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從那些灰色的云層里面掉下來，一個接一個地落在地面，樹葉，屋頂，還有窗戶上，發(fā)出清脆密集的聲響。
　　初春的雨天依舊寒冷，一夜之間就將溫暖的春風(fēng)趕到了世界的另一頭。我能感受到淡薄的寒氣從房屋的縫隙中鉆進(jìn)來，滲進(jìn)人的骨頭里。起床的時候就算是穿著睡衣的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鼻子有些堵塞。思索再三后，我還是打算用剩余不多的柴火在壁爐里制造一些火焰——希望雨天不會持續(xù)太久，這種天氣里帶回來的柴火極難燃燒，我只能祈求剩下的那些剛剛好度過這段寒冷。
　　我就是在雜物間里發(fā)現(xiàn)她的。
　　今早父親離開的時候天色依舊昏暗，而我在哪里都找不到打火石。他肯定把它們拿到了雜物間用于點(diǎn)燃他的燈，方便他在光照不足的條件下趕路。那里有著他外出捕獵會用到的所有東西，應(yīng)有盡有，事實上我在那里也有一把屬于我自己的弓。只是自前幾天我在第一次打獵時不慎扭傷腳腕后，我沒能再次說服父親讓他再帶我出去一次。那把弓就只好被掛在了墻上，目前為止只見過一次天日。
　　我在雜物間的木桌上找到了那兩塊打火石，而那把弓就放在我對面的那面墻上。我還能清晰地記起拉開它時血液在身體里急速流動的感覺，那讓人著迷，只是成果不如人意。那頭鹿受驚后矯健地消失在了森林里，而我的腳腕發(fā)出悲鳴。
　　我在那里站的有些久，久到那位不速之客的不安達(dá)到了一個頂峰，難以自制地發(fā)出了一些細(xì)微的聲響。
　　我轉(zhuǎn)過頭去。
　　一位臟兮兮的，穿著單薄白色裙子的女孩縮在角落里，在被我發(fā)現(xiàn)后她更用力地將自己縮在角落里，空氣中充滿了她散發(fā)出的不安，甚至小聲啜泣起來。
　　其實那些聲響不算響亮，我說過，那是細(xì)微的。但是在下雨的時候森林總是會比平時要寂靜一些，雨點(diǎn)的降落又擁有著難以解釋的規(guī)律，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獵人的女兒我自然不可能錯過一些不一樣的聲音。
　　我看著她，沒有貿(mào)然走上前去。
　　處于慌亂中的動物往往會做出更難以預(yù)料到的行動，往往會為抓住它們增添更多的困難。人想必也是如此，起碼在她意識到我是無害的之前，我可不會主動靠近她。
　　雜物間是在我四歲那年建起來的，一開始只是個簡陋的屋子。當(dāng)時的我活潑好動，一個不注意就會被發(fā)現(xiàn)拿著父親的東西玩耍。那些東西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還太危險了。在我試圖拿起一把匕首揮舞的時候父親果斷地把我丟到了我自己的房間里，花了三天的時間建立起了一個簡單的木棚，后來為了遮風(fēng)擋雨他又為它加上了墻壁，再后來就變成了現(xiàn)在我所看見的樣子——一張制作粗糙的木桌，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加上隨手?jǐn)[放的到處都是的器具。有的時候一些動物會誤闖進(jìn)來，加上我養(yǎng)得肥肥的那只兔子，它們無一例外都會變成桌子上的飯菜。
　　人倒是第一次見，但我想父親應(yīng)該會同意將她留下來。
　　其實養(yǎng)動物的時候他也沒有同意過。父親是個如同巖石一般沉默的男人，大多數(shù)時候他習(xí)慣用行動去阻止我正在做或?qū)⒁プ龅臅r候，也不是用語言。家對他來說就只是個休息睡覺的地方，或許在我需要照料的小時候這個地方對他的意義遠(yuǎn)多于此，但現(xiàn)在我想就只剩下這些了。
　　女孩在打嗝的時候，意識到我沒有做多余的動作，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你要衣服嗎？”我問道。
　　天氣寒冷，但我實在是懶得脫掉身上的睡衣，于是就從衣柜里拿出了一件父親的外套。這件外套有些破，上面那些抓痕是父親在冬日里外出時遇到的猛獸留下的痕跡，但動物皮毛依舊十分保暖，那些從破損處帶來的寒冷可以忽略不計。
