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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叫朗月,據(jù)巫女說,撿到我的那天晚上,月光很亮。
她能撿到我,全拜我的哭聲所賜。她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偏偏那時在襁褓里的我,就在她家附近哭天搶地。
為了防止被我吵死,巫女便把我撿回屋里,扔到了壁爐旁邊的果籃里。從此以后,果籃成了我的專屬床位,一直到我三歲。
巫女養(yǎng)了一只羊。我三歲之前,都靠喝她的奶長大。我問過巫女,這只羊叫什么名字。巫女看了我一眼,道:“羊就是羊,哪來的什么名字。”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巫女就是巫女,哪來的什么名字!
好吧,我必須要承認(rèn)一件事,巫女很不喜歡取名。要不是我上學(xué)必須用到名字,巫女也不會給我取。
“那你自己取一個吧!蔽着f。
“名字要別人取的才算。”
在我軟磨硬泡一周后,巫女終于答應(yīng)給我取名了。我高興的整整三天沒睡好覺。
取名那天,我一整天都沒找到巫女。我找遍了花園、菜園、羊圈、廚房、臥室,都沒有找到她。情急之下,我來到了巫女多次重申,不允許我入內(nèi)的禁地——地下室。
地下室的門很破舊,看起來有些年歲了。此時此刻,好奇心已經(jīng)大過了想找到巫女的心情。我慢慢推門而入,門發(fā)出“吱呀”的喘息聲。
地下室很暗,唯有某個角落里,月光像舞臺燈一樣打下來,巫女埋膝而睡,她身旁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書籍很舊,布滿了灰塵,灰塵在月光中伴舞。而巫女一頭黑色的卷發(fā)像海浪舒展在她的肩上,背上,或者靜靜地垂落在半空中。
巫女的一角側(cè)顏漏出濃密的□□之中,她的睫毛上掛著幾;覊m,像初春綻放的花蕊。
我盤腿坐在巫女旁邊,那時的我只覺得這副景象美得動人。
后來巫女醒了,把我揪出去揍了一頓。
揍完之后,我問巫女想好名字了嗎?
巫女想了想:“撿到你那天月亮很亮,你差點(diǎn)被一頭狼叼走,叫你狼月吧。”
好吧,我可能知道巫女為什么不喜歡取名了,她取名的品味實(shí)在算不上好。于是我自作主張,把“狼”改成“朗”。
那是我第一次下山,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巫女住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的。
巫女帶了一頂帽帷,帷帽上的黑紗將她的上半身徹底遮住。她說這是她從一本東方書籍上看到的,就動手做了一個。
下山的路很艱險。我是說,看起來很艱險。山上長滿了常青樹,常青樹上鋪滿了帶刺的荊棘。荊棘上的每一根刺都閃爍著寒冷的光芒,冷淡地瞥過每一個經(jīng)過他的人。
我拉著巫女的裙擺,小心翼翼地跟在巫女身后。巫女從容自若,仿佛這條路她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遍。
但在我印象中,巫女很少下山。
跟在巫女后,我沒有受到任何一根刺的傷害。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山下這么熱鬧。擺滿了鼠尾草和迷迭香的香料攤,叫賣蘋果酒的小販,他旁邊的攤位上擺的是又黑又硬的面包,招攬巫女購買首飾的婦人。我看過了,首飾是黃銅做的,又老又舊,完全不適合巫女。
估計巫女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她理都沒理婦人。
我拉著巫女的裙子,越過她的身體,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一座像層層疊疊的松子蛋糕的建筑,但是松子蛋糕上不會倒扣冰淇淋甜筒。
學(xué)校門口站了兩位中年女性,她們頭上戴著黑色披風(fēng),身上穿著黑色長裙。站在松子蛋糕前,像錫兵。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圣女你好,我送孩子接受洗禮!蔽着f。
被稱作“圣女”的中年婦女看了看我,又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巫女。然后點(diǎn)頭:“好的。”
巫女領(lǐng)著我,跟從兩位圣女走進(jìn)了松子蛋糕,又走進(jìn)松子蛋糕以內(nèi)。松子蛋糕里有一條長廊,巫女止住腳步,站在長廊那頭。圣女拉著我繼續(xù)往前走,我往后看,想叫巫女趕緊跟上來。
忽然,一場大風(fēng)灌進(jìn)了長廊里。掀起了長廊盡頭的巫女的帽帷,巫女黑色的眼眸如同黑曜石,望著我。
“是巫女,巫女!”
