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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一路張揚大笑著、大踏步走進他的行營的時候,呂蒙稍微從手中的書卷上抬起了眼。
“將軍,是騎都尉虞翻大人,從南郡城下歸來了!
帳門口的衛(wèi)兵遠遠地張望了一眼,這樣低聲稟報著。
呂蒙撫掌而笑,那時候這位將軍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書簡,仿佛頗為愛惜地以指尖輕拂,片刻才慢慢直起了腰身,開聲道:“仲翔是要與我道喜嗎?”
“正是來此報訊!”
從容入帳的輕狂文士,向呂蒙深深一躬,那時候虞翻的大袖飄舞著,如鴉色的流云。
呂蒙站起身,輕輕地執(zhí)了虞翻的手:“荊襄乃富庶之地,人所共羨。如今能夠兵不血刃,令公安、南郡守將獻城,實在是由先生說降傅士仁起,他日駕前論功,先生當為第一。”
“虎威將軍太謙了……”
虞翻給他引著,徑自在客席落座,那時候他犀利的目光也正上下審視著呂蒙。
那名將軍著一身的鐵甲,披風顏色如雪,頭盔上一尺來長的白纓子垂及肩頭,與頸間碎發(fā)糾纏,看上去雄健且瀟灑,直視他雙眼的時候,能夠見到深深的瞳子之中潛藏著獨屬武人的精悍光芒,令人很難注意到他面上那一絲恬淡的病容。
“所謂上兵伐謀,這次出師,令我軍能夠不流滴血而奏全功,乃是拜大都督‘白衣渡江’的智略所賜。此役必定名傳青史,都督的大名也將令后人稱頌!
聽著虞翻意味難以捉摸的稱贊,呂蒙笑了笑,抬起眼去看不遠處為霧色籠罩著的南郡城。
“荊州乃靈秀之地,奈何久經(jīng)殺伐呵。”彼時,那名將軍以近乎惋惜的語調(diào)說道:“我入城之后,第一當優(yōu)撫荊州軍民,令此地屬民知曉我主的仁慈!
虞翻不得不頷首,“此一戰(zhàn),荊州幸遇將軍!
呂蒙仿佛隨意似的,揮了揮手,教帳下士卒端上了半壇淡酒,“來,為南郡城破,我敬先生一杯!
虞翻不喝,他只是看著呂蒙的臉,“大都督是否不宜飲酒?”
呂蒙失笑,俄而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酒杯,“軍前飲酒……似乎怠慢,不過這半盞水酒,于我如同無物,如今捷報已快馬送往建業(yè)呈遞主公,仲翔不妨在此,陪我一樂!
虞翻也笑了,“呂都督,你以翻通醫(yī)術為名,令我隨軍,奈何一路之上,怎么只把我當謀臣、說客,竟從不拿我當個醫(yī)者呢?”
——呂蒙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像是給人抓住了犯錯一般,單手蓋住了酒爵的杯口,帶著一絲赧然的笑容道:“是……是的,先生既然這樣說,呂蒙領命,不飲就是!
虞翻點了點頭,他小心地看著呂蒙的臉色,那時候是初秋,天氣尚熱,武將甲胄加身,并不會很舒服。呂蒙的氣色看上去并不好,盡管這名將軍有一雙神采熠熠的眼睛,虞翻還是注意到,他呼吸的頻率遠比這個年紀、身體強壯的軍中男子要快很多。
“……如今,一心一意要依附將軍的,不過守將糜芳一人,安知南郡城中就沒有其他陰謀作亂之人呢?將軍此時不應在此作樂,應當速速占據(jù)城池,恢復南郡治安!
他如此建議著,呂蒙則爽快地聽從了。虞翻看著他大踏步走出軍帳,點兵入城,慢慢回頭拾起了呂蒙案上的書簡。
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居然是一本《詩經(jīng)》。
于是虞翻笑道:“呂虎威也讀《詩》嗎?”
