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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趙廣德又教了二十年書,他終于有了滿園桃李,終于成了私塾老師的絕佳選擇,但他從來只給窮人教書。不論是什么身份,什么模樣,只要愿意來,他便教。
學(xué)生們并不明白趙先生這樣做的用意,只有長字輩的師兄們知道,但他們都不肯說。
再年老一點,學(xué)生們提議給老師修一座碑,碑上就刻桃李天下。趙廣德先是拒絕了,后來說想刻一匹馬,要通體雪白,會飛的馬。馬上刻一個面容姣好、眼神犀利的年輕男子,踩著鐙,拉著韁繩,要足夠意氣風(fēng)發(fā)。
趙廣德最后是壽終正寢而死的。大家都感慨,趙先生是個善良又真誠的人,因此上天垂憐,使他一生順順?biāo)焖欤靡越K歲。學(xué)生們按照他的遺囑,把雕塑移到了院里最中央,移到了最能曬得到太陽的地方。而后按照他的吩咐,把他放在箱子底下的包裹拿出來,交給一個名叫長生的師兄。
那包裹里,只有一張泛黃的簽紙,一抔來歷不明的細土,一朵風(fēng)干了的紅花,和一把鈍了銹了的長刀。
那座書院后來便稱為,白馬書院。流傳至今,已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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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標(biāo)簽: 民國 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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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三爺(錢三)x 趙廣德
互動
長生
配角
劉堅
水兒
老土匪

其它:其他土匪,和一群偽君子

一句話簡介:匪人是窮人,但窮人不是匪人。

立意:邪惡于人性不過是冰山與洋面的關(guān)系。

  總點擊數(shù): 290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4 文章積分:126,127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純愛-近代現(xiàn)代-輕小說
  • 作品視角: 不明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3838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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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

作者:南方日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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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有人說,這輩子不要太早地遇上一個太驚艷的人。

      但趙廣德是遇到過的。就在他頭頂蓋著的麻袋被掀開的那一刻,他肯定那個有著鷹一樣犀利眼神的男人,是他迄今為止遇到過最驚艷的人。

      就像人們不能確定一見鐘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年老后趙廣德回憶起那一切時,也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他肯定那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而是那一瞬間唾液的大量分泌,是驚懼,恐慌之余,心臟要跳出胸腔的狂喜。

      瘋——這不能用來形容一個教書先生,那是不恰當(dāng)?shù)。趙廣德不僅跟瘋沾不上一點邊,更堪稱君子典范,儒雅至極。

      因此那錢三爺一眼看穿他,撐著地兒蹲下來望他:“你便是教書先生!

      鷹隼——那道視線刻進趙廣德眼底,他心中感嘆,太像了。

      那是在一處偏僻的山旮旯里。耳邊只有細細碎碎的風(fēng)聲和雙腳踩過樹葉發(fā)出的呻吟。他極目看去,層層疊疊的葉片中裸露的天際只剩下瞳孔大小的星星點點。

      害怕嗎——趙廣德點頭。

      想逃嗎——趙廣德點頭,又搖頭。

      口是心非嗎——趙廣德瞇著眼睛淺淺地笑。

      你且把學(xué)生們放走,我代替他們留下。我有的是錢。

      錢三爺叫錢三爺,是那些綁了他的土匪尊稱他為三爺。世上只有一個錢三爺,是土匪們尊重他的攝魄力,因此世上沒有錢大爺錢二爺,只有一個錢三爺。

      初時土匪窩里有人不讓放學(xué)生,想要借機再勒索上一筆。但趙廣德堅稱那些都是窮學(xué)生,家中沒幾倆銅錢。錢三爺背著手垂眸看著趙廣德,趙廣德看著他低頭思索著,以為沒了后話,可末了他竟當(dāng)真叫土匪們將學(xué)生們蒙了眼睛送下山。

      土匪們不理解。但都照著他說的做。

      你當(dāng)叫他三爺。三爺吩咐從今起,你來當(dāng)孩子們的老師。那個提出過抗議的土匪惡狠狠地給趙廣德套上鎖鏈,惡狠狠地說。莫;ㄕ校心銜糇雍霉。

      趙廣德冷笑。錢三爺竟只圖他做個匪師,這是瞧不起他,故意要刁難他,折辱他。

      那日后竟然也沒人監(jiān)視著他,錢三爺真放他在營里四處走動。吊在腳腕上的鐐銬沒有解掉,他便尋了一身寬大的麻衣,將它遮得嚴實,害怕嚇著學(xué)生。

      山里的孩子稀稀拉拉地聚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教室里,臉上腿上都是泥巴和磕損的痕跡。他閉了眼,轉(zhuǎn)身在黑板下寫下第一個字。

      ——人。

      他從“人之初,性本善”開始,一字一句念出來。初時他閉著眼,而后緩緩地就那么把眼睛睜開了。那群孩子尚且清澈,學(xué)孔孟再好不過。不過是換個地方教書,并沒有什么不妥,并沒有什么不妥。

      他淺淺地笑著,嘴角弧度不多不少剛好到溫和的地步,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那野蠻的土匪看得刺眼了,一個健步?jīng)_進來,一把揪皺了他麻衣里青綠色的衣領(lǐng)。

      “混賬,我們不需要學(xué)怎么做人,當(dāng)然也不需要你——”

      土匪將他粗暴地向外拉拽,孩子們驚恐地躲進桌底,將教室弄得更加遭亂。推拉中桌子橫七豎八倒下,四處塵土飛揚。他的額角猛地磕中了桌角,繡瑯鏡從臉上掉下,學(xué)生尖叫著退到屋子的角落里。趙廣德視線很快染上一片血紅,掙扎中,他伸出手試著安慰他們。