我已經(jīng)走出了長廊的另一個盡頭,沒來得及聽到長廊里震天動地的嘶喊聲,就被關(guān)進(jìn)了一座厚重的白色石門里。
石門里是穿著黑色長筒的神父。
他摸著我的頭頂,道:“可憐的孩子,被詛咒污染!
“詛咒是什么?”我問。
“那位黑發(fā)黑眼的女人,就是詛咒!
那么詛咒一定是贊美的詞匯。
“是的。”我也很贊同。
神父點(diǎn)點(diǎn)頭:“是個好孩子。”
學(xué)校里的日子很枯燥。每天不是縫衣服就是洗碗拖地,還有唱贊歌。我最喜歡唱贊歌,因?yàn)橘澑杩偸菚屛蚁肫鹞着窈@艘粯拥念^發(fā)。
但不知道為什么,學(xué)校里的其他孩子,喜歡把水潑到我身上。
我告訴神父,神父說,要寬恕,這是別人為了洗滌我身上的詛咒。
“詛咒是好東西,為什么要洗滌他?”
神父用震驚的表情看著我,他的臉像是一塊揉皺的爛抹布,忽然被劇烈地撕扯開。他叫兩個圣女把我關(guān)入反思室。
反思室正中間,掛了一幅畫。畫上有一位純白無暇的長著翅膀的女人。
等到反思室的門被打開,我問圣女:“那是誰?”
圣女說:“那是神明,會保佑我們不被污染,會保佑我們身體健康。”
我沒有告訴她,我覺得這個神明長得很像巫女。
學(xué)校里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枯燥。我有點(diǎn)懷念在山上,給巫女鏟草,煮馬鈴薯湯,喂羊的日子了。
我問神父我什么時候可以出去?
神父說:“孩子,當(dāng)你能擁抱神的時候,你就可以出去了!
理解神?
“那該如何擁抱神呢?”
神父說:“等你學(xué)到神學(xué),你就懂了。”
我終于到了學(xué)神學(xué)的年齡,我興沖沖地走進(jìn)教室。教授神學(xué)的人是個不茍言笑的老家伙,他說“神是萬能的,無私的,圣潔的,能引領(lǐng)我們走上天堂的”。
不知道為什么,我腦子想的是巫女,黑發(fā)黑眼的巫女。
做禮拜時我在想巫女,祈禱時我在想巫女,看到神像我在想巫女。
“你的眼里充滿了對神的敬畏!
我可以走了,神父說。
那時候顯得很長的路,現(xiàn)在顯得很短。我路過香料攤,擺滿蘋果酒和黑面包的攤子,擺滿破舊首飾的攤子,來到了長滿荊棘的山前。
但山路被封住了。
有一個好心的樵夫告訴我,這山上住了一只會迷惑人心的妖精,專門吃身強(qiáng)體壯的男人。遇到她的男人會被詛咒,會被污染,最后精盡身亡。
我問樵夫:“你怎么知道的!
樵夫說:“那妖精已經(jīng)殺了三個男人了。”樵夫邀請我去他家住。
晚上,一群男人圍在火爐旁,商量著如何把迷惑人心的妖精殺掉。
“用劍刺穿她的心臟!”
“用十字架釘死她!”
“用斧頭砍下她的頭顱!”
“聽說妖怪在月圓之夜最弱,我們可以在月圓之夜偷襲她!
在月圓這天,幾個男人,有拿劍的,有拿十字架的,有拿斧頭的,他們問我,我拿什么。
我想了想,拿起一袋黑面包。
他們哈哈大笑。
“你拿黑面包是想毒死妖精嗎?”
