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人管吃早餐叫過早，各大街小巷里早點各式各樣、應有盡有，好不豐盛。紅鋼城的早餐街更是武昌區(qū)的一大風景，面窩窩、熱干面、雜醬面、糯米雞、糯米酒、小籠包、生煎包、牛肉粉、灌湯包、油條豆?jié){。。。。。。

　　遠近聞名。

　　可是，故事偏沒發(fā)生在如此著名的早餐街上，而是紅鋼城步行街。

　　紅鋼城依著美麗的青山公園，坐落著鼎鼎有名的武鋼集團公司。就在紅鋼城去往武鋼的岔路口上，有座醫(yī)學院，舊時不過是個中專學校，教改時與冶金系統(tǒng)城建和綜合學校合并，才真正意義上組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綜合院校，昔日中專學校終于揚眉吐氣，借著校本部的資源風風火火辦起了大專、本科專業(yè)，擴招近一倍的生源。

　　但，附近的居民仍然喜歡稱這所學校叫冶金醫(yī)專，大名鼎鼎的作家池莉是醫(yī)專解放后的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畢業(yè)后就職于隔壁的武鋼醫(yī)院，湖南湖北眾廣播電臺在著名“歌唱家”屠洪剛大學同學孟云老師所帶出來的一批優(yōu)秀廣播演員。。。。。。當然，這些被醫(yī)專校友們搜腸刮肚地想出來的光鮮，不外乎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其實學校本身的素質還不算差，由于是冶金系統(tǒng)轄管的學校，生源是來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調的孩子們。

　　王霞就是香港回歸那年秋天到醫(yī)專報到的，學的是當年掙破頭的高護。這是個新興的學科，以往的護士只要會打針、會派藥、認識醫(yī)生龍飛鳳舞的醫(yī)囑就可以了。社會進步了，醫(yī)院們也開始攀比了，為了晉級三級甲等醫(yī)院，各醫(yī)院的人員結構組成上也把醫(yī)生、護士，甚至合同工按學歷分成三六九等，再以彩色餅圖告示天下，增加病人的信心。

　　年輕時王霞看不清這些游戲的潛規(guī)則，就算高護專業(yè)只是大專文憑，但能上大學，對于老王家來說已經(jīng)是光宗耀祖的事跡，全家人歡喜雀躍，家里幾房孩子里終于出了大學生，多么榮譽的事啊。

　　大一時王霞哪有那么多生活費奢侈到天天去早餐街享受美食呀，寢室里七個女孩家里經(jīng)濟條件都不太好，每個月200-300的伙食費不等，還有一個浙江農村里來的超困戶，一個月才50塊。學校食堂里永遠都是沒有油水的伙食，一大早出操后人頭攢動爭先恐后去打點撈得著米的稀飯，運氣好的能吃上大個點的饅頭。長身體的孩子們上午上課不到十點鐘就餓了，又在饑腸轆轆等中午下課跑食堂搶午餐。

　　在王霞記憶里，大一大二基礎、臨床課幾乎都在搶飯中學完的，從來沒吃飽過。

　　可就在她猛地需要長身體發(fā)育的青澀年代，李元卻勢不可擋地出現(xiàn)在王霞的生活中，或者說是情史中，情竇又勢不可擋地初開。李元是山東煙臺人，個子高大威猛，樣子長得又十分俊俏，是隔壁醫(yī)療班的帥小伙一枚。

　　帥小伙兒家條件可要好很多了，九七年那會每個月伙食費700的鳳毛麟角，其中150是他爹給的煙錢。但真正打動王霞的不是李元的飯票，而是他勢如破竹的勇猛攻勢。王霞曾在瓊奶奶的小說里見過高大英俊又懂得浪漫、體貼的男子，誰料想這樣的美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她的初戀就這么不可救藥的從李元堅持不懈在解剖樓前的等待中向她襲來。外帶，李元手上是不是輕輕拿著的一支玫瑰或勿忘我。

　　李元如此這般地等了王霞幾個月的時候，終于等得云開見月明，王霞終于點頭答應作了他女友。讓王霞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么英俊倜儻的李公子居然也是初戀。于是兩人火星碰火星，碰得火星四濺，一下子炸開了，一發(fā)不可收拾。

　　雖然李公子家境不錯，王霞還是很堅持吃飯AA制。在她的理解，伙食費多或少都是父母的能耐，當?shù)鶍尩亩疾蝗菀住＠钤獜男∩眚溔赓F的，早餐、午餐、晚餐都是在外面開小灶、吃小炒，王霞除了重大節(jié)日外都不肯同去跟他花前月下。李元沒弄明白過，反正錢都是要花的，一個人是花，兩個人也是花，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或者，李公子那時沒明白，女子的矜持和自尊是在堅持分彼此中得意慰籍和保持的。