      鬧什么呢——喧嘩聲中他聽見有人踢起地上的灰塵,從容地撐開帳營的簾門,他聽見灰塵在那人足間停留了一刻,旋即乖巧地落地。他連呼吸,也停滯了一瞬。

      而后領(lǐng)口被松開,土匪頭子竟也會溫文爾雅地扶起他,撿起了地上的眼鏡為他帶上,替他抹了一把淌到下顎上的血。他揮開錢三爺?shù)氖郑咱劦嘏艿襟@慌如小鼠的學(xué)生身邊,替他們扶起倒下的椅子。

      鷹隼一樣的眼神犀利地掃射著他。即使他沒有抬頭,也感受到那種略帶懷疑的侵略性的審視,這讓他如芒在背。

      “先生請繼續(xù),不用在意我。”吐氣如蘭。

      趙廣德戰(zhàn)栗著站上講臺,掃視著四周,充斥著血腥味的泥土,臉上依舊充滿驚慌的學(xué)生,鎮(zhèn)定自若微笑著的錢三爺。

      嘴唇戰(zhàn)栗著,戰(zhàn)栗著,往上,往上,又匯聚成一個笑容。

      “第一課......我們學(xué)孔夫子。”他笑,只想著要比起這土匪更燦爛。那樣持續(xù)了很久,他將腹稿滔滔不絕的說出來,直到嘴角嘗到血腥的味道,才恍惚意識到學(xué)生們或許是在怕他一臉的血。他一愣,而后丟了課本,憤憤地快步走了出去。

      錢三爺就跟在他身后三尺處,認真地瞧他洗凈了臉,又認真瞧他的傷口淌下溫?zé)岬难,認真瞧趙廣德又將它賭氣般擦去。

      “你在同匪人賭氣?”錢三爺嗤笑。

      趙廣德忍無可忍轉(zhuǎn)身,卻見眼前錢三爺變成了三個,而后變成十個,而后變成千千萬萬個,嗤笑聲也響起了千千萬萬遍。他方才張開口想說不若你就將我殺了,忽然氣急了,雙眼一黑,腦子里混沌起來。

      夢里是大火燒山。漫山遍野的大火吞噬了令他痛苦的那一切。他夢見他成了一匹白馬,沒有馬鞍,站在離山腳不遠的小路上,馬蹄鐵上干干凈凈。他踩過的地方皆閃過泠泠的水色,而后腳下火苗一簇一簇被熄滅,只剩山腰上那棵怒火中燒的大樹,依舊燃燒著。

      火紅色的天空冷清下來,大雨滂沱落下,水面激起一團團半蹄高的水花。一聲尖利的嘶鳴傳來,不是他在叫喊,但確乎從他身上傳出。

      那棵孤獨的樹落下火紅色的葉,慢慢枯萎成焦黑的枯枝。

      大火終熄,光影明滅間,天地明凈,萬象更新。

      “馬兒的話,就快點......跑吧!

      猛地睜開眼睛。趙廣德沒能聽清最后的話。亦夢亦幻間,他瞧見錢三爺端著染血的銀針,雙手就停在他眼前,停了下來。

      他先是嗅到一陣藥味,然后嗅到錢三爺衣袖上淡淡的香氣。說不清楚,但總覺得曾經(jīng)聞到過。

      錢三爺?shù)氖趾芊(wěn)健,他只覺得腦門上一陣已經(jīng)麻木的刺痛,他已經(jīng)收了手,將銀針丟進水碗里。

      “疼?”

      “疼!

      “疼才對,不疼才怪!卞X三爺奇怪地瞧他一眼。

      他起身,就站在床邊收拾藥瓶。趙廣德艱難地轉(zhuǎn)過頭,觀察了一會兒,囁嚅著說:“我不會教別的。你若想讓我教些旁門左道,不如立即殺了我!

      錢三爺隨性地輿了手,先是沉默著,等擦干了才轉(zhuǎn)過身,語氣真摯,雙眼卻清冷:“不必,我曾說過請先生自便吧,你教的很好,請繼續(xù)!

      趙廣德疲憊地斂了視線,將自己裹進被子里。他往常住在這營里的柴房中,有些時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此刻他嗅著被角一點淡淡的味道,也不想關(guān)心幾時可能人頭落地。

      真好啊,這是,陽光的味道。

      但是——

      他干澀地咽了一口口水,聞到營帳外土匪們烤肉的香氣。他聽見有匪來到帳門前喊錢三爺,睜眼看見錢三爺遲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走到他身邊。

      “我房中不養(yǎng)吃白飯的,替我好好教那些孩子。拜托了!彼皖^輕吟,知道趙廣德沒有睡著。

      趙廣德注意著他奇怪的措辭,說:“你一面用敬語一面用平語,哪兒有這樣用的!”

      錢三爺微微睜大了眼睛,抿了抿唇。第一次在他臉上瞧到這樣的神情。趙廣德翻了個身,不再看他,突然又意識到連這床很可能也是錢三爺?shù),又扭扭捏捏翻回來?br>
      “我...該感謝你嗎!

      “舉手之勞。”錢三爺匪里匪氣,承了這樣不義的恩情依舊臉不紅心不跳。

      “那...謝謝!

      “嗯!

      “接下來呢?”

      “什么?”

      “是不是該吃飯了!

      “......”

      ——————————————————————

      他從來沒有向外透露過,他實際上過一段時間不算短的學(xué)。最初他生在富貴人家,度過很多的書。只是后來一夜之間家中風(fēng)云突變,父親欠債累累。他被人趁亂從軟席玉枕里偷到山頭上,后來叫人打斷了一條腿,也沒能向那個家里要到半兩碎銀。

      他在一群土匪中遇見一個老先生。老先生學(xué)過醫(yī)藥,看他可憐才替他接回了腿骨,那樣拿土匪嘴下的食物養(yǎng)了他五年。

      老先生本應(yīng)當(dāng)也是將他權(quán)當(dāng)狗兒養(yǎng),要駕鶴西去之時才覺得不舍,淚眼模糊地挽著他的手臂:“我本姓錢,落寇之前是個赤腳醫(yī)生,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孩兒。我拋棄妻兒出來卻落了個落寇的下場,死后必定無法安息,只是將你當(dāng)做最后的親人,你且叫錢三,之后,替我再去去山下看看!若你能見著我那雙可憐孩兒,替我捎聲好罷!”

