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
　　莫小酒哆嗦著收回浸入海水中的腳,白皙的腳面上,一條條丑陋的紅線延伸開來,像一張突然勒緊的網(wǎng),在那白膚上硬生生劃出的血痕.
　　壓迫性靜脈破裂
　　認(rèn)命的拿起手邊的毛巾,一寸一寸擦干零星滑散的水珠,于是那些猙獰的紅痕在毛巾下慢慢的隱去,露出白到透明的皮膚.
　　分明是一抹病態(tài)
　　而病因難以解釋
　　這是醫(yī)生會診時(shí),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
　　還好不是什么絕癥,莫小酒樂觀的聳聳肩站起身來,踏過陽光下曬得滾燙的沙,走向海灘邊那一片小小的遮陽傘.
　　蔚藍(lán)到如天空一般的海水,卻又比天空多出那么空靈的澄澈,細(xì)軟的沙,微微泛著磷光,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誘惑
　　快點(diǎn)來,快點(diǎn)來,踏過它們,便能置身于那片淺海,那汪藍(lán)光,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甫一坐定,還未把口中剛喝的水咽下,眼前頓時(shí)一暗,一個(gè)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傘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莫小酒也不在意,自顧自舒展了雙臂,順著躺椅的弧度優(yōu)雅的躺下去,抬起頭,正好可以與正在冷冷看著她的趙子詰相視.
　　“莫小酒,你是什么意思?”趙子詰微微皺眉,看著神情自若,儼然毫無愧疚的莫小酒,再看看旁邊休息傘下暗自抽泣的梁棌,臉,一寸寸的沉下去
　　“梁棌不會游泳,”趙子詰分明在指控,”你為什么推她下海?”
　　炎夏的午后,陽光照在人身上,像針扎一樣,一寸不放過的從空隙下射進(jìn)來,幾乎讓莫小酒疼了眼.
　　不自然的瞇起眼,莫小酒伸手?jǐn)R在自己額上,偏偏閑適的模樣像只慵懶的貓
　　“沒什么意思,”莫小酒沖著眼前冷冰冰的臉燦然一笑,目光慢慢挪到一旁,有個(gè)嬌滴滴的小姑娘還委屈的坐在傘下,不斷偷偷抹著手背,揉得一雙眼,紅的像純潔的小兔子.
　　這么烈的陽光,還蒸不干那一滴兩滴的淚?
　　“吶”莫小酒玩心大起,突然直起上半身,沖著趙子詰面無表情的臉勾勾手,笑出頰邊淺淺的梨窩,卻讓趙子詰看的一時(shí)有些恍惚.
　　那個(gè)從來不多看自己一眼,從來不對自己笑的莫小酒說,”你說,她要是死了,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了?”
　　滿意的看見趙子詰倒吸一口涼氣,俊秀的少年總算有了表情,雖然是一幅看瘋子的表情.
　　趙子詰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依舊笑臉盈盈的莫小酒,好像在看一只怪物,18歲少年漲紅的臉,睜大的眼睛似有一絲凄然,”莫小酒!你瘋了!”
　　一刻不愿久留的離去,換個(gè)傘下,梁棌梨花帶淚楚楚動(dòng)人的臉終于被小心的抬起,再下一秒,便是梁美人嬌弱的身軀隱入那個(gè)溫暖的懷抱.
　　偏偏嬌弱,是她莫小酒,最為不屑的東西

　　晚飯的時(shí)候,三人圍桌而坐
　　趙家大少難得光臨的自家沙灘,家仆自然不敢懈怠
　　新鮮的蝦蟹,在廚師的巧妙處理下,像可以化開的糖片,口腔里頓時(shí)冰冰涼涼一股清甜,直潤心肺
　　除了眼前讓人看得發(fā)堵的兩人
　　被自己推下海灘而溺水的梁棌,正渾身嬌軟的靠在趙子詰寬闊的懷里,垂下的絲絲黑發(fā),襯著受過驚嚇而格外蒼白的臉,真當(dāng)是楚楚動(dòng)人
　　趙子詰正仔仔細(xì)細(xì)挑著蝦糜,握著筷子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讓莫小酒幾乎能感受到那日他在后方緊緊抱住自己時(shí),扣在胸前的手,也是如此一般,帶著占有的意味?

