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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貓
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霍明都沒有太多的想法。
包括人們對他的議論紛紛。
他已經(jīng)老了,很老很老了;有時候不太能看清東西,牙口也不好。
他在墓地與家之間,兩點一線。
墓地里埋著他的貓。
那是四十年前,他親手埋進去的。
霍明曾有一只非常跋扈的貓。
那是一只漂亮到極致的雪白玉獅子。長毛蓬松,一紅一藍異瞳。
它陪了他十六年,十六歲對一只貓來說是十分的高齡;最后一個傍晚,玉獅子格外的黏人;從外表和行動上來看,這只玉獅子十分的年輕漂亮;他甩動大尾巴,一躍跳到霍明的背上,在傾灑的陽光和飛揚的白色窗簾間,呼嚕呼嚕地蹭著它的主人。
霍明在辦公,他拿著手里的文件,側(cè)首蹭了蹭貓。
很久很久之后,貓聲息減弱,但這只跋扈的貓從不示弱;它甩著尾巴,異瞳幽深美麗;大白貓□□了幾把霍明,一躍而下跳到地上。
霍明回頭,看到的是一抹矯健的貓背影。
大白貓步伐優(yōu)雅的回到自己的窩里。
霍明轉(zhuǎn)頭,皺眉看著文件。
貓停止了呼吸。
岑安記得,那是一個大雨磅礴的陰雨天。
一只貓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他,最開始是它,它出生時脆弱而渺小,在山林的雨夜瑟瑟發(fā)抖。
它的媽媽很久沒回來了,它迷迷糊糊的意識到,她不會回來了。
她死在了狩獵的途中。
它開始流浪,流浪是一只貓一生的開端,一只貓?zhí)嗳趿,它的一生什么都沒有;只有同樣的死亡,平等而寬容的注視萬物。
它抬起頭,注視著雨夜;它在等待,像世上所有貓一樣,像世上所有的弱小生命一樣,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它太餓了。
在它成年之前,八個月大的時候,它來到一座破廟,吃掉了一個黑色的小丸子。
它,成了他;化身為人。
最初,是野人,后來,是妖怪;很久很久之后,他給自己取名,叫岑安。
再過幾百年,他成了天地有名的仙君。
后來大雨磅礴,天地之劫;他像許許多多的強盛仙君一樣,焚身補天。
他孤身一人很多年,他沉默寡言,樣貌俊美。
后來,他喪失靈智,又變成了一只小貓。
他叫湯圓,他有一個家,家里有個鏟屎官,他叫霍明。
一只貓能有多跋扈?
所有認識湯圓的人,都認為只這是一只最為跋扈的貓。
它從不許別人碰它,它的爪子很利,牙齒很尖,漂亮極的外表下,是極致的野性難馴。
但它唯一的主人霍明,卻從不覺得它跋扈。
它也只在霍明勉強溫柔馴服。
大白貓喜歡他抱,喜歡他摸,它躍到他的肩上,幸福的打盹。
它陪他很多年。
他叫湯圓。
死前幾分鐘,湯圓做了個夢。動物的夢都是很奇怪的;它夢到撲天的海嘯席卷陸地,它是一只會飛的貓,叼著主人環(huán)游世界。
哦,它真是個最偉大的貓。
它想。
然后是死神引領(lǐng)的黑暗。
最后,它想:沒有我,主人可怎么辦啊。
真是愁死貓了,唉。
它知道它是一只貓,它有一個主人,叫霍明。
它最愛霍明。
這一年,是霍明一生中,最風光無限的時刻;金錢、權(quán)利、名望,他都有,但這一切,都隨著這只貓的離去而終結(jié)。
貓死后,他把貓埋在幾十里外的荒地;他孤身一人沒有伴侶,就把公司托付給無血緣的繼承人,他捐了很多錢出去,他一生都在做慈善。
這是貓逝世的第一年,這一年他二十九歲。
他開始往返于家和貓的墓地。貓的墓地曾是荒地,后來成為這個城市最美麗的地方。
