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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醒來的時候,雪已下了一半。
窗闌上都砌著雪,透過白蒙蒙的窗紙,略略地映出青色的影子。四下里冷得像冰窖,昨夜放在床頭的一碗水都硬生生凍成冰渣。天陰沉沉的,風(fēng)撞擊著門板發(fā)出劇烈而暴躁的響。動了動麻木的手腳,他趿著履披頭散發(fā)向門邊走去。
下雪了。北地的冬天,總是來得這般突兀卻漫長。
走過去扯開門閂,凜冽的朔風(fēng)立刻呼嘯著鼓灌進(jìn)來。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將肺里凍結(jié)了的冰冷氣息一點點吐掉。也許是習(xí)慣了,反而沒有了太多寒冷瑟縮的感覺;高高地昂著頭往外走,風(fēng)雪激烈得如撒翻的紙錢灰,他依然固持著那一貫的驕傲,冷眼相看。
四合的院角里有一棵幾近枯死的梅樹,根上覆著暗綠的蒼苔,斜逸出幾根虬枝,稀稀拉拉的朱紅偎著黝黑的干,像是拖著破敗的身子茍延殘喘。
眼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他頓了一下,稍微想了想。
這大概是他剛來這住下那一年里種的;可是種下去了,就沒有再多看一眼。
任它開了花,殘了瓣,枯了枝,敗了葉,生生死死來來去去與他無關(guān),——就像這一天一地紛紛擾擾的雪。
他依然不愿去刻意記起當(dāng)時是懷了怎樣的心思去種這么一棵樹;即便很多時候,這日子如同長長久久困頓在冰天雪地之中,蒼白得不由他不去花一些時間、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翻來覆去,沉浸在回憶中的時間多于回過神。沉思往事立殘陽,夕色一點點越過天邊,金紅不再那么滾燙,他的心也終于一點一點沉到那比墨深的影子里去。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是的,一年一年,就是這樣,梅花枯萎的時候,他知道又一個漫長到有些難捱的冬天,過去。
——那么他那顆殘破不堪的心,也許還可以繼續(xù)麻木不仁地在胸膛里、孤單地跳動下去。
他曾經(jīng)擁有過很多名字,形形色色,對應(yīng)著他人生的每一段經(jīng)歷。而最終,他們一個個光怪陸離地死去,曾經(jīng)不得志的、黯淡的,或是得意的、光輝萬丈的,都成了風(fēng)干的一具具空殼。
而諷刺的是,現(xiàn)在他沒有名字;因為,再沒有人會記得他、認(rèn)出他、叫出他的名字。
——甚至,現(xiàn)在這樣究竟算死了還是活著,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活著的人眼中,他早就是個死人!壮铒w,一個叛徒、壞人,滿手鮮血,奸相義子,活該,死得尸骨無存,灰飛煙滅。
于是他敗在最后一個名字上,轟轟烈烈地一敗涂地,乾坤顛倒。
——然而,他現(xiàn)在,不是竟然還“存在”在這個世上嗎?卻不知道,那些曾經(jīng)恨他恨到咬牙切齒的人倒還剩幾個人。
有時候他想,也許是他錯了,他不該起名叫“愁”飛。也許就是這樣,宿命才成了一個怪圈,在最后棋差一著,便功虧一簣、全盤皆輸。他不應(yīng)該在高飛九天的時候還猶豫躊躇,本來無所謂背叛的話、早就該兩下做絕,不留退路。
然而若能早知,他也許會先一步后悔那一場莫名其妙的雨,和一個驚世絕艷的夢。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如果不在雨中走進(jìn)苦水鋪、不遇上當(dāng)時的蘇夢枕,結(jié)局是不是真的不一樣?
——是吧。至少,他以前從來沒想過就真這么杳無聲息地生生消磨時光,作著畫或是單純地想一件事,就過了一整天。這感覺,就像棲息在深不可測的幽暗水底,連呼吸都是干涸的。
——罷了罷了。問的次數(shù)多了,他自己也不耐煩起來,反正人都不在了,管那么多做甚么!