　　那時(shí)17歲的趙子詰終于第一次敢直視她的眼,堅(jiān)定的說,”莫小酒,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整整17年”
　　自己是怎么回答來著的?莫小酒饒有興味的勾起嘴角,偏頭在那片凌亂的記憶里搜索起來,卻不知自己笑意淺然的出神姿態(tài),偏偏也讓對面的兩個(gè)人看的發(fā)堵.
　　趙子詰終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筷子,不悅看著她,心里悶悶的,”莫小酒,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會讓她笑得這么開心,連眼角都水汪汪的?
　　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莫小酒,趙子詰緊緊盯著眼前的女孩子,過肩的發(fā),軟軟的披散在白皙的頰邊,勾起的嘴角,淺淺的梨窩,若隱若現(xiàn).
　　莫小酒想的入迷,一時(shí)竟沒能聽見趙子詰的質(zhì)問,整個(gè)思緒停留在那片17歲告白的海域,不忍離去一般,不斷回味.
　　那天,是自己17歲的生日
　　慣例的來到莫家的私家海灘,慣例的,身后跟著一個(gè)怎么都甩不去的跟班----趙子詰

　　莫小酒喜歡大海,喜歡游泳,喜歡像魚兒一樣不受拘束
　　偏偏她的性格,就像深海里撬不動(dòng)的蚌,堅(jiān)韌而冷漠
　　也惟有小心翼翼跟了她17年的趙子詰,心里清楚,小小年紀(jì)卻像個(gè)女強(qiáng)人的莫小酒,看到大海時(shí),才會摘下人前冷漠的面具,偶爾露出一絲疲態(tài).
　　莫家唯一的養(yǎng)女,莫小酒生來,背負(fù)的,就比別人要多.
　　17歲的生日,趙子詰依舊很幸福的看著莫小酒在淺水中優(yōu)雅的飄蕩,纖瘦的身體在蔚藍(lán)的破浪里緩緩起伏,時(shí)而交疊時(shí)而劃動(dòng)的雙腿,就像一只美到極致的,靈動(dòng)的魚尾.
　　美人魚
　　趙子詰突然想到那種神秘的生靈,如果按書上所描繪出的----飄逸的發(fā)絲,柔軟的身線,加上那條磷光盈盈的魚尾便是的話,那么他的莫小酒,便是那為了王子而上了岸的傻姑娘,可是,小酒不傻,而她的王子,也不會像書里那個(gè)最后才醒悟過來的王子一樣,看不見小人魚的好,而白白失去了最為珍貴的愛情,
　　因?yàn)槟【频耐踝?只會是他
　　而今天,他會對她告白,提前開始王子與小美人魚的幸福生活.
　　趙子詰偷偷的笑起來,把自己小小的秘密埋到心底,看著從遠(yuǎn)慢慢走近的莫小酒,立刻端起手邊的果汁跑過去,第一時(shí)間送到她的身邊.
　　莫小酒看也不看趙子詰一眼,直接接過遞上來的果汁,連喝幾口后,在水里泡太久而蒼白的臉才慢慢恢復(fù)一點(diǎn)血色.
　　“我累了,”莫小酒好像自言自語一般,”回去了”
　　說完便是一個(gè)轉(zhuǎn)身,自顧自的離去.
　　“等..等等”可憐的趙子詰還沒在心理安排好什么時(shí)候開口表白,沒想到小酒就這么干脆的準(zhǔn)備回去了,頓時(shí)狼狽的邊追邊喊,”等等.....小酒!小酒!等.....等等,小酒!”
　　一連串的名字在喘著氣的口中喊出,卻又被突然翻起的小浪沖刷的無聲無息
　　趙子詰頓頓的看著莫小酒越走越遠(yuǎn),一拍大腿,急得跳起來,干脆丟掉手上的果汁,朝遠(yuǎn)遠(yuǎn)的身影直奔而去,這一次幾乎是吼出來的叫喚---“小--酒---.等—等—我---,小---酒----小----酒------“
　　拉長的聲線,用盡了的力氣,終于透過那些急促翻上海灘的浪聲,停下了莫小酒離去的腳步.
　　慢慢的回頭,看到趙子詰一如既往的傻笑,莫小酒皺了皺眉,默然的轉(zhuǎn)過身去,懶得再理會
　　這個(gè)趙子詰,別的本事沒有,粘人是專家
　　討厭他總是掛在臉上的笑,討厭他總是像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開
　　不知多少次沉下臉來,幾乎用了訓(xùn)斥的語氣對他說:”趙子詰,你可不可以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
　　結(jié)果是委屈的撇撇嘴,像只大大的狗一樣,讓人欺負(fù)不下去
　　算了,莫小酒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不要理會,忽略就好,忽略就好
　　這次,他趙子詰又想做什么?

