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桃樹。
　　生于花果山，天生地養(yǎng)。
　　春去冬來，花落花開，年復(fù)一年。
　　三界五行，各安天命，便是法力再深的妖，也自有劫數(shù)。
　　渡得了劫，便可繼續(xù)修煉，渡不了劫，便是天絕地滅，身死魂喪。
　　在我修行滿一千五百年的那一日，天劫未至。我一算，竟為那山中修練得道的石猴大鬧地府，毀去了有我名號的生死簿之故。
　　我修佛法，卻修不去好奇之心。
　　須知一切果，皆由一切因。一念即動，緣孽自生。
　　我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我和他之間，究竟是緣還是孽。
　　當(dāng)他偶爾來到后山，摘下我枝頭的果實(shí)，酣暢大吃時，我忍不住好奇開了口：“你就是那闖龍宮，鬧地府的孫悟空？”
　　“沒錯，正是俺老孫，何方桃精，報(bào)上名來�！彼^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鎖子黃金甲，腳踏藕絲步云靴，狹長的鳳目中傲氣沖天，果然只有這樣的一個人，才能降伏盤踞這花果山中的七十二洞洞主，才能揮起那一萬三千七百斤的定海神針，才能讓地府閻君磕頭求饒。
　　只是這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卻因手中啃了一半的桃子和腮邊的桃汁而顯得稚氣了許多。
　　“我只是這花果山中無名無姓的小妖罷了�！蔽铱此麑⑹种袣�?zhí)覕S于樹下，一雙鳳目滴溜溜的又盯上了掛于枝頭飄著甜美香氣的熟桃，不由低下枝椏將他相中的那顆桃送至他面前。
　　他爽快的摘下桃子，張口大啖，然后大贊：“俺老孫吃過無數(shù)桃子，卻沒有一棵桃樹結(jié)出來的果子比得上你的！”
　　我受到贊美，卻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抖了抖枝椏，再送上一桃表示謝意。
　　自這天起，他便三不五時從水簾洞中溜到后山，與我聊天。
　　有時聊的極久，大凡是他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興高采烈的談著他出生來的種種，而我在一旁靜靜聆聽。
　　有時寥寥數(shù)語，他在外邊玩累了便睡在我的樹椏上，我便垂下葉片，為他擋風(fēng)避寒，看著他熟睡的容顏，份外純真。
　　“悟空，悟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離一切諸相，悟一切為空，即名諸佛。悟空，果然是好名字�！庇质且荒杲Y(jié)果，我看著那蹺起二郎腿躺在樹上左手一顆桃右手一顆桃的他，輕輕嘆道。
　　“那當(dāng)然，這可是俺老孫的師傅取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彼侠蠈�(shí)實(shí)啃完手中的桃，斜睨了我一眼，又摘下我遞過去的桃，得意道，“聽你那口氣，定是為自己沒姓名而寂寞吧？”
　　寂寞？什么叫寂寞？我在山中渡過千年時光，從不懂得寂寞是什么。直到遇見他，認(rèn)識他，因他的到來而浮起，又因那一聲“桃精”而沉下的心情出現(xiàn)，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竟有一物，名叫寂寞。
　　一切眾生，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眾生無名，塵土皆空。有沒有姓名，我從未想過。只是，我不愿在他心中只是一個桃精。
　　他遨游四海，行樂千山，識得妖精萬萬千，而我終究只是他記憶中連名號也匱乏的一抹蒼白。
　　見我似是同意，他不由摩拳擦掌，興奮起來，原本靈動的眸子越發(fā)鮮活了，滿漾著高興：“我還是第一次給人起名，叫什么好呢？嗯，你的桃子這么好吃，就叫你桃桃好不好？”
　　既是你起的名，又怎會不好呢？
　　就這樣，來來去去，又是許多年。最初只有夏季的會晤，現(xiàn)在他卻不只于結(jié)實(shí)時節(jié)的拜訪。
　　樹靈若沒有三千年的修行，便無法聚靈化人，游歷人間。然而，他卻倚著我的樹身，快樂地告訴我那一片花果山不曾有的天地，讓人睜不開眼的冰天雪地，蒼茫一如天際的迷蒙云海，焦渴難耐的無邊大漠，在他口中，我恍若重生，隨他東渡仙山，訪師求道，俯瞰天下。