聽到這名文生口吻中有取笑之意,呂蒙哈哈大笑。這名將軍揮了揮手,“我雖是一介武夫,然而也有向上之心、竊慕風雅之意啊!
“翻昔日曾聞,將軍在尋陽令任上之時,就曾經(jīng)開西館以延學士,朝夕稽考,課讀不倦。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啊!
“先生過譽了。”呂蒙嘴角噙笑,接過坐騎韁繩,與虞翻搬鞍上馬,悠然前行,“我少時粗鄙,不修書傳,二十余歲方始就學,如今也常常自己惕勵,生怕不堪主公所托之任啊!
他這樣說著,又對虞翻笑道:“先生是飽學名士,如蒙不棄,待荊州戰(zhàn)事平息,愿請先生為我講《詩》、《易》等經(jīng)典,以開愚鈍!
虞翻把玩著那卷《詩》,并沒回答呂蒙的請求。那時他只是換了個話題,徐徐說道:“自前年以來,將軍隨主公取皖城、征合肥,與劉備爭三郡,拒曹操于濡須,前后奔馳,不曾安定。將軍尚要上馬征敵、下馬讀書,不嫌太過辛勞了嗎?”
呂蒙聞言驚詫。
他似乎想不到虞翻會說出這樣的話,因此一時之間不知怎樣對答,思忖了片刻,才微微抿唇,肅然答道:“呂蒙受主公厚恩,當以死報。何況主公以吳侯之尊,尚且勤學不倦,于我又何談辛苦。”
“……”
那時虞翻看著他猶帶剛毅之色的面孔,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沉默了許久,忽然轉(zhuǎn)頭去看江邊的秋色。
——江水一帶,渺渺無邊,秋風細細,微波如鱗?堪兜牡胤,一叢叢的蘆葦,已給秋風染上了一絲金黃。
虞翻最后笑道:“若他日有幸拜訪,當與將軍把酒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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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除夕前后短短數(shù)月,先后隕落了那個時代光芒耀眼的兩顆星子。
蜀漢名將、漢壽亭侯關羽,因出兵攻樊城,遭東吳軍襲其后方,遂失荊州。羽父子為潘璋部將馬忠所擒,遭斬首而死;次年一月,名居漢庭丞相、實則握有半壁天下的曹操,亦在許昌病亡。
……荊襄地方的冬天,臨江處能望見蘆花如雪,在清淺水邊,更顯蕭瑟寂寥之意。
孫權派全琮做使者,來宣召在夷陵收聚降兵的陸遜之時,那名書生正獨立江邊舟頭,臨風遠眺。
“子璜一路辛苦!
陸遜下船,迎著滾鞍下馬的全琮,含笑說道。他打量著來人的面孔,上面似乎并無太多喜悅顏色,相反地鬢發(fā)微亂,竟似乎帶了一絲焦急的味道。
“吳侯現(xiàn)在何處?”
“仍在公安城,我此次來見,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伯言知曉,一公一私,一喜一憂,未知伯言愿意以何者為先呢?”
陸遜想了想,笑道:“自然先公后私!
全琮道:“恭喜!吳侯在公安大會諸將,歷數(shù)功勛,如今已任命將軍你為宜都郡太守,治理夷陵、秣陵各地。又命我傳將軍赴公安,更拜封爵!
陸遜謝恩畢,向他拱手道:“有勞子璜,如今你我談完公事,請隨我先上船暫歇吧!
他說著,便請那人登舟,然而全琮卻沒有動。
那名穿著玄色衫子的儒生,只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呂蒙大都督病重了!
陸遜的眉頭陡然一跳,那一瞬間他好像沒聽清對方的話一樣,淡淡地轉(zhuǎn)過身,平靜地問道:“……什么?”
“呂子明病重!比种貜土艘槐,說得很清晰,“臥床數(shù)日,飲食不進,主公日夜憂慮不安,群臣都無計可施了!