“欲殺蘇夢枕,先誅白愁飛”,即使他說,這全是他的真心,又有幾個人會相信?
可惜了,這本來就是連他自己也不能盡信的。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記憶上好像有人唱過,欄桿拍遍,落日樓頭,明明是哀哀婉婉的江南詞調(diào),卻沒有輕愁閑嘆的靡靡之音,大漠孤煙直,千山鳥飛絕,讓人頓生蒼涼。
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而今,倒真是天茫茫、地茫茫,雪落滿黃河以北,誰家的江山,終于再也分不清。
站在門邊,他看著那枝橫臥在地的梅,對著一天一地靜默無聲的雪。
——梅落繁枝,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
那半開的花苞濕濕地垂在地上,讓他想起白凈的宣紙上一朵一朵小而斑駁的紅色漸次綻放。一筆一畫,勾勒出骨勁蒼虬的灰褐枝干,筆鋒一轉(zhuǎn),一大片烈艷的紅就在紙里失去呼吸,變得干涸直到死亡。
他的手很穩(wěn)。——那時,他在一邊看,看的不是畫,是人。他覺得蘇夢枕執(zhí)筆的手就像對待紅袖刀一樣冷定,指細(xì)長而蒼白,像枯死的枝。蘇夢枕的目光靜靜地垂在紙上,兩簇寒焰在他眸中幽幽燃燒。他懸提著臂,很慢、很慢地下筆,不時停下來思索一會,再低下頭去,細(xì)細(xì)地補(bǔ)上幾筆。
——梅。他也畫過的,卻不喜像蘇夢枕這樣謹(jǐn)慎地落筆,而是隨性揮毫,在紙上染出一大片淋漓的鮮紅,濃烈的,飽蘸水分,肆意的快感無限膨脹,像要把人吞沒。
“在字畫上二弟是行家,見笑了!睌R下筆,蘇夢枕直起身淡淡一笑。
“哪里,大哥這畫,很好!睕]有沉吟,他脫口。
——是的。他不喜歡的只是那慢條斯理的畫法,而這畫,是很好的。
“改天二弟有閑,也畫一幅吧!碧ь^看了他一眼,蘇夢枕的眼神,很暖。
——好。他想這樣應(yīng)承下來,卻終究只是點點頭,沒有開口。
蘇夢枕走的時候停了停,向窗外看了一眼。他盯著那畫上的梅,分明枯敗,卻無衰頹勢。
瓦楞上輕響了一聲,他回過神。抱著銅盆叮里咣當(dāng)向水井走去,鳥雀擦著翅膀從房上飛起,劃過青灰色的天,終于只是成了一個黑點。
也許到現(xiàn)在,自己還沒有學(xué)會怎樣去實踐一個承諾。他想。
他記得,那個人的病應(yīng)該是畏寒的。
所以那時他不明白,為什么蘇夢枕寧愿咳得萬分辛苦,也總要居高臨下地站在窗前,目光久久未動。——那里只有一棵梅樹,他知道。
他看著他,十指揪緊了衣襟,指尖因為用盡全力地克制而微微泛白?墒悄浅林氐目嚷曇琅f斷斷續(xù)續(xù)地沖出來,讓他心驚膽戰(zhàn)。他仿佛看見巨大的陰影一層層撣過來,濃墨重彩,像黑色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他忽然感覺,在那一道無底的深淵面前,什么名動天下的紅袖刀、京城傳奇的風(fēng)雨樓主,無論哪一種名號,也都渺小得如一粒芥子。
蘇夢枕垂著視線,低著頭,臉色青白,唇邊一點生紅,血。
他真的很厭惡起那一抹紅色來,不僅因為它凄艷并且詭魅。它靜靜地沾在蘇夢枕瘦削的頰邊,就像一片小小的雪花,融化了,停在那里。
“二弟,你可喜歡梅花?”驀然,他聽得蘇夢枕幽幽地問。
“……不!卑欀纪鲁鲆粋字,干干脆脆。他望著蘇夢枕,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為什么呢?為什么呢。不知道,也許,因為它也是那樣的紅色……讓人痛恨,讓人卑賤。
