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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刺骨寒風給本就老舊的街區(qū)刷上了一層白霜,昏黃的街道上,兩道帶著年味的大紅燈籠給城市添上一抹喜氣。
萬家燈火點亮夜色,蔣曉軍躺在床上擺弄著手機,一陣急促的拖鞋聲闖進耳朵,手機放下臥室門應聲打開。
妻子白茜舉著驗孕棒站在門口,臉上是遮不住的嬌羞與喜色,“老公,我、我懷孕了!”
“真、真的!”蔣曉軍的眼睛蹭地亮了,他三兩下蹦下床,一把抱住白茜,“媳婦,真的嗎?我真的要當爸爸了?”
“真的!真的!”白茜回應那因為過度高興而高亢的聲音,“老公你看兩道杠,我一共驗了三次,三個都是兩道杠!”
蔣曉軍看了眼那象征生命的塑料片,十分珍視地拿到手里,然后轉身蹲在了自家放貴重證件的抽屜旁。
白茜問:“老公,你這是在干嘛?”
“收起來,珍藏,這是咱們孩子到咱家來的第一份禮物!”
那憨厚的背影惹得白茜一陣眼眶發(fā)酸。
他們結婚三年了,今年才湊錢買了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因為沒錢,連客廳放沙發(fā)的位置到現(xiàn)在都在空著。
雖然不富裕,但事事以自己為先深愛的自己的丈夫,讓白茜從未因為借據(jù)而感覺生活不幸過。
忽地,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平靜,肺里面像是被一只大手惡意地堵住一般,白茜呼吸困難整個胸腔都泛著疼。
“怎么了!”抽屜尚未鎖上,蔣曉軍語氣焦急,手貼上白茜的額頭,“咳嗽還沒好,怎么還發(fā)燒了,不行咱們現(xiàn)在得去一趟醫(yī)院。”
仿佛把肺腔都咳出來的力道,讓白茜無法吐出連續(xù)的語句,只好連忙擺手,待呼吸逐漸平穩(wěn)她才喘息著道:“不用,不用,家里不是還有止咳糖漿,我晚上還喝了你熬的梨汁呢……”
“那你再吃點止咳藥,這么咳下去我可不放心!”
“有寶寶了,老公你傻了呀,懷孕不能亂吃藥……”
即將迎來新生命的小夫妻,睡前細碎地念叨著關于未來的期許。
第二天,一早吵醒蔣曉軍的不是鬧鐘鈴聲,而是身邊過于滾燙的溫度。
“茜茜!”
“茜茜!”
蔣曉軍著急地喊了兩聲,手伸了過去,觸手一片滾燙。
白茜睜開眼神態(tài)恍惚,“老公……”
38.5°再沒有醫(yī)學常識也知道,一個孕婦發(fā)燒到這個程度要去醫(yī)院。
寒風在耳邊獵獵地刮,蔣曉軍騎著電動車,輾轉了市內各大醫(yī)院,都沒有找到收治白茜的地方。
這些醫(yī)院都變得好奇怪,分明是一場突然的感冒發(fā)燒,怎么就到了不能收治的地步。
腰間環(huán)繞的手隔著衣服都傳來過分灼熱的溫度。
蔣曉軍攏了攏外套里面的手,轉頭說:“茜茜,別怕,天黑之前老公一定能找到治病的醫(yī)院!
因為發(fā)燒,白茜的頭一點一點的支撐不住,她把臉靠在遮風擋雨的背上,虛弱地說:“老公,家里的沙發(fā)我想要白色的……”
他聯(lián)系了一個家里有車的朋友,打算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剛上車朋友就丟過來兩個口罩,說是本省最近爆發(fā)了一場怪病會通過呼吸傳染。
汽車電臺里傳來,“近日流感頻發(fā),各大醫(yī)院接診了大批的流感患者,據(jù)呼吸科大夫透露,此次流感癥狀高燒不退極難治愈,可能會通過呼吸傳播……”
2.
生者來,死者往,以純白為主色調的房子里,承載了太多生命輪回的喜悅與哀痛。
蔣曉軍站在搶救室的門口,看著手腕那么粗的管子插進妻子的喉嚨里,全副武裝的醫(yī)生們在他眼里忙出了虛影。
只是一道玻璃而已,他怎么就已經(jīng)認不出床上那人,就是幾小時前還靠著自己的白茜。
她的上衣被推到肩膀之上,所有不知名的器具管線迅速插遍了她的全身,搶救室里的大夫大喊著血氧飽和、與心跳時速,心肺復蘇的手每摁一下,白茜的胸腔就重重的震顫一下。
那一刻蔣曉軍感覺整個世界宛如冰窖,死神的枯手正拎著鐮刀注視著她的妻子,準備隨時收割她鮮活的生命。
“患者白茜,現(xiàn)在呼吸梗阻外置插管,需要注射抗生素,病人現(xiàn)在懷孕六周,請問家屬是同意給患者白茜添加抗生素?”