陸遜沒有說話。
那時候,寒冷的江風呼嘯著,掠過江中行舟的船帆,吹起點點蘆花如雪。
最后陸遜淺淺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著人先帶子璜去客帳暫歇,待我交待完軍中事務,明日一早,即隨你啟程趕赴公安!
陸遜還記得,呂蒙稱病返回建業(yè)的時候,他曾經(jīng)特意去見過他。
那時候他建議呂蒙趁關羽分兵取樊城,即時向?qū)O權進諫,發(fā)兵取荊州,那時候呂蒙看起來狀況并不好,他甚至不像一個將軍該有的那樣跨馬而歸,相反地則是乘著車,半躺半臥。
可是陸遜并不相信他是真的病重,因為呂蒙的眼睛里沒有病容。
陸遜想起來這個人騙開零陵城門的詭譎、力主強攻皖城的決斷,還有夾江立塢抵御曹操的細密周至,他向來是贊賞呂蒙的——雖然他們出身迥異,閱歷不同,但是他愿意將自己胸中的計略交付這個人的手掌上,不計其余。
然而呂蒙只是笑著,“確實如你所言,但是我實在病重,恐怕不能率軍出征啊。”
男子推脫著,眸子卻半揚起來,審視一般暗暗地看著陸遜的臉,青年那時候能從他的目光中讀出那種久經(jīng)沙場的老練。
所以陸遜斷定呂蒙是詐病,果不其然,那人面見孫權之后不久,他就被加封為偏將軍、右部督,暫代呂蒙職位,而呂蒙卻暗暗屯兵尋陽,渡江奪取荊州。
……然而,世事無常,何期竟有這樣多不能分辨的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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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的灰燼,積淀在青銅的博山爐中,吐出一縷香煙,在半明半暗的燈火中繚繞不散。
大都督何其福薄。
照料病重的呂蒙的下人,這幾日都這樣竊竊私語著。
本來,東吳已多年未見如此的歡宴場面了。孫權為了迎候呂蒙,早早率群臣出城,在他安排下的樂儀鼓吹聲中,那名以老成持重聞名的君主竟然面綻歡容,連奔數(shù)步,一把扯住了呂蒙的馬轡頭。
呂蒙見到孫權親迎,自然早已下馬伏地,深深叩拜,孫權躬身以手扶呂蒙兩肘,大笑著一力拉他起身,寬大袍袖因此迤邐塵土,而孫權亦絲毫不以為嫌。
這位年輕的君主,挽著年齡與自己相當?shù)膶④姷氖直邸獙嶋H上在那個經(jīng)風歷雨、艱難多災的時代,他們之間主臣的關系更像是一種信約,孫權長于患難,呂蒙起于貧賤,他們之間的感情,并不像前朝丹墀上下三跪九叩的天子與臣僚之間,有那么多無形的阻礙。
“子明不該哇!”
孫權朗聲而笑,“取荊州、擒關羽,都有賴子明謀劃。孤知道你向來有賞必辭,然而此功若不受賞,豈不令我這個做主公的為難嗎?”
呂蒙赧然,這位將軍稍顯不自在地看看身后的儀仗,低聲道:“主公厚賜金錢,已然令蒙甚感惶恐,這樣的排場……我不知該怎樣謝恩!
孫權那對隱隱藏著江水碧色的眼睛里,那時候顯出了一絲得色,他伸手去拉呂蒙的手,在戰(zhàn)甲精鐵的護手底下與他五指勾纏,“好啊,子明此來,我就知道你必定不卸甲衣,來來,跟我去內(nèi)殿,給你解甲洗塵……”
那天夜晚酒宴上的歌舞、絲竹和觥籌交錯的歡聲,好像還在耳邊回響一樣。
呂蒙昏昏沉沉地,勉強睜開眼,視野里微弱的燈火光芒一閃一閃。
那時立刻有個小鬟,拿浸了水的布巾敷在他滾燙的額上,驚喜地尖聲說道:“大……大都督醒了!”
