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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誕禮物
銀白雪晶映入漆黑瞳仁,從上至下緩慢劃過,猶如碎鉆落入眼中。
店內(nèi)所有人的耳邊都回蕩著輕快歡樂的旋律與屬于成熟男人的低沉歌聲的《Christmas in the sun》,不算優(yōu)美,卻相當(dāng)應(yīng)景。
宋央剛從蛋糕店里走出來,在店面屋檐下佇立幾秒,努力適應(yīng)室外零下的氣溫后,才繼續(xù)抬步往外走,結(jié)果方才還挺唯美浪漫的雪景忽然憤怒暴動似地,呼啦啦一片地砸在她臉上,生生止住她的腳步。
“……”
12月25日夜間八點零一分十五秒剛涌現(xiàn)的幾分少女情懷在同日八點零一分五十五秒的時候,直接被一向不懂美感的現(xiàn)實給碾得稀巴爛。
宋央難得的少女情懷,享年四十秒。
慘,實在慘。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輩子造了不少煞風(fēng)景的孽,比如沖著一對正準(zhǔn)備接吻的情侶說男方牙縫里有韭菜,味兒大,建議等刷牙后再親比較好,甚至說不定那個男方正是她上輩子的男朋友……呃,也可能那天就被她氣到變成前男友了,總之這輩子就是被詛咒了一樣。
不然怎么這輩子再羅曼蒂克的事情到她身上就變得這么……蠢?
雖然想再深思這個問題,奈何天氣不允許,夾霜的寒風(fēng)直往她的領(lǐng)口里鉆,冷得她直哆嗦,雞皮疙瘩掉都掉不完,她把圍巾再多纏幾圈,隨后加快步伐往家的方向前進。
宋央家跟蛋糕店距離不遠,沿著街道徒步只需要十分鐘左右,然而今夜的風(fēng)雪實在大有摧殘人的架勢,平時不怎么怕冷的宋央罕見地連這十分鐘都忍無可忍。
于是決定抄個捷徑,打算穿過中間的公園,直達小區(qū)附近。
沒成想能在那兒撞見一個傻子大冷天的坐在長椅上吃蛋糕。
出于好奇心,她多看了幾眼。
恰是這幾眼,讓她意外瞧出了不對勁,眼神陡然驚恐了起來。
江予坐在長椅上不知道多久了,可能只有十五分鐘,也可能有一個小時了。
他懶得數(shù)。
他手里端著的巧克力蛋糕外觀裝飾簡易不失俏皮,厚重香甜的奶油模仿雪地鋪在表面,奶油雪地上站著一只白巧克力做成的小雪人,圓滾滾,胖嘟嘟,還挺可愛。
可小雪人旁邊卻插著一支格格不入的嶄新鐵釘。
他正在想,該怎么吃比較有“儀式感”。
怎料還沒吃上一口,蛋糕就被人給掀翻了。
“啪”的輕微一聲,雪人分/尸了,鐵釘滾遠了,雪地融合了。
江予:“……”
面無表情地昂首看去,微冷的視線瞬間撞入一雙在夜色中分外明亮的小圓眼。
他下意識動了動唇,卻沒能吐出半個字。
姑娘你誰?
宋央顯然沒能意會他的表情,一臉正氣凜然道:“兄弟,雖然吃蛋糕靠嘴而已,但你好歹也要先用上你的眼睛瞅一下,確認(rèn)食物沒問題,這要是吃到一半,里面突然爬出一只蟑螂怎么辦?”
“……”江予默默地看她,不答。
宋央猜想他可能是正處于失去蛋糕的哀傷中,又想起原則上她算是罪魁禍?zhǔn),于是糾結(jié)了幾秒,忍著心痛把自己剛買不到幾分鐘的蛋糕遞給少年。
少年不接,只是眸光微動,明晃晃多出了“你干什么”的含義。
宋央不是非常會察言觀色的人,當(dāng)然明顯的表情她還是很有眼力見,但像少年這樣把所有想法都藏于細節(jié)中,她就無計可施了。
等了一分鐘,愣是等不到半句回應(yīng),她蹙眉,忍不住繼續(xù)道:“怎么著,你蛋糕上都有鐵釘了,難道你還敢吃?”
江予抿抿唇,這時才“大發(fā)慈悲”地出聲回了六個字:“有什么不敢的!
