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黑色七月，天也是黑色的，卻比之往年來涼爽得多。小沁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來到了離家不遠的小鎮(zhèn)上參加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考試——高考。第一天下著不算小的雨，接下來的兩天卻是陰天。很舒服的天氣，不用說，在這一年高考的學生是幸運的。小沁也這么想，她在考場上還算平靜，沒有心慌意亂的感覺。她謹慎地答完了五份試卷，松了一口氣。在走出考場的那一剎那，她仰頭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天卻帶給了她說不出的郁悶。
　　結(jié)果出來了，她沒有被預想中的同濟大學錄取，而是出人意料地進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學，普通得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存在。小沁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裂成一片片的聲音，如同在靜寂的深夜打碎了的玻璃瓶。她在那個痛苦的深淵里掙扎著，艱難地呼吸著；在找不到出口的無邊的黑暗里，她無數(shù)次被噩夢驚醒。醒來的她總是擦著流淌在自己臉頰上的淚水，呆滯地望著黑幽幽的天花板，空洞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神采，似乎生命的能量已經(jīng)在她身上消失。
　　她一直不明白這一切，應該是命運的安排吧！只記得，多少個不眠的夜，品味著一杯杯苦澀的咖啡，強打著精神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遍地，一頁頁地演算著習題�？墒牵磺械呐Χ及踪M了，這樣好似萬箭穿心的痛苦，誰能理解？
　　媽媽不忍心見女兒這樣痛苦，把她送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暫住一段日子，希望她的心情能夠好些，希望她在經(jīng)歷了這樣沉重的打擊后能夠再次燃起生活的勇氣。
　　……
　　8月初，小沁來到了奶奶家。奶奶打從爺爺去世后一直一個人住著偌大的一幢兒層樓房，本來叔叔一家是和奶奶住在一起的，但是一年以前，他們搬去了鎮(zhèn)上，奶奶又不愿意隨他們一起搬遷，于是獨自守著這一份爺爺遺留下來的家產(chǎn)，她情愿在這個自己住了七十多年的地方安詳?shù)囟冗^自己的晚年。小沁住進了二樓盡頭的房間。透過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她可以眺望那寬廣的田野，碧綠的靜靜流淌的小河……
　　奶奶家留著小沁的童年。那是一幢有著三十多年歷史的房子，前屋有一個小菜園和一塊面積不算小的水泥地，后屋是一個大且茂密的竹林，小沁小時候最喜歡在這里捉迷藏，掏鳥窩……聽著風輕輕搖撼著竹葉發(fā)出的“嘩嘩”聲，心也會感到平靜下來。炎熱的夏天，這里是最好的避暑場所，她經(jīng)常和堂妹濼濼一起搬個小板凳，如癡如醉地聽奶奶講故事。竹林旁還有一口古井。
　　盡管在這里，小沁的心情仍舊無法平靜下來，到晚上，她一閉上眼睛，就回憶起了高考的每一個場景，那么清晰，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那深深的絕望和痛楚在她的心上留下了不能抹滅的傷痕。
　　白天她和奶奶一起去地里割草喂兔子或干些別的活，晚上就獨自在房間里發(fā)愣。她不想看電視，也不想看書，做什么，都覺得提不起興趣。而睡覺，更是給她莫名的恐懼，她害怕一閉上眼睛，那糾纏不休的惡夢就會席卷而來。