　　本來想著拿了打火石就趕緊回去生火，不過把它給面前這個人也不是不可以。她穿的要比我單薄，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冒著雨跑到這里來的。寒冷對她而言要更加難熬。
　　那位女孩猶豫了一會，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在脫下外套的那一瞬間我狠狠地打了個冷顫，從全方面的溫暖里脫離而出確實有點(diǎn)不太好受，我縮起肩膀，等著她將衣服套在身上。
　　“跟我來吧，我給你弄杯熱水�！蔽也粩嘞蛲獯禋猓@樣能讓我感覺好一點(diǎn)，“或者你呆在這里也可以�！�
　　她沉默地站起來，跟在我身后。
　　我給她倒了杯溫水。父親出門時總是會在灶臺上放一壺水，這樣在我起來的時候它剛好燒開。這也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表現(xiàn)出對我關(guān)心的地方。那壺水還是熱的，我將它倒進(jìn)一杯有著半杯冷水的杯子中遞給她，又找了一條毛巾在我的洗臉?biāo)锱萘艘幌拢瑪Q干后連著盆放到她面前，讓她自己把自己身上擦干凈�？紤]到她身上的衣服也需要換掉，我從我的衣柜里找出一件我的舊衣服，一起拿給了她。
　　我開始生火。
　　柴火被淋濕了之后冒出嗆人的煙，我將咳嗽按在喉嚨里，終于弄出一撮小小的火苗。在確認(rèn)它成長到就算繼續(xù)加柴火也不會滅掉之后，我回頭看了一眼被我撿回來的那個家伙。
　　她擦干凈了臉，正在擦最后一只腳的腳底。我拿來的衣服被放在一旁，上面沾著幾個小心翼翼的泥印。
　　房間里逐漸溫暖起來，火苗在壁爐里安靜地燃燒著，不時吐出些煙霧。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慢慢喝著。
　　女孩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我是凱西。”她小聲地說，“謝謝你�！�
　　“庫特�！蔽覇査�，“你想吃早飯嗎？”
　　“啊……謝謝，我只需要一點(diǎn)白面包跟新鮮的草莓果醬就好，謝謝。”
　　“只有大麥餅跟濃茶，或許你會喜歡黃油�！蔽艺f道。
　　我在給她的茶里加了一小勺糖，又從柜子里找到了一點(diǎn)剩下的牛奶。這是父親前幾天從集市上帶回來的，我聞了一下，有些味道，但還能喝。不過這是對我而言，凱西或許會受不了這個。于是我將盛著湯的鍋底刮了個干凈，舀到盤子里。
　　這段飯對凱西來說有些難以下咽，但她還是乖乖的把我給的東西全都吃完了，拿著小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刮著盤子底，將上面殘留的湯汁刮得干干凈凈。
　　“你為什么上山？”我問她。
　　凱西看了我一眼，我看出她不太想說，但她最終還是開了口。
　　“我的后母想要謀害我，所以我逃出來了�！彼龜�起衣角，那件舊衣服在她身上還是顯得有點(diǎn)大，“謝謝你的好意。如果……如果我給您添了麻煩的話，我會離開的�！�
　　她怕我反悔，緊接著懇求道：“只是能不能請您再允許我多留一些時日，現(xiàn)在的天氣下山路很難走，雨一停我就會走的。我、我還會干活，請您讓我留下幾天�！�
　　但是這不是我說了算的。
　　人畢竟不是兔子這樣的動物，還是要靠父親做決斷的。
　　我跟她說明了這件事情，凱西一整天都在幫我干活，她甚至將所有的地板都擦得干干凈凈，父親回來的時候她正在擦拭樓梯的扶手。
　　“這位是凱西，我是在雜物間找到她的�！蔽蚁蚋赣H解釋道。
　　父親將手掌從腰間拿開，遞給我一塊血淋淋的鹿腿。我能從他跟門之間的縫隙中看見鹿的尸體，脖頸處插著一支箭，而他早上帶出去的皮毛還好好的待在背包里。下雨天影響了本該按時開放的集市，他今天比往常走的要早得多也是想要碰一下運(yùn)氣。現(xiàn)在看來運(yùn)氣不是太好，沒有換回必需的物資。
　　就算多了一個人，一頭鹿也能讓我們吃上幾天，挨到下一次集市綽綽有余。
　　凱西被那條鹿腿嚇了一跳，縮在樓梯的陰影里往外看。父親沒有理會她，將鹿腿遞給我之后就將需要處理的戰(zhàn)利品全部拖到了雜物間里。他將會在那張木桌上對那頭鹿進(jìn)行更加細(xì)致的解剖，我沖出門去將他留下的那個袋子抱進(jìn)來，丟到廚房的地板上。