語氣跟回答一樣,又酷又冷。
倘若把人類的大腦比擬為道路,宋央的大腦大抵就是那種一路直通到底的大馬路,不會拐彎,也就不需要去細想要往左還是往右,她既沒看懂少年表情里的無謂跟冷淡,也沒聽懂少年話里的深意。
僅僅覺得自己站累了,索性抱著不被接受的蛋糕擠到少年旁邊的位置坐下。
“……”江予活到這么大,還真沒看過如此不害臊的小姑娘。
或者該嚴(yán)謹(jǐn)點兒說,他所認(rèn)識的厚臉皮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紀(jì)的大爺大媽。
“不是……我說大哥,你不會是以為鐵釘拿走了就可以繼續(xù)吃了吧?你都不嫌棄的嗎?”宋央這個話嘮一旦開啟了話匣子,就會收不住嘴,一股腦兒地把心里話全給叭叭出來。
更別說她此刻認(rèn)為自己是在做拯救無知少年的好事,更是不可能收斂了。
“雖然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沒看到不代表就一定干凈,但一想到里面曾有過異物,就挺讓人膈應(yīng)的吧,而且平時吃的東西里多根頭發(fā)就已經(jīng)夠讓人受不了,崩潰得想吐,何況是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廚房的鐵釘,你去哪家買的蛋糕,我一定要把這家給拉入黑名單,衛(wèi)生環(huán)境這么糟,就算我承認(rèn)外觀看起來蠻正常的,色澤也好看,看的第一眼也讓我很想嘗一口,但這樣還是讓我忍不住懷疑奶油會不會是過期的,奶制品過期可不能亂吃啊,容易吃壞肚子!
“尤其現(xiàn)在還是大冬天,你也不想邊發(fā)抖邊蹲廁所吧。”
江予:“……”
少年那張冷淡的俊臉突然露出一絲一言難盡,他扯扯唇,涼涼道:“鐵釘,我自己放的!
“哦,原來是你……”啊。
話音未完,宋央便反應(yīng)過來,忽然整個人都卡頓了,她傻了會兒,才有些心虛地縮起脖子,舔舔唇角,弱弱問道:“……我打擾到你自……自/殺了?”
“……”江予覺得自己今天無語的次數(shù)已經(jīng)破自己十七年來的記錄,更甚懷疑他的母語是無語,這是常人會有的回應(yīng)嗎?
宋央一如剛才遲鈍,想了想,又道:“大哥,我跟你說啊,你這招不僅容易失敗,還會讓自己痛不欲生好一陣子,我猜你可能會想死,但絕對不會想痛。”
“……歪理!
“怎么就是歪理了呢,你要是快樂,你怎么會想死,不就是因為太痛苦了,不想再吃痛吃苦,徒惹自己難受,所以才會想干脆地了卻一生!
江予張了張嘴,一時間反駁不了。
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雖然他好像也不是因為太痛苦才這樣干。
經(jīng)過幾番來回,宋央也稍微習(xí)慣了他的寡言,不在乎有沒有回聲,仍自顧自地說下去,“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跟你說啊,根據(jù)記錄,常見的自殺方法其實幾乎都沒什么用。首先是割腕,大部份人根本不知道動脈在哪里,割得再深都是皮肉傷,到頭來只是流幾滴血、多幾條丑疤而已,然后是安眠藥,這個只要發(fā)現(xiàn)得早,送去醫(yī)院洗洗胃就能回來了,慘的是你可能肝臟那些從此出毛病,搞不好還會淪落年紀(jì)輕輕洗腎的悲慘命運,知道洗腎一般要洗多久嗎?一周三到四天,一次四小時,還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連喝水都有限制,多慘啊,至于跳海跳河……我就不用說了吧,斷氣之前還得先嗆水幾次,那多難受。”
“……”江予聽得嘴角抽搐了下。
宋央喘口氣,補充道:“還有你想的吞釘子,也不見得會死啊,命大的話,開個刀就能拿出來,但你可憐的食道就受你連累了,以后吃東西都跟吞刀子一樣!
江予面不改色,“……你似乎很有研究?”
宋央點點頭,“是啊!
江予皺了皺眉,“你也想過自/殺?”
“那沒有。”宋央擺擺手,“我還想活到七老八十,稱霸養(yǎng)老院,當(dāng)養(yǎng)老院一枝花呢。”
“……”好不容易跟得上腦回路的江予再次語塞,那她怎么那么清楚?
