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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的家一半是父母親人,一半?yún)s是記憶里的古寺。
多年后,我拖著行李回到老家城市,透過公交透明的車窗看到我兒時的家,看到夕陽斜照下古寺的飛檐匾額。
在我的理智沒有察覺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跟隨記憶拖著行李下了車。
而后,我只能茫然地在站臺上,看著這一條陌生而繁華的古寺旅游文化街。
行李箱的鋁合金小輪嘩嘩響著,在麻石鋪成的文化街上滾動,突然有人叫我:“周妍?”
我驚喜回頭,在一家佛教用品店門前,看到一位黑色羽絨服的慘綠少年。
我困惑了,不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中的任何一人,我甚至不認(rèn)得他。
“不記我了?我小時候幫你遞過情書!
我用看騙子的眼神審視著他:“我是本地人!辈灰朐诼糜谓烛_我。
“……喂。就是你和蔣哥,你們是同學(xué),都在這里讀書!彼皇植逶诳诖,無奈指了指年燈如織的冬日古寺,多年前這座寺院是我的小學(xué),是我的游樂場,我家就在寺院的對街,所有的兒時玩伴與同學(xué)都是這條街附近的鄰居,少年的眼神并不友好:“畢業(yè)時你考了三中,他考了八中,他寫了情書讓我悄悄給你。”
尷尬的年少舊事驀然砸到我眼前,但我還是不記得,下意識地問:“我回了什么?”
我確信我沒有一個姓蔣的前男友。
“你在他的信封背后寫了一個英文。NO!彼难凵駧е卦V,“蔣哥寫了五頁的信。你就回了一個字。你知道當(dāng)時我拖了十天才敢把你的回信給他好嗎?我特別特別尷尬!
我終于想起這封情書。但這不是重點,確認(rèn)過是街坊鄰居兼學(xué)弟校友的眼神后,我開心地請求在他家店里寄存行李。他無語地看著我。我合什求著他:“大家都搬走了,我在這里只認(rèn)得你。行行好。我來都來了總要和菩薩打個招呼才能走!
他絮絮叨叨地譴責(zé)我當(dāng)年的薄情,收了行李鎖上店門,帶著我一起往寺院里去。我知道他是看在菩薩的面上。
“生意好嗎?”
“一般。要大年三十的時候最火!
“以前,都是菩薩生日的時候最熱鬧!蔽蚁胫退黄饞吡宋⑿刨I票進了菩薩家的大門。以前菩薩從不問我要門票的。我有點感傷,像是被遺棄的孩子。
“……10塊錢你都不肯掏?”他對我嗤之以鼻,指著新建的山門與兩座鐘鼓樓,計算著菩薩家蓋新房花了多少錢,扭頭就看到我掏了一堆鋼蹦兒在觀音池前虔誠地丟著:“發(fā)財,保佑我發(fā)財。”
“……你結(jié)婚了?”
“沒有。”我用看催婚老古董的眼神鄙視他,好歹也是潮時代的少年。
“這是求姻緣的!”他氣笑了,指指觀音池邊新豎起來的石牌,姻緣池三個大字赫然在目,我一驚之后理直氣壯:“有錢就有愛情!
“不再要毒害我了。你知道我從小學(xué)二年級就不相信校園里有真愛了嗎?”
我震驚地看著他:“為什么?人應(yīng)該活得單純些。”
他一臉強忍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僵硬下的扭曲,比如在罵我,你哪一點單純了之類。
以前是求財?shù),現(xiàn)在我還是求財。我指指許愿池,新立起姻緣石牌明顯是為了斂財騙人。但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就是求財池子!
他用無可救藥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大步上了橋,連橋都重修了。我感嘆著,突然追上去:“我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拖著鼻涕,背著書包,叫我姐姐,然后給我一封信。對,就是你。”
原來那時,他才讀二年級。
他哼了聲,沒理我。我不在乎,因為我吃驚地看到寺里的觀光紀(jì)念品店,人流如龍,我困惑著 ,無法理解信眾們的熱情。兒時是沒有這個店的,而店址的所在應(yīng)該就是我另一個同學(xué)的家。
他家父母是一間紡織廠的工人,媽媽夜里負(fù)責(zé)看倉庫大門,倉庫就是他家。現(xiàn)在紡織廠從寺院里搬遷走,我的同學(xué)也早就搬走。買紀(jì)念品的人群讓我感覺到熟悉。就像是我兒時溜進廠子里,著迷地看著機器,游人就像紡織機上數(shù)不清的紡錘,連著白絲線,飛快地旋轉(zhuǎn)著,來來回回,編織出新時代的繁華。
他把我從人群里拖出來時,我滿頭大汗,買了七八個袋子的紀(jì)念品。
“不是說騙人的東西!你還買?”
“送給你。這個給你爸媽!蔽铱蜌獾剡f了三個袋子給他,耽誤人家做生意的時間,總要有禮貌,我又開心地舉著我買的水晶珠子首飾,“開光的!是寺主師太開光的!以前沒有這個東西。師太對我們很好,是有道行的比丘尼。我信她!
