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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也

　　“無者空也，亦滿也…博觀而中懸衡，忘功名情也，亦空亦滿，無也……”

　　琦鶴復述著師傅曾對自己的教導，其聲在文字鋪成的溝壑里流淌，在寒風盤踞的軍帳里環(huán)繞，繞暈了有成，有成自認是個莽夫，即使琦鶴做了詳細的解釋也絲毫改變不了自己一點也聽不懂的事實。無也…不就是什么也沒有嘛，梁有成這樣想著，到最后也沒明白為何琦鶴要給自己起這么一個滿滿孤獨的字。他倒也沒糾結，不明白歸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覺還是要睡的，他馬上就把“無也”拋到腦后，和琦鶴告別回自己的帳篷去了。

　　博文二年三月，琦鶴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來自孟子誠的家書，他素日愛寫草書，寄信倒是用的正楷，有些斂不住的收筆像極了那人的性子。說來，至今已存有十二封，文字功底不見長，敘事依舊東拼西湊，琦鶴僅潦潦看過幾眼，便放入床邊的楸木箱。當年來疆時迎冬，未曾想竟觀薄云叆叇，朝霜夕露，草履踏日影，已三年，琦鶴在地頭雜草上隨意躺下，農(nóng)耕時翻出的新土和身下草色涂滿麻衣，耳邊是鐵具有節(jié)奏碰撞硬土的悶響，將士們互相打氣的口號以及婦女老農(nóng)的閑談。困意將襲，卻被田地另一端有成的呼聲驅散。想是那人帶著糧草到了。

　　琦鶴回到營帳，凝固的泥土一片片抹在衣上。子誠見狀主動備水，幫琦鶴沐浴。他的指尖順著眼前之人那清晰可見的骨骼脈絡滑動，留下一道道水痕又很快消失不見。就這沐浴一會兒，便有人來找琦鶴。想到琦鶴日夜操勞，既要抵御鬼有蠻夷的侵犯，又要挑起邊疆建設的大任，每次子誠來，雖只待兩日，也竭力替琦鶴去處理些政務雜事。

　　子誠前腳剛走，有成后腳就大步踏入琦鶴帳篷。他知道盛將軍定要去替將軍的班，這兩日將軍可以清閑些，就去尋了盤果子，洗過后給將軍送來。他將果盤放到炕桌上，抖下的水珠圍著盤子繞了一圈。琦鶴笑著道謝，便吃起來。有成也樂呵呵的，他很喜歡現(xiàn)在的將軍，身子弱歸弱，可性子不像之前的那樣矯情，也不嫌自己事兒多又是個粗人。盛將軍也是厲害的很，“…俺原本以為盛將軍也和俺們一樣，武將嘛，再咋也沒那么有文化，也就比俺們生的好點，沒想著他咋知道的那么多嘞！”琦鶴讓有成的話逗笑了，一時起興給他講了點盛子誠的事。兩次參加科舉，一次武科狀元，一次進士及第，聽的有成嘖嘖稱奇，國有此士必興也。琦鶴只是輕輕點頭，并未言及，圣下崇文抑武，朝廷武官多為擺設，像盛子誠這樣的，準他運糧草已是奇跡。

　　“那將軍嘞？”

　　“得一探花罷了。”

　　“將軍這么俊，那探花必須是將軍滴！哈哈哈……”

　　節(jié)氣流轉，苗生穗長。又是一秋碩果累累，隨此消息到的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事。原是溪河村青壯年集體出去務農(nóng)，孩提老人也都去聽某先生說書或去學堂上學，使得村里沒剩幾個人，倒是遵琦鶴吩咐，臨近邊疆界限的村里若是人少需留些士兵防偷盜和蠻族入侵，誰料竟無意間施了一次空城計，且比琦鶴之前兩次有意為之釣了更大的魚。這該說有鬼一族過于愚蠢，還是該說過于聰明呢？琦鶴對此哭笑不得。