宋央似是曉得他的疑惑,大方地告訴他,“我是在為遙遠的未來做準(zhǔn)備,電影來源于生活么,保不齊哪天就真的喪尸來襲了呢,我想好了,到時我就先走一步了,反正就我這小廢物跑也跑不了,殺也殺不了,與其死得猙獰死得丑,不如死得好看又安詳,自/殺我還能先給自己擺個優(yōu)雅的POSE!
“……”
許是冷風(fēng)吹得太久,江予莫名頭疼,捏了捏眉心,長吐一口氣,郁悶地瞪她一眼,“你好煩,都怪你,我原本醞釀出來的心情都沒了!
聞言,宋央安慰他一句:“沒事兒,聽說想死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兩百五十天都想自/殺!毖韵轮,可以明天再繼續(xù),后天也行。
“……”江予覺得這小姑娘簡直有毒,還毒得不輕,“我不一樣,我只有圣誕節(jié)才會有這種念頭!
“。?耶穌惹你了?”讓你非得在他生日這天這么造作?
“……”關(guān)、耶、穌、什、么、事!
耶穌會不會介意,宋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需要知道自己肚子餓了就行,撇撇嘴,“算了,惹你不惹你的,反正都不是惹我!
說著,她把蛋糕盒打開,把里面的紅絲絨蛋糕給一分為二,秉著關(guān)懷悲觀孩子的良知,她還特地將比較大的那一塊放在盒子里留給他,自個兒的這份則又切分成幾塊三角,各用小紙盤顫巍巍地盛著,“我蛋糕買大了,我們一起吃吧。”
江予低眸瞥了眼放在腿上的蛋糕盒,淡淡地提醒她,“我們不熟。”給陌生人吃自己花錢買的東西,不值當(dāng)。
而且他本來也不是很在意被掀翻的那個蛋糕,沒了就沒了,他又不是為了那口吃的才買。
宋央絲毫不顧形象地把腮幫子都給塞得囊鼓鼓的,勉強咀嚼幾下,便囫圇吞咽下去。她邊拿叉子戳海綿體,邊慢吞吞地反問道:“你去面店吃面,難道都跟隔壁桌的人熟?”
江予:“……?”
“你跟隔壁桌的人也不熟啊,還不是四舍五入一起吃飯了!彼窝胝Z調(diào)平平,卻詭異地理不直氣超壯,“反正是吃東西,又不是親親!
熟不熟的跟她樂不樂意分蛋糕沒半毛錢關(guān)系,她想分就分了。
就這么簡單。
等小姑娘吃完蛋糕,兩人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家人了。
要不是干大事想來點氛圍,江予確實沒有在大雪紛飛中吃東西的愛好,也比小姑娘想象中的更龜毛,更要求品質(zhì),所以他把小姑娘強推過來的蛋糕給帶回家了。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
不對,對江予來說,這里沒有過任何一秒是自己的家,這里自始至終都是舅舅家,也只是舅舅家,擁有再深厚的血緣都改變不了他是個外人的事實。
“江!予!”
一見到人回來,舅媽便急不可耐似地走到玄關(guān),叉著腰大聲訓(xùn)斥人,“你這臭小子又給我這么晚才回來,知不知道你舅舅很擔(dān)心你,擔(dān)心你今晚都不回來,你可別忘了,你媽死后,你被你那人渣爹那邊的親戚推來推去,是我們家好心才收留你,給你吃給你住,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能不能別總是讓人操心!學(xué)學(xué)你弟弟,懂事點!”
江予眼神漠然不已,僅把對方的話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左耳進,右耳出。
每年都差不多的臺詞,不用舅媽親自吼出來,他自己就能給她復(fù)述一遍。
他不吭聲地脫鞋,隨后便光著腳踩進自己房間。
鎖門,薄薄一片木頭門板直接擋住這位天天都像是面臨更年期的中年女士的不悅目光,也勉強過濾掉她沉下丹田吼出來的無理指責(zé)。
煩。
當(dāng)他聽不出來她真正想表達的是什么?
