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我沉入了波濤里，滿眼的藍(lán)色，矢車菊花瓣一般，咸澀得兩只眼發(fā)飄，暗下去，整個世界都暗下去了。

　　只有一輪月亮，我看不出十五的月亮還能怎么再圓一點，才能讓十六的月亮圓過它。

　　如果不是看見那盤月亮，我?guī)缀跻涍@天是中秋節(jié)了。

　　我跌進(jìn)水里，意識逐漸渙散。

　　兩個月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個海邊小鎮(zhèn)，剛剛興起的旅游業(yè)讓這個小鎮(zhèn)的夏日格外熱鬧。

　　我在巨大的競爭壓力下成功拿到了海洋館的工作，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飼喂哺乳動物區(qū)的動物。這家海洋館是隨著旅游業(yè)的雨后春筍新開的，沒多少海洋生物，也沒什么亮點，唯一驚艷的，是海豚多西和它的訓(xùn)練者——一個瘦高的男孩。

　　每天的表演固定時間，上午下午各一場，場場爆滿，座無虛席。一人一豚的精彩表演與默契配合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落下帷幕。

　　經(jīng)過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雖然男孩和多西的配合默契無間，但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進(jìn)行過任何訓(xùn)練，就好像，這種默契是與生俱來的，完全不需要任何訓(xùn)練。

　　我知道，我這種猜想實在是過于荒謬，或許只是他們習(xí)慣在我們不在的時候訓(xùn)練，或許他們從多西剛來到這里就待在一起，早就形成了一種無間的信任。

　　不過說實話，我實在想看看他們究竟是如何訓(xùn)練的，這種好奇心一日大過一日。

　　終于有一次，我跟一個同事?lián)Q了班，本來我的工作時間在白天，現(xiàn)在換到了晚上。

　　晚上的海洋館和白日里全然不同，白天人滿為患，夜晚卻是另一番靜謐，有一種整個世界都在沉睡的感覺，只有夜光的珊瑚蟲在調(diào)配的海水里閃著或紅或綠的熒光，藍(lán)色的淺光在墻面上搖擺，和安全出口的標(biāo)志牌的綠光合唱著一支小夜曲。

　　我拿著特制的夾子給蓑鮋喂食一些蝦，蓑鮋搖動著大大的鰭，像一朵盛開的花。

　　我正看得出神，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你不是它們的飼養(yǎng)員吧？”

　　我嚇得一個起跳，回頭看見那個訓(xùn)練海豚的男孩站在那里，垂著眼睛，沒穿潛水服，一件黑T恤松松垮垮地架在他略寬的肩膀上，手插在褲兜里。

　　要不是我見過他，我都要以為自己撞鬼了。好在我及時好整以暇，說：“我是調(diào)班的�！�

　　他“哦”了一聲，好像并不關(guān)心我是干什么來的，過了好半天，他說了一句：“蓑鮋喂過了，再喂就要撐死了�！�

　　“你知道？”我皺了皺眉，可是跟我調(diào)班的那姑娘說……

　　他點點頭，“我知道。”

　　這副我就是知道，別問我為什么的樣子讓我有點生氣，且不說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他又有什么資格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哪怕他和多西是海洋館的招牌，也不能干涉別人吃飯吧？

　　見我沒聽他的，還在繼續(xù)投喂另一只蓑鮋，他小聲嘟噥了一句：“男生就是沒有女生心細(xì)�！�

　　這種事情也能上升到性別歧視？

　　我喂蓑鮋的心情也沒了，坐地上大眼瞪小眼地干看著他。

　　“能幫我個忙嗎？”

　　這就是你找人幫忙的態(tài)度？不過，看在我大人有大量的份上……

　　“什么忙？”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雖然這個點沒有人會在這里，他這個下意識的動作還是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有什么秘密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

　　我先表明了態(tài)度，“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你辦事兒行么？”他縮了縮脖子。

　　我挑了挑眉，“你不相信我，那就算了吧�！�

　　他挪了挪步子，屈服了，“你幫我給多西帶一句話。”

　　我愣了一下，“你……不能自己去說嗎？”

　　“不能�！彼凵癜盗税�，似乎在躲閃。

　　“他們不讓你見多西？”

　　他沒說話。

　　我好像懂了什么，除了表演時間，他們兩個是不能見面的。至于為什么，我又上哪知道呢？

　　“如果我可以帶你去見多西，你去不去？”