　　奶奶見住了接近半個月的小沁依然毫無起色，不由得擔憂起來，只得把堂妹濼濼也叫了來。奶奶可能不懂小沁心里的痛苦，而同齡的女孩子，應該是比較有共同語言的，因為濼濼只比小沁小2個月。她雖然讀書不太好，但人卻長得十分出色，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和小巧的嘴巴，加上苗條的身段，濼濼曾是班級里最美的女孩子。她讀完初中后，進了一所中專，卻在堂姐面前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因為她生來就是一個樂天派�？上∏邲]有濼濼樂觀的天性，要不也不會弄得這么痛苦不堪。
　　濼濼陪伴小沁整天瘋玩，除了玩，什么也不想。最近她為了找工作的事情也忙得焦頭爛額，很想好好輕松一下。小沁被濼濼的活潑感染了，終于露出了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小沁，不要整天悶悶不樂的。生活中是有很多不順利，凡事應該想開些，不要老是鉆牛角尖。雖然你考試失敗了，但你還是上了本科線，況且行行出狀元，錄取你的那個學校不見得就出不了秀才，比你倒霉的人還比比皆是。如果人人像你這么悲觀，我們都不要過日子了。”濼濼安慰她說。
　　小沁點了點頭，濼濼的到來果然把氣氛活躍了起來，小沁內(nèi)心的傷口雖然一時還無法消除，但已經(jīng)開始很緩慢地愈合。
　　8月21號是爺爺去世十年紀念日。奶奶一大早就忙了起來，準備去給爺爺上墳。小沁和濼濼也打算一起去。
　　爺爺?shù)膲炘陔x奶奶家不遠的田野里，那是一塊荒蕪了的地。當初爺爺剛下葬時這里還種植著莊稼，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地慢慢地種不出莊稼了，變成了一塊荒地。有人曾試著去開墾它，可是剛種下的幼苗總是很快就枯死。于是人們認為這地邪門，不再有人來這里了。
　　小沁她們來到這里時，地上已經(jīng)長滿了野草，爺爺?shù)膲炇莻�小小的土坡，周圍一圈已經(jīng)栽種了近十年的冬青樹，葉子還是那么青綠的，一年四季也不會凋零，如果不是奶奶每年來上墳時都要把葉子修剪一番，它們早已蓋過了爺爺?shù)膲灐?br>　　奶奶從手臂上挎著的竹籃里取出準備燒給爺爺?shù)募堝X，小沁和濼濼站在一邊。濼濼很快蹲下身幫奶奶點起火來，小沁則呆呆地站立著。她凝視著那塊刻有爺爺名字的墓碑，上面的字跡因為年代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漸漸模糊。她不禁走上前去，輕輕地用手撫去積累在上面的塵土。在觸到墓碑的時候，她仿佛覺得有股力量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她的手指一片冰冷。
　　爺爺在小沁的記憶里已經(jīng)是一個很模糊的影子了，由于沒有照片，爺爺長什么樣子她都幾乎忘記了。但唯一無法忘記的，卻是慈祥的爺爺對這兩個孫女的疼愛。
　　那是一九八幾年吧，小沁和濼濼都只有六歲。那時正熱播一部連續(xù)劇《楊乃武與小白菜》。爺爺開玩笑地說濼濼長得很像里面的小白菜，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小沁因此很不開心，哭著說爺爺偏心，只喜歡濼濼而不喜歡她。爺爺于是忙手忙腳亂地哄著小沁說：“爺爺說錯了，小沁和濼濼長得都像小白菜，比小白菜還漂亮。乖，不要哭了哦，爺爺帶你們?nèi)ベI棒糖�！睜敔斠恢皇譅恐∏�，一只手牽著濼濼，帶她們來到村口的小賣部，買了幾支棒棒糖，一人一半。甜絲絲的棒棒糖融化在嘴里，小沁不禁破涕而笑。爺爺像奶奶后來經(jīng)常做的那樣，帶她們到了屋后的小竹林里，給她們講起了故事。其中很多都是小沁和濼濼的爸爸小時候發(fā)生的趣事，小沁和濼濼聽得很出神，眼睛都不眨巴。
　　爺爺去世的時候，小沁正上小學2年級。大概是有一年左右沒見到爺爺了，她幾乎沒有什么悲痛的感覺。爸爸媽媽送爺爺?shù)倪z體去火化的時候，她還撅著屁股和小伙伴蹲在小池塘邊捉小蝌蚪。
　　現(xiàn)在小沁長大了，經(jīng)常想到爺爺?shù)臅r候，爺爺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小沁的生活，再也沒有機會端詳爺爺慈祥的面容了。