每年都拿同一件破事來說。
況且他表弟有什么好學(xué)的,打架抽煙樣樣行,作業(yè)考試樣樣不行,也就他舅舅跟舅媽兩夫妻總相信自己兒子非常優(yōu)秀,只是叛逆期到了,明年就會改邪歸正了。
想到這里,頹廢地躺在床上的江予就壓不住嘴角諷刺的笑。
這下好了,剛歇下去的自/殺念頭又被激起來。
可惜他暫時還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都怪那個陌生小姑娘叨叨念念一大堆,江予現(xiàn)在每想一種方法,就忍不住先去思考生還率跟成功率,然后……或許是過于相信現(xiàn)代醫(yī)術(shù),每種成功率都剛不過生還率。
“……”
艸了,真夠邪門。
他嘆口氣。
扭過頭看向書桌上的蛋糕盒,沉默片刻,下地走過去打開來。
小姑娘用心挑選的蛋糕自然是從造型上就看得出來精致,通體樹椿外觀,殘存的半邊上方有草莓雪人跟白巧克力混合色素做成的幾個小禮物盒。
他不愛吃甜,但這一剎那,卻鬼使神差地拿起叉子挖了一口,濕度剛好的紅絲絨海綿蛋糕內(nèi)餡是樹莓果醬跟樹莓奶油,中間一層還裹著碎果肉,酸甜口。
還挺好吃。
他想。
就跟今天一樣,意外地沒那么難受。
往年的這一天,總整個人像是被迫沉在深海底部似地,足以壓扁金屬的沉重水壓不停對他示威,意識被埋沒在無止盡的憋悶窒息中,最后只余解脫的想法。
十七歲的這一年倒是驚險地逃過一劫,頂多是泡在冬日的海水中難免還是有些冷罷了。
-
宋央沒想過自己會和自/殺少年再見面。
更不會想到見面地點還是學(xué)校。
一個短暫的假日后,又是上課的日子。
為了塑造平安夜歡樂的儀式感,她上禮拜五晚自習(xí)下課后特地趕在超市關(guān)門前,跑進去買一大袋折價蘋果回家,用以假裝自己很受歡迎,收到了很多禮物。
而在明知家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情況下,還瞎買一通的結(jié)果就是……
她不得不帶幾顆來學(xué)校當(dāng)作點心啃掉。
并且邊啃一口,便邊含淚發(fā)誓自己從此與蘋果不共戴天,要吃吐了!
江予見到小姑娘時,她便是正靠著欄桿木然地一口一口咬蘋果。
“你怎么在這?”他有些詫異。
聞聲,宋央抬頭,眸中也閃過驚詫,“啊,我上學(xué)啊!
江予一愣。
還來不及說話,又聽宋央笑道:“原來你跟我同一所學(xué)校啊,大哥,我還以為你起碼奔三了呢!
“……”這差別著實有些大,自知相貌上乘的江予忽而有些艱難道,“我看起來很老?”
“沒有啊,我那天本來還想夸你保養(yǎng)得真好來著呢,比林志穎還能凍齡。”宋央飛快喀嚓掉最后一小塊果肉,便轉(zhuǎn)身把果核丟到旁邊的垃圾桶,再次回頭,又是嬉皮笑臉的模樣,“誰讓你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當(dāng)代打工人的氣質(zhì)!
“???”
“就是那種被社會無情磨礪到滄桑得想死的感覺!
“……”
世上總是有許多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定律,譬如人與人之間認(rèn)識了之后,哪哪都能遇到,吃飯能,上個廁所也能,分明之前在同個地方待那么久都沒見過一次。
江予認(rèn)為不能這么講,他以前估計是有遇過宋央的——
對,在第二次偶遇那天,他們就按照正常流程互換姓名了。
話說回來,只是以前對彼此的印象都是一道模糊影子,三千度近視的那種,擦身而過的下一秒,就被新的景色給取代了,而如今有了明確的樣子,再美麗的風(fēng)景都難以抹去對方的存在。
尤其還是一個常常給他分享一堆歪理的存在。
圣誕節(jié)過后沒多久,跨年如隨而至。
這天,兩人又在籃球場旁遇到。
兩個班級正好同一堂體育課。
說起來也算是緣分。
宋央就不說了,她一個體育廢選擇坐在一旁發(fā)呆一節(jié)課屬實非常正常,但若不是正值冬季,屬于江予的特殊時期,這個時候的他理當(dāng)會跟幾個朋友來一場汗暢淋漓的籃球賽,然后收獲無數(shù)女孩子的愛慕眼光。
雖說不用打籃球,光坐在那兒,也依然有不少女孩子斜著眼偷偷看他就是了。
宋央一無所覺,下意識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江予瞥她。
宋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有些鄭重地說道:“江予,聽說很多人都過不了今天的大關(guān)哦!