　　他眼睛亮了亮，又猶豫了，“為什么幫我去見她？”

　　我笑了笑，“一點小私心�！睗M足我那一點卑劣的好奇心，又不害你。不過，之前值班的姑娘這么做過嗎？也是每天晚上帶他去見多西？他們兩個就是如此訓(xùn)練的？那為什么海洋館的人會不讓他去見多西呢？

　　“那好�！彼劬Υ沟煤艿�，帶著不同于表演場上自信的那種內(nèi)斂，也少了少年人獨有的血氣和小性子。

　　我拿了鑰匙，又順道把那條路上一路的監(jiān)控關(guān)了。順利帶著他進(jìn)了多西待的池子，我站在門口對他晃了晃鑰匙，“我在門口守著？”

　　他點點頭，回身徑直向多西所在的池子走去。

　　不過我才不會老老實實守在門口，而是把門反鎖了，悄悄跟在他后面。

　　他剛屈起兩條腿蹲下來，多西就順?biāo)蛏细∑�，乖順地頂了頂他的指尖。只是，不知是我的錯覺與否，多西微微上翹的唇線，此刻帶了一絲哀傷，兌成了一個苦笑。

　　“多西，”他的聲音很輕，“我已經(jīng)查到他們破壞海洋生態(tài)的證據(jù)了，再順著查下去，就能讓他們沒精力再看管我們了，我就能帶你出去�！�

　　多西輕輕叫了一聲。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多西額頭光滑的皮膚，一雙笑眼顯得格外溫柔，跟方才擠兌我的時候全然不同。

　　我走上前，打破了這溫馨一幕，“不可行，你們這樣只會讓他們看得更緊�！�

　　他吃了一驚，回頭看著我，臉上第一次有了那種孩子的錯愕，“為什么？”

　　“你覺得他們會這么輕易地放走自己的招牌？放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沉思了一下，“那要怎么做？”

　　“你不用管，聽我的。”我抱著臂，歪了歪頭。

　　“我或許不該信你的。”他咬了咬嘴唇。

　　我笑了，“那你就好自為之唄。”

　　“這是唯一的機(jī)會了？”

　　“是�！�

　　“你有條件？”

　　“啊，是呢。”我故意頓了一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他果真猶豫了。

　　我攤攤手，“你看，你甚至都不信任我，你不告訴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要怎么幫你呢？”

　　他抬著眼看了我一會，薄薄的眼皮牽動長睫眨了幾下，向后躍入池中，化作了一只海豚。縱是一名合格的理科生，成績也還不錯，經(jīng)歷過各種海洋學(xué)實驗，還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是由于一種天生的浪漫主義情懷和童話故事上癮，這種反科學(xué)的事情驚不到我，至少我沒表現(xiàn)出來。

　　等他變回人形重新從水里爬出來，我把毛巾架到他頭上，看著他像個小狗一樣坐在那里擦濕漉漉的頭發(fā)，“多西能變成人嗎？”

　　“她還沒到十八歲，沒有能力變成人。”

　　“你們海豚到了十八歲都可以變成人？”

　　“你知道，海豚大腦開發(fā)程度是20%，實際上就是除了海豚本身從小擁有的認(rèn)知之外又打開了人類的那部分認(rèn)知。”

　　“不過就算是打開了兩部分大腦，你們還是無法抵御人類的殘害�！�

　　“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但我沒告訴他們，他們以為我是唯一一個這樣的。害怕我會帶著妹妹逃走，所以每天除了表演時間，我們必須待在不同的地方。其實大部分海豚在海洋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后決定到岸上，混進(jìn)人群中，所以人類在調(diào)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種群數(shù)量大幅度減少了。然而有一部分我們還是選擇留在他們熟悉的海中，不過這一部分越來越少了。留在岸上的那一部分族群，海豚的認(rèn)知會逐漸退化，直到有一天，我們會分化成兩個不同的種群，他們會徹底混跡在人類當(dāng)中，海豚種群數(shù)量會真正減少。”

　　他說著，飄忽的眼神突然回轉(zhuǎn)到我這里，“你不是海豚，那你為什么要幫我？”

　　我得出兩個信息，之前那個幫助他的姑娘應(yīng)該也是一個海豚，而且是上了岸的那一批；另一個是他們可以辨別出哪些是他們的同類，哪些是人類，“跟我換班的，她也是海豚？”