第一年,他在荒地鋤草、施肥;種了一些耐旱植物。最具代表性的是仙人球。
第二年,他開始種樹,有白橡樹、椿樹、合歡花,還有許多別的;他把所有仙人球都拔了,然后刨坑、栽樹、澆水。
第三年,樹長得很漂亮,他開始種花。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霍明把自己栓在墓地,如粗糙樹木年輪往復。
貓的一生那么短,或許四季輪回,幾個寒秋。
植物總是春發(fā)冬藏,一年一個輪回;樹在年輪里高大、茂盛和枯萎;霍明也在老去。
霍明幼時遇見湯圓,那時他窮、瘦且卑微。
人們常說,最真摯的愛要給一個人才完整,霍明覺得自己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愚鈍的。
在一個大雨磅礴的陰雨天,他撿到湯圓。
他曾抱著它走過貧窮臟陋的街道,用身軀為它擋住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曾邁進富麗堂皇的高檔之所,肩上蹲著一只貓。
他們一起走過。
貓不會說話,又不是人。
可一只貓的一生,好像只會有一個主人。
貓走在浮光掠影的世界,它什么都不認識,也什么都不知道,世間萬物對它而言都太輕太遠。
它的瞳中只能映出一個人,那就是它的主人。
湯圓野性、兇猛、跋扈至極,但霍明知道。
湯圓的世界里只有一個人,它的世界因他而存在,因他而溫暖、明亮、熱烈、痛苦,它愛他,至死不渝。
霍明沒有娶妻,湯圓是只太跋扈的貓;或許除了他,沒人喜歡,又或許,它只會喜歡他。
霍明總是這么笨。
有必要嗎?它只是一只貓。
有必要的,霍明想。
他一生沒遇到什么人,只遇到了這只貓。
他是它的全世界。而它是他最可愛的貓主子。
他們一起走過許多年,在東京櫻花樹下的磅礴大雨中,它躲進他懷里,一如曾經(jīng)許多年,一如往后許多年。
那年他二十七歲。
他69歲了。這天早晨起來是陰天,似乎是要下雨。
霍明躺在床上,他有些乏力,起不來床。
外面起風了,許久之后,在風的呼嘯中,他起床,做了頓飯。
他還給貓燉了雞胸肉,和貓糧一起,放在貓食盆里。
霍明吃著飯,想著等會去見老朋友。霍明有些困了。
天晴了。
天際明亮,熾熱到幾乎令人融化的光從億萬光年外奔赴,撕破天邊烏云,卻又溫柔的墜落人間。
光吻上霍明面龐。
霍明看到一只貓從光里墜落,它輕輕落地,靈動而漂亮,它優(yōu)雅的走到貓食盆前,埋頭吃了兩口。
“湯圓”,霍明說。
湯圓走向霍明,一躍跳到他背上,大白貓輕盈的不可思議,它呼嚕呼嚕的蹭著主人。
“喵~”。
它說。
岑安自混沌中醒來。
光線柔和,白色簾布飛揚;光影破碎和煦。
白衣墨發(fā),他依稀是當年仙君模樣,雋秀沉寂。
他站在廣里,腳旁是一個白色貓窩,雪白玉獅子幾乎在光里,融化進貓窩。
前方男人坐在桌前,黑色正裝;削瘦挺拔,不算長的黑色發(fā)絲在光里,染上金色。
岑安邁步走到男人面前,白色袍角,金絲搖晃。
男人很英俊,修眉長目,薄唇輕抿。他低頭看著文件。
在岑安成為小廢物貓的無數(shù)年間,岑安知道,這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但他的手溫柔暖和;他曾是他的天與地,承載著萬物悲喜。
“霍明!贬草p聲喊。
但男人聽不到,也看不到。
岑安沉默片刻,在幾乎令人炫目的光中,側(cè)首望向窗外。
他坐到桌前,靜靜注視男人。
看他緊眉,看他喝水;又在倦怠之間回頭看向貓咪。
天光漸暗,貓該吃飯了。
他看著他。
岑安注視著他?此呦蜇堖,蹲下身,漂亮的眉目倦怠沉冷,又在望向貓時無聲溫和;在天光暗淡的沉寂中,他伸手覆上貓咪。