“什么?”
“很多人死都是死在12月31號或是除夕前,我媽說有些人命中注定過不去這一年!
“所以?”
宋央眨眨眼,口吻虛了幾分,“所以你可以許個新年新希望,就說你不想有明年!
“……”江予眼角微抽,“你在咒我死?”
宋央很無辜,“我沒有啊,我這不是從你的角度去思考么。”
江予一噎,“……一般人不都是勸人活下去嗎?”
“這個吧!彼窝胛Ⅴ酒鹈,振振有詞道,“我覺得那是未知他人苦的道德綁架,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說教,而不是將心比心的勸說,因為世上有種生活叫生不如死,可能我三觀比較歪,我覺得勸一個生不如死的人非要活下去,才是造孽。”
就好比一個人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靠儀器當(dāng)然能再茍活幾年,但多出來的那些年有意義嗎?這不是又讓他多吃了無數(shù)次的苦嗎?
對處于水深火熱的人而言,長痛不如短痛,輕飄飄一句“死不能解決問題”無異于幸災(zāi)樂禍的廢話,退一步說,哪個人不知道這個道理,這就等于告訴你沒錢不能買房子一樣。
而且普通人都免不得有逆反心態(tài),更何況是情緒負(fù)面的人,有時候越是同情滿滿地勸說、關(guān)懷,他們表面上或許會演繹出認(rèn)同,心底卻是搞不好都在罵罵咧咧,例如“你懂什么”、“你又不是我,你沒經(jīng)歷過我的痛苦,你才能說得那么容易”,到最后這些質(zhì)問就會演變成憤世嫉俗的“憑什么我就要過得比別人艱難”。
宋央曾經(jīng)無意間瀏覽到這類的信息,聽說越常跟抑郁患者說一些要想開點的大道理,他們越是想不開,她覺得能理解,把人家怎樣都辦不到的難事用輕描淡寫的口氣明指其實這樣做非常簡單,相當(dāng)于火上澆油,欠揍。
江予怔忡地盯著她瞧。
旋即宋央又溫吞地補充一句:“當(dāng)然,如果你還沒到生不如死的程度,我私心還是希望你別死比較好!彼膊皇悄敲磁で娜,真的。
她看得出來江予還沒到那個地步。
要不然她打死不提這個。
再怎樣大膽,她也只不過是個未成年少女,沒那個能耐承擔(dān)人命的重量。
“為什么?”江予不咸不淡地問她,為什么希望他別死?
宋央理所當(dāng)然道:“因為我覺得你是我的朋友啊。”
“不只我一個。”江予想,朋友那么多,少一個也沒差。
然而他對小姑娘的交友情況一無所知。
“只有你一個。”宋央難得有些低落,小聲道,“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江予:“……?”
“你不知道嗎?我是我們年級里出了名的奇葩!
“……”其實……這樣認(rèn)為有些失禮,可他好像也不是不能想象,畢竟宋央的確奇奇怪怪的。
“我雖然沒被霸凌過,但也沒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因為沒話題。
因為不想跟著一起被當(dāng)怪胎。
話是這么說,江予卻沒在她臉上看到多少傷心。
“你不難過?”
宋央笑了,“有什么好難過的,你會對一個陌生人的疏離而感到難過嗎?”
“不會!苯柘胍膊幌刖偷馈
宋央彎了彎眉眼,字里行間滿是輕松豁達,“那就是了,我跟我們班同學(xué)是一開始就感情不好,本質(zhì)就是需要一起讀書三年的陌生人,又不是中途被他們欺騙感情,除了偶爾團體活動會讓我有些無所適從以外,其余日常生活又沒什么影響!
朋友從來都不是必需品。
相反地,她認(rèn)為那是奢侈品,是需要精挑細選的。
沒有朋友是孤單了些。
但她也不會不快樂。
說完,宋央又問道:“對了,既然你今天沒有要去送死的計劃,要不要干脆跟我一起去吃火鍋?學(xué)校附近有一家新開的火鍋可好吃了!