      老先生交給他半粒朱玉,說你若見到男孩的耳朵上墜著這樣的瑪瑙,那便是他了。請?zhí)嫖,好好照顧他吧?br>
      于是錢三這號人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他有本名,只是太久沒有人叫過,他逐漸的也就忘記了,于是他就叫錢三。

      老頭兒把他藏的很好,當(dāng)然,也難有人記得曾經(jīng)有個小孩被打斷腿后丟進山林。他很快展現(xiàn)出比起同齡人更加出色的多的學(xué)識和冷靜沉穩(wěn),很快成長起來,成為匪徒們心悅誠服的首領(lǐng)。

      那是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至于中間的十多年他吃過些什么苦頭,他可能記得,可能忘記了,可能并不想說。

      他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當(dāng)然干,畢竟他是匪人。他會縱容匪徒下山去偷別人園子里的果子,縱容匪徒槍些錢財。

      他身上的匪氣溫和卻不容置喙,他或許心底曾有善念留存,但他畢竟是匪,他總要有些手段來使人信服。

      包括這一次,當(dāng)這個看起來年輕的教書先生被綁上山時,他看到身邊少年狠厲又恐懼的眼神。就像一只只受傷的小狼,想要亮爪卻只能嗚咽著,一下子就覺得新鮮起來了。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當(dāng)真世間有什么牢固的關(guān)系可以超越金錢利益,超越生命的嗎?

      他不信。甚至有些嫉妒。這么小小一個教書先生,哪來的勇氣能為學(xué)生做到這樣仁至義盡的程度。

      虛偽。

      只是他看見那么個年紀比他還小的書生頑固不化地擦著擦不干凈的血,忽然就心軟了些。忽然萌生了留著他的性命的念頭。就像是拿尖銳的樹枝去戳一只掌心的螞蟻,要是有一會兒螞蟻不動了,或者死了,這個消遣的方式也就索然無味了。

      他常去他課上聽講。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雙手環(huán)抱著胸口,越過一排排小孩的頭頂,落到書生身上。

      他額頭上還纏著一圈繃帶,手里捧著教案,眼神清澈地停留在每一張底下的面孔上,偶爾短暫地看他一眼,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存在。

      “今日的課就到此為止,同學(xué)可以離席了!彼p輕合上書,將磨得很短的粉筆輕巧地擱在上頭。

      他等孩子們都走了,就倚靠在門框上等趙廣德出來。

      “有個問題,能請教你嗎!彼麄(cè)著頭問。

      這座山半山坡的最前端有一塊突出的巨巖。巖面平整,后來就被土匪們整頓成了草場,用來馴馬。

      大風(fēng)從趙廣德的袖袍里穿過,他帶著趙廣德踏上那塊草地。和煦的日光將整片草場染成金黃色,空中盤旋著鷹,很快飛至天際,融入云間。他低頭時捕捉到趙廣德眼中倒映的藍天,忍不住鄙夷著:“怎么,從來沒想過逃走嗎?”

      趙廣德拉起他不合身的長袍,露出腳腕上的鎖鏈。

      他睨了一眼,測過身子順手揮起馬廄邊的砍刀猛地砸下去。金屬與鐵之間發(fā)出刺耳的一聲碰撞,那條鏈從中間被一分為二。他欣賞著趙廣德臉上的不可思議,復(fù)而抬頭。陽光迷糊了他的雙眼,讓他感到一陣慵懶的舒適。

      “你可曾想過要連著我也改變了!彼唤(jīng)心地問。

      “......你若是冥頑不靈,我又能怎么樣!壁w廣德嘆氣一聲。

      “然而世間盡是善為惡所噬,惡若是想成善,恐怕,比登這天還難啊......”他看見天邊飛鳥的翅膀劃過一條長長的云梯,順手指去。

      趙廣德也抬頭看,他便看趙廣德。

      未經(jīng)世事,只讀圣賢書,你自然是好人中的好人。

      他想的入迷了就甩甩腦袋,干脆不再想了。

      “你會騎馬嗎?”他拉起馬韁繩,套上馬頭,踩著馬鐙利落地翻身上馬。那匹馬通體雪白,先是嘶鳴一聲甩起前蹄想要將他摔下,而后被拽得緊了,也就乖順下來。

      居高臨下看趙廣德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神鬼時差伸出手,向他勾了勾:“真的不想試試嗎?”

      趙廣德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臉上明暗不定,看不清表情。他一把抓住那雙溫?zé)岬、來自山腳下的、來自人間的手,順勢將他拉上馬來。

      他拉動韁繩,白馬長嘶一聲,前蹄落地,迅疾地闖入一片紛飛的金燦燦的綠意中。飛起的草屑飄到半空中,落進趙廣德的懷里。而他只管著向前,向前跑著,不停歇地跑著,向著草場的邊緣,離太陽最近的位置,無休無止地跑著。

      趙廣德雖然睜著眼睛,但后背卻緊繃。

      虛偽。他想,緊張便說是緊張,非要強作鎮(zhèn)定。

      他拉下韁繩,勒下馬。馬身搖搖晃晃之后停下,馬悠閑地低下頭吃草。懷里的人緩了半刻才停了顫抖,抬頭看他時雙眼通紅,眼淚都被風(fēng)吹干了。

      “服不!彼珠_嘴笑了。

      他看到飄進趙廣德后衣領(lǐng)里的一絲草屑。于是他伸進兩指,將草屑拿出來,吹了口氣,看它飄到很遠的地方,掉回草地上。

      “你若不生在草寇堆里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趙廣德垂眸說,“愿你終有一日能獲得同你出生那時一般的安詳!

      哈哈。他回應(yīng)著。還有什么話想說嗎?