　　“所以我現(xiàn)在能留下了嗎？”凱西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想是的�！蔽覍⒋永锏臇|西抖出來，里面是一些野菜跟堅果，父親肯定又去掏了哪只松鼠的窩，有些倒霉鬼遭到意外之后總是會留下數(shù)量可觀的遺產(chǎn)，父親總是能找到它們的巢穴，“但是我晚飯的時候要跟他解釋一下你的來歷。出現(xiàn)意外的話他會很生氣。”
　　“他生氣起來一定會很可怕�！眲P西湊過來幫我把野菜跟堅果分開。
　　“是的�！蔽一卮鸬�。
　　父親聽完我的敘述后沒有說什么，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向我說這些天在家注意安全。他沒有問凱西什么，仿佛無論她說的是不是實話都不重要。
　　凱西還是很拘束，她在聽到我喊她跟我一起睡覺的時候很是意外。
　　“我的后母只讓我睡在地上�！彼龑ξ艺f。
　　這有點(diǎn)像父親在小時候給我念過的童話故事，但他也總說現(xiàn)實往往比故事更加荒誕，有的時候那些文字體現(xiàn)不出現(xiàn)實萬分之一的殘酷。我能感覺到凱西對我有所隱瞞，但父親沒有說什么，于是我也就當(dāng)作什么都不知道。
　　半夜時我醒來一次，雨已經(jīng)不再下，但房間里的溫度要更加的低。我動彈了一下，感覺到旁邊無人。凱西在黑暗里對著窗戶跪坐，低垂著頭，不知道在做什么。我看了她一會，最終頂不住睡意接著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父親像往常一樣早就離開，出乎意料地是凱西起的比我要早，當(dāng)我下樓的時候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早飯，水壺在灶臺上往外吐著白色的蒸汽。
　　屋里有微微的煙味，來源是正在壯大自己的火苗。今日凌晨又下起了雨，溫度與昨天相差無幾，凱西說自己把壁爐點(diǎn)了起來，剩下的柴火應(yīng)該還夠燒一天。
　　今天雨小一點(diǎn)，集市應(yīng)該會照樣開。
　　“啊是嗎？”凱西有些意外，“可是昨天集市并沒有開�！�
　　“今天雨小了，而且大家都有需要的東西換�！蔽液攘艘豢跍�，覺得自己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古怪的味道。就算是小時候父親做的飯，味道也沒有這么古怪。
　　“這是什么？”我問道。
　　“野菜湯，就是昨天的那些�！�
　　但是我不覺得這是野菜湯，這味道太怪了。我聞了聞味道，確認(rèn)沒有異樣之后本著不浪費(fèi)食物的原則我將它喝掉，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真難想象，我居然喝掉了它。
　　凱西的神色如常，讓我懷疑自己的味覺是不是出了問題。
　　吃完飯后我拆開自己腳上的繃帶活動自己的腳腕，傷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再過一兩天我想我就能自如地奔跑，說不定還能趁著父親出門偷偷試試我的弓。我很想擁有一只屬于我自己的獵物，松鼠或錦雞都可以。
　　“我讓你的父親幫我?guī)Я它c(diǎn)東西�！眲P西對我說。
　　“帶什么？”
　　“一些我能用到的道具�！眲P西將碗筷都洗干凈，說實話我有點(diǎn)喜歡她了，誰想在家里干活呢，太悶也太無聊了。
　　“你很喜歡那把弓嗎？”凱西問我。
　　“我只是喜歡打獵�！蔽腋f，“其他的男孩在剛能拉開弓的年紀(jì)就能打到屬于自己的第一只獵物，但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
　　“你肯定會的。”凱西接著問道，“你晚上睡得很好，我還以為兩個人會很擠�！�
　　我警覺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我沒有做過夢�！蔽一卮鹚�，“父親以前還很害怕我做惡夢，但我從來沒有做過夢�！�
　　“你沒有做過夢？”凱西停下手里的活，問道，“夢是很重要的東西，孩子的想象跟天馬行空的幻想都在那里，你為什么會沒有夢呢？”
　　我看著她。