“嗯?”誠然,江予轉(zhuǎn)換話題的速度注定永遠跟不上想一出是一出的宋央。
宋央笑瞇瞇,“天氣冷吃火鍋最舒服了,跨年夜就不要苛待自己了,吃頓好的,多有意義!”
江予想了想,有些不懂她時間怎么安排的,他們今天都要上晚自習(xí),哪有可能去吃什么火鍋,“你爸媽不怕你晚回家?”小姑娘家家的走夜路多危險。
“我爸媽不在家,他們到年前大概都得住公司宿舍!彼窝霟o所謂道。
聞言,一股愧疚油然而生,江予滑動喉嚨,“你……”
宋央見他這表情,頭皮發(fā)麻,忙不迭打斷,“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他們又不是出去亂搞,是去賺錢,我不難過,況且這不還有你陪我么。”
“……”江予的感性生生被踹飛,立馬恢復(fù)先前懶洋洋的姿態(tài),“我還沒答應(yīng)!
宋央沒臉沒皮地沖他露出大白牙,“三秒內(nèi)沒聽到答復(fù),就當(dāng)是默認(rèn)了!
江予:“……”
-
時間飛逝得迅速,尤以假期長的年關(guān)為甚。
感覺兩人不過昨日才相識,今天卻已然到了下學(xué)期。
春回大地,萬物復(fù)蘇,江予的抑郁也隨著冬天消失得一干二凈,加之他這個高三生即將迎來高考,壓根兒沒心思去喪兮兮地胡思亂想。
也因此宋央發(fā)現(xiàn)一個寒假回來的江予給人的感覺有些變了,仿佛注入了生機,奔三的可憐打工人總算變回十七歲青春洋溢的少年。
“你最近心情很好?”
“還行。”
“交女朋友了?”
“我高三了!
“誰說高三就沒人談戀愛了,多的是私底下偷偷曖昧的,還相約畢業(yè)正式交往呢!彼窝氩⒉徽J(rèn)同他這個回答,努努嘴,“那你怎么那么高興啊?”
江予一頓,猶豫了半晌,覺得告訴她事實也無妨,“我的抑郁癥是季節(jié)性的。”
“抑郁癥還有分季節(jié)的?”宋央懵了懵,“你等等,我百度一下!
旋即小圓眼骨碌碌地循著四處轉(zhuǎn)動一圈,確認(rèn)沒人經(jīng)過,才做賊似地縮著身子,悄悄拿出手機,輸入【抑郁癥有季節(jié)性的嗎】。
江予理解她的質(zhì)疑。
因為他自個兒剛得知時,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
“季節(jié)性抑郁癥,又稱冬季抑郁癥……伴隨著以下癥狀……”
這是宋央的習(xí)慣,碰上好奇的問題就會下意識跟著念出來,讀完一整段后,她抬頭,眼睛亮亮的,“真的有耶。”
“……我騙你干嘛!
“所以你現(xiàn)在是不抑郁了嗎?”
江予懶懶地掀起眼皮睇她,“差不多,至少我樂意活著,也想好好準(zhǔn)備高考。”
然后考愈遠愈好,離開這兒。
說到高考,宋央大部份時候都燦爛明媚的心情忽然黯淡了幾度,她愣了愣,有些不解地喃喃道:“好奇怪……”
江予沒懂,“嗯?”
宋央抿抿唇,低聲道:“明明我才認(rèn)識你幾個月,卻有點不舍得你畢業(yè)了。”
江予頓了下,轉(zhuǎn)身屈起手肘,撐在欄桿上,深邃的眼眸容納了湛藍的天空和幾朵零散的白云。他淡淡道:“不奇怪,人是群居動物,習(xí)慣有人陪伴,你不是說我是你朋友嗎?有過朋友,就不會愿意繼續(xù)孤單一人。”
宋央一瞬間不知道該先吐槽一下這是認(rèn)識江予以來,聽他說最長的一句話,還是先感慨一下他們果然是雙向朋友,不是她自作多情。
思來想去,她依然只憋出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句:“你不是否認(rèn)嗎?”
江予:“……?”
“沒什么!币幌蚝衲樒さ乃窝霙Q定就當(dāng)他沒否認(rèn)過了,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那你有想去的學(xué)校嗎?”
江予坦誠道:“沒有!