　　我羨慕，羨慕他的自由，他的無拘，甚至羨慕他的肆意妄為，無法無天。
　　有時候心里想著，像這樣看他竄上跳下，摘桃聊天，便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幸福了。
　　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和我。
　　這種幸福短暫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轉(zhuǎn)瞬即逝。
　　有一日他沖到我面前說他要當(dāng)神仙了。看他興奮的四處亂跳，滿臉亂抓的樣兒，我只想到“仙凡有別”四個字。
　　我想對他說不要去，我舍不得你走�？墒�，我知道，我永不會作出任何讓他不悅的舉動，所以，我只能用同樣愉悅的嗓音告訴他，真好……
　　我以為，這一別，會是天長地久，會是滄海桑田，會是遙遙無期，沒想到，才區(qū)區(qū)三十年，他便回到了花果山。
　　看他跺腳豎眉，抓耳撓腮，頤指大罵玉帝太白的模樣，我不禁笑出聲，他一點(diǎn)都沒有變，沒有變成那些神仙一貫的老氣橫秋，口是心非，真好！
　　他好像聽見了那句真好，氣不打一處來，鳳眼一斜，惡狠狠的盯著我，牙齒磨的響響的，問：“我被人哄上去養(yǎng)馬，你覺得很好是不是？”
　　那副表情兇惡的像是只要我做出肯定回答就做好被猴爪撓花臉的準(zhǔn)備，我怎會被這雷公嘴臉嚇倒，只是高興的回答：“你能回來，我能再看見你，真好！”
　　世界上的英雄大多如此，他們在刀光劍影，生死相搏的時刻可以面不改色，但一碰到柔情細(xì)語，真心關(guān)懷時卻容易陣前大亂，不知所措。
　　我一說完，就見他的臉紅的倒像是他的屁股，我一直都知道，我的悟空，不但直率無畏一如世間所有英雄，而且害羞臉薄一如世間所有英雄。
　　我只見著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含糊了幾句什么“不是不記得你，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不留神就忘了�！�
　　他低頭說了幾句，又重整精神，恢復(fù)了一貫的英雄氣概，手持如意金箍棒，叉腰大喝：“俺老孫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封為齊天大圣了。”
　　我看他玉貌金冠，果然好不威風(fēng)，然而一臉的得意與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分毫不差。
　　“沒有桃兒么？”他圍著我打了個轉(zhuǎn)兒，臉上不禁泄了氣。
　　“這暮春時節(jié)，哪來的桃兒？”我沒好氣的回了他一句，這三十年來每年果實(shí)熟時我都盼著他來，年年盼，盼年年，他倒好，趕在這花開時回來，一見面便要桃兒。
　　“哼，我不管，你可是桃精，總有辦法吧！你要是不給我桃，我就不起來了！”說著說著他竟躺倒在地，打起滾來。
　　“你這只潑猴！”我不禁樂在心頭，為他粉身碎骨，形魂俱銷也甘之如飴，何況是違反節(jié)令提前結(jié)果呢。
　　向開得正艷的花中注入妖力，催化它們速速凋謝，就見一時間落花如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霞披山谷，花隨流水，原本繁盛一樹的勝景漸漸褪去，光潔的枝頭上一個個青澀的果實(shí)慢慢綻出，而后成長，大逾拳頭，桃色漸淡，芳香四溢。
　　喜的這只潑猴從這枝頭跳到那枝頭，左掰一個，右摘一個，放開胸懷大吃起來。
　　吃的性起，他將外袍一脫，便躺上我的枝椏，邊吃邊與我說那天上的見聞，說那天馬果然與凡間不同，匹匹膘肥體壯，說那天河氳氤廣闊，一望無際有如東海，說那天蓬元帥頭大體壯，一打就倒，說那天官跟前跟后，嘮嘮叨叨，煩不勝煩。
　　“等到我修練成人以后，若我也天天跟著你，你可也嫌煩不？”我看著他半瞇著的眉眼，打趣問。
　　“才不會，如果你可以變成人，我要你時時刻刻都陪在我身邊。”
　　原本是趣話，我卻教他的這一番回答撩起了心事，還要一千五百年，還要一千五百年我才能走到他的身邊，才能真正與他把臂同游。