　　面對莫小酒丟給自己的背影,趙子詰甚至開始慶幸,如果直接面對莫小酒的臉告白,他很大可能會”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口出一個(gè)字,身后的趙子詰已經(jīng)紅全了一張臉,”我.......”
　　反反復(fù)復(fù),講不到重點(diǎn)
　　這一點(diǎn)的趙子詰也很討厭
　　莫小酒厭煩的沉了沉眼簾,決定不要和他繼續(xù)浪費(fèi)時(shí)間,自己還有好多東西要學(xué),而收養(yǎng)她的莫家人,還從沒正眼看過她的努力
　　她,幾乎沒這個(gè)資格為自己爭取什么休息
　　趙子詰繼續(xù)沉溺在自己的羞澀中,頓一抬頭,看見好不容易留住的莫小酒又打算重新離去,當(dāng)下急了,干脆一個(gè)大健步跨過去,閉著眼雙臂一箍,緊緊鎖住了懷里的人.
　　看著胸前扣的緊緊的雙手,莫小酒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愕然,再加上身后緊貼的寬闊的背,讓她突然意識到,這個(gè)趙子詰,已經(jīng)是個(gè)17歲的大男孩了.
　　“放開我...”紅暈浮上蒼白的臉,莫小酒有些惱怒想要掰開胸前的雙手,卻不料自己被摟得更緊,整個(gè)身體幾乎嵌在趙子詰的懷里,毫無縫隙.
　　耳邊濕熱的呼吸,和隔著衣衫都能聽見的心跳,莫小酒隱隱覺得,這個(gè)畏畏縮縮的趙子詰,今天,一定會做出什么意外的事來.
　　果然,男孩子低啞的聲音在莫小酒耳廓外淺淺的回蕩,卻堅(jiān)定的鉆進(jìn)她的腦子,印刻在她的腦海里
　　趙子詰說---小酒,看見你,我好像看見了美人魚
　　他掰過她有些泛紅的臉,直視她的眼睛,趙子詰清澈的瞳孔里,清楚的映射著莫小酒的慌亂,他又說-----莫小酒,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整整17年

　　想到這里.莫小酒臉上笑意更深了,卻又有了一絲迷茫之色,想起這么多零落的片斷,唯獨(dú)沒有想通最初的問題-----自己當(dāng)時(shí)是怎么回答來著的?
　　趙子詰看著對面莫小酒時(shí)而迷惑時(shí)而開朗的表情,自己卻一如既往猜不出她的心思,不禁沒了胃口,重重?cái)R下手上的筷子,擦嘴的紙巾被他緊緊揉成一團(tuán),隨之用力朝對面砸去.
　　軟塌塌的紙巾,再怎么裹緊,落到莫小酒面前時(shí),狼狽的,就像攤開來的垃圾,只露出赤裸裸一片凌亂.
　　“莫小酒”趙子詰沉聲問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噯?就像突然彈錯(cuò)的樂音,琴弦噔的一聲,不停的顫音終于蓋過那片海浪的潮聲,拉回了莫小酒出神的思緒.
　　愣了兩秒,莫小酒很快恢復(fù)過來,只是臉上笑意不改,自顧自夾了一片鮮嫩的魚,依次沾過醬料,纖細(xì)的手腕,直直往趙子詰碗前伸去.
　　趙子詰臉上又是奇怪又是期待的表情,幾乎讓莫小酒在心里笑個(gè)不停,她優(yōu)雅的停在趙子詰碗前一寸,輕輕沾了點(diǎn)碗里的芥末,淺淺一笑,又迅速退回來.
　　不出所料,趙子詰晶晶亮亮的眼睛,終于慢慢的,黯淡下去
　　“芥末很不錯(cuò)”莫小酒笑著說,筷尖點(diǎn)點(diǎn)趙子詰獻(xiàn)殷勤忙了一半?yún)s半途放棄的蝦糜,”怎么不吃了?”
　　梁美人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看了
　　這邊的趙子詰不僅絲毫沒有注意,反而僅僅盯著對面一派怡然自得的莫小酒,狠狠皺起的眉和桌下緊握的拳,讓他不笑時(shí)冷冰冰的臉硬是又冷上三分
　　不對
　　很不對
　　活了17年的莫小酒,從不吃魚,從不沾芥末
　　她會厭惡的對著趙子詰說---這么腥臭的東西,還帶著血的余色,你怎么能咽的下去?
　　而芥末的味道,她一聞就會不舒服.
　　所以自己才把蘸料
　　拿的那么遠(yuǎn)