立時有三兩個醫(yī)官,從左右圍攏上來,或端藥或把脈,呂蒙隱約覺得殿外一陣腳步紛亂,他看著窗外青白的天色,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緩緩問道:“卯時?”
“卯時二刻。”
“主公……”呂蒙費力地抬起身子,一手扶住床榻,那時候他想起來他是在孫權下榻處養(yǎng)病的,“主公在外邊?”
“吳侯一直都在外邊。”
“……我為什么不知道?”
“這……”醫(yī)官為難地眨了眨眼,最后不得已低聲說道:“大都督你……病得人事不知,時昏時醒,吳侯怕攪擾你休息,只是在門口探視,從沒進來!
呂蒙忽然不知說什么好,胸口氣促,他低頭壓抑著咳嗽了一陣,這時候身邊一個十來歲的小侍兒趕緊給他奉上一盞參湯,低眉順眼:“大……大都督你、你燒了好幾天了……請、請進湯!
少年感到緊張。
對這些平日侍奉孫權左右的家仆來說,他只知道面前榻上這個男子是東吳梁柱、最受孫權信重的將軍,他顫巍巍地給呂蒙奉上茶盞,不敢抬頭。
呂蒙嘆了口氣,接過來,喝酒般一飲而盡,他想到自己如這少年一般年紀的時候,正瞞著寡母、混在姊夫鄧當?shù)能婈犂锱c亂軍交戰(zhàn)。
那時候他胸中還沒甚么大志,只是想著出人頭地、脫身貧賤……稍長的時候,他耍過小聰明,賒來銀錢給自己手下的士兵置辦新衣,日加操演,就為了能讓前來閱兵的孫權在眾人之中,能夠高看自己一眼……
他記得那時候他一雙眼睛,始終牢牢鎖在孫權身上,呂蒙甚至記不得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太過急切,泄露了他內(nèi)心對建功立業(yè)、改頭換面的渴望。
其實孫權還比他要小四歲。呂蒙記得那時候他能在未來的吳侯眼中,看到一種他不理解的小心翼翼和戒備。
孫權見到呂蒙醒了,拂袖去了外殿。
那時候他已經(jīng)宣召了虞翻覲見,那名文人凌晨給從自己的宿處拎起來,只能老老實實候在外面,等待孫權下一步的吩咐。
那名號稱碧眼紫髯的君侯淡淡看了眼他,說道:“虞翻,上次孤令你占算擒關羽之事,你說不出幾日關羽必死,如今果然如你所言。由此看來,你的卦雖然不一定能與伏羲相比,然而也足夠媲美東方朔了。”
虞翻無話可答,只能躬身行禮。孫權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停頓許久,才緩緩說道:“我想讓你為孤再算一卦,可否?”
虞翻苦笑。
其實他已猜到,孫權讓他算的實在是一件不必算也不能算的事情,然而他依舊只能恭恭敬敬地在孫權給他準備好的小幾前坐下,“主公……請講。”
孫權微微斜著身子,逆光處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虞翻只能看到吳侯袖底的手,默默地松開、攥緊,微微顫抖著又松開。
“孤令你算一算子明的壽數(shù)。”
孫權最后只是如此說道,他的語氣甚至非常平靜,讓人難以揣測其下的情緒。
虞翻的肩頭抖了抖,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擺開了卦盤和卦草。
卜者轉(zhuǎn)動盤子的聲音,那時候就像是上天的旨意一樣,沉重地叩擊著聆聽者的心門。
那時候,呂蒙臥病的內(nèi)室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嗆咳聲,緊跟著是仿佛瓷器落地的碎裂聲響,虞翻一怔,緩緩停了手。
那時候?qū)O權忽然發(fā)怒了,這位以年青和堅忍著稱的君主一腳踢翻了面前的幾案,飛濺的冷茶落在虞翻的衣襟和臉上,然而他動也沒有動。
那時候他只是任憑自己的主君帶著某種恨意,將自己面前的卦草等物紛紛掃落一地。
孫權背過身,用非常冷酷的聲音說道:“不用算了,孤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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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地亮了。
呂蒙閉上眼,他想這時候,若是站在大江邊上,必定能看見蘆花隨著凜冽晨風飛舞漫天。
就像落雪一樣。
他回憶起尋陽江邊那種磅礴冷清的景致的時候,有一雙帶著涼意的手,非常溫柔地纏上他的手指。
呂蒙幾乎嚇了一跳,他睜開眼,就看到比他小四歲的吳侯的臉。
孫權穩(wěn)了穩(wěn)氣息,笑道:“子明,在想什么?怎么那么入神?”