　　之前的一千五百年心無旁騖，一晃即過，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一千五百年實(shí)在是太長太長的一段光陰，如一條長長闊闊的大河，隔開了我和他，我只能站在河的對岸看著他上天入地，縱橫神州，逍遙快意。
　　日子便在這種心思下越發(fā)難熬了，我望著這日頭兒剛剛升起，便盼著它快快落下，見著這夏日臨近，便忍不住望著冬季快快來到。
　　悟空時時來我這里，今天說他打敗了某天兵天將，明天說趕跑了那吒三太子，后日又比劃著如何擊退托塔李天王，總之是日日新鮮，冷不防他又來告訴我，說玉帝這會子真封了他個齊天大圣，他又要上天了。
　　我永遠(yuǎn)不會攔著他做高興的事，永遠(yuǎn)都不會。所以，我又高高興興的送走了他。
　　他對我說，這次他會時時記得我，得了空就下來看我。
　　他沒有食言，不到一年他便下了天界。
　　“你看這是玉帝老兒賜的瑤池玉酒和老君金丹�！彼种齑笮Γ瑧{空出現(xiàn)，十二萬分的得意，還有那么一點(diǎn)獻(xiàn)寶的驕傲，“有了這顆太上老君的九轉(zhuǎn)金丹你就可提前化為人形�！�
　　比起這些來，我更欣喜的是他心中有我，無論他將我視為何人，朋友也好兄長也好，他心中確實(shí)有我，便夠了。
　　不愧是太上老君煉制，天地人妖夢寐以求的仙丹，只覺得金光閃過，一種與以前全然不同的觸覺讓我忍不住睜開了眼。
　　這是一種不同的體驗(yàn)，這片天還是那樣的藍(lán)，可是在人類的眸子里煥發(fā)出了更燦爛的生機(jī)，這片草地還是那樣的可愛，可是在人類的手心里顯得格外的柔弱憐人，就連一貫在我枝頭打滾的悟空，現(xiàn)在竟也是那樣的與往不同。
　　我看著自己的手掌，如樹枝般分叉開來的是被稱為手指的存在，與滿是皸皮的樹枝不同，手指根根纖細(xì)修長，指尖圓潤光滑。
　　“桃桃，恭喜你，你已經(jīng)化為人形了！”他湊上前，一把將瑤池玉酒灌入我的口中，看我被嗆的直咳嗽才停了下來，“以后你可以陪俺老孫一起飲酒作樂了�！�
　　我不停的看著自己的手，難以置信的念著：“我變成人了，我變成人了……”
　　最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跟在他身邊了。
　　他看我這般模樣，扔下酒壺，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大笑著走向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溪。
　　后山多是花草樹木，落花時節(jié)溪面往往堆滿落英，這條小溪便被稱為□□。
　　他撥開水面落花，拉我臨溪照影。
　　在這明水如鏡中我只看見了兩個身影，一個身穿褚色長袍，綠色發(fā)絲披過腰際，翠色眸子鑲嵌在白皙的臉龐上，身形亭亭，依偎著旁邊那高大的身影。另一個頭戴飛龍紫金冠，身穿瑪瑙赭黃袍，腰系藍(lán)田帶，足踏布云履，金褐色的發(fā)絲不受金冠拘束，自在狂妄的揚(yáng)在空中，彰顯著存在，金色睫毛下的鳳目邪魅動人。
　　璧人如雙，形影不離。
　　從今往后我便跟在了他身邊，上天庭，游仙海，會道友，賞奇景。
　　從今往后我再也不用聽悟空說他又做了什么，而是和他一起去做他想做的事了。
　　天庭的生活是出乎意料的奢靡，也是出乎意料的無聊。依悟空活潑好動的性子，幾天熱鬧過后，他便開始乏味起來。
　　我知道他不適合天庭的生活，不適合閑散，不適合屈膝，不適合受制，在我勸他離開前玉帝下旨，命他看管蟠桃園。
　　難道玉帝沒有腦子嗎？讓一只猴子看管桃園？我無語。
　　而后，我就一直看著這只潑猴濫用職權(quán)，躲在蟠桃園中大塊朵頤，看他攪亂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看他順手牽羊盜了太上老君的金丹。
　　許多年后他被壓在五指山下有人問我，為什么當(dāng)初不阻止他這些放浪形骸的行為，若是有我攔著，必不至于此，我反問，為什么要阻止，他做得很開心不是么,我說過我永不會攔著他做高興的事，他偷桃時眼神是那么的明亮，他盜丹時表情是那么的愉快，當(dāng)他看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一干眾仙氣的吹胡子瞪眼臉青唇白的樣子笑的是那么的恣意猖狂，響徹天地。
