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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往列寧格勒的火車
1.
從圣彼得堡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坐火車要接近兩周。
三等座的座位硬得像石頭,空氣混著濃烈的酒臭味,渾濁無比。更別提我是整個車廂里唯一的亞洲人了——為了避開那些好奇的視線,我只能把臉埋進(jìn)書里,做一只鴕鳥。
我發(fā)誓,如果有第二個選擇,我是斷然不會這樣出行的。
但那是1992年。
彼時蘇聯(lián)剛剛解體,四處交通中斷。能買到這樣一張火車票,對于一個才畢業(yè)的窮學(xué)生來說,已經(jīng)足夠掏空口袋了。
“沒什么可抱怨的!蔽以囍参孔约,“熬上幾天,就能回家了!
事情當(dāng)然不會這么順利。
事實上,火車駛出圣彼得堡不久,就停了下來。
“該死!痹{咒聲伴著鐵軌摩擦聲響起,“又是臨時停車!”
忘記說了,在1992年,臨時停車還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尤其是在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新年夜里。
“鍋爐壞了,要修一陣子。”列車長舉起油燈,一通檢查過后說道。
為了壓住車廂里此起彼伏的抱怨,他掏出塊臟手帕,擤了一把酒糟鼻子,大聲喊起來:“不想在車?yán)锏鹊脑,可以去?zhèn)上的旅店喝一杯,暖和暖和。不過記住,聽到汽笛聲就回來!”
通往那家小旅店的路很難走。
雪快要沒過小腿,疾風(fēng)劈頭蓋臉地往下砸,皮膚瞬間就凍得麻木。就連呼出來的水蒸氣也會凝在睫毛上,成了一縷一縷的冰柱。
很多人選擇留在了火車上,除了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驅(qū)使著我前進(jìn),也許只是為了逃離車廂里污濁的空氣。
我是幸運的。
至少在被凍死之前,我推開了旅店的大門。
2.
旅店的主人自稱叫卡特琳娜,是個年近七旬的老人。
她讓我想起遠(yuǎn)在中國的祖母。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們長得并不像,只是我已經(jīng)四年沒有回過家了。
“我可憐的孩子,你一定凍壞了。要喝杯熱茶嗎?”卡特琳娜問。
我點了點頭,撿了張椅子坐下來。
這間旅店是如此舒適。
木頭在壁爐里劈啪作響,烤架上支著面包,滿溢濃厚的麥香。才煮好的茶葉咕嘟著泡泡,上面浮著一層肥美的奶油。
我靠著火堆,快要睡過去,但又不能真的睡著——誰知道那該死的鍋爐什么時候能夠修好。
能做什么呢?
只有聊天了。
在知道我乘坐的火車是從西邊來的之后,卡特琳娜的興趣明顯變得更濃了些。
“列寧格勒?”她問我。
“是,也不是!蔽医忉尩,“從去年開始,那座城市改叫圣彼得堡了!
“原諒一個老年人的記憶!笨ㄌ亓漳瓤瓷先ズ鼙。
“這怎么能怪您呢。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真不知道以后的人該如何書寫這段歷史!蔽胰嗔巳嘌劬,努力維持清醒。盡管四處打量不太禮貌,為了驅(qū)趕倦意,我還是這么做了。
壁爐擠滿圣誕裝飾,除開這些,邊角的地方還有一幅黑白照片,是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
“那個人,是您的愛人嗎?”我試著換了個話題。
卡特琳娜的視線隨著我轉(zhuǎn)了過去:“哦不,他不是我的愛人,他是阿廖沙!
我的表情一定是極度好奇的。
因為卡特琳娜笑了:“天啊,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我可以講一講他的故事,如果你想聽的話!
3.
每個鎮(zhèn)子上都有個特別討人喜歡的帥小伙。
對于1935年的米爾多克小鎮(zhèn)來說,那個男孩一定是阿廖沙。
或者用卡特琳娜的話來講:
“他有著高大挺拔的身材,小麥一樣金黃的頭發(fā),伏爾加河一樣堅毅的眼神。哪怕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路過他家門前,都會時不時張望。
抱歉,我并不想形容得太夸張。
我想說的是,人人都愛阿廖沙。
我也是。
不過對于阿廖沙來說,那時候的我只是個小跟屁蟲罷了。他總是說,我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連我穿尿布的樣子他都記得——老天,他明明只比我大兩歲!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跑去田里捉一只螞蚱,塞到他的口袋里,嚇?biāo)惶?br>
阿廖沙從來不會生氣。
他會笑著搖搖頭,把螞蚱放生,然后拍一拍我的頭頂:’傻瓜。’
‘你才傻!’我氣鼓鼓地跑開,自己玩上一陣子,又會跑回來追問,“阿廖沙,你在讀什么?”