      沒有了,謝謝你。

      嗯。

      那天晚上他照例吃了飯,打磨了身上那柄刀,洗漱過又合了衣。只是他不睡覺,開著房門,就坐在最顯眼的位置,等著。

      窗外下了雨,雨打在窗欞上發(fā)出砸打鼓一樣的聲響。他眼神飄忽不定,最后落在那冬天留下的最后一支寒梅上,隨著一滴雨水種種砸下,終于不堪重負,瘦弱的枝干“啪”的一聲折斷。他伸出手整理了衣襟,等著。

      “咚——”

      一個人被從房外踹了進來。

      “三爺,這破讀書的今個兒還真的想著逃跑,真虧您提前叫俺們守在那關(guān)隘上。 ”土匪就站在門外,畢恭畢敬地說?匆娝麚]手,才離開。

      他將手臂支在膝蓋上撐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地上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趙廣德。

      趙廣德身上填了許多新傷,大抵是摸黑看不清下山路摔的劃的。就臉上那個巴掌印刺眼了點,應(yīng)該是外面那幫不待見他的土匪干的。

      趙廣德怒睜著雙眼,費力咬著嘴里的破布,盡管涎水狼狽地從嘴角溢出來,依舊像一頭困籠中的小獸,看起來充滿了攻擊性。他兩腳間的鎖鏈換了新,被重新鎖上了。

      他走下臺階,盯著那張被仇恨充滿了的臉,盡量面無表情,心臟卻跳得越來越快。

      為什么,他明知道這個人有多么虛偽,卻還是這么生氣。為什么即使生氣,卻還是不愿意看到他身上的苦痛。為什么想要還他自由卻還是舍不得他離開。為什么看他臉上的憤怒,如此熟悉。

      他在那張臉面前蹲下。他想起來了。就像他的那些學(xué)生,如出一轍,固執(zhí)又不甘。

      像他一位故人,死去很多年。

      他眼眶一熱,慌忙別過眼睛。

      他封印在自己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具下太久,于是對這個脆弱不堪,一碰似乎就能破碎的人感到陌生。

      “想回家嗎,”他低著頭,雙手抓著冰冷的地。喉結(jié)來回滾動著醞釀了很久,出聲時聲音卻是極其輕的,“我?guī)慊丶遥阋材軒一丶覇。?br>
      這句話或許他想說很多年了,可惜他身邊也很多年沒有過什么人了。

      ————————————————————

      趙廣德躺在那張床上。沒有什么束縛著他,但這張溫暖柔軟的大床就好像是就完美的枷鎖,他動彈不得,在一個又一個夢里輾轉(zhuǎn)反側(cè)著。

      鬼壓床了。他想。

      他試著抬起食指,卻找不到發(fā)力點。試著挪動雙腳,卻像飛在半空。

      他看見父親和母親帶著他年紀尚小的小妹走在他前頭,他努力地跑著,跑著,卻是徒勞無功,怎么也追不上。他的繡瑯鏡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慢慢的他就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耳邊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著出門前父親的囑咐:“我兒,快些跑吧,天要下雨了!

      他想起來他一路那樣跑到學(xué)堂,那時候?qū)W生們只零零散散來了幾個。

      長生拿著他的課本走上前問他功課,他細細地替他講了,長生卻磨磨蹭蹭始終不肯下去。而后長春,長喜,長賡,長字輩的孩子都圍了過來,神神秘秘的神色,眾星拱月下,推搡著叫滿臉通紅的長生捧出一束帶晨露的紅花。

      趙廣德愣住,數(shù)了數(shù),1 ,2,3,4......

      “趙先生,謝謝您教我們習(xí)書!遍L生稚嫩的臉上像抹了胭脂,緋紅緋紅。

      他不曾騙過錢三爺,那些孩子當(dāng)真都是窮人家的,富人家瞧不起他這資歷淺淺的先生。想到極悲處時,他反而釋懷了,最不濟那就做一輩子匪師吧,起碼學(xué)生們沒有受到傷害,已經(jīng)足夠了。反正在哪兒不是教書,他教土匪溫良恭儉讓,和教普通小孩,雖然更困難些,但也無甚區(qū)別。

      這樣釋懷了他便醒了,醒了就看到錢三爺坐在一邊磨刀。錢三爺看他醒了,又好像沒看到,不搭理他,只挽起礙事的半邊袖,繼續(xù)磨著刀。

      他端端正正地坐起來。身上那些掛彩都被處理過了,臉只有些腫,摸上去冰冰涼涼,大抵是涂過藥了。

      “我有三個條件,如果你達不到,我就想方設(shè)法尋死。達得到,我就答應(yīng)你永遠留下來!彼^察著錢三爺臉上的顏色,看到一點鄙夷和不屑,到和他對視時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感到荒唐一般的震驚。

      他五指握緊了手心,躲開那眼神:“第一,我不教人怎么做土匪,我只當(dāng)普通人家那樣教你們的孩子!

      他心跳快跳出嗓子眼,斜睨了一眼,錢三爺并沒有任何表示。

      “第二,我希望和這里的普通人一樣被對待,不想被束縛!

      他咽了咽嗓子。

      “第三,”他聲音中底氣不足,但音量卻夠大,“讓你的同伴,也來聽我的課!

      錢三爺磨刀的手沒有停下來,俯下身子仔細擦去上頭的工屑。裸露的在外面的胳膊是精瘦又結(jié)實的肌肉,因為長期待在室外,上臂的白與下臂的黝黑相差甚大。

      等鐘上秒針又繞過一圈,錢三爺吹掉刀上最后一點瑕疵,才慢悠悠地開口。

      我也有三個條件。你聽是不聽?