　　將美味的魚片放進(jìn)嘴里,感受它慢慢溶化的滋味,莫小酒滿意的瞇起眼,像偷吃了糖的小孩子,連眼角,都是水汪汪的
　　芥末的味道,辛辣卻帶著一種濃烈的香甜,狠狠的遮住了口腔里彌漫的魚腥
　　“吶”沖著對面的大冰塊勾勾手,莫小酒歪著頭,疑惑的問出困擾自己的問題---
　　“趙子詰,去年我的生日,我對你說了什么?”
　　趙子詰一愣,隨即幾乎是立刻就憤怒的跳起來---
　　“莫小酒,你夠了!你嫌你以前羞辱我的還不夠嗎?!”
　　吼出來的聲音,讓柔弱的梁棌嚇的縮回椅子里,微紅的眼眶,倒是也換來趙子詰愧疚的一個(gè)眼神.
　　偏偏只有莫小酒認(rèn)真的看著他,依舊執(zhí)著的等待著自己問題的答案.
　　“你夠狠”趙子詰咬著牙的姿態(tài),像即將撕咬的野獸,那白森森的牙齒,讓莫小酒覺得格外的熟悉
　　甚至輕輕的笑了起來
　　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趙子詰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這么狼狽,或者他從沒有想到過,這個(gè)他喜歡了17年,幾乎付出了自己全部精力的女孩子,會在狠狠拒絕他后立即消失,卻又突然出現(xiàn)
　　要他重復(fù),當(dāng)時(shí)他全部驕傲被擊毀于一瞬的痛苦
　　像海潮一樣,翻滾不息,咆哮著要湮滅一切的回憶....
　　握緊的拳上,暴起青筋,趙子詰幾乎在用盡全力克制自己不朝那張盈盈淺笑的臉上打下去
　　“莫小酒,這種傷人的話你不是很在行嗎?有必要讓我重復(fù)?!”
　　在行?莫小酒好像得到什么新事物一樣,偏頭微微思索起來,腦海里浮過一段又一段的場景---
　　莫小酒的冷臉,莫小酒的冷眼,莫小酒的冷言
　　趙子詰的笑臉,趙子詰的笑眼,趙子詰的笑言
　　兩個(gè)人在那片海灘上,莫小酒被緊緊摟在趙子詰的懷里,低聲說著什么,終于讓趙子詰,一寸一寸,松開了
　　海浪翻滾著,什么都聽不清
　　什么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莫小酒的表情有些茫然,”想不起來了.......”
　　趙子詰聽了只想笑
　　笑到淚都慢慢流下來
　　“只一年,你都能忘,”趙子詰的冷臉終于開始柔化,只是那劃過臉的淚水,讓莫小酒心里隱隱的痛起來
　　這種感覺,很不熟悉
　　“我再告訴你一次”趙子詰摸一把臉,澄澈的眼睛里,光影慢慢黯淡下去,就像那一幕,慢慢松開的手,那么不甘.
　　“莫小酒,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整整十七年”
　　他好像也陷入了回憶,聲音好溫柔
　　“而你說-----“
　　“趙子詰,像你這種軟弱無能只會跟在我身后的笨蛋,你憑什么能讓我喜歡你?!我早就受夠了你的煩人,麻煩你!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最好永遠(yuǎn)消失!”
　　莫小酒驚訝的睜大了眼
　　“你看”趙子詰開始向門口走去,”莫小酒,你心里從來就沒有過我,現(xiàn)在你想侮辱我也好,嘲笑我也罷,我只想說----“
　　“莫小酒,我討厭你”
　　“你看,人都會變的,而我,早就不是你記憶中的趙子詰了”