“是嗎……”蘇夢枕果然沒有再說其他,只是,一聲幾乎隨風(fēng)零散了去的,嘆息,幽微的,像是有一點惋惜的意味。沒有多想,他看到蘇夢枕轉(zhuǎn)過他那雙寒火微凜的眼,淡漠不驚地瞥過他,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有人低低地吟著,輕輕地敲著闌干擊出拍子。明明是江南詞調(diào),卻沒有六朝輕煙小橋流水的迷迷蒙蒙;北方,落了雪,只會冷。
聽著蘇夢枕念這一闋《虞美人》,他忽然明了,能與梅相比的故人,于蘇夢枕,不會有第二個。
——那個遇雪猶清、經(jīng)霜更艷的女子。
他陪著他,一樣地站在風(fēng)口,沒來由地心頭一冷,然后已是遍體寒涼。
大概,當(dāng)時他不懂蘇夢枕的眼神,后來也不明白;就像他辨不清楚這首詞,個中到底是什么意味,是蒼涼多于懷念,還是懷念多余蒼涼。
只知道,他本來已抬起的手忽而狠狠地放下,舉目望向云外,征鴻過盡,暮煙深淺。
——那一片紅雪,終究靜靜地飄落,刺眼。
后來大概沒什么了,叛了,逼得人都不見了,也只是這樣。
看著蘇夢枕翻下床板的那一剎,他極凌厲的一指擊碎的木屑紛紛落落,卻就是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與那人擦身而過。
沒有人了。這間房,除了他,剩下的只有死人。
雷媚識趣地退了出去,剩他一個人留在這里,收起十指慢慢地看過去,然后慢慢地嘆氣。
原來也只是這樣啊、只是這樣……打敗你,登臨極頂,也只是這樣,并不太難。
——誰讓你,總是太相信自己的兄弟呢?
他踱到窗前,蘇夢枕慣常站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過去。
一棵梅樹,飛落一樹紅雪。
轉(zhuǎn)過視線,不經(jīng)意地看到他作為“副”樓主時的那間臥室,軒窗半開。
果然,應(yīng)該換個名字了。留白軒,留白,想要留的,最后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留不住的,所幸這里的一切,現(xiàn)在都是他的了。
不過……原來這里的風(fēng)景,也并不如在那舊處時、一推窗來得真切。
走到院子中央,這口井大約有些年頭了,井沿上的青磚好些已塌壞,壁上附著濕漉漉的青苔。往里看是深不見底,漆黑一片,水面逆著光,影像只是模模糊糊的輪廓,還支離破碎成千片萬片。
扯著轱轆一圈圈將繩繞上來,打了水浸著雙手,涼涼得沒有溫度。他低頭,水里終于清晰地浮出一張臉,他靜靜地看著,看著,那么陌生,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了這個人——他自己。
白凈,俊美,高傲張揚,眉飛入鬢,那是他;除了時光輕輕抬手吻下的痕跡。
老了嗎?是吧,老了吧;浮云蒼狗,一朝變?nèi)!@么多年,該死的,這么多年。
這是代價,平白無故、漫無目的地繼續(xù)莫名其妙活著的代價,便是看著年華一點點從指縫中流走,世上的許多東西都漸漸地陌生,自己,正平庸地老去。
誰也不再盛年!嗝纯尚、可悲的代價。
水面顫動著,一痕痕沉默地擴(kuò)散開去,將一把刺骨寒涼的水潑在臉上,他低著身子,睜著眼睛,水滴順著脖頸流到心口;水里面,清晰的自己。
還是說,憑什么就霸道地決定了旁人的生死?——你啊,多么自私、多么不講道理的你啊……就像,那一年不由分說地就拉著他和王小石一起去陪你闖六分半堂一樣呢……
看著吧,我不在乎,活著,死去,于他分明已是毫無意義;既然活下來,好,他便活下來,改了朝代換了江山,一樣平平穩(wěn)穩(wěn)地活下來。
——我要你明白,這一場漫長的賭,終是我贏了。
踩著細(xì)碎的雪,聲音沙沙;隨手將水潑了出去,一大顆一大顆,滾落在蒼白無力的雪地上,深深淺淺,就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眼前終于一片黑暗的前一刻,他看著蘇夢枕站在雷純的身邊,無波無瀾,垂下眼看著他,忽然、很想笑。