      ......你說。

      第一,要真誠。

      第二,要不相忘。

      最后,要善良。

      趙廣德心中一驚,這是改了洋人寫在書上的話,他不曾教授,錢三爺又是從何聽來。

      錢三爺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半蹲下來,抓住他的腳腕。他不敢掙扎,任由著錢三爺擺弄著。

      “咔噠!辨i落下來。他僵直了身體,腳腕還被攥著一動不動。

      錢三爺專注著仰著臉瞧他,熾白的光照得他有了分憔悴,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看著,趙廣德在那一刻才看清楚,錢三爺再大的能耐,再遠的名聲,也不過是個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

      “成交!彼p手撐在床沿,身形軟下來,并不覺得害怕。

      ————————

      “講到這,還有疑問嗎?”趙廣德瞧著臺下,問道。

      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那就先這樣,有問題可以上來問我!壁w廣德合上書,溫和地說著。

      說完,下邊依舊沒有人挪動身子。往日學(xué)生們早該爭搶著去泥地里耍泥巴,今日卻沒有一點喧鬧聲。

      他疑惑:“怎么了嗎?”

      那個叫水二兒的小孩倏地一下站起身,莽莽撞撞地撞倒了身前的桌子,書本和筆撒了一地。他慌張地扶起桌子,眼睛瞧著天花板,雙手背在身后,用朗誦一樣的腔調(diào)大聲喊著:“祝先生新春快樂!。 

      而后所有學(xué)生都站起身,聲如洪鐘一擁而上:“新春快樂!!”

      他怔怔地看著。也是,他早就沒有了日期的觀念,更不會記得今天竟是上元日。

      水兒跑上來,大手大腳地從窄如葉縫的口袋里費力地掏著。掏出一把干燥的泥土,遞給他。

      “山神會保佑你,首領(lǐng)會保佑你。”水兒閉上眼睛,念咒一般重復(fù)著。趙廣德捧著那泥土,有些不知所措。

      錢三爺走進來時,班里的孩子立刻肅穆下來。他今天意外地沒穿那身短打,而是像模像樣地套了一件月牙白的褂袍,頗有翩翩的意味。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走上前來接過了趙廣德手中的那抔土,隨處找了片空地,灑了下去。

      趙廣德看見他閉上雙眼,嘴角默念了什么。而后望向窗外的天空。

      “你隨我來!卞X三爺走出營帳。趙廣德摸不著頭腦,深深地向?qū)W生們鞠了一躬,道:“真的,謝謝同學(xué)們!倍蟾X三爺走了出去。

      錢三爺繞了一段路,回到主營地。趙廣德站在他身邊,看見在他站定的那一刻,越來越多的土匪停下手中的事情向這邊聚了過來。

      “小子們,今天下山,想干什么都能干!但是,希望各位注意分寸,不要牽連了弟兄們!”他聲音里中氣十足,沒什么動作卻恍若振臂高呼,激得底下人頭攢動,響起一陣又一陣騷動著的歡呼聲。

      日子久了,他發(fā)現(xiàn)這些土匪也并非是一點道理不講。對外和對內(nèi),他們往往是兩幅面孔。他偶爾教那些土匪習(xí)書,他們臉上都會露出一副云里霧里的表情,但聽得多了,他們就懂了些,開始反來和他講事情。這其中許多人不是生來就在大山上,大都是被迫上山落草,像打劫人的事,除非糧倉告急,一般也不會干。

      土匪窩就像另一個社會,土匪們擅長的工事就是打鐵。派身強體壯的打鐵,派機靈點的上街去叫賣。只是營里人實在太多,老人和小孩又占了多數(shù),年輕人一面打鐵一面打獵,還掙不夠一口飽飯的錢,因此就去搶劫打掠。

      有一日,水兒的母親踏進他的房門,滿面愁容地問他,她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見到過父母,家中人也都知道她與他夫君一事無成,最終上山落了寇。即便他們后來只是埋頭打著鐵,安安分分地想要討生活,村里人為何卻依舊害怕他們,不愿意接納他們。

      趙廣德微哂,勸她:“我曾聽人說過,人和邪惡的關(guān)系,不過是大洋與冰山的關(guān)系。冰山之所以醒目,只不過是形態(tài)不同而已!

      他想起最初勸錢三爺當(dāng)個好人的話,嘴中呢喃著:“世人不會悅納一個惡貫滿盈的好人。”

      意識到這點,他明白了那些人的處境。他們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不可被原諒,但也無法否認他們現(xiàn)如今的舉步維艱,處境悲戚。

      上元的街頭燈火敞亮,燈盞與燈盞間掛滿了彩旗。匪人喬裝打扮混進了紛雜的人群中,街面的氣氛一片祥和歡樂。趙廣德和錢三爺并肩站在燈下。燈火晃蕩,從紙隙漏出的光暈就像女子梳妝用的白粉,均勻地鋪開在他們的臉上。

      明晃晃的光線照進錢三爺?shù)陌l(fā)隙間,趙廣德想起什么,笑著拍了拍錢三爺?shù)募绨,道:“先生且問你,辛詩有一句描寫上元的詩,你記得嗎!?br>
      錢三爺勾了勾嘴角,摘下趙廣德故意貼在他肩頭的紙老虎,轉(zhuǎn)身正面對著他,指著那栩栩如生的老虎:“且不論辛詩如何,你是在說,我是紙老虎么?”

      趙廣德假裝沒聽見,揮了揮寬大的衣袖從錢三爺?shù)馁|(zhì)問前溜過去,到一邊的攤位上買了兩串糖葫蘆。

      “爺,你來付錢!彼倚χf。

      錢三爺臉上無可奈何地瞅著趙廣德:“你一人能吃兩?爺沒錢!”

      “哦,”趙廣德抓住機會就想奚落錢三一番,一片喧嘩聲中他故意大聲叫著,“我看你秀色可餐,賣身去贖我這糖葫蘆去吧!”