　　他點點頭，“雖然她更愿意自保，但是晚上幫我和多西見一面，她還是樂意幫的。只要不會破壞她在人類中的生活，不暴露他們的族群，她說她都會幫忙的�！�

　　“你們怎么分辨一個人是海豚化形的還是真的人類？”

　　“看眼神，你們?nèi)祟愌凵裉珡?fù)雜了，海豚都很單純的�！彼翥读艘魂�，又補(bǔ)充說，“不過，再過一段時間，等他們完全喪失了海豚的認(rèn)知，我就不知道了。”

　　我蹲得腿麻，干脆坐在了地上，聽見他這么形容我們?nèi)祟�，捂嘴笑了一下，“那既然這么復(fù)雜，為什么找我？”

　　“我妹妹她膽小，若是晚上我不來找她，她會害怕的。我實在沒辦法，今天又只有你一個人值班�！边@小海豚委屈巴巴的。

　　我更想笑了，“那你就賭一把？”

　　他認(rèn)真點點頭。

　　“萬一我是壞人呢？”

　　他認(rèn)真打量我一番，“你看著不像吶，而且只要我小心一點，什么關(guān)鍵信息也不透露出去就好了。”

　　我突然有點慶幸高等教育給我塑造了一個還算可以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他這也太天真了，我還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嗎？甚至我一忽悠，還把整件事都告訴了我。萬一我是來套他話的，他就全暴露了。

　　“我一會兒告訴你我打算怎么做，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我會聯(lián)系跟我換班的那位，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讓你們順利逃出去�！�

　　中秋節(jié)這天，是我刻意選好的日子。我提前請纓，建議他們在中秋夜搞一個活動，將真正的大海設(shè)為表演地點，用天然的海水和燈光打造一個舞臺，讓他們的臺柱子表演一番。

　　好在海洋館就設(shè)在海邊，他們在加固了防鯊網(wǎng)，又扯了左右兩道攔網(wǎng)之后終于同意了。這就是我的賭資，賭他們過于自信，自信在他們眼皮底下，這群海豚掀不出什么風(fēng)浪。我提前跟那位海豚姑娘換了班，白天拿票據(jù)進(jìn)了海洋館，等待夜晚到來。

　　這就是我的全部準(zhǔn)備了。

　　夜晚降臨，海灘廣場上聚滿了游客，燈光已經(jīng)備好，打造了一片全新的表演場，不過，這個表演場不是海洋館的，而是我們的。

　　他按照我說的，在一番精彩表演后，表示要選擇一位幸運(yùn)觀眾與他配合，而內(nèi)定的我自然就落到了這個位置。

　　“這位觀眾，請把你的手放在多西的頭頂上，然后……”

　　我照做了，多西也是。

　　她把我頂?shù)搅怂铩?br>
　　我在水中掙扎了一陣，動作幅度逐漸減小，吐出一串泡之后，上浮偷偷吸了一口氣，強(qiáng)迫身體沉了下去。在氣泡與水聲中，我聽見岸上亂了起來，有尖叫的，有大吼的，我暗自笑了一下，沒想到大學(xué)學(xué)的潛水在這種地方還能派上用場，熟練得我自己都要信了。

　　只要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到我身上，他和多西就能有時間切開防護(hù)網(wǎng)，逃出這片海域。

　　當(dāng)時，我說出這個計劃的時候，他問我：“那你呢？你要怎么辦？”

　　我哈哈一笑，“我還能把自己淹死不成？我是人類，他們會救我的。到時候不要去管我，你們只會托我后腿，還會打亂我的計劃，一旦失敗再想逃走就沒那么容易了，我以后也幫不了你們了�！�

　　“那以后呢？”

　　“我讓你交給那位海豚姑娘的資料就會傳到網(wǎng)上，他們就會身敗名裂唄。面對一堆官司還有輿論沖擊�；蛟S法律也會因為這次事件整理得更完善一些呢。”

　　“不是，”他搓著衣擺，聲音小小的，“那你會丟掉工作，你那么喜歡這個工作�！�

　　“我……”這回輪到我啞口無言了，“他們破了產(chǎn)，這海洋館也得倒，我自然不會再待在這里了，我還能找到新的工作。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一個小海豚，就該在海里暢游，想去哪里吃魚就去哪里吃魚，人類不該去管別的種群的生活，能管好自己就謝天謝地了。所以，他們注意力一轉(zhuǎn)移你就直接跑，拿著刀去把防鯊網(wǎng)割開，然后變成海豚帶你妹妹逃到遠(yuǎn)洋去，時間不會太多，等把我救出去他們就會反應(yīng)過來開始追究多西的責(zé)任了。”