　　待士兵將捉來的將領送入琦鶴帳中，其稱己為有鬼族族長之子，口中惡俗之語連連。沒能激起琦鶴怒意，倒令琦鶴覺得這一族之將、族長長子竟用詞出奇的幼稚，將自己比作女人之類，若自己尚不及四歲，還會為此些許生氣，便眉宇間染上些看小兒的笑意。他目光又掃及押此人來的兩位士兵和了無邀功之興的小隊長，笑意更甚，想必這三人一路上耳朵受了很大折磨。琦鶴一時心覺平先生在軍中近半年的有鬼語教習似是頗有效果，便用有鬼語命令道：將此人軟禁，待其能以一族之將的形象示人時再帶到此處。這族長長子聽后啞口無言，在驚詫中被士兵帶了出來，他本以為此地無人聽懂有鬼語，未曾想身邊都是懂有鬼語的，不僅丟了自己的臉面，更丟了有鬼一族的臉面，甚是羞也！

　　當夜慶功宴會，雖無美味佳肴，但見載歌載舞，將士們魁梧的風姿亦不遜于女子，隨風與篝火曳動。琦鶴卻無意享樂，早早回到帳中。近日陛下龍體抱恙，晌午來信句句明示對自己偏重邊疆建設而少興武事的不滿，雖陛下的意志已無關緊要，但琦鶴一思及邊疆安定很可能從盤中之果化為浮浪之沫，便久久心傷不能自已。次日，一圣旨傳入琦鶴軍帳，言陛下繼位，念及云將軍曾與先帝琴瑟調(diào)和，特請將軍即日啟程，歸京以慰先帝之靈。琦鶴思及那捉來的人，臨走前交待有成，帶他領略一番百二河山后放回即可。

　　琦鶴一路向北，行前白藏，至青歲，牡丹恍蕩，盛未開。子誠自城門隨行于琦鶴的馬車旁，路過學子三五成群，歌詩聲色流滿長街。至宮門，馬車止。琦鶴輕拍兩下子誠的手背，尾于宦官而入。昔時金磚依舊，今日人皆不識。

　　影青彳亍于甘泉宮，雖已黃袍加身而乖張之意未減，聞聲抬眸見琦鶴，猶憶舞象之歲，君子微病，無弱柳扶風之意，生翠竹經(jīng)雪之傷。時尊先帝之意隨觀殿試，于考生之列唯見此人，先帝又何嘗不是。喚其龍位之前，做凝脂玉而把玩，視其對賦如空，去狀元而許探花。今日再見，風骨依舊。影青倍深欣忭，先帝之所有，先帝之所好，終皆得。龍椅獲則擁天下，器物寶玉貝聯(lián)珠貫于室內(nèi)，而美人……遂引琦鶴入暗閣。琦鶴已來過數(shù)次，花鳥蟲魚繞己身而掛四壁，皆出于先帝之手。案上未完之作，畫中人墨發(fā)流肩，側目神憂，袖衫半掛于雙臂，上有黑色或未盡染或溢出，四濺于畫布。影青將其掛起，袖中取出兩封信晃于琦鶴眼前，命其換下衣裳，坐室中央。

　　信落膝間，如秋之枯葉，留生而無生，師祖父母乘葉而歸根，寬慰也罷，告誡也罷，都隨這白紙上的墨跡凝固。

　　念兒時己身多病，父母為此心力憔悴，曾問父親為何不添弟妹，只獲一句：“怎得，你還想與他人分父母之愛不成？”，后至五歲送歲青山拜于先師門下，父母也隨遷山腳，學習與調(diào)養(yǎng)共十年，多受師祖照料……為官七載，周旋于泥濘穢土之中，小心謹慎，不過是為父母師祖不憂心罷了，終究有所不足，多令掛心，已為不孝，卻……

　　淚珠滴落紙上，清脆聲響淹沒于影青的慵懶的聲調(diào)中：

　　“那老叟生前常嫌朕放浪，難承大統(tǒng)，今日而觀，承大統(tǒng)而已，有何之難……”

　　“先帝這畫技實在爾爾，與朕比相去甚遠……”

　　他知琦鶴早已不聞，無妨，只圖一樂。

　　此后的故事已無人知曉，即使是上述故事也僅是東拼西湊來的片段和后來者的想象。自旌王朝五百年后，有忘憂先生哀之：“唯記美人風流事，獨忘將軍衛(wèi)國情�！蹦菚r有關云琦鶴功績的記錄已是少有，然今唯剩暗閣中層疊畫卷記錄著歷代帝王的爭相模仿，以及那坊間韻事如故而又愈盛，即使其師守業(yè)道人長提其于作中，喜愛贊美之情溢于言表，也僅存于幾頁意外幸存的原稿，而在廣泛傳播的后人抄錄中隱去。以他一世通透，或許早已料及，從未傷神，倒是后來者多為此唏噓，而我們唏噓的又是哪個琦鶴呢？這問題或許問的突兀，卻是近日最想問的，因為如今我們再見到的琦鶴早已不是最初那個染盡淤泥依舊高潔的君子，而僅是一個三千多年里為眾多帝王塑造出的符號，浸透那旌孝景帝殞命畫的黑色，象征著絕對的權力與欲望。或許，我們唏噓的僅僅是兩者之間的差異而包含的種種不可言說的無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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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

