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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殘雪庭陰,輕舞簾影,獸形的香爐里幾點暗紅的殘星猶自余煙裊裊。小樓的窗闌上鋪著薄薄一層白,雪后清冷的空氣挾著風(fēng)從半敞的窗里灌進(jìn)來。
“嘖……我說花滿樓,你這小樓可真夠通風(fēng)的!比滩蛔】s著身子抖了兩抖,天下第一的神偷支著腮坐在小樓主人對面,開口抱怨著;卻看見對面那人一張清雅的面容上依舊是淡淡的微笑,細(xì)致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有條不紊地翻開桌上倒扣的茶杯,用滾燙的白水滌洗、潑去殘滴、傾倒茶壺、斟上一杯澄清溢香的茶,不多不少,恰恰好、八分滿,輕推至他面前,用溫和的聲音道:“請!
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大大方方,簡單卻真摯得不容人有半分猶疑。
于是司空摘星只好苦著臉端起杯飲了一口,順便攥緊小小的紫砂杯借那一點滲出的溫度暖暖凍僵的指尖;蹺起腿,他有些郁悶地道:“花滿樓,我真不明白這么冷的天你為什么不舍得關(guān)窗子!
“不好意思讓司空兄受累了!庇行┣敢獾匦π,花滿樓仿佛毫不在意般,只是收回手靜靜地擱在桌沿。那雙手干凈而修美,泛著柔白的玉色,卻不給人女子柔荑般的錯認(rèn),而是一種清雋和堅定。那指尖仿佛也因空氣中刺骨的寒意而微微蜷曲,肌膚深處也映出幾分血紅色,而雙手的主人卻不以為意般。
司空摘星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些,于是他更加疑惑,有這樣、大冬天讓自己故意受凍的么?何況,還是花滿樓這樣的聰明人?
“花滿樓啊花滿樓,你這到底為什么。俊狈畔虏璞,司空摘星皺著眉問。
“沒有什么!碧竦匦χ侵魅碎]上眼,流露出幾分安謐的歡愉,“你有沒有感覺到,雪花一片一片翩翩旋落的聲音?還有院子里那株含苞的紅梅,枝干上的雪屑簌簌地震下、花骨朵一點點綻裂的碎響?雖然幽微,空氣里還是可以嗅出梅花暗香的!
“好啦好啦花滿樓,我們實在是沒你感覺敏銳行了吧?”怕了似地?fù)u手,司空摘星犯著嘀咕,“我可只覺著冷……真不知道以前陸小雞怎么忍受的……”
聲音雖小,卻一字一字清晰地傳入主人的耳中。
說話那人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驀地住了聲,只在心里暗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偷眼瞧瞧花滿樓的臉色,似乎沒什么變化,便小心翼翼地開口:“花滿樓啊你可別誤會……那鳳凰在我面前可從來都是把你夸上了天的絕對沒講過半點不好……”
“司空兄不必在意!蓖A似,花滿樓轉(zhuǎn)過頭,用那雙請潤的眸子“看”著他,唇角依舊是淺淺的笑,“陸兄無論說什么花某都不會介意的。”
乖乖地噤了聲,司空摘星抬頭瞄瞄對面的主人:面容沉靜,眉目溫潤如畫,端正而坐,八風(fēng)不動,素色衣衫在這冷寒天氣里略顯單薄,卻是說不出的清逸;墨色的玉眸中波瀾不驚,就連唇角安慰的微笑也還好好地掛在那里。
唉……司空摘星不由扶額長嘆,自己還真是笨得可以。
陸小雞喲,你這造的什么孽呢……我看你真是燒壞了腦子!