　　“凱西，你有點(diǎn)奇怪�！蔽艺f。
　　她低下頭去。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diǎn)，”她露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離開，我想以后回憶起你的時候能多點(diǎn)東西�！�
　　我沒有說話。
　　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從袋子里掏出不少瓶瓶罐罐，他把我趕上樓好讓他跟凱西能單獨(dú)相處。我躲在角落里聽他們談話。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我跟庫特，你今晚就要走�！备赣H說。
　　“謝謝您，先生。”凱西看起來一點(diǎn)都不意外，她依舊害怕我的父親，離著他有些距離，“這些天來打擾您了�！�
　　“我不會跟他們說你去了哪里，但也僅此而已�！备赣H說。
　　“我知道，謝謝�！彼穆曇粜ο氯ィ斑�有您的女兒……”
　　“管好你自己�！�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幾分鐘后，父親敲響了我的門。
　　“你今晚可以跟你的弓箭睡�！彼f道，“確保你自己準(zhǔn)備好了�！�
　　“但是父親，現(xiàn)在熊應(yīng)該不會出來覓食。”我說道。
　　初春的時候冬天剛剛過去，結(jié)束了冬眠的熊會出來尋找食物，饑餓讓它們變得更具有攻擊性，也更不畏懼放在平常能威懾它們的事物。父親總是會在這個時候呆在家里守幾天的夜，也會讓我準(zhǔn)備好弓箭以防萬一。雖然我從沒有機(jī)會用到它們。
　　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讓父親知道我偷聽了他跟凱西的談話。
　　一切都好像因為凱西的到來變得奇怪了起來。但父親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沒有選擇對我說過，那無論我怎么問他也不會說的。我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那些東西比熊更加兇猛�！备赣H說。
　　我從雜物間的墻上拿下我的弓，背著箭筒回到我的房間。凱西已經(jīng)走了，她在這里停留的極短，沒有留下一丁點(diǎn)的痕跡，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為什么我不做夢。”我在上樓前忍不住問父親。
　　父親頭也不抬地擦拭自己的獵槍。
　　“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不做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是凱西說……”
　　父親抬起頭來，他的神色讓我閉上了嘴。
　　“回到你的房間去。”他說。
　　我回到我的房間，關(guān)上門，將弓箭放到伸手可及的位置。
　　我是被噪雜的聲音驚醒的。
　　父親沒有開槍，說明來襲的并不是動物。我將箭搭在弓弦上，像貓一樣走路，靜悄悄地走下去，躲在陰影里。樓下來了很多人，將狹小的屋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父親正在與他們交談，他的獵槍就放在他的手邊。
　　正在與父親交談的領(lǐng)頭人發(fā)現(xiàn)了我。
　　“為什么不叫您的女兒出來與我們談?wù)勀亍！蹦侨藛柕馈?br>　　那是個女人。
　　“庫特�！备赣H盯著她看了一會，喊我。
　　我走出陰影，拿著我的弓箭。
　　“我不知道你們說的那個人在哪里。”父親說，“她來過這里，但也僅此而已。”
　　“或許你的女兒知道。”
　　父親拿起獵槍，對準(zhǔn)她的腦門。
　　“離開這里�！彼f道。
　　我退后一步，將弓拉滿弦，也跟父親一樣對準(zhǔn)了領(lǐng)頭人。
　　我的手心出汗了，但我想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上次沒有射中那頭鹿，但這么近的距離，我不可能射不中這個人。