      說完,他自顧自跑開幾步去了。留下周邊的游人好奇著所謂“秀色可餐”,頻頻回頭來看錢三爺。

      錢三爺這么被看著,忽然不知道手腳往哪兒放。呆了一會兒突然噗呲一聲笑了,那擺攤的大媽著急著收錢,在大聲叫嚷著。

      他在想,他曾勸他善良。是的,趙廣德依舊善良,只是如今最初那點儒雅一點也不見,倒活脫脫一副沾了匪氣的樣子。錢三掏出銅錢,放在案板上,而后擠開人群跑上去追趙廣德。

      等到跑到一片空曠地上,他看到趙廣德蹲在地上,擺弄著一盞孔明燈。錢三偷偷站在他身后看著,看著他俊秀又認真地刻下每一個字,邊看邊讀了出來:“喲,河清海晏,協(xié)和萬邦!

      趙廣德炸毛,顯然被身后的人嚇了一跳。他蹲在地上,抬起上半身盯著他,眉間惡狠狠地皺起來,好像下一秒要撲上來撕咬他:“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哦——”

      錢三雙手背在身后,將臉湊得近了些去看趙廣德?lián)P起的臉上花花綠綠的顏色。鼻尖近了,呼吸近了,乍暖還寒的日子里兩縷溫和的氣息糾纏住了,趙廣德吞了話里的尾音,猶豫著,眼睛微微瞇起來了。他的雙眼瞄準了趙廣德有些干燥的薄唇,不禁想,聽聞唇薄的人情薄。

      他想再靠近的時候,忽然遠處的岸頭放起一朵朵煙火。煙火迅速地升天,發(fā)出尖銳的叫聲,然后像一團真正的春天的花,姹紫嫣紅地炸響在趙廣德玲瓏懸直的鼻梁上。光影交錯間錢三恍惚醒了,只在那樣的位置遲疑得頓了頓,憐惜地瞧了眼那張臉,緩緩直起身來。

      他們都沒說話。煙火的聲音取締了那段沉默,趙廣德又提筆,一字一頓地添上幾字:早日逃離錢三爺?shù)哪ёΑ?br>
      錢三問:“哪兒還有嗎,我也想寫!

      趙廣德沒好氣地把筆丟給他:“寫背面吧!

      錢三接了那筆,似乎思索了會兒那些字要如何寫,然后草草地填上了幾筆。趙廣德欲看,錢三卻小氣起來,不讓看。他伸出手去抓,錢三把紙藏到背后,順勢將筆劃在趙廣德伸來的手背上。

      “給我看看!壁w廣德抱著胸,看錢三利落地將紙掛進孔明燈中,高高舉起,不讓趙廣德碰著。

      錢三沒理他,只是小心地點著了燈芯,輕輕一托,那燈就飄了起來。

      如墨的夜色里,被盞燈隱隱約約照亮了幾寸。趙廣德抬起手遠眺,只來得及看到那背面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風(fēng)”字。

      “你寫了什么?”他問。

      “希望你早點擺脫我。”錢三爺?shù)卣f,神情又冷漠下來,仿佛方才情到深處的錢三只是假象。

      嘁,騙子。趙廣德獨自走了。

      錢三爺站在原地,看風(fēng)帶走那盞單薄的燈緩緩于黑夜中謝幕。他攥緊了袖下的拳頭,面上一點神情都無。

      良久,他松開拳頭,去尋那已然湮入人群的書生。

      ——————————————————

      嘶——

      頭真疼啊。

      錢三爺伸出手揉了揉太陽穴。眼前的燈光怎么重疊起來了,人怎么越來越多了,趙廣德呢?怎么四處都找不著他?

      他摸摸索索地走在人群里,忽然一個回頭看到他的婦女指著他尖聲叫喊起來,他才看到腳底下緩緩滴落的血跡。

      慢慢地,慢慢地回頭。

      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舉著尖頭染了血的鐵桿子,還擺著警惕的姿勢對著他。少年身后,站著他遍尋不得的趙廣德。

      趙廣德眼睛睜得很大,好像被這樣的變故嚇住了,呆立在原地,一動沒動。

      他歪頭摸索著身上哪處受了傷,一摸腰側(cè),才感到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他齜牙咧嘴地低頭,腰側(cè)白色的綢緞已經(jīng)被血染的通紅。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亂。有人驚慌地向外跑,有看熱鬧的心急著向里擠。錢三只覺得擠壓間他的腰快要被截斷,五臟六腑都要錯位。突然有一雙手從底下堅定地握住他的,錢三一看,是手下的土匪,瞳孔震顫著,低聲說:“山上的營地,營地被人放火燒了。快,快回去、孩子們還、還留在家里!

      錢三爺被拉著擠出去,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伸出手去抓閃過的吉光片羽的畫面,最后只看到,趙廣德攔住了那個少年。而少年側(cè)過身躲進趙廣德的懷里啜泣著,左邊的耳朵上,搖晃著著色如瑪瑙的耳墜。

      身下的馬一路疾馳著回到山腳。他在顛簸的馬上極其粗糙地處理了傷口。血不斷地滲出來,深紅的,沾在白馬的馬鬃上,凝結(jié)成觸目驚心的血塊。

      四面八方揚起塵土。很快有更多的弟兄聽聞消息,火急火燎地趕來。半山腰已經(jīng)起了大火,房子里住著的都是不方便行動的孕婦和年幼的孩子,土匪們面上好像還掛著上元的燦爛千陽,這一刻都如墜冰窟。

      馬停下腳步。大家靜靜地望著年輕的首領(lǐng)。

      這次他們恐怕是走到末路了,人們想要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上山意味著全軍覆沒,而不上山,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妻子被燒死嗎!

      錢三爺強撐著身子,唇齒間咬出一股血腥味。

      “不強求。想要上山的和我一起,不想的,可以立刻離開。”

      四下一片寂靜,沒有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的聲音。眾人目光擔(dān)憂地望向半山,然后齊齊堅定地匯聚著壓下來。

      錢三爺胡亂揪著咳嗽了一聲,然后皺著眉大笑起來,越笑越開懷。

      “兄弟們,這些年,我們的確做錯了很多事。但是有件事肯定不錯,那就是以牙還牙。他若殺我一子,我定將他一軍,今日,我們相互作陪著,一并入了地獄罷!”