　　海風(fēng)輕揚(yáng),翻起陣陣閑濕的味道,微微潤澤了陽光下的干熱.
　　曬得熱燙的沙,隔著厚厚的涼墊,從腳心一直燙到心里
　　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莫小酒現(xiàn)在干到發(fā)澀的眼,偏偏還刺進(jìn)了那么烈的陽光
　　很疼
　　“不舒服嗎?”
　　頭頂飄來一道溫柔的聲音,淡淡的語調(diào),就像沒有浪的海,永遠(yuǎn)那么平靜
　　莫小酒勉強(qiáng)睜開一絲眼睛,看見戚言時(shí),卻猛地睜大了.
　　白凈的臉龐,溫潤的眼,多像以前莫小酒的趙子詰阿!
　　可惜,當(dāng)莫小酒不再是莫小酒時(shí),
　　趙子詰自然也不再是趙子詰了
　　心里異樣翻滾的苦澀,讓嘴邊的笑也變得勉強(qiáng)起來
　　“你不去游泳么?”戚言指指海灘上開心玩鬧的一群人,他們都是趙子詰生日請來的同學(xué)
　　除了她,隔了將近一年又突然出現(xiàn)的莫小酒
　　“游泳阿.....”莫小酒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雙腿,細(xì)致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的泛紅,嬌嫩極了
　　偏偏
　　不能下水
　　“你知道么?”莫小酒突然詭異的一笑,舒服的躺進(jìn)椅子里,偏頭看向沙灘上人的眼里,死水一般的冰冷-------
　　“我最討厭游泳了”

　　“這樣啊....”戚言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頭,彎身干脆在莫小酒的躺椅邊坐下來,他穿著襯衫長褲,分明也是不想下水的一員.
　　“我叫戚言”友好的伸出手,戚言看著面無表情的莫小酒,微微有些緊張
　　莞爾一笑,莫小酒甜甜的說,”你好,我叫莫小酒”

　　莫小酒肯定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會有多么的動(dòng)人,彎成新月的眉下,微挑的杏眼,盈盈泛著水樣的溫柔,恰如那灑向夜空的璀璨,只一瞬,便可以驚呆曾經(jīng)跟了她17年的趙子詰.
　　這個(gè)戚言,自然不在話下.
　　滿意的看見男生微紅的臉,莫小酒舒服的換了個(gè)姿勢,順口問起身邊的戚言,”你是趙子詰的同學(xué)?”
　　“恩...”戚言點(diǎn)點(diǎn)頭,”你也是嗎?”
　　仿佛怕莫小酒沒有聽見一樣,戚言重復(fù)了一遍,”你也是子詰的同學(xué)嗎?”
　　同學(xué)?
　　莫小酒又偏頭想起來,趙子詰笑的溫柔的臉頻繁的出現(xiàn)在回憶里,一幕一幕,一起回家,一起上學(xué),雨天里同撐一把傘,自己看見趙子詰淋濕了大半的袖子總會皺眉訓(xùn)斥,而對方也總是安安靜靜的等她說完,依舊笑的溫柔
　　絕對不是同學(xué),那么淺顯的關(guān)系
　　微微斟酌,莫小酒坦然的說出自己的感覺,纖指指向海灘中正與同學(xué)玩得開心的趙子詰----
　　“以前,是他喜歡我,現(xiàn)在,是我喜歡他”
　　戚言皺起眉,有些猶豫的說”子詰現(xiàn)在的女朋友,是梁棌阿”
　　“是啊......”莫小酒居然也出聲應(yīng)和,”可是我喜歡他,與梁棌有什么關(guān)系?”
　　戚言被她那種小女生搶糖的舉動(dòng)弄的有些好笑,不禁調(diào)侃,”你有多喜歡他?”
　　多喜歡他?
　　莫小酒反復(fù)咀嚼從沒想過的這句話,卻最終搖了搖頭
　　“不知道?”戚言愕然,”你不知道你有多喜歡他?”
　　“嗯”莫小酒老實(shí)的承認(rèn),慢慢環(huán)住自己綣起來的膝蓋,尖尖的下巴,抵在白皙的膝蓋上,像只柔軟的小動(dòng)物
　　“我好像忘記了什么........可是”莫小酒想起趙子詰昨天憤怒的表情,心底有些動(dòng)搖,”我明明都沒有變,為什么他卻變了呢?”
　　陡然看向戚言的眼睛里,帶著令人憐惜的迷茫
　　仔細(xì)揣摩了莫小酒的話,戚言只覺得一頭霧水
　　“問你個(gè)問題”莫小酒茫然看著岸邊淺露的礁石,”你看過美人魚嗎?”
　　“美人魚啊.....”戚言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一片汪洋中,突兀的一個(gè)小角,孤獨(dú)的矗立著,就像故事里小美人魚偷偷躲藏的地方.
　　“如果是童話書里的話,自然是美麗少女的面龐,長長的尾巴”戚言想了想,如是說
　　不出所料,莫小酒的嘴角勾起一個(gè)譏諷的弧度,她卷過自己一束頭發(fā),自顧自的玩弄著,語氣開始有些漫不經(jīng)心
　　“那你見過人魚嗎?”
　　“人魚?”戚言愣了愣,”人魚不就是美人魚....”
　　“不對哦”,莫小酒站起身來,沖他淡淡一笑,可是卻讓從下往上看著她的戚言,隱隱感到一絲森然,她看向礁石的方向,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慢慢的說----
　　“不對哦......你們都記錯(cuò)了.....小人魚回到了王子的身邊,然而王子卻不要她了......”
　　頓了頓,她似有些疑惑的偏了偏頭,”為什么公主都死了,王子卻不要小人魚了?”
　　戚言呆愣在原地,只看到莫小酒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偏偏如那隱入汪洋中的一位魚,似有全身的魚鱗,泛著冷冽的藍(lán)光.
　　她的聲音,嘲弄著傳來----“我以為你會想要失而復(fù)得,可是我回來了,卻是物是人非.....”