難道,你忍心看著花滿樓這樣對誰都漂亮地笑著對什么都說著不介意,卻連我都能看出他眼底的落寞么……陸小鳳,你個該死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司空摘星會來百花樓,完全是因為他半個月前聽說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本來么,江湖里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每天都有所謂的奇聞幕起幕落,像他這種人在這個江湖里好歹也摸爬滾打了十余年,什么新鮮事兒什么稀奇古怪的看的聽的也多了去了,可是當(dāng)他聽完了這個消息還是一個不小心手沒穩(wěn)住打碎了剛送到嘴邊的酒盞子。
當(dāng)時他是在萬梅山莊,賞雪看花,溫酒閑話;于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那四道冷成了刀子的眼光差點活剮了他這身皮。
可是他揉揉眼,暫時沒顧上這么多,而是拍案而起,差點打翻了面前的一桌杯盞盤碟,“你你你……你說什么?!陸小雞留了話說他要跟沙曼退隱江湖……?那、那那那不就跟成親一個意思啦?!”
“司、空、摘、星……”劍神冷冷的聲音透著威嚴(yán)的怒氣,從他身后傳來,也沒幫他瞬間亂成了漿糊的腦子清醒清醒。
“是啊,外面早就傳開了。”不慌不亂地彈開落在膝上的一片梅瓣,葉孤城倚著樹,彎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瘋了真的……”目瞪口呆,接著反應(yīng)過來,司空摘星狠狠拍了下大腿,“那花滿樓呢……?他們倆怎么回事?”
“好像從來沒有人說過他們倆有什么。”仰脖飲下一口酒,葉孤城冷冷地道,“反正陸小鳳浪子心性,可能,哼,好不容易倦了也說不定!
沒有人說過什么……沒有人說過什么……
但是那樣的感覺,不是他們這些身邊人都能揣測出來的么……?
不過陸小雞那個花心蘿卜確實什么都沒跟人家花滿樓說過……
他不還一直拈花惹草處處留情嘛……
但是……但是但是,喝醉酒那次他自己說過的話喃喃不休的都是徦的都是不清醒的胡話都不記得了嗎……?
“人家也許真的只跟我們一樣,都是很好的朋友,或者進(jìn)一步,很好的兄弟呢!表橀_額邊的散發(fā),葉孤城不急不緩地站起身,“唰”的一聲彈開腰側(cè)的佩劍挽開劍花,在梅前雪下自顧自地舞了起來;劍氣激蕩得落英起伏,暗紅襯著雪地里一身白衣的葉孤城,煞是好看。
“……不行!我得去安慰安慰花滿樓!贝袅⒘税肷,司空摘星痛心疾首地決定替自己那個不成器的朋友向人家賠罪。唉,人家花滿樓本來身子就比不得你個死不了的鳳凰……
“一個月!闭(dāng)他打算拔開腳尖運起輕功的時候,原本認(rèn)真地看著葉孤城劍法的西門吹雪忽然開了口,雖然沒頭沒腦的三個字著實簡單得可以。
“啥?”生生剎住腳步。
“即使傳言是真,最多一個月!彪y得耐心極好地、劍神雖然未移開視線,卻補(bǔ)了一句,“陸小鳳必回百花樓。”
“……你這么肯定?”將信將疑的口氣,司空摘星皺眉,“搞不好那只鳳凰這次真的是認(rèn)真的呢?”
“賭!辈辉俣嘟忉,西門吹雪理理衣襟,干凈利落地起身。
“好!西門吹雪你要是輸了也給我去挖三千條蚯蚓……!”一口氣運足輕功滑遠(yuǎn),司空摘星才敢放聲喊道,“我若輸了,給你萬梅山莊當(dāng)三個月仆童小廝!”
認(rèn)真地聽完司空摘星的話,西門吹雪居然沒有惱,只是淡淡地舒展了下身子,按上手邊的劍柄。
“你肯定?”收起劍勢,葉孤城負(fù)劍立在原地,微微皺眉道。
“是。”肯定地、西門吹雪邁步走過去,臉上是極難見的微笑,“因為陸小鳳是在矛盾跟逃避……就像我們當(dāng)初一樣!
“……”葉孤城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繼續(xù)鎖眉,卻終于沒忍住,唇邊浮起一個細(xì)微的、不易察覺的笑。
一剎雪霽。
“來比劍吧!
