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紀寒淵第一次見，一個人是如何憑空消失的。

　　從實體漸漸變得虛無、透明，直至他的臂彎處再也沒有任何力道的壓迫。
　　她徹底離開了小說世界。

　　主臥的窗簾遮光性極強，灰黑色。
　　因為葉笙笙在睡覺時受不了一點光亮。

　　室外已經天光大放，雙人床上卻依舊光線昏暗。男人還維系著側身環(huán)抱的動作，右手手掌緊握成拳。

　　臥室里太安靜了，他只能聽到自己壓抑著痛苦的呼吸聲。

　　本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

　　心臟像是被針一下一下刺著，胸腔卻很空。

　　緩緩閉上眼。

　　醫(yī)生說他還有一個月的壽命。
　　昨晚，他承諾一定會找到她。最后的夜晚，兩人只是緊緊相擁，用言語勾勒未來的規(guī)劃。

　　而在話題的最后，紀寒淵還是猶豫了，沉默半晌后說：“如果你等我三年五年時間，我還沒有出現，你如果遇到了合適的人……”

　　葉笙笙窩在他懷里，臉貼在他胸膛上，答應地痛快極了：“我會找個年輕又好看的，你放心�！�

　　“……”他笑了下，抬手捏她臉頰，卻摸到濕漉漉地冰涼。

　　剛要和她拉開距離看看，就聽見葉笙笙說：“抱著我，別松手�！�

　　“好�！�

　　手臂力道收緊，他們感受彼此的存在。

　　或許是那時的感受太真切又踏實了，此刻才會格外難以忍受。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被鬧鐘聲打破。
　　是葉笙笙的手機，放在床頭柜上。

　　像是黑暗中摸索前進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拐杖，紀寒淵立刻把手機拿過來。

　　靠坐在床頭，他看見了鬧鐘名稱。
　　【紀同學！現在是早上七點鐘，你應該起床了。所以請你動動你那修長的手指，點開我的相冊，里面的視頻要按照日期看！不聽話的話我就讓你跪榴蓮！】

　　笑著點開相冊，發(fā)現，里面有31個視頻，每個視頻的封面都標有具體日期。

　　點開第一個視頻，出鏡的是葉笙笙，背景是家里二樓的書房。

　　女生穿著小兔子家居服，黑發(fā)柔順地垂在肩頭，素顏白凈，一看就是剛睡醒的樣子。
　　她對著視頻揮揮手：“早上好啊紀寒淵，我今天早上想吃小籠包和綠豆粥，上午如果你沒有工作的話，希望你能去動物園走一走，去看看上次學我跳舞的那個黑猩猩！”

　　正眼眸含笑看著屏幕里的女生，視頻卻突然黑屏，只余葉笙笙的聲音：“好啦，這就是今天上午的安排，中午的飯我中午再點餐，這個視頻的后續(xù)你也要中午十一點的時候再看！現在，請親愛的老公去做早餐吧，你要記得多吃一些，體力不好了我可是會……”突然話鋒一轉，女生的語調拖長，意味深長，“嗯，你懂得�！�

　　不愧是葉笙笙，錄視頻也不忘開個車調戲他。

　　紀寒淵聽話地收了手機，先去書房把所有視頻備份到電腦里，之后依照她點的菜譜，做了小籠包和綠豆粥，吃過早飯便開車前往動物園。

　　黑猩猩不記得紀寒淵，卻記得葉笙笙。所以，當紀寒淵打開手機把屏保隔著玻璃墻拿給黑猩猩看時，對方立時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開心地像是看到了家人。

　　無奈笑了笑，紀寒淵收起手機。

　　身邊大多是結伴同行的家人或情侶，他走在人群中，緊緊握著手機，大拇指在手機屏幕上緩緩摩挲。

　　走到熊貓館外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熟悉的人，是顏落。

　　顏落今天穿了一件青色長裙，扎丸子頭，模樣很可愛。她挽著一個男生的手臂，兩人樣子親昵。

　　看見紀寒淵，顏落很高興。她東張西望一番，然后眨眨眼問：“笙笙呢？”

　　紀寒淵神色很淡，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顏落難得機警，驚訝地問道：“我的媽你倆不會吵架了吧？你倆也能吵起來嗎？”

　　紀寒淵看了眼她身邊的男生，及時轉移話題：“這位是你男朋友？”

　　沒想到紀寒淵會關心別人的私事，顏落沒忍住跟他炫耀了一把，語氣非常自豪：“是的，而且我們今早已經領證了！”

　　紀寒淵笑了笑，他記得葉笙笙跟他講過，顏落的目標就是追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奶狼當男朋友，如今也是得償所愿。
　　“我會告訴笙笙的。”
　　簡單道別后，紀寒淵獨自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紀寒淵都遵循葉笙笙留下的視頻度過。

　　女生很會生活，也很了解他，菜譜都是換著花樣的點，生怕他自己一個人在家不好好吃飯。
　　每天被安排地滿滿當當，日子過的很快，好像她真的陪在自己身邊。

　　只是在每天晚上，才恍然發(fā)覺白天的一切都只是葉笙笙給他編織的一場夢。

　　一轉眼，二十天過去，今天的視頻有兩個。
　　第二個視頻上標注，【晚上十點鐘打開。】

　　安靜的書房里，紀寒淵待到十點鐘，點開視頻。

　　里面?zhèn)鱽砼槐菊浀芈曇簦骸靶斘移敢凰悖阋呀浐芫脹]開葷了�！�
　　“雖然你之前有八年時間也是一點都沒碰過，但是，以我近日對你頻率的觀察，覺得，你應該還是比較渴望的�！�
　　“成年人嘛，直面欲望，別害羞！”

