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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告白
《無聲告白》
顧清洲第一次見到聆聽,是在音樂學(xué)院的一堂公開課上。
那天他作為特邀嘉賓,給作曲系的學(xué)生講解現(xiàn)代音樂制作。講座結(jié)束后,他婉拒了院長的晚宴邀請,獨自在校園里散步。五月的風(fēng)裹挾著槐花香,穿過回廊,將他引向琴房的方向。
琴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那是一段他從未聽過的旋律,清澈得像山澗溪流,卻又深沉如午夜的海。顧清洲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站在琴房窗外。透過半開的百葉窗,他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她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飛舞,身體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晃,仿佛整個人都融入了音樂之中。
顧清洲聽出了肖邦夜曲的骨架,但那旋律已經(jīng)被解構(gòu)重組,注入了全新的靈魂。他做了十年音樂制作人,合作過無數(shù)鋼琴家,卻從未聽過這樣的演奏——既精準得可怕,又自由得令人心顫。
一曲終了,他忍不住鼓掌。
女孩猛地回頭,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臉上。那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面孔——蒼白的皮膚,漆黑的眼睛,右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她看起來二十出頭,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氣質(zhì)。
"你是誰?"她問,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顧清洲。"他遞上名片,"剛才那段改編,很精彩。"
女孩接過名片,掃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那個顧清洲?《浮光》《碎影》的制作人?"
顧清洲點頭。他的作品橫掃過各大音樂獎項,業(yè)內(nèi)無人不知。
"我叫聆聽。"女孩說,"不是藝名,是真名。"
"很適合你。"顧清洲看著琴譜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你是作曲系的?"
聆聽搖頭:"我沒有學(xué)籍。只是...偶爾來這里練琴。"
后來顧清洲才知道,聆聽報考過三次音樂學(xué)院,每次都因"聽力問題"被拒。她右耳聽力只有正常人的60%,左耳更差。這在常人看來簡直是諷刺——一個聽力受損的人,卻取名叫"聆聽",還夢想成為音樂家。
但顧清洲不這么認為。聽完她的故事后,他只說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來我的工作室。"
那是他們緣分的開始。
顧清洲的工作室位于城市最高的一棟寫字樓頂層。整面落地窗外是綿延的城市天際線,室內(nèi)擺滿了各種樂器和設(shè)備。聆聽第一次走進去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這里...太棒了。"她輕聲說,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一架古董鋼琴。
顧清洲遞給她一杯熱茶:"從今天開始,每周二四六下午,我教你作曲和編曲。"
"為什么?"聆聽抬頭看他,眼神警惕又期待。
"因為你的天賦不該被浪費。"顧清洲打開電腦,調(diào)出一段旋律,"這是我最近在做的電影配樂,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你聽聽看,有什么想法?"