      馬撒開蹄子跑起來。馬蹄堅實地踏進枯葉堆里的聲音連成一片銅墻鐵壁,沉悶地行進著。奇異的是,半山腰并沒有想象中的被人群所包圍,只有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燒聲,和一股嗆人的煙味。

      拉開主營帳的簾子——沒有人。

      推開廚房的門——沒有人。

      掀開孩子們住著的床板——沒有人。

      突然聽見噼里啪啦的爆響中夾雜了一聲驚懼的呼喊:“人在學(xué)堂!人在學(xué)堂!拿水來!拿水來————”

      錢三爺翻身滾到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沖里屋的學(xué)堂踉踉蹌蹌地跑,那兒的火燃亮了半片天空,飄出的黑煙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水兒——水兒!!”焦黑的土地底下伸出一雙幼兒的手,緊緊地扒著劉堅的鞋尖。

      劉堅方才飛奔過去,此刻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被火舌吞噬。他腳下一軟跪在那雙手前,用那被燙得通紅脫了皮的指尖一點點挖開堆積起來的礫石。像在耐心地剝一個燙手的雞蛋殼,直到看到幼兒被火焰包裹著的嬌小的身軀。

      劉堅身形大慟,但只是一瞬。隨后他呵護珍寶一般脫了外衣,裹起水兒小小的身體。他身后的土匪想要拉住他,卻被那周身的熱浪燙得無法靠近。

      錢三爺坐在地上,蒼白的嘴唇做成一個挽留的形狀,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瞳孔驟縮,在那一縫視野中,劉□□拔著身體,一步步向屋內(nèi)走去。嘴中哼著搖籃曲。

      “水兒,走,帶著媽媽,我們仨回家去。回家去嘍。”

      “劉。!————”他猝然失聲。

      隨著劉堅走進火里,房屋轟然倒塌。那一瞬,從四下的草叢無數(shù)支箭矢破空而出,獵獵的箭鋒刮過他的臉頰,射進沉浸在悲痛中的土匪們的身上。

      錢三爺原本坐著的身軀忽然抖如糠篩,他四處尋自己的刀,尋不見,想到是掛在房中沒有帶出來。

      哀嚎聲他也聽不見了,眼睛辨認不出紅色了。他在想,不如騎著這匹馬逃走算了,不如那時候就死在被丟棄的那片林子里算了。何必爭這土匪頭子的地位,何必......

      他撿起落在身邊的一支箭矢猛地舉過頭頂,兩腿狠戾地一并,直挺挺跪在那片空曠的草地上。

      “別打了——”他臉上的冷靜被撕開,“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

      在鬧市看到長生的那一刻,趙廣德是很驚訝的。

      在他離開的這半年多時光里,這小孩竄高了不少,看起來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而他下一秒舉起尖刀刺向錢三的時候,他更加驚訝。幾乎沒有任何預(yù)料地,他看著錢三被劉堅拉走,也得知了長生的計劃。

      長生說自從他們下山來,他們就一直在尋找他的蹤跡。學(xué)生們都知道是先生替他們當(dāng)了人質(zhì),心里都很愧疚。長生家里老母生病,他一人幫襯著家里,實在沒了路頭,就到田埂上去撿富人家的牛糞到市上賣。一日他在集市上叫賣時,聽到一邊兩人在講碎嘴。

      “哎呀,你知道隔壁那劉家么,家里前段時間又鬧了,說是兒子兒媳婦上山當(dāng)賊了,這回還生了個賊娃子,想帶回來養(yǎng)呢。”

      “然后呢,這不得給劉老爺子氣壞了。俊

      “那可不,劉家那老爺子一聽,遣人叫亂棍給三人打了出去。街坊領(lǐng)居隔著條街都聽得見那叫聲呢......”

      長生邁過去,站到她們身邊問:“你們可知那土匪落了哪個山頭?”

      其中一個指了指遠處那頭最高的山,小聲嘀咕:“是那座。”

      長生又問:“這附近只有這座山嗎?”

      那人搖頭:“不止,但劉家兒子是投了那頭的山的!

      長生跟同學(xué)們說了這件事情,同學(xué)們都決定去碰碰運氣。也不知道先生是死是活,但總得一試。

      他們報了官,當(dāng)?shù)氐墓俦矊@山頭的土匪十分頭疼。只是他們作惡不多,找不到借口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正逢了這個機會,就叫人抄了家伙,夜里挺上山去。

      那夜里他們恰好趕上了空營。包圍學(xué)堂的時候,學(xué)堂里燈火通明。學(xué)過點字的孕婦坐在講臺上,拿著故事書一字一句念著給下邊的孩子們聽。有些吃力,有些錯音,神情安逸地微笑著,讀著。

      那官兵頭子眼神示意著——土匪的孩子,若不斬草除根,往日報復(fù)起來是要糟糕的。

      于是他放了一把火。

      趙廣德不可置信地看著長生,手抖著,嚴詞:“那是我的學(xué)生,他們不學(xué)怎么燒殺搶劫,他們只學(xué)和你們一樣的溫良恭儉讓!

      他攀上一匹馬,向山那兒飛奔而去。夜里他壓根看不見路,只能判斷著大致的方向,讓馬兒自己跑著。

      他并不會駑馬,走到不知道哪里的時候馬腿被石子絆住,他顛下來,翻了個身,摔在葉上。

      是,是這里。那時候他摸著黑逃跑時,也是在這里被錢三提前安排好的眼線捉住。他爬起來,來不及拍掉身上的葉子,拖著那崴了的腳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跑。邊跑他邊哭了,不知道在哭什么,可能是疼哭了,可能是想到那些孩子和姑娘的遭遇哭了,可能是想到那頂天立地的錢三生死未卜才哭了。

      喘著氣爬到山腰,他摸索著血和焦味繞道了學(xué)堂后。那里面目全非,燒焦尸體的氣味讓他再也沒忍住,跪坐著嘔吐起來。

      聚光燈中央的是誰?他怎么突然變得那么渺小,怎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為什么跪著,為什么被綁著,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拿性命去贖還?