“主公……”呂蒙想要翻身下榻,卻給孫權按住了,因此他只能苦笑,“末將料不到竟在此時一病如此,有負主公重托了!
孫權好一會兒沒說話。
“虞翻到底懂不懂醫(yī)術?”最后孫權開口的時候,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遷怒,“我一向不喜歡這個人,大戰(zhàn)之前他本來已經(jīng)被流放丹楊,如果不是子明要他隨軍,孤不會饒恕他的罪過。子明為什么要給他說情?”
“……”呂蒙那時候不禁感到無話可答,同時又為孫權言語中流露的焦躁之意,而感到十分的歉疚,那時候?qū)O權握著他的一只手,慢慢扶著呂蒙躺好在榻上,拉起錦被蓋住他大半的身軀。
“虞仲翔是個飽學的宿儒,主公不是說自己博覽經(jīng)典,唯獨不曾讀《易》么,聽說他精通這門學問,我想改日可以請他講解一二!
“……孤后悔!
孫權那時候緊緊攥著呂蒙的手掌,幾乎將額頭埋進那名武將的掌心去,“孤應該把子明留在身邊幾年,記得少時曾與朱然同窗而讀,孤后悔沒有把子明留在建業(yè)。”
孫權的話已經(jīng)失了方寸,讓榻上的人不禁一陣愣怔。那時候呂蒙看著對方幾乎是以無力的姿態(tài)依靠在他身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孫權揮了揮手,一室的醫(yī)官和下人便悄沒聲地退了出去。呂蒙因?qū)O權頹唐的模樣而驚駭,幾度想要從榻上翻身起來,然而身上乏力,再三嘗試,居然不能。
武將心中不禁為此翻起一線的怒火,然而瞬間就被時過境遷的蒼涼感覺取代了。
呂蒙微微喘了口氣,笑了:“自主公少時帶兵征黃祖至今,末將好久沒見到主公這樣著急了!
“子明……也在想當年孤征黃祖?”
孫權深深吸了口氣,那是他過的最艱難、也最需要耐性的幾年,年少、無戰(zhàn)功、身邊有強大的輔臣,來自內(nèi)外的壓力,和自己的好勝心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沉重的陰翳籠罩在少年孫權的心頭,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就是在那時候從孫策的舊將里注意到了呂蒙,鮮明的絳色衣裳以及望著自己的熱切眼神,在一群年青的小將當中,異常耀眼奪目。
“……孤不止記得黃祖!蹦菚r候?qū)O權的聲音幾乎哽咽,“孤還記得合肥……記得勸子明讀書,孤曾經(jīng)對張子布說過,子明斷識軍機、智略足備,然較之公瑾、子敬,獨具武人質(zhì)樸,因此才授卿號‘虎威’,誰料天意如此薄待于孤!”
那時孫權禁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呂蒙消瘦的臉腮,后者微微咬著嘴唇,不禁為自身的病況而深感羞慚。
“主公……”
呂蒙喚了一聲,卻很難將孫權的注意力從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哀中拔出,他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如我一病不起,主公可將南郡防務托付朱然!