“好,拔劍吧!
“輸者罰酒千觴!
“……西門吹雪,我必認(rèn)真!
“不得相讓?”
“自然!
“……好,我亦、定然!
相視一笑,踏著雪痕飄然而近,劍光起落,落梅繽紛,覆雪,案上酒,尚有余溫。
于是此后這半個月,司空摘星日日光顧百花樓,美其名曰陪花家少爺解悶兒。
不過,他是越待越糊涂,因為他所見著的花滿樓依舊每天在晨光微熹時于窗臺前打理他那些視若珍寶的花花草草,俯低身子輕柔地觸摸絹般的花瓣、收集花瓣上晶瑩的露水,噙這清淡而滿足的微笑;一個人細(xì)細(xì)地泡茶、品嘗、翻開書卷,在夕陽向晚之時臨案撫琴,琴音清正,不似哀曲。于是他困惑了,于是有一日他終于忍不住,躥過去落在他面前道:“花滿樓,聽說陸小雞要跟沙曼退隱了!
——那是他第一次疑心自己眼花,因為他第一次看到花滿樓沉默地垂下眼簾,然而只是片刻后就拾回那云淡風(fēng)輕的微笑,頜首道,“我已聽聞!
而那一瞬間的表情,叫落寞。
他突然覺得自己直接得有些殘忍,于是接下來那句“那你打算怎么辦”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便又生生吞下;接下來的日子,他一直小心翼翼絕口不提與陸小風(fēng)相關(guān)的任何事,只是越發(fā)勤快地往百花樓跑,東拉西扯,天方夜譚。
因為花滿樓的姿態(tài)他已看得再明顯不過,如那明凈的笑容,怕是那人攜妻帶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也只是淡淡地在一旁。
緣何……如此寬仁。
緣何,對自己如此涼薄。
“司空兄來此半日,想是無趣的了!盎M樓有一些歉意地道。
“啊,不不不,你這兒有趣得緊!泵Σ坏財[手,司空摘星唯恐花滿樓誤會,吸了吸鼻子半是開玩笑地道,“不過花滿樓啊……你這要有酒招待我就更好了。”
“……真是抱歉。百花樓里的藏酒,原是陸兄上次來過后便一滴不剩了!甭勓钥嘈ΓM樓低下頭,有些不安地交緊了十指。(嘿嘿,這個花花為什么“不安”呢……且看下文分解~)
“啊,也無妨啦,我只是說說而已、說說而已。”一驚,司空摘星偷偷抹去額角一滴冷汗。怪了,今天怎么就老躲不開提到那個死小雞啊……
“那什么,花滿樓啊,今兒個我也打擾夠久了,就先告辭了、告辭了哦。”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下,司空摘星認(rèn)定今天命星不利,于是決定就此打住。向花滿樓打了個招呼,便腳底抹油地溜了出去。
掠出百花樓一丈,想了想,司空摘星還是折身落在了小樓對面的屋頂上,正對著百花樓半開的窗子,可以隱約看見月白色的清逸身影依舊端坐在案前,風(fēng)平浪靜。
……難道他今天真的命犯煞星心血來潮了?怎么老有惶惶不安之感來著。憑著神偷多年來的職業(yè)直覺,司空摘星肯定,一定有事兒發(fā)生。
唉……自己就是這么個勞碌命怎么的吧,果然要操透了心。
嗯,四下積雪,瓦上霜冷苔滑,對他來講點足立住并不是什么難事。
……他就是想看到花滿樓什么時候關(guān)上窗子才省心!
可千萬別著了寒……死小雞,我這替你贖罪呢、贖罪呢!