      匪啊,不過是人。人中總有偽君子,匪卻可以光明正大地遺臭萬年。窮人也有,匪寇也有。窮人偷盜便是可憐,匪人偷盜便是立誅。這是人太羨慕匪。這是人敗給了匪。

      他閉了閉眼,捂著嘴抹去了嘴角的殘液,站起來時終于想到拍掉那些葉子。他整理好衣裝,從容地走過去。走到聚光燈下,掀開衣擺,跪在他身邊。

      錢三被迫埋下的臉上睫毛輕輕顫動。他精瘦的背部單薄地彎曲著,不抬頭,也知道來著是誰。

      趙廣德淺淺地笑了,剛剛好,露出一個溫和的梨渦,露出匪人最討厭,卻最討君子喜歡的笑臉。

      “我是一位教書先生。教過的學(xué)生不多,但我敢擔(dān)保,這山上的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是我的學(xué)生!

      “他們一開始綁架了我和我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想要從我們身上獲取錢財,這是因為莊稼欠收,打出來的鐵賣的不好,而營里有三位臨產(chǎn)的孕婦,二十個年幼的孩童,十三個垂暮且無行動力的老人。他們放了學(xué)生,確保他們完好無虞,他們請我做了山上的匪師,后來也給過我下山的選擇,從未虧欠過我。”

      “當(dāng)然,我所說這些,并非為賊人開脫。惡人自有可恨之處,我無法擔(dān)保他們曾經(jīng)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既然如此,我身為人師,卻教匪徒,請將我一并懲處了吧。”

      他將額頭貼在地面上,錢三被反綁著手,側(cè)過頭來看他。

      他知道錢三要說什么,但是他沒有回頭路。他必須做給學(xué)生看,做給這些偽君子看,做給義憤填膺的群眾看。他必須做點什么。

      “這......”耳邊響起細細碎碎的討論聲。他不害怕,心跳平穩(wěn)著,從后將手繞過繩端,緊緊扣住錢三已經(jīng)沒了什么溫度的手。

      他對他耳語著:“爺聽過一拜天地的故事嗎!

      “今日與爺跪于此,當(dāng)是拜過天地。”

      “還有兩拜,我等著你,你不許食言!

      錢三輕笑,呵了一口氣:“第一......要善良。”

      “第二......要真誠!

      “第三......要永不相忘。”

      他眼睛里淌出亮晶晶的淚水,帶著東邊日出的第一縷光的氣息,流進泥土里。

      “你不要食言!卞X三說。

      ————————————————

      長生看到牢中那個渾身邋遢的男人時,只覺得嫌惡。

      “若非先生替你開脫,你連坐牢的福分都不會有!

      那男人手里捧著一盞酒,喝得爛醉。他稀里糊涂地看過來時,那犀利的眸光還是讓長生警惕著——即便他已經(jīng)被鎖得嚴嚴實實。

      那男人喝過一大口酒,指著長生笑嘻嘻,狀似瘋癲:“你......你娘呢,你們、你們現(xiàn)在如何。”

      長生打了個寒顫。

      “想來——我和你還應(yīng)該稱兄道弟呢!蹦腥嗽野芍,吟吟笑著。

      長生握緊了袖口里那柄防身用的刀,感到一陣惡寒。

      “哈哈,年幼就失去家人,這些年過得很慘吧!

      長生一怔,隨即怒火中燒,沖上去扯著男人脖子上的鏈條,叫他呼吸不過來。

      “你說什么?”

      男人臉漲得通紅,言語上卻惡毒:“沒有家人,沒有可以依靠的東西,你就這樣像狗一樣過活著,有人罵你是賊人的雜種。直到有一天你遇見一個書生,你缺愛,把書生當(dāng)成了一切。多可笑,不過是私心,不過是愛慕,你總要說的那樣高大上,什么尊師重教,你不過是個自私至極的人!

      他說著說著突然覺得分不清在說誰了,只好又笑了幾聲,抬起手臂又艱難地咽下一口酒。

      長生像是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心里大駭,又止不住地被憤怒激得雙眼通紅。

      “你到底是誰!”

      他丟了酒瓶,那圓滾滾的瓶子在地上轉(zhuǎn)了個圈,終,停,歇。

      趴到他耳邊,他輕聲說:“你在等你父親的愛吧。可惜,你永遠也等不到了。他死了。”

      他感到有一柄刀抵擋在他胸口。旋即更開心了。咬字間透露出一點故意的邪氣來。

      “知道怎么死的嗎?”

      他更靠近長生一點,握著長生的手,緩緩將刀尖刺進自己的胸口。

      不疼。因為他已經(jīng)想象過這一天許久。

      長生感到手上一片黏膩。他震驚地低下頭,看到血噴涌出來,才慌忙脫了手,站起身:“瘋子......瘋子——”

      那瘋子垂下頭,終于釋懷了一樣:“他很好,是個很善良的人。他走的時候除了你們,誰也沒有放不下!

      真的想知道,那個人,那個人會不會,會不會也真的永不相忘呢。

      ————————————

      路過的漁人從岸邊撈起那盞孔明燈,剛熄滅不久,紙面有些潮。他感到新奇翻開來看。正面寫著“河清海晏,協(xié)和萬邦,早日逃脫錢三爺?shù)哪ё!?br>
      反過來看背面,他不禁感慨這字畫得真丑啊。

      他聽到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抬頭看是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青衣,身上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老人家,這張紙能送給我嗎。”年輕人溫和地問。

      他想著不就一張破紙,轉(zhuǎn)手就給了,倒是收了那盞燈,準備拿著拆了拿材料去換幾個錢。

      他走了有一段路出去,回頭看青衣人還站在岸邊低頭看那張紙。

      他仔細去想,那樣丑的字,寫的應(yīng)該是......

      ——保全他一路上無風(fēng)無浪。

      (歌詞采樣 福祿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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