如果他不愛,那他就砍了他。
      這話轉(zhuǎn)告你的丈夫,勸告他最好一生愛你。你父親不愛騙人,他也確實沒有騙過我,他說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他好像愛上我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跟我對著干過。是我遲鈍,是我太笨拙,沒有發(fā)覺他的轉(zhuǎn)變。也沒有發(fā)覺我自己的轉(zhuǎn)變。他在最后一場架吵完的三個月之后,對我說的第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就是“我愛你”,他也沒有騙人。那一段時間他對我百依百順,我以為他瘋了。而他瘋到荒漠,瘋到京城,又瘋到邊疆,最后瘋到信上,瘋給他的女兒和他女兒的爹。而他終于平靜下來,在這樣的世界里,或許是他的福氣。阿愉,我希望你記得他的存在,記得你有過一個父親。你要記得去塞北,去兵甲營,報上你父親的那個名號——那也是他的名字,他的假名字。我愛上了一個用假名來愛我的人,所以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但是不重要。你記得一個我要你記得的名字就好。然后你說,你是他和寧先的女兒,他就會帶著你到一處戈壁灘上,到一個石碑前面。那兒什么也沒有,沒有墳塋,你放心。只是一片戈壁灘,后面是茫茫的一點風(fēng)沙,再到天那頭你會看到凝成一團(tuán)而又漸次飄散的云,非常壯觀漂亮。那兒的天高,亮極了,是中原見不到的。石碑上沒寫字,但是被打磨得很光滑,它就是你的父親。他在那兒,又不在那兒,下面的只是他的衣冠,又依照他曾說過的話,挖平了這一處土。他不想讓誰站在這兒、或是過路時還會覺得害怕,特別是愛他的人,本應(yīng)不會受到如此的傷害——我想他想到了你。那里很寂靜,少人去,你可以站在上面唱歌,他會喜歡的。
      你也可以跟守衛(wèi)在那里的人說你的真正名字,你父親絕對沒少提,并且他會提你的大名,因為他非常驕傲于他能起出來這樣的名字——寧愉,是他想了一整個夜晚想出來的。后來我給你起了個小名叫阿愉,他很喜歡,你也很喜歡。因為在給你起名字的時候,正值科舉放榜,探花郎騎馬自街道上過,我和你父親沒什么追求,最希望你像他一樣笑容滿面。于是取了我的姓,冠之于所見之名,加一個小小的順口的乳名,便是你了。也許你會記起來某日當(dāng)你詢問為何你的名字如此難寫時,我會告訴你,這是因為你像一條魚一樣煩,然后你哭了,我們都笑起來——這是句不合時宜的玩笑。你是最好的姑娘,最好的女兒,現(xiàn)在你的丈夫在我的心中占據(jù)了你和同樣的地位了,只要他能讓你幸福,我便愛他。你不必來看我,我會去向我該有的位置,我會有遺憾,現(xiàn)在我正設(shè)法解決它。不要擔(dān)心,好好過你的生活,我希望此后這些回憶所能給你的只有歡笑,不要為了它們而流淚。像清泉一樣洗滌你的難過,此后便只有愛。望你好好生活。
      我的女兒,我已經(jīng)有些累了,此封信便到此為止,你能看到這兒也好,或者已經(jīng)一生都無法發(fā)現(xiàn)它,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祝你幸福。但是余下只有一點點話,容我說完。幫我問問周大人你父親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但只有一次,我已經(jīng)忘掉了他的名字,所以我決定親自去見見他,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問他。問完之后,若你愿意,可以對著老宅里院中隨便某一棵樹告訴我。你對它唱過歌,它記得你,不會遺忘你。這是它的本性,也是它的使命。

      讀到這兒,寧愉雙手顫抖。她突然甩開信紙,沖了出去。她的丈夫正欲回家,在門口與她撞了個正著,寧愉推開他、越過他,向著皇城的另一頭奔去。她沖過早已爛熟于心的街道,奔向那一條本當(dāng)熟稔的歸家之路,卻突然發(fā)現(xiàn)它無比陌生。她的腦海中開始浮現(xiàn)出那個人影:起初他模糊不定,含混不清,后來慢慢擁有了輪廓,但卻看不清眉眼。只依稀記得他非常高大,雙掌溫?zé),觸碰著她的雙頰,像是捧著一只小小的火爐。他擁抱她、舉起她、親吻她……寧愉的腳步亂了。她左腳絆右腳,摔倒在地上。她的丈夫從后面趕來,要扶起她,卻被寧愉一手推開。
      她穿過數(shù)條街道,不知道跑了多久,感受到喉間腥甜,頭腦昏沉。她沖向街道的盡頭,那兒有一扇打開的門正在迎接她。在拐彎的瞬間,她看到庭院里種著一棵棵樹,它們高大而枝繁葉茂,直沖云天。那樹蔭簡直可以將她完全籠罩,像是一個人緊密而溫柔的懷抱。寧愉停了步子,眼淚奪眶而出。一只手橫過來,緊緊地?fù)肀ё∷瑢幱渫T谒膽牙,如同一朵云牢牢地嵌在檐角的最邊緣。她閉上眼,被丈夫緊緊地抱在懷中,街道安靜而無聲息,唯有痛哭聲在四野回響,縹緲卻深重,哀慟而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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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阿愉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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