“家屬?”
“家屬?”
護士的叫喊聲,扯回了蔣曉軍的神智,花了兩秒去回訪護士的話,“同意,同意!”
單薄的文件夾,顫抖的手簽下名字。
時間在這一刻仿若凌遲,搶救進行了多久,蔣曉軍就在搶救室外站了多久。
當他找回僵直四肢的知覺,得知白茜很有可能就是得了那場可怕的流感,她目前的癥狀一秒鐘都離不開ICU,而ICU病房一天的費用就要九千多。
再加上剛才的搶救,蔣曉軍轉瞬間就欠了醫(yī)院十多萬。
家里的房子是貸款買的,為了買房他們還欠了十多萬的外債,手里用來應急的兩萬積蓄全部劃走,他還動用了信用卡、各種網(wǎng)銀快速借貸的錢,總算是把住院的費用湊齊。
相依為命的妻子突然病危,命懸一線,他不知道用怎樣的措辭去通知雙方父母。
踏出醫(yī)院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
以往車水馬龍熱鬧不息的省城,突然間就被摁下了暫停鍵,一切安靜的可怕。
傍晚的落日殘陽如血,目之所及,除了生死輪回的醫(yī)院門口,其他地方都帶著死一般的沉積。
3.
“媽,茜茜病危了……”
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蔣曉軍感覺自己松了一口氣,但當看見岳母站在ICU門口,只一眼,她就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脊梁,那百十來斤的肉急速地堆在一起,最后癱軟在地上,他才知道什么叫萬箭穿心。
“媽!”
岳母受不住打擊暈了過去。
兩邊的父親以平凡的肩膀,在家庭承受巨大劫難的時候,與他一起撐起了這個家。
疾病面前,大把大把以前不敢想象的錢,送到醫(yī)院里,好似羽毛落進了旋渦的水中,半點水花不見卻掏空了兩個家庭幾十年的家底。
白茜的癥狀來勢洶洶。
短短七天她就經(jīng)歷了兩次急救,第七天的早上她終于緩慢恢復了意識,“老公……”
白茜開口第一個叫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而是這個自己這個病痛面前手足無措的丈夫。
蔣曉軍急急握住她的手,“茜茜,你感覺怎么樣?”
所處的環(huán)境四下皆白,身體說不上哪里最難受,疼痛正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道撕扯著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不斷安慰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男人。
“老公,別哭了,等我、等我好了,回家做你最愛的炸醬面吃……”白茜費力地說了一些話,最后還是問了最關心的問題。
“老公……”她虛弱的聲音隔著氧氣罩傳來,“寶寶……寶寶怎么樣了?”
蔣曉軍怔愣一瞬,五臟六腑猶如被人生生摘下來地疼,他抓緊了白茜冰涼的手,貼在臉上反復摩挲反復地蹭,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沒事、沒事,寶寶好好的呢……”
盡管母體數(shù)次病危,那個微小而頑強的生命仍舊深深扎根在白茜的子宮當中。
她醒了,蔣曉軍迫不及待的去醫(yī)院門口去換等待煎熬著的岳母。
因為高危傳染,此時的醫(yī)院已經(jīng)只允許一名家屬陪護,醫(yī)院的走廊,廁所門前,醫(yī)生休息室,定點大的地方只要能塞下一張床,就停上了一個急需救命的人。
這個世道到底怎么了?
蔣曉軍腳下虛浮,一深一淺地走,視線觸及全部都是滿塞的病床,與一張張哀慟著的臉,他不能倒下,他不能倒下,他不斷給自己打氣,不能倒下,自己的妻子還躺在里面,兩家的父母都等著白茜病愈的消息。
可當他看到兩張大紅壽被從上到下蒙住了兩個剛去世的人。
長久壓制的恐懼與悲傷再也止不住傾瀉而出。
“救救我的老婆,救救我孩子的媽媽……”
“救救我的好老婆,救救我孩子的媽媽……”
第九天,家里所有親戚的錢全都借遍了,蔣曉軍蹲在走廊的墻根上,祈求救命的文字,不斷從各種籌措軟件上發(fā)出。
只可惜,老天爺好像忙累了,并沒騰出手來拯救他那個瀕死的妻子。
病床上的白茜,好像薄薄的一張紙,她沒有痛覺任由各種針管器具扎進身體,以往白皙飽滿的皮膚變得鐵黑,新舊紅疹疊加在她臉上形成了蜿蜒丑陋的疤。
才短短十天不到的時間,她就瘦了二十多斤。
晚上的時候醫(yī)生找到蔣曉軍說,白茜目前的情況不容樂觀,她肚子里的孩子即便能保住,將來也必定是身體殘障的孩子。
醫(yī)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他該做好怎樣的準備呢?
深愛的妻子命懸一線,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來,所有曾經(jīng)期許過的美好眨眼間就落了空。
4.