聆聽戴上耳機,閉上眼睛。顧清洲注意到她聽音樂時有個習(xí)慣——右手會無意識地在腿上打拍子,左手則緊緊抓住衣角,仿佛要把自己固定在某個時空點上。
三分鐘后,她摘下耳機:"副歌部分太滿了。如果去掉第二小提琴組,把大提琴旋律提前兩拍進入,會更有層次感。"
顧清洲挑眉。這正是他昨天深夜才想到的修改方案。
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工作到深夜。顧清洲發(fā)現(xiàn)聆聽對音樂有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她能聽出最細微的不和諧音,能記住三年前聽過的某首曲子的轉(zhuǎn)調(diào)方式。更難得的是,她不受任何流派束縛,古典、爵士、電子,在她手中都能融會貫通。
"你以前跟誰學(xué)過?"顧清洲問。
聆聽搖頭:"沒人教。小時候家里有臺老鋼琴,我就自己瞎彈。"她頓了頓,"十二歲那年發(fā)高燒,醒來后右耳就聽不太清了。醫(yī)生說左耳也會慢慢惡化,可能...總有一天會完全聽不見。"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靜,顧清洲卻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胸口。他無法想象一個聽不見聲音的音樂家該如何生存。
"在那之前,"他聽見自己說,"我們一起做出最好的音樂。"
三個月后,顧清洲的新專輯《聽見寂靜》發(fā)行,其中三首曲子署了聆聽的名字。樂評人稱這是"十年來最具突破性的跨界作品",尤其那首《右耳》——聆聽將自己聽力受損的感受融入旋律,創(chuàng)造出一種奇特的聽覺體驗,仿佛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又突然在某處斷裂消失。
專輯慶功宴上,聆聽穿著一條簡單的黑色連衣裙,站在角落。顧清洲穿過人群走向她,遞給她一杯果汁——他知道她不喝酒。
"恭喜。"他說,"有唱片公司想簽?zāi)悖_價不低。"
聆聽搖頭:"我不適合當(dāng)藝人。"她抬頭看他,眼睛在燈光下像兩潭深水,"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音樂。"
那一刻,顧清洲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悄然破土而出。他三十歲了,見過太多追名逐利的音樂人,卻從未遇到像聆聽這樣的存在——純粹得近乎透明,卻又復(fù)雜得像首未解的詩。
"下周我要去瑞士采風(fēng),"他說,"一起嗎?"
瑞士的雪山腳下有個小鎮(zhèn),顧清洲在那里有間木屋。清晨,他們坐在露臺上,看陽光一點點染白山頂;午后,聆聽彈鋼琴,顧清洲寫譜;夜晚,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他們分享同一張毛毯,討論某個和弦的走向。
某個雪夜,聆聽彈了一段新旋律。顧清洲放下筆,走到她身后,雙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這是什么?"他問。
"不知道。"聆聽的手指沒有停下,"就是...突然出現(xiàn)在腦子里。"
顧清洲俯身,下巴幾乎碰到她的發(fā)頂。她的頭發(fā)有淡淡的茉莉香。"再彈一遍。"他說。
聆聽重新開始。這次,顧清洲跟著旋律輕聲哼唱,即興填了幾句詞。他們的聲音和琴聲交織在一起,像兩條終于找到彼此的溪流。
曲終時,聆聽轉(zhuǎn)身仰頭看他,兩人的臉近在咫尺。顧清洲能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聞到她呼吸中的薄荷茶香。他該吻她的——那一刻他無比確信。但最終,他只是伸手拂去她肩頭一片不存在的灰塵。
"這首曲子,"他聲音沙啞,"就叫《幾乎愛情》吧。"
回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微妙地改變了。工作時依然專業(yè)默契,但眼神交匯時會迅速分開,偶爾的肢體接觸會讓空氣突然凝固。顧清洲告訴自己這樣最好——他是導(dǎo)師,是制作人,不該有更多。但每晚回到空蕩蕩的公寓,他總會想起瑞士那個雪夜,想起聆聽轉(zhuǎn)身時睫毛的顫動。
與此同時,聆聽的聽力在持續(xù)惡化。她開始頻繁地要求顧清洲重復(fù)剛說過的話,錄音時要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某個下午,顧清洲推開工作室的門,看見她跪在地上,耳朵緊貼著音箱,眼淚無聲地流了滿臉。
他立刻帶她去了最好的耳科醫(yī)院。
"耳蝸毛細胞不可逆損傷。"醫(yī)生看著檢查結(jié)果搖頭,"助聽器效果會越來越差,最終..."