“省省吧伙計,妖精可不愛吃黑面包!
女人們?yōu)槟腥藗兡ㄉ狭诵迈r的雞血,揮著手帕和含著眼淚告別。男人們與女人們熱吻告別,踏上了斬除妖怪的征途上。
他們破開了封鎖山路的木板,揮舞手中的刀和斧,劈開沿途的雜草和荊棘。
我因?yàn)槟昧艘淮诿姘,所以跟在隊伍的末尾?br>
月光很亮,像我的名字一樣亮。打在茂密的常青樹葉上,形成交錯的光斑打在地上。讓我想起冬天踩碎的雪。
“啊——”隊伍領(lǐng)頭的男人忽然慘叫,嚇得其他男人往路旁逃竄。路的兩旁是荊棘,我想這么告訴他們,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荊棘刺穿了他們的身體,呻吟在寂靜的林子里,如同瀕臨死亡的昭告。
我走到領(lǐng)頭的男人身前,他的脖子套在荊棘里,差點(diǎn)被鋸成兩半。我繼續(xù)走,我沿著月光的指引走。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一片湖水。
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湖水咕嚕咕嚕冒著水泡,我覺得很有意思,想走近些看,迎面的水花讓我成了落湯雞。
她從水里探出頭,又干凈利落地上了岸。她黑色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胸前,后背的蝴蝶骨停憩在潔白的花瓣上,跟隨她的手臂動作飛舞。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呼吸幾乎停滯了。沒有天,沒有樹,沒有荊棘,沒有湖水,沒有土地,只有她。
她微微側(cè)過半張臉,看到了我。那雙黑曜石般眼睛里毫無波瀾。
“要……要來點(diǎn)黑面包嗎?”我眼睛挪不開,她美得像一座雕塑,像掛在墻上的畫。
“狼月!彼谐隽宋业拿帧
我的神明。
我回到了那座小木屋里。
小時候在我眼里很高大的巫女,現(xiàn)在我要俯身看她。
巫女的樣子沒有一絲絲變化,甚至要比很多年那樣艷麗。她真的是會迷惑人心的妖精嗎?
我不知道。或許是吧,有巫女在的地方,我總是下意識地盯著巫女。
巫女最近愛上了制藥。她身上的每一處都浸泡了草藥的氣味。我發(fā)誓,我只是在她睡覺的時候,稍微地湊近一下。
更多時候,我會像現(xiàn)在這樣,幫她看火,挑選草藥,打水,還有盯著她的側(cè)臉。
好奇怪,今天的巫女,臉有些紅。她端起藥罐的手指有些發(fā)抖,我看出她的異樣,想上前接過藥罐。在碰到她手指的時候,她突然撒開手。
苦澀的藥氣飄散在空中。
她轉(zhuǎn)身離開廚房。巫女跑得很快,一下就沒影了。
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去了地下室。
我來到地下室門前,輕輕推開那扇破舊的門。門被打開,嗆人的灰塵撲面而來。我揮揮手,想把灰塵擋開。
揮袖之間,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巫女。
她渾身爬滿了荊棘,荊棘上長滿了小尖刺。我打算靠近她,腳下踩到一張紙。我拾起來一看,上面寫滿了如何成為一個人的方法。
從妖精變成人嗎?
“你別過來!彼f。
我才不怕她揍我。我義無反顧地走到她面前,張開雙手抱住了她。
小刺扎進(jìn)皮膚里,一縷縷血腥味鉆入鼻間,我感受到她在顫抖。我擁得更緊了,小刺深入皮膚。
過了很久,大概是一夜那么久。
巫女渾身的刺都消失了,只剩一地的薔薇花瓣。她用深不見地的眼睛望著我,從來不會有任何情緒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波瀾。
我好像看到了光,一束破開層云射入我的內(nèi)心的光。她在云端,她是神明。神明現(xiàn)在終于肯憐憫我了,我真正擁抱到了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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