第十天。
蔣曉軍與兩邊的父母站在醫(yī)院門口商量賣房子的事,成排的殯儀館車就停在不遠處,因為這場疾病死去的人接連不斷的抬出來。
“不行,就算了吧……”
焦急的談話里,一直沉默的岳父甫一開口,所有的家人全都沉默了。
他們再拿不出一分錢了,可即便是這樣白茜的病情也沒有半分好轉,岳父說蔣曉軍的舉動他們都看在眼里,能做到這個份上知足了。
不能再讓他搭上后半輩子了。
蔣曉軍望著那成排抬出來的死人,他的白茜,他的茜茜要真的成了他們其中的一個了嗎?
不行!
他不能同意!
那一刻的蔣曉軍固執(zhí)的聽不見去任何一句有關利弊的話。
可當?shù)搅送砩,白茜再一次病危的時候,他再一次經(jīng)歷了可怕的搶救,白茜就在他不遠的地方受罪。
心肺復蘇的手一下下摁著她的胸膛,從死神手里搶命的力道,以每一下肋骨都快要斷掉的力道摁下去。
蔣曉軍木然地站在那,木然地想,摁的那么重,她會不會疼啊……她該有多疼啊……
他的茜茜平時那么怕疼。
象征生命的儀器滴答聲里,一直固執(zhí)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第十一天他終于認命了,在放棄治療征求書上簽了字。
蔣曉軍回了家,拿來了白茜從前最喜歡的衣服,從前舍不得用的口紅,他的愛人,他曾穿著婚紗盛裝嫁給自己的妻子。
就算是走了,他也想維持住她最后的體面。
白茜與孩子的生命體征,從拔下呼吸機和儀器的瞬間停止。
那一刻蔣曉軍并沒有哭,他不想最后的離別,她看到的是自己哭的樣子。
他平靜地處理著妻子去世后的各種身后事,醫(yī)院的病例、診斷書、死亡確認書,最后白茜的身體隱藏在一片雪白之下。
遺體被抬出醫(yī)院的那一剎。
岳母嚎啕著撲了上去,她和這些天里看見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屬一樣,無法接受這樣悲痛的事實,扒著白茜的擔架不肯撒手。
兩邊的父親把岳母拉開,蔣曉軍恍惚地跟上了殯儀館的車。
死的人太多了。
醫(yī)院里看見只是冰山一角,一條條曾經(jīng)鮮活過的生命排成望不見邊的大排,等待著生命最后的淬煉。
還有一天就過年了,家里的年貨還有好多,今年的春晚不知道會出些什么節(jié)目,我們以后的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兒呢……
在火葬場排隊的那一夜,蔣曉軍拉著白茜冰冷刺骨的手喋喋不休地說著。
他像往常一樣閑話家常,卻再沒人能回應一句。
第十一天中午。
蔣曉軍整理著白茜最后的儀容,他輕聲說:“茜茜,家里的沙發(fā)就聽你的選白色,咱們挑你喜歡的買……”
死人源源不斷地送來。
就快要到白茜了,蔣曉軍拽著已經(jīng)僵硬的手不肯松開。
太疼了……太疼了,呼吸疼到連接不上的程度。
時間爭分奪秒,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確認好死者身份后強橫地從他手里搶走白茜。
像是掏空了所有那般,蔣曉軍怔怔地望著白茜離去的背影,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躺著白茜的那張床上會有自己。
這時候,人群中竊竊私語起來。
他斷續(xù)地分辨出幾個詞語,手機哆嗦著掏出來,新聞熱點上赫然寫著“國家啟動突發(fā)事件二級應急響應,對新G患者實施免費治療……”
脖頸機械性地動了兩秒,蔣曉軍追著白茜的離去的方向猛然大哭起來,“茜茜!茜茜!我的茜茜……”
他像個一瞬間失去所有的孩子一樣,在火葬場的走廊上死命掙扎,嚎啕大哭,只差一天,只差一天!
只差一天,他就能留住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孩子!
“茜茜!我的茜茜!。
刺破心肺的哀嚎響徹整個火葬場的走廊。
三年后。
2023年1月10日,蔣曉軍叼著體溫計,坐在客廳的塑料凳上,無聊地擺弄著手機。
“敬愛的奧密克戎大人,您永遠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代表,你是最厲害最威猛的病毒……”
“奧密克戎大人……”
“奧密克戎大人……”
蔣曉軍冷笑兩聲,把38.5°的體溫計扔到一邊,降溫藥止咳藥就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沒有伸出手去吃一刻。
已經(jīng)是三年后稀釋四十倍的病毒了。
茜茜不怕,他還怕什么……
空蕩蕩的客廳回蕩著嘈雜的電視機聲響,蔣曉軍雙眼通紅地跟著電視里抱著咽氣女主的男主喃喃說:“我欲與夫人同歸……”
“我欲與夫人同歸……”
時代的每一粒微塵落在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蔣曉軍的身上,把這個剛剛用幸福撐起的家,撞的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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