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蒼予每天早上出門都會經(jīng)過那個拐角。

　　拐角處住著楚家。顧蒼予認(rèn)識楚家那個比他小些的孩子，楚瀾遠。不過這幾年聽說他得了什么難纏的病，因此不太見得到他。
　　正對著柏油路的是一扇落地窗，但是窗簾從不拉開。顧蒼予有時會聽見模模糊糊的琴聲———來自窗簾背后，彈來彈去始終是這么一首。
　　曲子有些冷門，他聽了這么多年依舊不知道曲名。
　　不過，挺好聽的。

　　如果楚瀾遠還在上學(xué)，應(yīng)當(dāng)比他小兩屆。
　　顧蒼予以前在學(xué)校里也是見過他的。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一副好學(xué)生的模樣：校服穿得一絲不茍；逢年過節(jié)各類比賽走上領(lǐng)獎臺的名單里永遠有他；皮膚很白，見人總掛著靦腆的微笑。

　　顧蒼予將車把一偏，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乩@過了綠化帶。

　　今天落地窗的窗簾還是沒有拉開，楚瀾遠也沒有彈琴———
　　窗前的梔子花倒是開了幾簇。

　　***

　　也許顧蒼予從未注意到，琴聲只在夏天響起，聽眾永遠僅他一人。

　　***

　　顧蒼予忽然聽見有人按了門鈴。
　　今天家里只有他。顧蒼予坐在書房里，聽著門鈴沉悶地回響。他煩躁地扔開筆，抓了一把頭發(fā)，糾結(jié)半天還是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比他矮了半個頭的楚瀾遠。

　　“阿瀾？”顧蒼予挑眉，“你怎么來了？”
　　“蒼予愿意陪阿瀾去散步么？”楚瀾遠微微仰了臉，狡黠地一笑。
　　“盲猜你要捉弄我。”顧蒼予勾唇道。他換好鞋出去，順手帶上門。
　　“阿瀾能有什么壞心思呢�！蹦侨撕孟裉貏e高興，走路都帶著小跳，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歌，可聽不真切。
　　顧蒼予不緊不慢地跟著那人走：“今天怎么有空出來了？”他折了一根狗尾草。毛茸茸的草穗在他的掌心輕輕地?fù)现�，又有些扎手�?br>　　那人腳步倏地一頓，顧蒼予險些一頭撞在他身上：“欸……”
　　楚瀾遠清清亮亮的眼睛盯著他：“你忘了么？我該回去了……說過的，不要沉湎于人間瑣事。這些事情不值得浪費時間。我們只是來人間游歷，沒必要投入這么多情感�！�
　　那人回身，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依然雀躍地跳著走，哼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調(diào)。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楚家大門口。
　　楚瀾遠湊到他身前，很輕地咬了下他的唇，溫?zé)岬臍庀⒁宦凡吝^他的頰，滑至耳邊：
　　“你愿意陪我看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么？”

　　顧蒼予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人已猛地退開：

　　“蒼予！再見啦！”

　　顧蒼予指尖捻著狗尾草，向他微微頷首。

　　***

　　狗尾草在琴聲的流逝中干癟枯黃；顧蒼予在兩點一線間來來往往。他騎著車，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那個拐角，終于記不清琴聲止于梔子花凋謝的第幾天。
　　落地窗的窗簾緊緊地拉著。他突然感覺今天很安靜———偏偏就是想不起到底缺了什么。
　　顧蒼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正好是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100天。

　　他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空氣中的微涼。

　　***

　　”聽說楚家放棄治療了。”那個被他稱作母親的女人說。
　　顧蒼予淡淡地“哦”了一聲。
　　“你抽空去看看他，畢竟……”
　　“知道了�！鳖櫳n予起身離開餐桌，終止了這次談話。

　　今天楚瀾遠的房間拉開了窗簾。
　　這個空間里只有他和楚瀾遠。角落處站著一架立式鋼琴，房間里唯一會發(fā)聲的物件是床邊那臺氧氣機。
　　氧氣機長長地嘆著氣。那人安靜地躺著，闔著眼，安詳如平日。
　　床頭有一個花瓶，插著窗外新折的梔子花。顧蒼予看看花，又將視線移到楚瀾遠臉上。那人看上去頗為輕松，或許是因為即將得到解脫……
　　氧氣機又沉沉地嘆出一口長氣。
　　他傾身在楚瀾遠嘴角落下一個吻，然后倉皇地在氧氣機的嘆息聲中逃離：“阿姨，我還有些事，今天就不打擾了�！�

　　***

　　從此那人止步于他18歲的仲夏末尾，卻還在等待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

　　顧蒼予聽聞這個消息時，微微翹了翹嘴角。
　　其實他一直沒有告訴楚瀾遠，自己是回不去了的。
　　他將永遠徘徊于人間，不生不滅。這是對于墮落的神明的懲戒。

　　顧蒼予站在楚家大門前，怔住。
　　他依稀聽見里面單曲循環(huán)的歌，正是楚瀾遠生前最常彈的那一首。只是它不夠完整……缺了蟬鳴、梔子花、盛夏的風(fēng)還有那個永不拉開的窗簾背后的那個少年。
　　他抬手，輕叩門。有人給他開門：“啊……”
　　顧蒼予不說話，只是指了指臂上別著的白花。

　　照片上的那人還是笑著的。顧蒼予近乎茫然地看著眾人忙碌，思考楚瀾遠若看到這一切會作何感想。
　　鋼琴上放著一本琴譜。顧蒼予隨手翻到一面，見滿紙的批注要領(lǐng)，就知道那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曲子不長，兩三頁就到了結(jié)尾———
　　終止線下方特別標(biāo)了一行小字：

　　德沃夏克《降G大調(diào)幽默曲》第五首*。送給我最愛的蒼予。

　　***

　　顧蒼予養(yǎng)成了一個頗為可笑的習(xí)慣：給楚瀾遠上墳。
　　他果然沒有老去，維持著一份永恒的年輕，一個人窩居于空寂寂的別墅里，有些落寞。

　　這天他拎著一塑料袋的各種元寶經(jīng)書去給楚瀾遠上墳，計劃過兩天再去售樓部轉(zhuǎn)轉(zhuǎn)。
　　清明節(jié)還早，公墓稀稀拉拉沒什么人。顧蒼予卻看見已經(jīng)有人站在楚瀾遠墓前了。他扔下手里的一堆迷信物品走過去：“誒，小孩……”

　　那人一驚，轉(zhuǎn)身看過來。清清亮亮的眼睛正好對上他的視線———就像一池活潑里透著深邃的春水，無論如何都只能看到表象，猜不透那人天真的外表下到底見了多少悲歡離合。
　　“阿瀾……”他攢了很多話想對那人說。然而這瞬間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么多年來日夜準(zhǔn)備的語言———原來千言萬語的拐彎抹角，脫口而出也不過是幾個字：

　　我很想你。

　　***

　　顧蒼予將某個以縮小形態(tài)死而復(fù)生的小人拎到車上，給他扣好安全帶，硬邦邦地關(guān)上車門，自己坐上駕駛座，點火。
　　音樂忽然響起，低低地占據(jù)了車廂里的每一寸空間。楚瀾遠一怔：“這是……”
　　“你先跟我實話實說，”顧蒼予從后視鏡里盯著他，“為什么要下來找我？”
　　“因為……”
　　“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我回不去了的！”
　　楚瀾遠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冬景，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盛夏———

　　音響里放的是德沃夏克《降G大調(diào)幽默曲No.5》。

　　音樂婉轉(zhuǎn)舒緩，一如時間流逝。
　　楚瀾遠垂下眼。良久，輕輕地說：“想你了啊�！�

　　顧蒼予的大腦空白了幾秒。趁著紅燈，他回頭上上下下掃了楚瀾遠一遍：“……以后下來的時候多穿點�！�
　　那人嘴角噙著笑，沒有看他，依舊看著窗外：“以后不走了�！�

　　不走了。

　　顧蒼予用指節(jié)叩著方向盤打節(jié)拍。楚瀾遠悄悄投去一眼，知道對方已經(jīng)不生自己的氣了。

　　——————正文完——————
　　（哦，阿辭又雙叒叕寫了番外�。。。�

　　“你這樣還長得大么？”顧蒼予開始計算養(yǎng)小孩的費用。
　　“嗯，當(dāng)然啦！”楚瀾遠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那么送你去幼稚園好不好呀阿瀾～”
　　楚瀾遠：……
　　該去幼稚園的是您吧。

　　“到了�！鳖櫳n予倒車，停好。然后打開車門，彎腰把楚瀾遠抱出來。
　　那人偎在他肩頭，頭發(fā)蹭得他有些癢，卻是一種充實的溫暖。
　　楚瀾遠好奇地伸手，用衣袖接住自天空飄落的點點白色。他收回手，仔細看了看，很是驚喜地叫出來：“下雪啦！”
　　顧蒼予笑著揉了揉興奮的小人：

　　“對，剛好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

　　以后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以慢慢走；顧蒼予可以把那些很早很早的故事細細講給他的阿瀾聽；他們還可以一起看很多很多場初雪，攜著手，直到無盡的盡頭。

　　——————END——————

　　注*：德沃夏克《降G大調(diào)幽默曲No.5》是以前考級的時候練過的一首（時間原因沒學(xué)完），挺好聽的，但是有點冷門。指路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鋼琴考級教材新編第二版第八級C項第一首

《夜與云》
這樣認(rèn)識的



《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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