古寺是比丘尼主持,我們小學(xué)的課外活動,有一項就是參觀隔壁寺院,聽女尼師們講解古跡。雖然學(xué)校就在寺院里。
我們學(xué)校大門是古寺內(nèi)正殿的紅木老門,每天的上學(xué)鈴搖響時,佛殿大門會吱呀地慢慢推開,又徐徐關(guān)閉。
紡織廠、街坊鄰居、學(xué)校都是占用了寺院的土地。到了90年代后,才慢慢地還給了寺院。到了新世紀(jì)發(fā)展旅游經(jīng)濟,連我父母的單位都搬遷走了,把整條街還給了寺院。
我甚至猜疑過,校長手上的黑鐵皮大搖鈴,催著我們上學(xué)讀書,也許,這大鈴曾經(jīng)在更古老的時代,嘶啞地?fù)u響著,喚起尼師們早起,在佛前念經(jīng)。
“……開光的寺主不是以前的師太。”少年收了禮,果然就不再瞪我,只是多了些和我一樣的感傷。
“哪是誰?”我吃了一驚,看看腕上的開光水晶珠,懷疑自己買了假冒偽劣。
“師太早就圓寂了。”
我們在大殿里,拜過了從寶島臺灣請來的新菩薩,原來菩薩也不一樣了。我出神地在佛像前看了許久。
新菩薩是白玉雕成,高大而光芒四射,新的正殿宏麗,經(jīng)幡如雨,想來是靈驗的。
而在我的記憶里,菩薩是木頭雕的,紅漆斑駁,殿閣狹窄,并且不太靈驗。因為我每次沒復(fù)習(xí)的時候跑到寺院里燒香,求菩薩保保佑我考100分,她從沒幫我實現(xiàn)過。菩薩教會了我,要認(rèn)真讀書。
我傷感地說著舊事,惹來少年的嘲笑。然而說起我們各自畢業(yè)時那嚴(yán)厲的班主任老師居然是同一位老太太。頓時相見恨晚。
羅漢殿里,數(shù)著八百羅漢,我和學(xué)弟少年各自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羅漢,少年不信這個。因為他是按年齡數(shù),每次的羅漢不一樣,我是按生日數(shù),每次的羅漢都一樣。
“年齡!”
“生日!”我們各持一詞。然而吵架的意義何在?兒時的老槐樹已經(jīng)不見了。我曾經(jīng)在樹下和同學(xué)們爭吵,打架,被同學(xué)告老師,但我屢教不改。原因是每個孩子都喜歡坐在老槐樹的樹根上。那是一個佛座。非常像一把凳子。誰搶到了就會盤膝坐下合什為禮。
據(jù)說有好幾百年的老樹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都沒有留下老樹根,取而代之的是尼師們的四層樓新宿舍。而我的記憶里,尼師們都是住在側(cè)廊矮小的廊屋。那時有雨打雕窗,竹葉聽風(fēng),但想必是潮濕而逼仄的。
佛殿四五重,回廊添畫漆,連齋堂都潔凈如同三星飯店,因為寺里的素齋突然名聲大燥。
我眼帶懷疑,于是沒有請學(xué)弟一起去吃,他嘲諷我是為了省錢。
我為了表示我不摳,請他喝了礦泉水,我拿著半瓶水在寺院里來來回回地游蕩著,走了一圈又一圈,少年學(xué)弟似乎知道我在找什么。并不嫌我麻煩,在我身邊悠悠閑閑漫步著。我想,也許天天在店里看鋪子也讓他覺得無聊了。
終于,我停下來回頭問他:“我們學(xué)校的滑梯呢?”
“拆了!彼谋砬,能看出來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問。
“為什么,那不是古跡嗎?是一頭石雕大象。”我又有了被遺棄的孩子體會,我比劃著,除了搶槐樹根下的佛座,孩子最喜歡搶的是就操場上的石象滑梯。
我們從石象尾巴上的樓梯爬上去,擠擠挨挨到了它的頭頂,再從象鼻子滑下來。為了這個滑梯,我每天放學(xué)都會推遲回家。那樣古樸的玩具,我想應(yīng)該是古跡改建的?
“聽說不是古跡。專家鑒定過了。”少年丟出一個無比現(xiàn)實答案。
“不應(yīng)該。我們都知道是古跡。還有一個傳說,這古像是文殊普賢的坐騎變的。”
“小孩子的傳說!彼虺蛭,“以訛傳訛!
好殘酷!我痛苦地用眼神控訴著,他破壞了小學(xué)生的夢!我一直夢想坐著菩薩的坐騎,在天上飛。
“知道我的感覺了?”他催著我離開寺院,把我送上公交車。傍晚時分,整條街的紅色年燈亮起,細(xì)雨中帶著凍雪霜棱,歸家的腳步匆匆,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車門關(guān)上時,我的白氣呵在了玻璃上,我看到他雙手插在口袋里,這樣笑問著:“知道小孩子夢想破碎的感覺了?”
“什么?”我困惑地看著他。
“薄情的女人。”他用口形無聲地說著,黑羽絨服的少年有一米八的個子,在站臺上揮著手,其實他已經(jīng)是一個高大青年了。但在我心中,可能他還是拖著鼻涕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叫著我姐姐,當(dāng)我在寺門對街停單車時,這孩子紅著臉遞給我一封信。
夜幕燈華,我在窗中看到他一直站在站臺,向我揮手告別,漸漸消失在了深冬的細(xì)雨中。
我回到家,在催婚的父母親戚中吃著年夜飯,就想起了不催婚的他。
終于有一天,我驚愕地領(lǐng)會他的意思后,反省著,我不應(yīng)該只寫一個NO。而是應(yīng)該認(rèn)真把NO字連寫五頁,裝在信封再讓他帶回去?
這樣就能避免傷害一位小學(xué)生對校園戀愛的夢想?
但這樣,會傷害那位表白的蔣同學(xué)吧?我為難著,盡管我還沒想起他到底是誰。
時光茬茬,漸漸地連古寺都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我很少回去,回去的時候也不再坐那趟公交車,我夢中回家的路不再是古寺前的街坊,取而代之的是黑羽絨服的少年,立在站臺上,向我揮著手。
從此,再未見過他。
路已不再。
等我后來去時,那家店已經(jīng)改成了讓我卻步的算卦鋪子。我想,如他所說,生意并不好做吧?
也許,那也是他在古寺最后一段時光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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