偌大一個百花樓,自司空摘星走后便越發(fā)顯得空蕩蕩,悄無聲息。
他動了動冰涼得有些僵硬的十指,露置在空氣里良久,早已如同被粗礪的朔風(fēng)割過般,一牽扯,生疼。
自己原本就不似那人的,許是先天體質(zhì),一入冬,手便涼得像寒玉一般。而陸小鳳,有一雙名動江湖的手,微微有些薄繭的指掌,柔軟,溫暖。當(dāng)那雙手靠過來時,他都能感受到熨貼過來的熱度。陸小鳳曾開口戲謔:“瞧你,真真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兒!”他甚至教了他自己在江湖里安身立命的絕技,靈犀一指,個中許多關(guān)心,不言而喻。
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能擁有片刻光明的,比如能看清眼前人四眉飛揚(yáng)眼神明亮,該是如江湖傳奇萬千少女閨夢中那般瀟灑不羈,俊朗無雙。
花家七少爺依舊淡淡地笑著,空明無波的眼界里仿佛有一片春雪消融,帶著對往事的徐徐追憶,溫暖得足以讓人醉心。
某個浪蕩慣了的人也是看到這一剎的神采后,愣了愣,像是突然間飲酒后的腦袋熱了起來,意志還未做得了主,便霸道地欺身上前,含住了那兩片柔軟的唇。清涼的觸感似乎令他的意識陡地清醒了一下,卻又在小樓主人滿身悠悠渺渺的清香中迷失了方向。那時他們離得很近,唇齒間,散亂的發(fā)間,氣息糾纏在一處,他甚至可以數(shù)得出花滿樓輕顫的長睫,微微的起伏,卻像是重重地?fù)显谒纳,癢,難耐。
燭火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白色的墻壁上,紗燈壓抑著曖昧的昏黃,直到他觸了電般地驚回神、松手、分開,原本疊在一處的身影終于被生硬地扯出了一線距離。他下意識地尋找到那雙澄清平靜的眸子,原來定定地注視著他,沒有怒氣,沒有指責(zé)。
滿目溫和的包容,卻,只像是看做一場陌生荒誕的夢,或偶然的錯誤。
眸如曜石,雖無焦點,卻仿佛流轉(zhuǎn)著月華的光采。
那么清澈,那么……干凈。
遮住半張臉,他退了兩步,低低地笑了:“花滿樓,你說,今兒個的酒怎生這般醉人?……哦,我倒是困了,先睡了!
踉踉蹌蹌地走到他床邊,仰面仆倒,寧神的熏香縈旋上來,仿佛真的和著酒力,不一會兒就響起他沉沉的鼻息。
靜靜地立在那兒半晌,花滿樓嘆了口氣,像再熟稔不過般,走過去將那睡得酣沉的人向里側(cè)挪挪,撒下帳簾,和衣而眠。
只是第二天一早醒來,那昨夜分明醉得一塌糊涂、躺在床榻內(nèi)側(cè)的人,已經(jīng)不在。
雪停了,早停了,四野里靜寂無聲。
說是聽雪落的聲音,將梅香暗嗅么?庭院卻是空曠,墻角一枝殘梅,早已半個花苞也無。
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卻未曾想過,連自己也欺瞞不了的,如何欺過他人。
歲月如同陳釀的酒,一遍遍沉淀了,若不醉人,也是自醉。
同飲下一口酒時似乎未曾覺察,原來許多未名的東西可以像那秋院里的槐花,踏上去時已經(jīng)細(xì)碎地鋪了一地,小而白,柔而軟。
未名,亦是悄悄發(fā)酵出的,或可謂之,情愫。
花滿樓從來知道自己是熱愛生活的人;蛟S正是因為他的世界早早失去了光明,他便想要為他人的世界帶去光明:一顰一笑,超脫自然;一言一行,清雅端正,從不以自身所缺為苦。他親近自然,享受生活,一剎花開的聲音,一片遠(yuǎn)山的木葉,在他寧靜的內(nèi)心中都能帶來一點安然的歡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不怨憎,無悲恨,似水,寬仁萬物,包容眾生。生之樂趣在于每一須臾,他可以很好地享有,但他也不免承認(rèn),若是少了陸小鳳,他無疑會感嘆他的生活將平淡得多。