　　“男人總是毫無耐心�！迸苏酒饋�，看向我。
　　她逐漸轉(zhuǎn)過身子來，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
　　“有趣，你的女兒很獨(dú)特。”
　　“離開�！备赣H說道。
　　“你不想知道你為什么沒有夢嗎？我可以告訴你……”
　　父親開了槍，她的身體化成一只只飛舞的蝴蝶，其他人也是，我看著她們從頭部開始逐漸崩塌，合成一股飛了出去。成千上萬蝴蝶匯聚成的海洋有著不可描述的美麗，像極了我在夏天的夜晚里見到的星河。
　　我們目送著她們遠(yuǎn)去。
　　“父親，”我放下我的弓箭，看向他，“或許我們應(yīng)該談?wù)�？�?br>　　我的父親看著我，久到讓我以為他或許會跟我說說時，他開口。
　　“回到你的房間去，上床睡覺�！彼f。
　　但是那天晚上我做了夢，我夢見一群蝴蝶，還有被她們圍住的凱西。
　　我驚醒，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
　　老實說這對于從來沒有做過夢的我算不上一次好的體驗，我只感受到無盡的慌亂跟恐懼。這些情緒驅(qū)使著我跑下樓去，甚至來不及穿鞋，正好在父親出門前喊住了他。
　　“我剛剛做夢了，父親。”我對他說。
　　父親看著我，他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但是他讓我在沙發(fā)上坐好，自己走向雜物間，從里面拿出了一個袋子。那是一件斗篷，對我來說很大，但對遮擋身形來說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去換衣服，我們出門�！彼f。
　　我第一次穿這種衣服，笨重又不便，不知道昨天晚上來拜訪的女人們是怎么穿著這個行動自如的。父親將我的弓箭遞給我，讓我背上沉重的背包——它太沉重了，比那次外出打獵還要重上一倍。我跟在他的身后，往山下走去。
　　父親找到了一個像是頭領(lǐng)的人，他們在人生噪雜的酒館里交談，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酒館對我而言也很新奇，我從沒有來過這里，于是好奇地四處打量。父親跟那個人談妥了，他把我們帶到一堆人面前，介紹說我們是他們的新同伴。
　　我看向父親，不明所以，他沒有向我解釋，只是伸出手蓋住了我的肩膀。
　　我們走過沙漠，也走過盜賊橫行的山路；營地內(nèi)的篝火一整夜都不會熄滅，兇猛野獸的血濺在我的臉上。父親沒有說我們要去哪里，他沉默，但同行的人很喜歡他，因為他足夠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就算我毫無幫助也能在圍攻之中全身而退。有人說他可能流著獸人的血，但我見過那些高大威猛的獸人，父親的臉不是那樣。
　　“你為什么不射箭？”有人問我，那是一位游俠，戰(zhàn)斗時輕盈的像在跳舞，但他說比起真正輕盈的精靈來說他要笨重的多，就像一位胖修女在廚房忙碌。
　　“我是要射箭的。”我跟他說。
　　我是要射箭的，但是沒有可以讓我搭弓的獵物，往往在我鎖定它們或他們之前那些生命就已經(jīng)死去。我的箭射出去又能怎么樣呢？只不過增加消耗罷了。
　　“那你們要去哪里？”游俠問我。
　　“我不知道�！�
　　“你沒有想過問你的父親嗎？”
　　“……沒有�！�
　　我為什么沒有想過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跟在父親后面走，不去探究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直到有一天父親喝多了酒，圍坐在篝火邊說出我們的目的地。
　　“那是不可能去的�！比藗儞u頭，“那根本不存在，只存在于虛幻的夢境之中�！�
　　我偷偷問那位游俠，問他父親嘴里說出的那個地名是什么意思。
　　他將毒藥涂在自己的刀刃上，笑著看我。
　　我收到了很多關(guān)照，因為我讓他們想起自己的女兒，我的要求總是會得到滿足，前提是我提出來。
　　“傳聞那是所有人夢的起源和歸宿，人無法進(jìn)入那里，只有夢仙女才能�！庇蝹b露出自己輕薄的笑，說出的話像是在講一個可信度為零的故事，“她們負(fù)責(zé)傾聽孩子們的心聲，然后在晚上把制作成蝴蝶的它們放到影子里。影子是夢的載體，在光很亮的地方影子會消失，所以我們才難以入睡�！�
　　“如果一個人有影子，但是他不做夢，是為什么呢？”我問道。
　　“你嗎？”他問道。
　　“我做夢�！蔽艺f。
　　“我不清楚，”游俠將匕首放回自己的腰上，“或許仙女們忽略了他�！�
　　我跟父親在幾天后與他們分離。
　　“這是你們的目的地嗎？”游俠問。
　　“不，”父親說，“我們要甩掉一些人�！�
　　“哦……”游俠拍了拍父親的肩膀，“我會想念你的，好隊友�！�
　　父親沒有說話。
　　“有些時候，對你好的，不一定就是好人�！痹谧叱龊苓h(yuǎn)后，父親說。
　　在一個月或者更久之后，我們到達(dá)了那個所有人都搖頭說不可能到達(dá)的地方。很難說清楚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建筑浮在空中又連著地面，很多很多的話通過喇叭狀的牽�；▊鬟f過去，它們被堆放在另一個房間里，進(jìn)行處理，然后順著管道運(yùn)輸回去。
　　凱西就在那里，她看起來要比之前年長的多。
　　父親將我往前推去。
　　“好久不見，”凱西笑著扶住我的肩膀，“你有了自己的夢，感覺怎么樣？”
　　“她很不好�！备赣H說。
　　凱西收起自己的嘴角，看了他一眼。
　　“我很抱歉。”她說道，將我引向房間里，我回頭，父親就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我只好跟著她走。
　　“我只是想過來看看你�！彼谖覍γ孀�，從桌子上拿起精巧且我不知道名字的器具，“我很抱歉�！�
　　“因為你們忘了把我的夢放到我的影子里嗎？”
　　“不，我也是回來之后才知道的。你不應(yīng)當(dāng)有夢。”
　　“它們……我很害怕�！�
　　凱西將那個東西伸進(jìn)我的影子里，拿出一只只色彩斑斕的蝴蝶來。我認(rèn)得它們，那就是那些女人化成的蝴蝶�；蛘哒f蝴蝶就是她們？我不確定，游俠并沒有給我說故事的全部。他本來就不是會安安穩(wěn)穩(wěn)講完一整個故事的人。
　　她打開柜子，將那些蝴蝶放到罐子里。我看見那里還有許多的罐子，里面關(guān)著許許多多的蝴蝶。
　　“這樣就好了，你不會做夢。”她說，對我露出一個笑，還摸了摸我的頭，“我對為你造成的傷害感到十分抱歉�！�
　　“沒關(guān)系�！蔽艺f，“其實它們也沒有很糟糕，我只是不是很適應(yīng)。”
　　“在你走后有一些人來了，她們說我很特殊，為什么？”
　　凱西看著我，沒有說話。我認(rèn)得她的那個眼神，父親打定主意不會告訴我什么的時候就會這樣。
　　“我很抱歉，”她說道，“本來我應(yīng)該讓你看看這里的，但是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孩子們的幻想太多了，我們一直很忙�！�
　　“沒關(guān)系�！蔽艺f，“凱西，你變得很好看。”
　　“我覺得之前的我也很好看，同齡人之間才比較有話題不是嗎？”
　　她將我送出門去，父親依舊站在那里，沒有動過。
　　“處理好了嗎？”他問我。
　　“嗯，我覺得是那群女人干的好事�！蔽艺f。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我以為你不喜歡凱西�！蔽彝蝗徽f道，“你們說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你將她趕走了�！�
　　“不，”父親斬釘截鐵，“我如同愛你一樣愛她。”
　　“為什么？”
　　“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我回過頭去，但身后是跟面前一樣的森林，沒有那些瑰麗如夢幻一般的建筑。
　　“所以夢仙女不會做夢嗎？”我問道。
　　“是的。”
　　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只是又回頭看了一眼。
　　身后依舊是森林，沒有絲毫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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