　　紀寒淵：“……”

　　“書房電腦，D盤，打開【我的視頻】，打開【051273454】文件夾，再打開【00003】，打開【827342】，打開【737325】，你可以看到一個Word文檔�！�

　　“……”
　　右手還覆在鼠標上，紀寒淵看著電腦頁面上的那個Word文檔，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女生接著說：“好啦，這是我從傅狗那要的網站，里面有好幾個地址，你要是點不開就換，總會有一個點開的。漫漫長夜，自己解決，祝好！但是提醒一句，還是要注意節(jié)制的哈�！�

　　紀寒淵都氣笑了。
　　他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確認里面的網站真是貨真價實的不良網站后，紀寒淵關上電腦，打開了和傅廷煜的聊天對話框。
　　他竟然真的給葉笙笙發(fā)。

　　紀寒淵：【你給笙笙發(fā)的網站？】
　　傅廷煜秒回：【哈哈哈哈她被你抓到了吧，她怎么算卦沒算到自己會被抓？】

　　兩秒鐘后，傅廷煜回：【不對！�。∷遣皇侵苯影盐夜┏鰜砹�！就是為了吸引火力？】
　　【兄弟你可不能中計了，她這是在轉移火力。建議你直接問她，你們夫妻倆的事兒我不參與，我睡了，晚安。】
　　【您的好友已下線.jpg】

　　“……”

　　如果說葉笙笙有什么沒考慮到的，那就是紀寒淵并沒有在一個月后就去世。

　　所以，在沒有新視頻的日子里，紀寒淵還獨自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手機上在循環(huán)播放葉笙笙留給他的視頻。

　　兩個月前就已經把云朵送去了傅廷煜那里，此時院子更冷清了。

　　一陣秋風吹起，紀寒淵打了個噴嚏。
　　近來才感受到身體的變化。
　　怕冷，嗜睡，容易無力，偶爾頭暈，面色蒼白，嘴唇的血色都暗下去幾分。

　　碧空中，一群飛鳥在向遠方遷徙。

　　他終于要離開了，雖然不確定終點是哪里。

　　這時別墅大門方向傳來動靜，是韓助理從公司過來。

　　他是被紀寒淵叫過來取文件的，沒想到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兩個人——傅廷煜和顏黎。

　　兩人顯然沒意料到會看到紀寒淵這副病弱的樣子，來找人的氣勢都消減了。

　　韓助理是自作主張放二人進來的，因為他看紀寒淵最近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老板娘離開了，這些朋友或許會讓他開心一些。

　　而此刻，看著三人面面相覷，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錯事。剛要道歉，就聽見紀寒淵說：“沒事，你去二樓書房把文件取走吧，就放在桌面上，我已經簽完字了�！�

　　“是。”

　　韓助理離開后，傅廷煜一拍自己額頭，語氣萬分懊惱：“我真是個畜生�！�
　　他怎么會懷疑是紀寒淵囚禁了葉笙笙？
　　這男人明明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傷害葉笙笙的人！

　　紀寒淵看他這副樣子，此時也猜到了他原本的想法，溫和地說：“有些事情我無法解釋，我希望你們也不要問了。好好照顧云朵，謝謝你們�！�

　　傅廷煜說：“你自己這樣子在家里能行？要不要來我們家��？”

　　紀寒淵無奈搖搖頭：“不必了，我想留在這里�！�

　　像是有什么在精準控制著時間，在葉笙笙離開后三個月整的夜晚，紀寒淵在睡夢中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不斷下沉。

　　病痛在那一刻消散，身體是久違的輕松。
　　像一根羽毛，在未知的空間中搖擺漂浮，漸漸向下，不知落地點是哪里。一幕幕過往在身邊擦過。

　　是葉笙笙費盡心思和他制造偶遇，而他躲在轉角處等待著她的制造；

　　是十八歲的少年兩袖空空，卻鼓起勇氣送出的第一支玫瑰花；

　　是二十二歲求婚前夕的飛來橫禍，和三十歲那年的失而復得；

　　是在另一個時空，等待到六十歲，轉而幫助年輕時的自己；

　　最后的最后，眼前停留著老者的畫面。

　　他站在別墅外，看著葉笙笙站在陽臺上，卻是背對著他。

　　系統(tǒng)適時出現，語重心長：【小說校正機制已經啟動，你無法見到她最后一面。這是對你的懲罰，你是否接受？】

　　六十歲的紀寒淵沒能赴約，選擇成全年輕時的自己：【我接受。】
　　三十年后，葉笙笙自然會見到白發(fā)蒼蒼的他。

　　腦海里最后回蕩著女生詢問他的聲音：“把這一切讓給年輕時的自己，你甘心嗎？”

　　——“我們是同一個人。”

　　頃刻間，那具實體消失，正如同葉笙笙消失的那晚。

　　梧桐樹下重逢時，紀寒淵和葉笙笙都不知道，那時的系統(tǒng)在自我格式化之前最后一次打開了觀看葉笙笙生活的頁面。

　　他問主系統(tǒng)：“那年在報告廳做報告的，真的是紀寒淵？”

　　“如果沒有這一切，那個人會是任何一個人，除了紀寒淵�！�
　　“但是事實是，這一切已經發(fā)生了。所以那個人只會是紀寒淵，不會是其他任何人。”

　　“什么意思？”
　　“他們本應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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