雪很冷啊……雙膝跪倒在雪地上,他模模糊糊地想,心口一陣陣疼,原來,一直以來就是這種感覺嗎……
可是穿心而過的,是一把細(xì)細(xì)小小的劍,冰涼冰涼的。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用力地盯著蘇夢枕的臉,像是要看穿什么,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空空如也。
“我原要……”
我原本、也只是想要抬手揩去你唇邊那一片紅雪啊……
雪地上,蜿蜿蜒蜒,梅開瀲滟。
往后,就是當(dāng)視線適應(yīng)了光亮的時候,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楊無邪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呵,雷媚那一劍、難道刺偏了不成?”一開口,冷氣強(qiáng)灌進(jìn)來,肺辣辣地疼。他一邊喘氣一邊冷笑。
“……那是她作為郭東神的最后一件事。”楊無邪的聲音沒有起伏,板著臉平平淡淡地道。
“蘇夢枕呢?我要見他!彼牭阶约阂蛔忠痪湟а狼旋X地道。
“怎么,你,還猜不到嗎?”楊無邪忽然抬頭,他才看清楚,眼前這個童叟無欺的人,一瞬間好像老了十歲。
——怔住。連楊無邪什么時候轉(zhuǎn)身走出去也不知道。
真疼啊,雷媚那犀利的一劍……好半天反應(yīng)過來,他才捂著眼,低低地、不顧一切地笑出聲來。
……原來,只是這樣啊,只是這樣而已!
好個寬宏的人!真是承蒙好意,對他算是到仁至義盡的地步!不僅霸道地決定自己的生死,還要專橫地干涉旁人的死生!……誰說蘇夢枕不是獨斷專橫的,誰說的、誰說的!
……真是他的好大哥、好兄弟!
重重地倒在枕上,心口已經(jīng)濕透,黏黏膩膩的,銹了一樣的血腥氣。
不知什么時候雪已經(jīng)化開了,一灘水,若有似無。
——臨走的時候,他去看了眼紅袖刀。
晶紅的脊,緋色的刃,看著,他忽然覺得這把艷驚天下的名兵也不過這么普通,死氣沉沉,像萎謝了的梅花般,黯淡得沒有光采,蒙著厚厚的塵埃。
果然只有在那雙手中,紅袖刀,才可以說是活著的。
……那么如今,這把刀可不該葬了么?
搖搖頭,走出青紅黃白四座樓,他看著慘白慘白的天空,紛紛揚揚又飄起了雪,一片片,像佛像前來不及歆享的、未干的香煙灰燼。
走出去,他知道,……蘇夢枕,這又是一場賭局,一場較量。
雖然,它不再那么刺激;也許,它很孤單,并且漫長。
后來,黃河上一路彌漫的是滾滾烽煙。金人打了過來,宋軍一路潰敗,恥逃向南。
汴京淪陷的那一日,即使是在這隱蔽的深深庭院里,他也聽到了萬千子民的哭號,拖著長長的尾音,傳到小巷里只余下稀薄的震顫,哀慟如冥冥不散的陰魂。
他正作著一幅畫,簫鼓喧,人影參差,舞臺歌榭,桂華流瓦;一不小心指尖一震,勾錯了一筆,便是是非非,完毀。
他想起有個人曾經(jīng)說著他的夢,一個遠(yuǎn)大的、讓所有北宋子民幾乎看到明亮希望的夢。……可是,夢殘了,夢謝了;午夜夢回,尸骨寒冷。
不。
打了個寒顫。他架起筆,望向窗外,陡然變了天。
所有哭聲一瞬間像沉沉的陰云一般,凄厲地壓下來。
他忽然覺得,也許真的應(yīng)該像死得挫骨揚灰那種結(jié)局才是他應(yīng)得地。
因為他,毀滅了那個人的夢;他死了,他卻活著。因為他,明知故犯地毀滅了所有北宋臣民的夢。
他,十惡不赦。
天上密布陰霾,暗下來,點起燈,孤影照壁,蛛網(wǎng)結(jié)塵。
……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從今已往,知他故宮何處!