　　生日宴會開到第三天,也差不多該散了.
　　沒有了玩鬧嬉戲的人群,只有偶爾一波一波小小的浪撲上岸來,打濕了干燥的沙
　　蜿蜒的海岸線,孤零零的延伸至遠(yuǎn)方
　　冷清極了
　　趙子詰看向遠(yuǎn)遠(yuǎn)坐在礁石上的莫小酒,海風(fēng)揚(yáng)起她烏黑的發(fā),她蜷縮的身影,就像那遙望著王子歸來的美人魚.
　　終還是忍不住,一陣恍惚
　　背著趙子詰的莫小酒,正幾乎齜牙咧嘴的環(huán)抱著自己的雙腿,從岸邊到這淺灘的礁石,她又一次,下了海.
　　即使是這過膝的海水,這淺淺的水壓,卻都能使雙腿上的靜脈,一根根破裂般,滲出血來
　　很疼
　　疼到莫小酒開始懷疑,自己費(fèi)勁了11個(gè)月的努力而回到這里的意義
　　這個(gè)趙子詰,不應(yīng)該非常喜歡自己嗎?
　　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她?
　　莫小酒習(xí)慣性的偏頭,開始回憶起來----

　　一樣的藍(lán)天,一樣的藍(lán)海,記憶中的趙子詰,幾乎是跪在地上哭
　　哭著大叫著一個(gè)名字
　　小酒!小酒!
　　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好不好?!
　　海岸那么空曠,再撕心裂肺的吼聲,都能被一絲海風(fēng)刮散,被一縷海浪打沒
　　所作之徒勞,令人可笑
　　礁石后的一方陰影,饒有趣味的偏頭打量起這個(gè)哭得滿臉淚痕的雄性,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襯衫下的修長的身體,隱隱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深深吸引了她.
　　偏偏他還在叫著她的名字----小九
　　家族里排行第九的人魚
　　長大這么大,終于可以在淺海里出沒,偶爾來一次,居然看見這么有趣的畫面,和這么香甜的食物.
　　人類的腦髓,是人魚族最為珍奇的圣品
　　她也是因?yàn)閺男”晃沽艘稽c(diǎn),才慢慢聽得懂些許的人話
　　比如自己的名字,這是最先知道的,記得最牢的.
　　而這個(gè)人,為什么要一直喊著自己的名字?
　　小九有些困惑的偏了偏頭,正好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射在這汪鏡子般的淺海里,清晰異常
　　寬闊的額,深凹的目,和幾乎占了整張臉的闊嘴,白森森的牙齒,泛著尖銳的光
　　這是人魚族最為自豪的地方,鋒利的牙齒,幾乎可以一口咬碎,獵物的頭骨
　　興奮的拍打下自己的尾巴,小九開始圍著礁石游起來,一圈又一圈
　　直到累了,直到獵物也停止了哭
　　小九愣愣的看著趙子詰突然站起來,抹掉淚痕的臉上,突然目光像失去了焦距
　　變傻了??
　　人魚雖沒有那么發(fā)達(dá)的思考能力,卻也是知道,吃了傻子的腦髓,會生病的
　　小九頓時(shí)沒了興趣,咬咬鱗片上夾住的小魚,開始專心的清理起來
　　半晌,身后突然換了個(gè)女孩開始哭
　　起初只是小小的吟咽,到后來幾乎是放身大叫
　　撕心裂肺的程度不下于之前的傻子
　　小九微微從礁石后露出一個(gè)小頭,沙灘上,蜷縮著的小小身影,分明是之前的那個(gè)女孩
　　白到極致的皮膚,幾乎吹彈可破,那雙細(xì)嫩的腿........
　　像海底最老最硬的蚌嘴里的珍珠,像那大片大片紅珊瑚群里難得的雪枝
　　好美
　　小九愣愣的看了半晌,再看看自己磷光盈盈的尾巴,頓時(shí)沒了欣賞的興致
　　好美
　　美到好想吃掉
　　舔一舔鋒利的牙,人魚族捕食的天性促使它慢慢俯身像淺灘游去........