　　這才是我一生追隨的人！我又怎么會去攔著他呢。
　　天庭失了面子，不肯罷休，我為他披上紫金戰(zhàn)甲，看他橫掃天界，打的十萬天兵抱頭鼠竄，將玉帝趕出凌霄寶殿自立為王，何等地威風(fēng)，何等地狷傲。
　　直到他被二郎神拿下，他也從未低下頭顱，曲下雙膝，只是仰天大笑，傲然挺立。
　　我被押下天牢，聽說他踢倒老君的煉丹爐，反出天庭，被如來佛祖壓在五指山下。
　　我闖出天牢，趕至五指山下，卻見悟空風(fēng)采依舊，絲毫沒有被囚之窘。
　　“等俺老孫從這出來，照樣可以將天庭再鬧個天翻地覆。”
　　二話不說，我將本體從花果山移至五指山。
　　我原是樹精，注定本體不能遷移，此舉讓我元神大損，修為盡毀，此后還不知能陪在他身邊多久。
　　他不悔大鬧天庭所為，我亦不悔自損性命之舉，生死為他，我只求呆在他的身邊罷了。
　　如果不是悟空行動受制，這實(shí)在也可說是一段好日子，數(shù)百年的時光，天地間真的只有我和他，熱了，我為他扇風(fēng)；冷了，我為他取暖；餓了，我為他覓食；渴了，我為他遞水。
　　悟空從來不說一聲謝，也不勸我離開。
　　我知道，他懂我。
　　他既不能出來，我便在這里陪他到身死之日。
　　山中歲月不知時，在我和他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寂寥后，觀音來訪，允諾悟空只要送取經(jīng)人西行，便將他放出。
　　悟空初不肯應(yīng)，他是何等傲烈的性子，豈肯向如來低頭。
　　我勸他應(yīng)了此事。
　　“傻瓜，應(yīng)了此事也不代表你就向佛祖低頭啊，你還是你的齊天大圣，你的狂傲，你的不羈，你的自由，都還在你自個兒心里呢！何苦緊緊拘泥著形式呢？”
　　“若我忘了呢？”五百年的囚禁并不是無用功，悟空的驕傲不減，卻已經(jīng)知道何謂憂患。
　　“還有我呢，那些你若忘了，我替你記著，時時提醒著，決不會教你忘了�！�
　　五百年，他已經(jīng)被壓了五百年了，如今這個機(jī)會決不能放開，我的身體越來越差，誰都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另一個五百年可以陪在他身邊。
　　這五百年來，我見到的太多太多，即使有我在，他偶爾還是會寂寞，月明之夜我也曾看見過他的淚水，花開之時我分明瞧見過他的渴望，我既知道他想要自由，又怎能不想方設(shè)法為他得到呢？
　　有一回我去打水，回來后見他伸手去取前方的梨子，偏生差了那么幾分，無論他如何掙扎伸手，還是無法勾到，他那努力的神情讓我不禁淚下，這就是當(dāng)年大鬧天宮，攪得神佛兩界不得安寧的齊天大圣，昔日的風(fēng)光零落成泥。
　　我想大聲哭號，可是我不敢，我怕驚了他，這一刻，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做心碎。
　　如果沒有了我，還有誰能照顧他呢？我不敢想。
　　如今有離開五指山的機(jī)會，決不能放開！
　　我想陪他一起等取經(jīng)人的到來，我想陪他一起去西天取經(jīng)，我卻等不到了，元神已毀，形魂必滅。
　　取經(jīng)人已經(jīng)出生了，他不會寂寞太久。
　　“你不能死，我不準(zhǔn)你死�！蔽铱匆娢蚩盏难廴t了呢，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緊緊拽住我的袖子，大聲叫道，“你死了，誰來記住我的狂傲，我的不羈，我的自由，誰來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齊天大圣，你永遠(yuǎn)是！”我坐在他身邊，他為我哭了，我也就不枉這一生了，“你莫忘了，你永遠(yuǎn)是我心里的齊天大圣�！�
　　五百年，我認(rèn)識了他五百年。
　　他摘桃的笑臉，入睡時的愜意，打斗時的矯健，大笑時的威風(fēng)，一幕幕晃過我的眼前。
　　“悟空，我好想再看一次，”我聽見他抽泣的聲音，“那時，我們映在□□中的倒影�！�
　　在閉眼之前，我聽見了一聲長哀，想起了人間的一句詩。
　　猿啼三聲淚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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