冷冷地看著,笑著,他將那幅上元燈夜的東京夢華圖揉作一團(tuán),砸進(jìn)爐灰里,噼噼啪啪,火星又燃了起來。映著墻外沖天的火光,比十里綿延的花燈還紅,還亮眼。
……其實,日子又能怎么樣呢?聽說康王趙構(gòu)在臨安重建了南宋朝廷,山外青山樓外樓,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安安穩(wěn)穩(wěn)還像半個盛世光景,西湖的歌舞終日無休。
江南的暖風(fēng)熏醉了游人,誰還會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街上有金兵來來往往,蠻夷殘暴嗜血的傳言讓百姓驚懼不定,可是很快,勝利者是聰明的,安順民心的榜文下來了,就像水中的卵石,一日日沉默流長,到頭來不也相安無事。——這,才是最高明的手腕、最鋒利的兵刃啊。
到頭來,還不是成敗輪轉(zhuǎn);家國天下,從來就不是專屬于趙姓的。
天命,才是一只滾滾向前的車輪,轟然碾過荒唐一夢的繁華,百年風(fēng)流,終被雨打風(fēng)吹去。
看到了嗎?諸葛先生還在,四大名捕還在,你的風(fēng)雨樓也還在,可是,大宋已經(jīng)亡了。
一只從內(nèi)部開始腐敗的豐美果實,即使是你,也無力回天。
冷淡地牽起唇角,他迎著雪霽的晴光向外走去,市集上很吵,但柴米油鹽,活著原本就是這樣面目可憎的。
——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雪漸漸小了,只剩下風(fēng)低低的嗚咽還在孤單地游蕩。
不厭其煩地研著凍結(jié)成渣的丹青,他很耐心地等著它們回過原來溫度,鋪開紙,對著一片干凈的空白,還未想好從何下筆。
眼光一瞥,看見細(xì)瓷碟口斑駁脫落的朱紅泥塊,他忽然呼吸一緊,徒然怔怔地放下筆去。
“好一幅梅花……你知道么,我最是愛慕它的傲潔瀟狂!碧K夢枕站在窗邊,向他回過頭眼中含笑地道,“二弟,你的畫,才配得上。”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一語雙關(guān);或者,這就是蘇夢枕說話的藝術(shù)。
那一大片紅在他的夢里、在他記憶里一點點干涸脫落,像壞死的壁畫上的色塊,猝不及防地變得他認(rèn)不出、記不起,慘不忍睹。
——“是嗎,我倒以為,是你更相配些的。”
在發(fā)黃發(fā)灰的夢里,他無數(shù)次地聽到自己這樣不以為意地答道。
終究不記得,是夢,是真。
衰而不頹,艷而不哀,讓人愛極、恨極。
筆尖一滯,他勻整了呼吸,慢慢地伏低身子,細(xì)細(xì)地蘸著絳色,一筆一筆平而穩(wěn)地撇去。朱紅一點點染開,大片大片地映著墨跡,透過紙,一點一點,灰飛煙滅般的驚艷。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旁邊題上一行小字,畫上是雪中高樹,青苔上,旋看飛墜。
院里是一樹半謝的紅,但其實落筆的時候,他想的分明是:江南里,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他的手一直一直,很冷定。
薄薄的日光映透宣紙脆弱的紋理,染了色,潮濕而沉重。
垂下自己的畫,他看見梅紅中央,有一片小小的,濕濕的,是晶瑩的、溫溫潤潤地反射著天光,宛如窗外飛來的一小片,紅色的雪花。
雪化了,融在那一大片深深的紅里。
雁已還,人未歸。
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燒了罷,——改日有閑,我再畫一幅。”他皺眉。
一揚手,聲音清脆,如帛錦撕裂的刺響,他望著火里,是零落的飛灰。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日后再畫罷!眮G下筆,他冷笑著自語。
一天一地,一飛雪。
前塵往事,盡歸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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