習(xí)慣,或許真的是時間流駛留下的舊跡;當(dāng)這樣一個人在生命種成為習(xí)慣,無疑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他知道,他與陸小鳳相識,真的已經(jīng)很久了。
或如春之綠綺輕拂,草長鶯飛時節(jié),他曾穿過柳蔭沿著小小的護(hù)城河一路行去,或在半山小亭聽琴擺局,斟一壺春茶,笑看一筆煙墨江山;因為身邊有這樣一個風(fēng)趣而見聞多廣的人,是定然不會悶的;
或如夏之驟雨新停,荷塘霽色,被某個任性的人拖去玲瓏的水閣里品著些時令鮮果、精致糕點,聽聽清唱的小曲兒,風(fēng)里捎來綠波也似的蓮香,便在雨水里沾濕了衣履鞋襪,也搖頭笑笑,一筆勾銷是了;
或如秋之金風(fēng)細(xì)細(xì),檻菊蘭煙,春花秋月,各有各的風(fēng)味。在院中那一株桂花樹下燙好一壺酒,小吟詩句,只等某只鳳凰踏月歸來,共理那蘭佩紫,菊簪黃;別后的江湖夜雨,卻只好在一夜燈燭未盡時談笑言歡;
或入冬之朔風(fēng)寒雪,紅梅風(fēng)姿歷歷時節(jié),小樹莓苔,松針覆雪,他原也是這般紅泥小火,溫茶煮酒,是在……候君歸來……
歸來……?只是如今,他的百花樓軒窗半敞,卻不知徒為誰開。
他當(dāng)陸小鳳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這毋庸置疑;他當(dāng)他是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好友,這似乎是一直以來自然而然的事情。
直到那夜在百花樓中,對面酒醉的人欺身而上與他唇齒相貼,他才驚覺一絲不應(yīng)該有的、慌亂……和意動。
分明只是醉酒后的不清醒而已,脫身而出,他是這樣告訴自己。沒有怪責(zé),沒有怒意,似乎對陸小鳳那個人的所有舉動,他從來就沒有過疑義。
比如,某個一身酒氣的人倒在自己榻上便睡得不省人事,縱然花家七少爺原是生性好潔,百花樓里甚至不染纖塵。
比如,無論時令在小樓里常備佳釀,春集清露,冬采梅雪,縱然小樓主人實際上并不嗜飲,只是為了留待某個時常光臨的友人。
比如,習(xí)慣了應(yīng)某人相邀便隨時動身出發(fā)沒有遲疑,即使將來的是撲朔迷離的詭局,或尖銳凜然的殺機(jī)。
塞北江南,風(fēng)塵仆仆,絕處逢生,這是與他一路以來習(xí)慣了而未曾在意的;蛟S每每與他并肩對敵、處理奇案時記得了的,也只是那一路談笑馳騁,天地廣闊,身側(cè)溫暖相執(zhí)的雙手,背后堅毅支撐的目光。
于是玲瓏剔透的百花樓主人難得地有了一些,惘然。
看來……他真的需要好好想想了。
凝滯,而風(fēng)動。
像是薄冰上破開一痕漣漪,雪后清冷的空氣挾著風(fēng)從窗口灌了進(jìn)來。
幾下點地,靈活的幾個騰躍,來人立定,娃娃臉,眼神明亮,四眉飛揚(yáng)。
“哎,我說花滿樓,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備酒可是很不夠意思的哦!
語意輕快,帶著幾分熟悉的調(diào)侃。
一如往昔。
像是眼前倏忽有光閃過。
微微地笑了,花滿樓抬眼,似乎嗅到了他身上沾染的,北地的梅花香。
小樓主人抬眼,“那就勞煩陸兄,可要飲那冷酒了!保ㄓ谑谴蠹颐靼谆ɑ槭裁床话擦税伞驗樗麑λ究照f謊了哦~嘻嘻,那最后的酒自然是要留給鳳凰啊~~)
是的,“一切”都如從前一樣。
兩人都是絕頂?shù)穆斆魅,聰明人只需?dāng)局者清,自明了的事情,便坦坦蕩蕩。
起身,取回黑磁小壇,拍開泥封,醇香四溢。
“陸小鳳……我要提醒你,這是百花樓最后一壇酒了!