是的,只要干完農(nóng)活,阿廖沙就會坐在窗邊讀書。
米爾多克往西80公里,是偉大的城市列寧格勒。他說他要去那里讀醫(yī)學(xué)院,做一名外科醫(yī)生。
我知道這個理想很遠(yuǎn)大,可我不想讓他走。
’你要是去列寧格勒的話,我就把你屋子里的蘋果都吃光!谀菚r的我看來,這是比螞蚱更嚇人的話。
’不要擔(dān)心,卡特琳娜,我會回來的!⒘紊痴f,“到那時候,我會開一家診所,米爾多克的老人們就再不會生病了。’
’我才不擔(dān)心呢。’我心里高興,嘴卻硬得很,’你要是開診所,我就在你隔壁開一家旅店,生意肯定比你好!’
我知道阿廖沙會回來的。
他沒有撒謊,因為我們都熱愛我們的家鄉(xiāng)。
這里有成片的麥田,波光粼粼的河水,通往遠(yuǎn)方的鐵軌。這片黑土地根植在我們血脈里,不管走多遠(yuǎn),都不會忘掉。
說到忘不掉……
我偷偷瞅了阿廖沙一眼:’你要是走了,會不會很想鐵匠的女兒?’
我承認(rèn),問這句話時我心里有點惴惴的。因為那陣子村里有傳言,說他喜歡鐵匠的女兒。
阿廖沙鄭重地凝視著我,搖了搖頭。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阿廖沙不喜歡鐵匠的女兒!
我心里被說不出口的感情脹著,恨不得翻個跟頭,連他會不會想我都顧不上問了。而阿廖沙笑著看著我,陽光透過窗戶灑下來,照得他的金發(fā)比麥田還要閃耀。
上帝,即便過了這么多年,我還記得他的樣子。
我多么希望一切能停在那個時候啊。
可是時間還是要往前走的。
阿廖沙是對的——雖然他只比我大兩歲,但從某個角度講,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越來越多地聽廣播,顯得心事重重。
“勝利終將屬于……”電臺刺啦刺啦,信號不好,后面就聽不清了。
當(dāng)然不聽廣播,后面的事情也都寫進(jìn)了書里。
1941年,德國人包圍了列寧格勒。
征兵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年輕人成群結(jié)隊地往西邊去,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很擔(dān)心阿廖沙會上前線,勸他不要走,可阿廖沙依舊笑著搖搖頭。
我知道他一定會去的,阿廖沙熱愛這片土地。
可他愛我嗎?
我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親口說過。
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行軍的日子是新年前一天。那天和今晚一樣,雪下得很大。天一亮,他就背著行囊,跳上了開往列寧格勒的車。
我追著火車跑,一邊跑,一邊哭。
我塞給他一張我的照片,讓他不要忘了我。我想告訴阿廖沙,我是個大姑娘了。我想讓他給我寫信,想從他的藍(lán)眼睛里找到一些什么——友誼,愛情,或是一定會回來的許諾……
什么也沒有。
他不想讓我等他。
火車開動之前,阿廖沙只是握了一下我的手。
是的,握了一下手。就好像我們是最忠誠的戰(zhàn)友一樣。
火車開動,他再也沒有回頭。
*
阿廖沙走了,生活還要繼續(xù)。
比起戰(zhàn)前,糧食短缺的問題更加嚴(yán)重。饑荒接踵而至,沒有面包,田地里的麥子也不夠吃。土豆被挖光了,我們開始吃土吃樹皮。
我時常會想,如果阿廖沙還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他是那么聰明,那么強壯,一定有辦法不讓我們挨餓的。
除開勞作,每次有電報來的禮拜一,就是鎮(zhèn)子上最恐慌的時候。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被框起來,寫進(jìn)死亡名冊里。
天知道,那陣子我?guī)缀鯖]辦法睡覺——我是多么擔(dān)心看到阿廖沙的名字!