　　灌湯包是在大一下半期五一節(jié)放假走進他倆的故事的。李元打算回一趟山東，爹媽想他召喚著。臨走時他萬分舍不得才牽到手的王霞，于是帶她出去打牙祭。兩人手牽手順著長長的馬路一直壓到紅鋼城最繁華的步行街。那條街上到處都是所謂名牌的鋪子，什么真維斯牛仔、大臺北鞋城、肯德基（KFC是后來改的名兒）、麥當勞，街邊的店鋪們清一色放的是甜死人不償命的心太軟。值得一提的是，步行街不比得早餐街，那邊幾乎沒有什么特色的小吃，全部只是些商鋪、店面，是二十世紀末武漢經(jīng)濟起飛時突然冒出來的。

　　夜市上李元和王霞走得累了，李元說：霞兒，渴了、餓了吧，咱吃點啥去？
　　王霞四周一掃，天，什么麥當勞、肯德基的，隨便吃個套餐要近二十塊！實在太奢侈了！于是她甜甜笑著答：元兒，我不餓呀，只是腳有些累了，要不咱找個石凳坐會休息一下就回去了，不早了。
　　李元知道她一直節(jié)儉慣了，舍不得花錢在街上吃飯，于是堅持：你都沒好好陪我吃過晚餐，就算是就著我行么？
　　王霞看李公子的樣子，知道是拗不過了，于是環(huán)顧一周仔細把犄角旮旯都看了一遍，終于發(fā)現(xiàn)了寶地。
　　元兒，聽說天津的灌湯包好吃，那邊正好有一家。你給我買倆吧。
　　李元哪能不知道她想什么？礙于她的一片苦心，他不好識破，只能屁顛顛兒去買了給她吃，自己也弄了倆，再買一瓶礦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甜蜜漫了一肚子。

　　所謂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掉。李元沒想過一塊錢四個的大灌湯包居然如此好吃，而且這灌湯包跟武漢本地的特色灌湯包不同。武漢的灌湯包小，皮兒很薄很韌，一般以籠為單位。蒸熟了的本地灌湯包是晶瑩剔透的，像個小布袋子，一拎起來可以明晃晃看到小袋子里的豬腿骨熬的濃湯汁兒。本地最好吃的灌湯包是漢口老通城的，李元早已經(jīng)去嘗過了，皮薄、餡兒彈、味道奇香，但多吃幾次也就沒覺得什么特別了，得兩塊五一籠，再加上這一來一回的公交車，吃一次得三小時，等吃到嘴里時，早已經(jīng)沒有了想象中的香甜肥美。眼下跟王霞吃的這灌湯包不同，據(jù)說是天津的。包子拳頭大一個，皮厚厚的沒什么勁道，發(fā)面的方式跟饅頭差不多。咬開后里面是半肥瘦肉碎夾雜著一點點蔥或其他菜，不肥但挺香，透著清甜的肉油汁兒和淡淡的胡椒味兒。彼時，在李元的味蕾上跳動的美味，比老通城的包好吃多了。

　　也許李元不知道，這灌湯包是有王霞濃濃的情意混著吃的，所以特別香。等到若干年后他終于明白的時候，他們卻早已天各一方。

　　從此后，李元如果要改善伙食出來打牙祭，王霞便跟他一起到這里吃灌湯包，把香菇、雞湯、雜菜、芹菜等各式各樣的口味都試了一個遍。也許別人不明白為什么，可只有他倆知道，這是他們的小秘密。

　　大二快期末的時候，李元和王霞分手。他們愛得很深。彼時如果說要單身、不用考慮經(jīng)濟條件、年齡相仿等各種條件，學校是最華麗麗的擇偶池，再合適不過。而他們的分手，則是屈服于現(xiàn)實。王霞是獨女，理所當然要回云南照顧年邁的父母。李元是家里的獨子，就算是有兩個姐姐，卻無法繼承家里游樂場、洗澡堂等眾多生意。實習那年，李元留了武鋼醫(yī)院，他并不在乎畢業(yè)后分到哪里，只需要老老實實混完三年拿文憑。王霞則回到云南，在父母求爹爹告奶奶萬般努力下才進了當?shù)厥嗅t(yī)院進行實習，將來才有機會順理成章地留在該醫(yī)院。

