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沒念過書，李先生是學(xué)堂里的教書先生，沒人知道他們是怎么在一起的。
　　臘八，天氣可冷，李太太舊時一起做工的工友從大橋上跌下河，摔死了。哎喲喲，這李太太可真是有一副菩薩心腸，二十年沒見的人了，二話不說，一個電話打過去鄰鎮(zhèn)吊喪。這話費，可夠扯幾尺細(xì)白布了，升斗小民，幾家能舍得？
　　“我跟小劉啊，可真真是手帕交，看到訃告，眼淚嘩嘩往下淌，難受得連晚飯也顧不上做�！睆N房里的李先生把放了鹽的走油肉撈上鍋，屏氣凝神，側(cè)耳細(xì)聽，一不留神，又倒了幾勺糖進(jìn)去。寬容的讀者，你們該寬恕他！畢竟讓李太太用平常音量說話的難度，可是勝過讓她寫一篇議論文章的！
　　不過，雖然不會寫，李太太卻是很能說的。譬如，李先生搶救用燒糊自己來吸引注意力的白菜之功夫，她已打問清楚這位“手帕交”丈夫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幾個娃娃、喪禮如何置辦之類的事。這鎮(zhèn)子里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沒有不佩服李太太的口才的，甚至有人認(rèn)為她遠(yuǎn)比她那悶葫蘆丈夫適合做教書先生。
　　如此這般的聊過一輪之后，李太太以一句聲淚俱下的“節(jié)哀”，為她那比丈夫授課精彩百倍的個人演講做了結(jié)尾。
　　剛蓋上話機，又一個電話打了進(jìn)來，一看，是李太太住在鄰鎮(zhèn)的好姊妹，打過來找她說話。跟好姊妹，李太太一時半會是說不完的，于是李先生只好將飯菜端到電話機旁。
　　“春麗啊，”李太太先聲奪人，剛剛發(fā)白的臉也漲紅起來了“我告訴你，我一個工友，從大橋上跌下去摔死了！”那逐漸遞增的音量，滿筷子的肥肉也擋不住。“哎呀，可不是嘛，給人打零工的，留下四個娃娃家里養(yǎng)啊，小的才剛念學(xué)堂！”大腿本就被緊身褲勒出一圈肉，被李太太一拍，更是啪啪作響。她毫無察覺，狠狠扒一口米飯。
　　“她男人是個賣糖的，可算是倒了大霉，福啊，是一天都沒享，到了四十歲頭上就沒了”李太太又夾一筷子肥肉，木頭似的李先生則負(fù)責(zé)解決焦黑的白菜，他一聲不吭看著妻子。
　　“春麗，不瞞你說，當(dāng)初看她那個清高的樣子，我就不樂意和她處！咱們那個年代，人人不都是做工織棉線？還能變了金鳳凰不成？天天捧著本書假模假式！”李太太眉尾處的痦子一跳一跳，若是你連帶著她的臉一起看，活像西洋畫報上的小丑，可惜李先生幾十年如一日般盯著這張臉，無法領(lǐng)略其中的精妙。
　　“你看怎么著，這不就跌到河里去了，做人啊，不能太傲！”講到激動處，李太太的唾沫星子一下四散開去，徜徉在盤里，碗里，筷子上，那張圓圓的胖臉漲得通紅。不知道的，怕是以為她要憑借自己那一張享譽全鎮(zhèn)子的嘴，也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咱們自個姐妹，這種事當(dāng)然得第一時間告訴你！哈哈哈！哎，明天你來家里，再跟你細(xì)說，吃著飯呢……行，行，掛了”
　　李太太終于舍得放下電話，其實她要問李先生話。
　　“這肥肉怎么一會甜一會咸的？”
　　李太太是個碎嘴子，李先生是個悶棍兒，大家都說他們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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