"最終會怎樣?"顧清洲問,盡管他知道答案。
"完全失聰?赡苁俏迥辏部赡...更快。"
回程的車上,聆聽異常安靜。顧清洲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詞窮得可怕。最終是聆聽打破了沉默。
"清洲,"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做一張專輯。在我還能聽見的時候。"
于是他們開始了瘋狂的工作。顧清洲推掉了所有其他項目,每天和聆聽泡在工作室里。他們爭吵,和好,再爭吵——關(guān)于某個音符的選擇,關(guān)于混音的平衡,關(guān)于音樂到底該表達什么。有一次爭吵后,聆聽摔門而去,三小時后卻帶著兩杯咖啡回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你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顧清洲揉著太陽穴問。
聆聽把咖啡遞給他:"因為時間不多了。"
那張專輯最終定名為《預(yù)知失聰夢》。全部十二首曲子都由聆聽作曲,顧清洲編曲。其中最后一首《告別練習(xí)曲》,聆聽堅持要用單聲道錄制。
"這樣聽起來,"她解釋,"就像聲音逐漸消失在隧道盡頭。"
專輯錄制完成的那天,聆聽送給顧清洲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副定制耳機,左耳罩內(nèi)側(cè)刻著"Listen",右耳罩是"Silence"。
"我調(diào)過頻響曲線,"她說,"適合聽古典樂。"
顧清洲戴上耳機,里面?zhèn)鱽硪欢嗡麖奈绰犨^的鋼琴曲。簡單得近乎稚拙的旋律,卻讓他眼眶發(fā)熱。
"這是什么?"他問。
聆聽微笑:"你睡著時,我錄的你的呼吸聲。"
那一刻,顧清洲幾乎要說出那三個字。但錄音師敲門進來,時機轉(zhuǎn)瞬即逝。
一個月后,《預(yù)知失聰夢》發(fā)行前夕,聆聽失蹤了。
她刪光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公寓清空,連鋼琴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封郵件,附件是《幾乎愛情》的完整版樂譜,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字:"謝謝你讓我聽見這個世界。"
顧清洲發(fā)瘋似地找她。他去過瑞士的木屋,去過她提過的童年小鎮(zhèn),甚至聯(lián)系了多年不往來的父母詢問線索。但聆聽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中。
直到兩年后的某個雨夜。
顧清洲在一家偏僻的咖啡館等人,無意中看到墻上貼著小型音樂會的海報。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側(cè)臉對著鋼琴,眼角有一顆淚痣。音樂會名字叫《無聲告白》。
他冒雨趕到那個小劇場時,演出已經(jīng)開始。觀眾寥寥無幾,舞臺上的聆聽穿著白色連衣裙,正在彈奏《幾乎愛情》。顧清洲站在最后一排,心臟狂跳。她看起來更瘦了,長發(fā)剪到齊肩,彈琴時身體前傾的幅度比以前大——像是在努力聽清自己彈奏的聲音。
曲終時,觀眾鼓掌。聆聽站起身鞠躬,卻沒有轉(zhuǎn)向音響傳來的方向——她轉(zhuǎn)向了完全相反的方位。
顧清洲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如遭重擊。
演出結(jié)束后,他在后臺找到了正在整理樂譜的聆聽。她感覺到有人靠近,抬起頭,眼神卻沒有焦距。
"請問是誰?"她問。
顧清洲說不出話。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沒有反應(yīng)——她不是看不見,她是聽不見聲音傳來的方向。
"清洲?"聆聽突然問,手指緊緊抓住樂譜邊緣,"是你嗎?"