然后,猝然僵住。
男人長久的僵持不動。
那是一只冰冷的貓咪。
窗外夕陽終于下墜,最后的天光隕落,黑暗燃燒夜色,星光避勢。
岑安靜靜地看著他。
“喵嗚~”,岑安發(fā)出聲貓叫。
他跳下桌子,依舊是人形仙君的模樣;他走到霍明身后,又叫了一聲:“喵~”
他輕輕的低下頭,未束的黑色發(fā)絲如瀑淹沒一小片天地,在這片天地,岑安輕輕蹭了蹭霍明;他是一只貓,所以改不了一只貓的習慣。
他呼嚕呼嚕的叫。
或者說,這是一只任性的貓,他不愿意改。
在世間的另一個緯度,他們在世外重逢。
岑安陪了霍明很多年。
有時是人形,有時是貓身。
他站在他身側(cè),太陽好的時候,就變成貓窩到他懷里撒嬌。
岑安有時會站在十字路口,他總是陪著霍明,而對一個人類來說,在燈紅酒綠的世界,車水龍馬總是常事。
離別或重逢。
他看著正裝的男人在川流之中行走,而風呼嘯而來的寒冷穿過岑安的身體。
連同那些車水龍馬一起。
岑安情不自禁的喊:“霍明。”
霍明回首。
綠燈亮了,他側(cè)首離開。
烏發(fā)白衣的神君從怔愣中回神,快步追上。
岑安本是能再次成仙的。
他從浩劫中活下來,焚身補天的功德,可讓他再列仙班。
岑安最終用這些功德,換了一次重來。
重回當年。
但這一次,他有靈智,還是仙君,只是只能再活這一次;而霍明,擁有此生的記憶。
在這一生的最后一天,他看到69歲的霍明睡著了。
他從光里落下,宛如一粒輕盈的塵埃。
“喵嗚~”,它說。
我來接你了。
它是一只貓,貓最愛主人。
他想他能看到他。
霍明醒來時,是一個夕陽傾斜的傍晚。
他怔怔的望著前方破碎的光影;綠色的梧桐高大茂密,枝繁葉茂,有鳥在鳴叫。
這是一處破敗街道的小院;小院不大,后方是一層的平樓,墻壁上攀爬的爬山虎席卷小樓,生機勃勃,張牙舞爪。
院子靠墻處有棵梧桐木。
霍明躺在躺椅上,身上墜著游動的光點。
光行叢陰,樹走年輪。
這是七十六年前,十三歲的霍明。
他回過頭,看著小院和梧桐,一時怔愣。
他查看了屋內(nèi),逛遍了周遭,在日歷的翻頁中,知道了如今的歲月。
今夕是何年?
七十六年前的霍明,是個孤身一人的貧窮小孩,他瘦弱、狼狽且不堪,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在墻外小巷撿了個小貓,取了個名字叫湯圓。
夜色朦朧,霍明靠在墻邊;墻外是天、是地,是浩瀚的人生,與洪流滾滾的紅塵。他神色疲憊,沉沉睡去。
幾日后逢上秋雨。
霍明孤身一人,靠在鎮(zhèn)上一家工地搬磚賺取金錢。
他不擅長與人說話,又是十分沉默的性格,放棄了一些輕松活潑的工作,在粗糙紅磚中建筑自己的生命。
廉價而平凡。
霍明冒著雨回家,上午是晴天,下午卻忽然起雨。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沒備傘,在天地稀疏的雨打泥濘中,是四處奔散的人。
霍明把外套舉過頭頂,穿著短袖在雨中奔跑。
在離家不遠處的巷口,他聽到“喵嗚~”的一聲輕叫。
霍明怔住,他停下步伐,尋找著聲源處。
他看到一只小白貓,雪白柔軟的望向他。
是湯圓。
然后湯圓消失,一個白色長袍烏發(fā)及腰的男人出現(xiàn)。
男人拿著一柄蒼青油紙傘,向他走來。僅僅在發(fā)梢處用布條束縛的黑發(fā)潤著雨珠。
“霍明”,他說。
“我是岑安!
他撐開油紙傘,把傘舉到他的頭頂。
岑安站在雨幕之中,沖他輕輕一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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