彼時孫權仍舊低著頭,抓著呂蒙的左手和榻上錦被的一角,幾乎將自己的面孔全然掩埋。呂蒙只能繼續(xù)道:“周、魯二位,都是一時人杰,蒙不過是一介武夫,只堪為主公守土開疆而已……本想提兵荊州,為主公鎮(zhèn)守北面,可惜天不遂愿,如之奈何。吳郡陸遜,為人縝密持重,思謀深遠,主公可以大事相托。”
“孤不喜陸遜!
孫權的答語,固執(zhí)得近乎蠻橫,呂蒙臥在榻上,喘息了片刻,才輕輕訝異道:“為什么?”
孫權再次沉默了許久,直到呂蒙感到有微涼的水滴沾濕了自己的手心。
他愣怔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什么。那時候呂蒙不禁感到心臟劇烈的跳動,幾乎超過了他能夠承受的限度——這將近二十年來他從不知道孫權也會哭。
“疆土易守,人心卻不堪變易……”
孫權緩緩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以極為低沉的語氣,一字一字吐道:“子明啊……你讓孤怎么辦……”
從這名三十八歲的君主口中吐露的句子,每個字都真切地顫抖著。在這個冬日的早晨,這間燈火輕燃的房間之內(nèi),日后被譽為“屈身忍辱,有勾踐之奇英”的杰出男子,他的內(nèi)心確實已經(jīng)被打碎了一角,而使得不該流露的情緒,肆無忌憚地向外傾瀉著。
然后孫權忽然抱住了榻上的呂蒙。身染重病的東吳大都督、虎威將軍呂子明甚至記不得自己在那最后的時間里都做了什么,只能聽見孫權的聲音飄忽地在耳邊說著什么。
“子明,孤已經(jīng)為你頒布了大赦令,我東吳境內(nèi),除貪贓枉法的官吏之外,其余監(jiān)犯一概予以赦免!
“子明……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孤已經(jīng)請道士做醮祈之會,為卿乞福……”
孫權慢慢地、不甚清楚地說了許久,呂蒙給他的回應只能是模糊的笑容,直到孫權察覺到了什么,從呂蒙的衣襟中摸出了一卷竹簡。
“……子明也會讀《詩》嗎?”
那個似曾相識的問題,令呂蒙本能地答道:
“雖是粗鄙武人,亦有竊慕風雅之心……”
那時候?qū)O權似乎笑了,呂蒙能夠聽到他用潤澤沉厚的聲音,慢慢地讀了一段《詩》: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段是講什么的呢……
呂蒙模模糊糊地,這樣問了一句,孫權用很柔軟的聲音答道:“詩出于《小雅》,用以勸喻君主納賢!
那時候呂蒙笑了。
他閃著寒光的戰(zhàn)甲、雪色的披風和有著白纓的頭盔還整齊地放在不遠處的桌案之上。而呂蒙臥在榻上,任憑滿頭的長發(fā)零落一枕,那時候他微弱的笑容讓他看起來簡直不像個將軍。
“……主公欺我!
最后,這名男子笑著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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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全亮的時候,陸遜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公安。
他策馬狂奔,一路來到孫權府上,正看見虞翻好整以暇地收拾著滿地凌亂的卦草。
陸遜一怔,隨即揚聲說道:“仲翔何故如此?吳侯現(xiàn)在何處?”
虞翻不答,那時候內(nèi)室之中有一人疾步而出,與陸遜擦肩而過,將這名書生撞得一個趔趄,幾乎跌倒在地,隨即人不停步地出門遠去。
陸遜回頭望去的時候,借著晨光,將那人華貴的紫色衣飾看得清楚,孫權很快地由走做跑,腰間玉佩相撞,聲音清脆。
虞翻仍舊沒有抬頭,陸遜只得深深呼吸幾下,緩步走進了內(nèi)室。
博山爐中的沉香屑已經(jīng)積淀得很厚,熱力卻漸漸地熄了。
呂蒙安靜地臥在榻上,床頭散落著一卷竹簡。陸遜走上前去將之拾起,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卷《詩經(jīng)》。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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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內(nèi)容根本不是一路貨,但是仍然嘗試腦補常萌萌和張渣權(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