　　他盤著兩條長腿，眼圈通紅，“為什么救我們啊�！�

　　“那你就要感謝當(dāng)代素質(zhì)教育讓我這么善良，有著這么高尚的三觀和熱愛生命的品質(zhì)�！蔽液�，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對一個被囚禁的靈魂的袖手旁觀是我未來會后悔的選擇。

　　我這么說他也真信，認(rèn)真點點頭，“他們就沒有�！彼傅氖呛Ｑ箴^那些囚禁他和多西的人。

　　我感念著海豚們的單純，意識漸漸抽離，水紋在我眼中模糊下去，燈光愈漸闌珊。

　　腦海里只剩下他最后抱住我的場景，整個人還帶著海水的咸味，濕漉漉的頭發(fā)蹭著我的臉，身上卻是溫?zé)岬�，幾乎燙得我一怔愣。

　　“快救人！”

　　“打120！”

　　我聽見人們?nèi)缡钦f。

　　人們總是樂意在自己同類身上耗費自己的同情心和憐憫，正如救世濟(jì)民里從來不包括其他物種。

　　在我的夢境中，兩只海豚正穿越防鯊網(wǎng)，向著更遠(yuǎn)的海域，向著更寬廣的自由。

　　一片矢車菊的藍(lán)色中，只剩一片溫燙包裹住我，裹挾了寒流。

　　我說了先走的，不是說好了嗎？我在水中說不了話，神智昏沉，想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氣，只能任由著被帶走。

　　“別推，他們快過來了，還喊來了警衛(wèi)。”他的聲音摻雜在氣泡里，“還有……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沒再推他，亦沒說話，這個溫度是他，他那日擁抱我的時候，也是這個溫度，這種感覺。

　　“我渡不進(jìn)氣去，你再堅持一下。我已經(jīng)割開防鯊網(wǎng)讓多西先走了，你背叛了人類，肯定還會逼問你很多事情……”

　　我的大腦嗡了一聲，聽不進(jìn)任何東西。你不知道人體構(gòu)造在水里是渡不進(jìn)氣的嗎？你一個海豚不會還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愛情片吧？思及此，我的臉頰一片滾燙，我一個母胎單身，無欲無求的，想啥呢？

　　“出了防護(hù)網(wǎng)你就可以呼吸了，再堅持一下�！�

　　“你渾身都是燙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別睡，你醒醒，我已經(jīng)帶你走了，然后怎么辦？”

　　“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對不起�！�

　　“還有，別走�！�

　　……

　　我聽著他說的話在愈來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然后是一片澄澈清明，豁然開朗。

　　我能呼吸了。

　　第一口氣方吸了一半，我就騰一下子坐起來，起了個頭暈眼花。

　　“你對不起個屁！你還知道你對不起我呢！我把所有事情都計劃好了，你只需要照辦就好，這么難嗎？非要打亂我的計劃，還得再問我怎么辦？你們海豚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說了，照我說的做，別的你不要管，他們不知道海豚的秘密，只當(dāng)我是受害者，不會對我怎么樣，聽從我的計劃就這么難嗎？”

　　他愣在那里紅著眼瞪著我罵他，然后一個飛撲撲到了我懷里，撒嬌一樣，“難死了�！�

　　難死了，丟不下你，不想一個人走。

　　對這種笨拙的海豚式表達(dá)，我突然哽住了。還得給哭得一抽一抽的他順背。

　　“這里是哪里呀？”我輕言細(xì)語地給這個神經(jīng)敏感脆弱的海豚說話。

　　“一座荒島吧�！彼Ｖぷ�，連聲音都帶了鼻音。

　　“……”

　　那我給你表演個荒島余生？

　　“別走了�！贝蟾攀怯X察到我的無所適從，他繼續(xù)撒嬌。

　　“不走�！�

　　我尋思上輩子是吃海豚肉了，賭著命救他們，還得陪他們玩荒島求生？結(jié)果就是，心里不想，嘴上還得隨時隨地背叛內(nèi)心的慣著。怎么就把“不走”倆字禿嚕出來了？

　　“為什么救我們�。俊�

　　上次他這么問過我，我還不知道，現(xiàn)在心里突然就澄明起來，“大概是……喜歡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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