顧清洲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地寫:"是我。"
聆聽的眼淚落下來。她摸索著他的臉,指尖冰涼。"對不起,"她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
顧清洲把她拉進懷里。她的身體微微發(fā)抖,像只受驚的鳥。他在她耳邊反復(fù)說著什么,明知她聽不見。
后來,聆聽帶他去了自己住的地方——一間小小的公寓,墻上貼滿了吸音棉。書桌上放著厚厚一疊盲文樂譜,鋼琴上擺著助聽器,已經(jīng)蒙了灰。
"完全聽不見了,"她比劃著說,"去年夏天的事。"
顧清洲看著她熟練地使用手語,胸口發(fā)疼。這兩年來,她獨自經(jīng)歷了多少恐懼和掙扎?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在紙上寫。
聆聽沉默了很久,最后寫道:"我想記住你的聲音是完美的,不是破碎的。"
那晚,他們用紙筆交談到凌晨。顧清洲得知聆聽一直在創(chuàng)作,通過特殊設(shè)備感受聲波振動來"聽"音樂。她甚至成立了一個小工作室,教聽障兒童用身體感受節(jié)奏。
"他們很聰明,"聆聽寫道,"聲音不只是用耳朵聽的。"
臨走前,顧清洲把一直帶在身邊的耳機遞給她——那副刻著"Listen"和"Silence"的耳機。聆聽接過來,將耳罩貼在臉頰上,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聽見往日的回聲。
"《預(yù)知失聰夢》,"顧清洲寫道,"獲得了格萊美提名。"
聆聽微笑,在紙上寫下:"我知道。我的學(xué)生們用手語'唱'給我聽了。"
三個月后,顧清洲收到聆聽的短信——這是她消失后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短信只有一個地址和時間。
他按約定來到一家醫(yī)院,在走廊長椅上看到了聆聽。她穿著病號服,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消瘦,面前站著一位醫(yī)生和幾個手語翻譯。
"什么情況?"顧清洲問醫(yī)生,聲音發(fā)抖。
"內(nèi)耳感染引發(fā)腦膜炎,"醫(yī)生嚴肅地說,"情況不太樂觀。"
顧清洲轉(zhuǎn)向聆聽,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翻譯的手勢。知道他也來了,她伸出手。顧清洲立刻握住,發(fā)現(xiàn)她手心燙得嚇人。
"別怕,"他說,盡管知道她聽不見,"我在這里。"
接下來的三天,顧清洲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聆聽時昏時醒,醒來時就用手語和他"說話"。她告訴他新作的曲子,講她教的學(xué)生們有多可愛,甚至開玩笑說現(xiàn)在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聽不見噪音"了。
但第四天凌晨,監(jiān)測儀突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醫(yī)護人員沖進來實施搶救,顧清洲被請出病房。透過玻璃窗,他看著醫(yī)生進行心肺復(fù)蘇,看著那條代表心跳的線越來越平。
當(dāng)醫(yī)生搖頭宣布死亡時間時,顧清洲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他早已預(yù)見到這一刻,只是終于等到了它的到來。
護士交給他一個信封,說是聆聽提前準備好的。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張SD卡。
信很短:
"清洲,
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聽見過世界上最美的聲音了——你的呼吸,雪落下的簌簌聲,《幾乎愛情》的第一個和弦。SD卡里是我最后寫給你的歌,曲名叫《如果聽見》。不需要悲傷,我們只是...剛好錯過了彼此的音軌。
永遠感謝,
聆聽"
顧清洲回到工作室,將SD卡插入電腦。屏幕上跳出一個音頻文件,時長三分四十二秒。他戴上那副定制耳機,點擊播放。
起初是靜默,然后一個單音鋼琴聲緩緩響起,簡單得像個問句。接著是更多的音符,編織成他曾無比熟悉的旋律風(fēng)格。但奇怪的是,聲音時斷時續(xù),仿佛在模擬聽力逐漸喪失的過程。
最后一分鐘,所有樂器突然停止,只剩下一個聲音——是聆聽在說話,錄音質(zhì)量很差,像是用老式磁帶錄的:
"清洲,如果你能聽見這個...我想告訴你,瑞士那個雪夜,我也差點吻了你。"
然后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盲文點字機的敲擊聲,節(jié)奏恰好是"我愛你"的摩斯密碼。
顧清洲摘下耳機,工作室安靜得可怕。窗外,城市燈火依舊,車流如常。世界沒有因為一個女孩的離開而停止運轉(zhuǎn)。
他走到鋼琴前,彈起《幾乎愛情》。彈到一半,右手突然按錯一個和弦。他停下來,看著自己的手微微發(fā)抖。
原來最痛的失去不是從未擁有,而是明知彼此相愛,卻永遠錯過了說出口的時機。
顧清洲關(guān)上琴蓋,輕輕說了句什么。這句話,再也沒有人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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