但是漸漸的,我不再想他了。
身體極度勞累的時候,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傷感的。
男人們沒有回來,女人們就要割麥子、要紡紗。炮火摧毀了鐵路、橋梁和農(nóng)場,但我們要活下去,讓這片寒冷的土地重新長出莊稼。
因為這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
1944年,電臺里再次傳來聲音。
這次我聽清了。他們說的是:勝利終將屬于人民!屬于人民!烏拉!
歡呼聲經(jīng)久不息,而我第一次坐上了開往列寧格勒的火車。雖然每個人都勸我不要去,說這樣做沒有意義。
我不聽。
我走遍列寧格勒的大街小巷,直到體力不支,好心人把我扶起。
阿廖沙在哪里呢?
我問街上的每一個人。
他有著高大挺拔的身材,小麥一樣金黃的頭發(fā),伏爾加河一樣堅毅的眼睛。
他叫阿廖沙·安格涅夫·謝維爾奇。
你們看到他了嗎?”
4.
旅店里,爐火燃得正旺,木頭劈啪作響。老人講到這里,卻仿佛陷入沉思,不再出聲了。
“等一下!蔽覐囊巫由险玖似饋恚辜钡刈穯,“所以阿廖沙呢。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沒有回來嗎?”
卡特琳娜從回憶中醒過神,抬起臉,微笑著沖我搖了搖頭。
她可以給她和阿廖沙的故事安一個幸福的結(jié)尾,如果她想的話。但我和卡特琳娜都知道,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打了2年3個月。
足足900天。
200余萬人失去生命,其中133萬是士兵,100余萬是平民。
他們不是簡簡單單的數(shù)字,是饑餓、是凍傷,是血肉壘成城墻。
一排接著一排士兵沖上去,倒下去,被洶涌的尸體壓垮,他們都是阿廖沙。
故事的結(jié)局在最開始就寫好了。
死亡后面,還是死亡。
阿廖沙是在幫傷員包扎的時候,被流彈擊中的。
德國人離開之后,他的戰(zhàn)友最后還是想辦法運回了他的一個部分。哦不,不是尸體,尸體早就沒有蹤影了——
是一枚戰(zhàn)后頒發(fā)的勛章,和一張被子彈擊穿的相片。
卡特琳娜的相片。
據(jù)說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就躺在阿廖沙被血染紅的上衣口袋里,緊貼著他的胸膛。
……
“至少他是作為醫(yī)生死去的。”卡特琳娜說。
頓了下,她續(xù)道:“至于我呢,后來嫁過兩次人。一次嫁給酒鬼,一次嫁給列車員。生了兩個孩子,夭折了一個。第二任丈夫死后,就開了這間小旅店,生活還算過得去。我很少離開米爾多克,除了每年會坐一趟去列寧格勒的火車,直到風(fēng)濕病不再允許我出行!
“是去紀(jì)念他么?”我情不自禁地問。
“誰?”卡特琳娜反問。
我愣了一下:“阿廖沙。”
“哦,不!崩先诵α,“只是去那里看看!
爐灶上的燒水壺響了。
卡特琳娜拖拉著腿慢吞吞站起身,自言自語地重復(fù)道:“只是去看看。”
5.
火車的汽笛在午夜時分響起的。
卡特琳娜蓋著毯子在躺椅上睡著了,我沒有驚動她。起身時,我留下身上所有的盧布,書包里裝滿她送我的黑麥列巴。
火車重新啟動,轟隆隆駛過沃爾加河,駛過西伯利亞高原,駛過沉默的雪域。我知道再過上幾天,過了中俄邊境,就是大興安嶺的林場,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
1992年,我還年輕。
我時常對現(xiàn)狀感到不滿、感到迷茫。我走過很多城市,卻陷入虛無主義的陷阱里,做出那些我不能完成的承諾,又一次次被內(nèi)心的軟弱打倒。
我時常懷疑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但那個雪夜里,在那個名叫米爾多克的小鎮(zhèn)上,我好像第一次有了答案。
一個聲音在告訴我。
往前看,往前走,不要回頭。
去吧,跳上那輛開往列寧格勒的火車。
插入書簽
阿廖沙愛卡特琳娜嗎?
我想是的。
他愛她,就像愛他的家鄉(xiāng)一樣,就像他們是最忠誠的戰(zhàn)友一樣。
*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