　　趙子詰曾經(jīng)問過莫小酒----“小酒,你相信深海里有人魚么?”
　　莫小酒懶得回答,只是動(dòng)動(dòng)指尖,鍵盤上略一陣敲響,筆記本的屏幕上便滿滿都是搜索出的答案
　　趙子詰嘟著嘴拿過小酒的本本,卻在視線一掃后狠狠皺起了眉
　　“怎么了?”看到趙子詰一臉不爽的樣子,莫小酒莫名有些好奇,撇頭看去,只見詞條上的一則描述----
　　傳說人魚是出海人的詛咒,他們上半身美得讓人窒息,下半身卻是長滿鱗片的冰冷魚尾,他們雖然很長壽,可是他們沒有靈魂,他們可以食人,同樣可以根據(jù)人的記憶幻化.......
　　莫小酒無動(dòng)于衷的看完整則詞條,這邊趙子詰還在糾結(jié)
　　笨蛋就是笨蛋
　　莫小酒搖搖頭,卻被趙子詰一把拉住手,蓬松松的一頭亂發(fā)就直往莫小酒懷里鉆,一邊鉆一雙大手開始環(huán)住莫小酒的腰,聲音都要哭出來----
　　“小酒!小酒!!你是美人魚!!不是什么沒有靈魂的人魚!小酒.....”
　　最后甚至抽泣起來
　　莫小酒無奈的看著自己不知道該放哪兒的手,最終停在懷中一顆大頭上,輕輕的摸了摸
　　嘴角莫名的翹起來,莫小酒肯定記不得,那是她被收養(yǎng)后,第一次笑

　　小九也曾經(jīng)吃過人
　　不過那都是溺死在海里的尸體,往往泡到膨脹開來,肌肉間住滿了水,松塔塔的
　　吃活人,這還是第一次
　　興奮感不由自主的傳道魚尾,輕輕的拍動(dòng),濺起小小的浪花,以為正好可以隱蔽它的前腭
　　卻逃不過莫小酒那么利的一雙眼
　　雖然這雙眼哭到紅腫,布滿了血絲
　　莫小酒難得的愣了愣,才向海里半人半魚樣的生物招了招手
　　她在叫自己過去,小九歪歪頭想到這么多年燈塔上的人招呼遠(yuǎn)航的船靠岸的動(dòng)作
　　迅速的游過去,幾乎一瞬,魚尾的巨大推力便把它送到莫小酒的手邊
　　張著的闊嘴,鋒利的牙齒,如同木乃伊一般干涸的膚色
　　卻有一雙美到極致的魚尾
　　“這就是人.....人魚......”莫小酒看著那條浸在淺藍(lán)色海水里的魚尾,陽光折射的光暈,一圈圈籠罩在上面,點(diǎn)亮了每一片盈盈的鱗片...
　　好美
　　莫小酒諾諾的動(dòng)了動(dòng)唇瓣,眼淚又慢慢的流下來
　　“你看”她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眼前的的人魚,再看向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是她下輩子的夢想,做一尾魚,自由的活在這片汪洋里,再無拘束
　　“我那么努力,那么討好,為什么莫家的人收養(yǎng)了我還罵我是野種,侮辱我,為什么..........
　　小九奇怪的歪起頭
　　她聽不懂,也看不懂人類的又哭又笑
　　只是微微有些煩躁,到嘴的食物看著還不能吃,頓時(shí)連魚尾都拍打的不耐煩起來
　　莫小酒慢慢直起身,看像海平面上,正在慢慢隱去的夕陽,終于,心也隨著這片逐漸冰冷的海水,慢慢的沉下來
　　趙子詰的臉?biāo)坪鯊难矍盎芜^去,一瞬,淚水又洶涌而出
　　該說的不該說的,今天都已經(jīng)說完了
　　以后的趙子詰,或許再也不會有莫小酒

　　摸一把淚,莫小酒毅然的向人魚伸出手
　　被那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時(shí),巨大的痛楚從斷裂的指尖直直錐到心里,莫小酒微微一笑,那張已經(jīng)蒼白的臉上,只有數(shù)不盡的溫柔----
　　“吃了我吧.....讓我和你一樣,永遠(yuǎn)只活在這大海里,
　　如果你還能保留我的記憶,請你回到一個(gè)叫趙子詰的身邊
　　哪怕幾天都好,做一個(gè)真正值得他喜歡的小酒”