　　叆叇：厚云

　　無也：守業(yè)道人的著名理論，同時也是云琦鶴的字，為虛構。取自荀子：“圣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懸衡焉�！币约扒f子的理論，莊子主張培養(yǎng)“真人”、“至人”，一種無己、無功、無名、無情的完全自由人。

　　守業(yè)道人：云琦鶴的師傅，真實姓名不詳，為虛構。

　　探花：中國古代科舉考試中進士考試第三名的稱謂。“探花”這一說法最早出現(xiàn)在唐朝，唐朝進士及第后有一種慶�；顒咏小疤交ㄑ纭保x擇同榜進士中最年輕且英俊的兩人為探花使，用鮮花迎接狀元。而“探花”作為第三人的代稱確立于北宋晚期。之后朝代的“探花”多為進士前三中相貌最俊美者，是才華與美貌共存的證明，雖有言進士前三的學識水平不分高低，但主觀印象上第一和第三還是有一定差距，且刻意授予“探花”多少有一定意指，也會使被授予者多經(jīng)議論。

　　懸衡道人：云琦鶴號懸衡道人，為虛構。懸衡，就是立一個標準，這個「衡」是何物？荀子說：

　　「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非可道�！梗ń獗危�

　　博文：旌孝景帝在位時期的最后一個年號，為虛構。

　　盛子誠：盛家次子，拿出十年俸祿求旌孝景帝賜婚以娶琦鶴，孝景帝三思后準。

　　旌孝景帝：旌指旌朝，為虛構。孝景帝同漢朝劉啟的謚號，取自孝景皇帝之意，即由義而濟曰景，耆意大慮曰景，布義行剛曰景。旌孝景帝寡言穩(wěn)重，在位期間敬業(yè)愛崗，平日喜好收集奇珍異寶，為虛構。

　　有鬼族：蠻夷的一種，為虛構。

　　琴瑟調(diào)和：琴瑟同時彈奏，聲音和諧。比喻夫妻恩愛。出自《詩經(jīng)·小雅·常棣》。

　　白藏【bái cáng】：秋天的雅稱之一。五色學說，秋色為白，秋又為收獲儲藏季節(jié)，故稱“白藏”

　　青歲：春季雅稱。韓翃【hóng】《送巴州楊使君》：“白云縣北千山口，青歲欲開殘雪后�！�

　　金磚：又稱御窯金磚，是中國傳統(tǒng)窯磚燒制業(yè)中的珍品，古時專供宮殿等重要建筑使用的一種高質量的鋪地方磚。因其質地堅細，敲之若金屬般鏗然有聲，故名金磚。

　　影青：謚號孝武帝，取自漢朝劉徹謚號孝武皇帝之意，即剛彊直理曰武。威彊敵德曰武�？硕ǖ渷y曰武。刑民克服曰武�？渲径喔F曰武。旌孝武帝性格乖張，在位期間樂興武事，旌朝國土面積達歷史之最，為虛構。

　　彳亍【chìchù】：有慢步走，徘徊之意

　　甘泉宮：取自漢朝皇帝的寢宮名稱

　　欣忭【xīn biàn】：指喜悅，明·張居正《答冏卿徐敬吾書》：“恭喜岳旦載臨，仙齡茂衍，忝在門墻，倍深欣忭�！�

　　貝聯(lián)珠貫：貝與珠聯(lián)貫在一起非常齊整漂亮，形容排列非常整齊。

　　大袖衫：唐代女子寬大的薄外衣。

　　乖張【guāi zhāng】。形容人偏執(zhí)，不馴服，與眾不同�，F(xiàn)在多用于形容人做事情不正規(guī)，不是很講究。語出南朝梁武帝《孝思賦》：“何在我而不爾，與二氣而乖張�！�

　　穢土【huìtǔ】：有臟土，垃圾之意。

　　老叟：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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