　　小沁的鼻子有點酸酸的，她沉浸在了隱隱的回憶中，往事如煙似夢，死者已矣，而那個不懂事的丫頭轉(zhuǎn)眼已經(jīng)長大，她有了自己所揮不去的煩惱。
　　“小沁，你要不要給爺爺燒點紙錢？”濼濼喊她。
　　“恩。”小沁走過去，拿過濼濼遞給她的一疊紙錢，一張張地投到了地上燃燒的火堆里去�；鹈缭谔鴦又�，吞噬了紙錢，將它們化為了灰燼。
　　四周的空氣顯得有點凝重，雖然是夏天，卻有股陰陰的味道。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小沁看了一眼奶奶和濼濼，她們臉上都是那種像是在沉思的神色。
　　紙錢很快燒完了，風吹起了一地的灰。在半空中打著旋兒，如同一只只小小的黑色蝴蝶，在翩然起舞。
　　“有什么事情跟爺爺說吧�！蹦棠陶f。
　　濼濼先走上前去，她藍色的裙子被風揚起，黑色的長發(fā)也隨風飄揚著，構(gòu)成一幅美麗的畫面。濼濼背對著小沁她們，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來�？戳诵∏咭谎�，示意她也去和爺爺“說”兩句。
　　小沁走到爺爺?shù)哪贡�，看著墓碑上爺爺�(shù)拿�，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風吹得她有點頭暈，眼睛也有點花。小沁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爺爺?shù)哪贡⒃谛∏叩拿媲�，小沁只在心里喊出了兩個字“爺爺……”
　　突然襲來的悲哀溢上了心頭，小沁的喉嚨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一陣風掠過，小沁看見爺爺平靜的墳頭上，慢慢地出現(xiàn)了許多紅色的小點，那小點一點點地擴散，很快變成了一個個紅色的小圓圈。接著，小圓圈上又長出了一根根的細枝，漸漸萌發(fā)出了苞芽。那苞芽緩慢地開放著，花瓣在慢吞吞地舒展，直至完全開發(fā)。那是血一樣紅的花！那花的花瓣上似乎還有星星點點的東西，像鬼火一樣閃著，即使是大白天也照樣看得清楚。
　　小沁被這一景象驚得呆住了。
　　她扭頭慌亂地喊奶奶和濼濼：“你們快看，爺爺墳頭上有什么？”
　　奶奶和濼濼疑惑地望向爺爺?shù)膲烆^，什么都沒有。她們沖小沁搖了搖頭。
　　小沁不相信地使勁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爺爺墳上的那圈花明明白白地就在那里。令她想起魯迅的《藥》里開在夏瑜墳頭的那圈花，只不過，爺爺墳頭上的花像是被血染過的一樣，紅得刺眼。
　　旁邊的奶奶和濼濼卻依舊什么都沒看見。她們面對小沁驚訝的目光，仍然一片茫然的樣子。
　　小沁突然覺得很害怕，為什么奶奶和濼濼看不見那一圈花，而她卻能看見？是不是爺爺在暗中指示著她什么？
　　“小沁，我們回去吧�！蹦棠桃娦∏叽舸舻臉幼樱f道。
　　濼濼上去拉她的胳膊。
　　小沁回過頭，濼濼被她的神色嚇了一跳。她的眼神空洞，目光像是穿透了她望向遠方的東西，額上的亂發(fā)被風吹得揚起，她的整張臉毫無生氣。
　　“小沁，你怎么了？”濼濼慌張的喊聲把小沁從不著邊際的幻想中叫醒，她回過神，奶奶和濼濼正使勁地搖著她的胳膊。
　　她的意識復蘇了，用力地眨了眨眼，“走吧。”小沁說，她的聲音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奶奶和濼濼放心了，拉著小沁的手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小沁邊走邊一回頭，只見爺爺墳上的血色的花正像盛開時那樣，慢慢地凋落，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小沁就告別了奶奶和濼濼，回家。
　　她要為開學做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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