　　分開后兩人跟行尸走肉一般。白天里王霞戴著面具當個好好學生，在醫(yī)院里做盡連護工、清理工都不愿做的事，只為搏得醫(yī)院好感爭取留院。晚上回到家里收拾完家務關起門來以淚洗面，紙鶴折了一千又一千，卻從來沒有送出去過。既然都已經(jīng)斷了，那就斷得徹底一些，何必拖泥帶水？李元內外婦兒四科輪轉，跟老師們熟了之后，眾老師都知道他家底頗豐，也沒有立志當個好醫(yī)生的想法，逐漸跟他勾肩搭背，也不再用嚴厲的要求把李元往合格的醫(yī)生方向引領。于是李元三天兩頭曠工、酗酒、抽煙、看通宵錄像，沒有一點人樣。

　　就算兩人煎熬得如此辛苦，也不敢告訴對方，免得徒增煩惱。久不久兩人通一次電話，也只是點到為止，大概噓寒問暖便不再深入。

　　終于，快寒假的時候李元把自己折騰病倒住院，據(jù)說是酒喝多了，胃出血。王霞從其他同學那里得知后心如刀絞，立刻跟醫(yī)院告假說學校有活動要求實習班學生回校搞活動，一邊跌跌撞撞到醫(yī)院探望李元。

　　病床上的李元早沒了往昔的神采奕奕，他雙頰深陷、兩眼無神，身上到處連的都是線，輸液管、心電圖、血氧飽和度探頭、血壓計。。。王霞一到，他立刻換了人似的，精神好起來不說，胃口也漸漸恢復了。

　　李元最想吃的，是紅鋼城那家的灌湯包，要跟王霞一起吃才香。

　　千禧年武漢的一月超冷，濕冷入骨，雨夾雪更把深深的寒氣順著領口、袖口吹得王霞一路發(fā)抖。灌湯包是買到了，要這么冷的天買了包子送回醫(yī)院也早冷了。王霞急得團團轉，醫(yī)院那時沒微波爐加熱，買回去那么冰涼的豬油凝結起來，吃了還不給李元的病胃雪上加霜？她想了想，終于找到解決辦法。

　　王霞抱著羽絨服，羽絨服里包的是熱氣騰騰的灌湯包，李元最愛吃的香菇肉餡兒。風呼呼地刮著，把王霞一頭長發(fā)吹得在風中狂擺，她卻絲毫不敢停留，平時要走半小時的路程，她竟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跑到。為了不讓李元擔心，王霞在病房門口將羽絨穿上，拎著灌湯包，搓了搓雙手和臉頰，把依舊熱氣騰騰的灌湯包承到李元面前，還謊稱借了隔壁病房的保溫桶。

　　看著李元開心地啃灌湯包，所有的寒意頃刻間蕩然無存，王霞眼角掛著淚珠兒，跟李元一起吃著這只有他倆才覺得天下第一美味的包子。

　　。。。。。。

　　2008年校慶，王霞再回到熟悉的母校，卻沒見著李元。他零六年就跟當?shù)貦z察院的一個辦事員結婚了，據(jù)說婚后體重直線上升二十斤，過得也算是圓滿。據(jù)說李元還是喝酒，只是沒有以前那么瘋狂，每次醉了就給玩得最好的醫(yī)生劉同學打電話，他總愛跟劉同學說：你不信吧，霞兒的那雙眼特美，會說話。

　　劉同學每每聽得心痛無比，卻也無言以對，只能瞎說：呵呵，是么？她眼睛會唱歌么？心太軟？

　　不醉的時候，李元是二十四孝丈夫、兒子。。。。。。

　　不過，關于李元，王霞得來的消息全是據(jù)說的。依然單身的她不是不失望的，曾經(jīng)的山盟海誓，不過只是過眼云煙。

　　再深的感情，當現(xiàn)實照進夢想的時候都那么蒼白無力。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校慶聚餐完后，王霞獨自順著馬路一直壓到紅鋼城。不料想，十年過去了，那包子鋪居然還在。漲價了，一塊錢只能買倆包子。包子還是那包子，老板也還是那老板，九月份的天氣站在街上吃包子也別有一番風味。可是，王霞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這包子并不好吃。面又干又粗，肉餡兒粗細不均，胡椒粉和蔥并沒和勻，香菇明顯是水發(fā)的絲毫沒有香味。。。。。。

　　包子仍舊是那包子，只是，物是，人非，罷了。

《麗人行》
如詩如畫的筆墨，悠悠的愛情故事，還有那老城、輕煙繚繞的夢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