　　洶涌而出的血染紅了這一片海域,莫小酒在疼痛中慢慢閉上眼
　　與趙子詰的一幕一幕,像走馬觀花般流連在腦海
　　最終,連同腦髓一并被吞掉

　　你看,趙子詰,莫小酒似乎摸著懷里那顆大頭,邊笑邊說----
　　人魚只是一種生物,雖然他們沒有靈魂,但是他們吃人,他們可以靠著記憶幻化成人,
　　他們根本就不像童話故事里,那個(gè)為了王子而奮不顧身的小人魚
　　這個(gè)世界,除了大海,哪有什么干凈的東西?
　　就像你一直喜歡的我,也不過只是一個(gè)永遠(yuǎn)不敢說出真心話的笨蛋

　　趙子詰,我喜歡你,
　　可惜,這樣的莫小酒,還不值得
　　至少讓我為你做一條人魚,活在這片海域里
　　終有一天,為你上岸
　　從此小美人魚和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為什么還不走?”趙子詰聲音低低的傳去,卻半晌得不到莫小酒的反應(yīng)
　　皺著眉,耐著性子踏過過膝的淺水,趙子詰吃驚的看見莫小酒的小腿上,一直蔓延上去的紅痕
　　破裂的靜脈,暈開的血,讓那雙腿看起來像被玻璃渣劃過一樣
　　“怎么...會....”吃驚的語氣如莫小酒預(yù)期般傳來,可惜,又比預(yù)期晚了一點(diǎn)
　　11個(gè)月的幻化,終于等到這可以相遇的三天
　　而現(xiàn)在,夕陽已經(jīng)在漫天落下
　　莫小酒齜牙咧嘴的把雙腳慢慢的浸入海水中,強(qiáng)忍著感受肌膚被硬生生撕開的痛楚
　　終于也換來記憶中趙子詰的驚慌與心疼
　　血從皮膚里滲出來,染紅了趙子詰雪白的襯衣
　　靠在趙子詰幾乎發(fā)抖的胸膛上,小九感受到,與冰冷冷的魚皮不一樣的觸感
　　那么溫暖
　　暖到可以抵擋傍晚微涼的海風(fēng),暖到讓沒有眼簾的人魚,都能流出淚來
　　掙扎著慢慢起身,浸在海水下的末端,似乎已經(jīng)有了可以擺動(dòng)的跡象
　　推開趙子詰的懷抱,小九抱著單薄的人身,在熟悉的海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它說------趙子詰,你看清楚
　　一條金色的魚尾,在暈著血色的海域里慢慢的舒展開每一寸的鱗片,迎著落日的余暉,灑下一束耀眼的光芒
　　“小,小酒.....”趙子詰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看著身形慢慢沉下去的人魚,隱隱覺得心口一股劇痛
　　“你看”抬起頭的小九微微一笑,卻扯出嘴角的白牙,森森嚇人
　　“我也叫小九,多么巧合的名字,看著這張莫小酒的臉,趙子詰為什么你卻喜歡不起來?”
　　自己歪頭想了想,小九眼里終于一片冰冷
　　“我以為吃了她,幻化成她回到你身邊,才是莫小酒真正想要的,沒想到,我們都錯(cuò)了”
　　人魚頓了頓,沒有眼簾的眼眶,卻慢慢的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趙子詰”,越來越輕的聲音,像暗夜里蠱惑著出海人的葬歌-------
　　“你從來都沒有變,那個(gè)莫小酒真傻,以為這樣就能換得自由....
　　小九也變傻了.....為什么....為什么最后的最后,你還是不能喜歡我呢....”
　　聲音湮沒在海水里,撲騰出海的魚尾打下巨大的浪花,最終歸于平靜

　　莫小酒一直清楚,偷來的感情,無論自己多么入戲,舞臺下站著的是知曉一切的人,那么她也不過只是一個(gè)丑角,生生令人笑厭
　　如同她對于莫家
　　如同趙子詰對于莫小酒
　　然而人魚小九卻不知,這世間,最不易變化的,便是人類
　　站在這個(gè)不屬于自己的舞臺上,看著臺下的趙子詰
　　那一片燈光打下來
　　哀傷,痛苦,就像那一圈被迫隱入的光暈
　　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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