“知道知道……花少爺你還會釀的不是?”
“此番晚來天欲雪,陸兄,可能飲一杯無?”
“呀,花滿樓你可耍賴,這詩前半段可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啊,你這,明明是冷酒嘛!
不過,自然是你的相邀,我自,定然。
接過,仰脖,飲干。
相視一笑,無需多言。
院中的梅,不知明日可開?
“唉,花滿樓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笨蛋!
“呵呵,陸兄為何如此妄自菲?”
“我發(fā)現(xiàn)啊,還是你這百花樓的床最軟,酒最醇,茶最清爽……當(dāng)然嘛,主人也最好看。”
“……陸兄繼續(xù)說笑我想你應(yīng)該不介意試試百花樓的地板是不是最干凈。”
“花滿樓,你學(xué)壞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與陸兄相處甚久,這是自然。”
“好了好了開玩笑呢……不過,這次我還真發(fā)現(xiàn)一件事!
“哦?陸兄但講!
“也許,我是并不厭惡歸隱的。”把玩這手中的酒杯,陸小鳳望著對面的人兒,眼神灼灼,“江湖待久了,也叫人生厭得很!
“……連你陸小鳳都這么想,天下人可不驚掉下巴?”
“花滿樓……聽我說完!鄙钗豢跉,陸小鳳難得地坐正,摸著唇邊的胡子壞壞地笑著,“天下人怎么想我無所謂……但是,那還是要和你一起最好!
“和你一起,無論做什么也好……一起歸隱,一起偕老,江湖閑事,有興趣了再去管一管……都要和你才有意思!
“和你……只有你……”
“花滿樓,此番退怯終于讓我明白心之所求;除此之外任何,我陸小鳳不會分心,也不會再讓我放手……即使只有一絲可能,我也希望與你朝暮相伴!
“陸兄……是在讓我為難嗎?”聽了此番露骨的言語,奇怪得是花滿樓竟沒有氣惱或慌亂,而是清淺一笑,飲下一口酒!瓣懶▲P,你明明知道……我奈何不了你啊……”到末,半是嘆息的語氣,小樓主人卻抬眼正視那人,暖暖地?fù)P起一抹笑。
“原來貪心的人,總不止你一個的!狈畔乱痪湓挘M樓轉(zhuǎn)身掩去半邊笑容,生起紅泥小火,溫起半壺冷酒。
天邊的云霞狹長而絢暗,百花樓里燃上了燈。陸小鳳靜靜地注視著那清雅卓絕的影子,原來離自己那么近;半步之遙,含笑晏晏。
看到一抹熟悉的藍(lán)色身影迅捷地從自己眼前閃過掠進(jìn)百花樓的軒窗,司空摘星從瓦上一躍而起,眼珠子險些跌到地上。
他的神啊……那那那、那是死小雞?
這這這……真沒到一個月?!
寒鴉從頭頂?shù)奶炜章舆^,一聲聲長啼,凄厲,哀怨。
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司空摘星欲哭無淚,頓覺前途一片灰暗。
啊啊啊,他天下第一神偷,居然真的要淪落到去給西門吹雪做牛做馬三個月……
“阿嚏——!”
響亮的聲音穿透云霄。
揉揉凍得發(fā)紅的鼻子,神偷蹣跚著走下房頂,苦笑。
花滿樓啊……就算那個死鳳凰從來不走門,你也不用專開著窗戶候著他是吧?
這寒冬臘月的,是在縱容助長他的惡習(xí)啊,惡習(xí)。
“阿嚏——!”
對面樹上停棲的麻雀被驚飛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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