宋央并不意外,輕嘆口氣,“我也沒有,我成績普通,不好不壞,是學(xué)校挑我的命,實在沒資格學(xué)那些學(xué)霸立下目標(biāo)。”當(dāng)然,要想來點兒儀式感的話,她也不是不能跟隨潮流立個?频哪繕(biāo),就是覺得……大可不必,又激勵不了人心。
沒來由地,江予有些想笑,能誠實得這么逗、這么傻的學(xué)生不多了,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我成績能挑學(xué)校,也沒見我有目標(biāo)。”
這話一聽,宋央覺得有哪里不太對,“你成績很好?”
江予挑起眉頭,“如果你能多關(guān)注一下學(xué)校排名,就會知道我是年級第一!
宋央:“……。。
隨后她在少年綴著細碎日光的桃花眼中清晰看到充滿嘲諷的“呵,朋友”三個字。
她覺得自己還能拯救一下,“……那你不也一樣不知道我成績怎樣!
江予諷意更深,“你大概在年級一百五十名左右!
宋央驚訝地瞪大眼,“你知道!?”
江予一臉無辜,“我偶然瞄到的!弊匀粵]那么偶然,是上學(xué)期期末考出成績那天,他看完自己成績后,也不曉得出于哪樣心緒,下意識去找宋央的名次,然后就順勢記在心里了。
為什么會記得這么清楚,他也不知道,想想,估略是記憶力好的功勞。
須臾,唾棄自己怪不是人的宋央果斷換個話題,“我上次看冬季抑郁癥的說明,有看到緩解方法,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南方大學(xué),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有太陽的地方,這樣你就不會那么抑郁了!
“那你呢?”江予對她的提議不置可否,他自己都還沒考慮好,“你一年后想去哪里?”
這題宋央會。
“我喜歡看雪,所以應(yīng)該會選擇北方,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做做清北的夢!蹦呐滤宄约含F(xiàn)在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大概上不了,也不妨礙她做個白日夢,不想考清北的不是好學(xué)生。
“那我們會距離很遠。”江予擰眉。
宋央倒是看得開,聳了聳肩后,假哭道:“那也沒辦法啊,大學(xué)本來就是專門瓦解高中關(guān)系的最大兇手,這是青少年逃不掉的悲慘命運!
“……”江予面上的淺淡笑意瞬間散盡,唇角微抿,他奇異地感到心底有些空,不爽。
-
埋進無數(shù)小考、大考、?嫉娜兆尤顼w箭一般,在悄無聲息中,便又過去了兩個月。
自從三月底,宋央跟江予的見面次數(shù)連倍減少。
許是少了聊天對象,宋央又覺得校園生活無趣極了,支著下巴,面朝運動場的方向發(fā)呆,江予說得沒錯,人果真是群居動物,習(xí)慣以后就回不去了,以前她并不羨慕那些能跟好些個小姐妹手牽手去買飯或是去廁所的女孩子,甚至覺得她們那樣幼稚得要死。
可這陣子卻默默艷羨起來。
就像現(xiàn)在。
運動場上有好幾個女孩子并肩坐在臺階上,指著打籃球的幾個男生激/動得不知曉在說些什么,爾后又一塊兒推搡著中間那個女生的肩膀,要她去做些什么。
場面洋溢著青春的味道。
女孩子們心照不宣的愛慕,散發(fā)出棉花糖般的甜意。
卻又貌似參著三分青梅的酸澀香氣。
是不畏失敗又難忍期盼的少女青春。
宋央脖子撐得有些僵硬了,索性趴下繼續(xù)看。
她覺得,自己可能也該來場戀愛了。
成功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年少特殊的儀式一個都不能少,畢竟人生不會倒退重來,她得好好把握住這種還能無憂無慮幻想一切的時機。
基于是件滿足儀式感的大事,她跑去圖書館找相關(guān)書籍參考。
誰料才剛從一排文學(xué)小品中找到一本封面粉粉嫩嫩還有漂亮小姐姐的小說,她就被抓包了。
“你怎么在這里?”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語調(diào)。
宋央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會倏地虛下去,尷尬地維持抽書的動作好半晌,才梗著脖子看過去,自我催眠沒被撞見似地迅速抽出來,“我在找言情小說啊!
怎么著,不行么!
同樣正在找真的參考書的江予神情淡淡,“我記得你快期中考了!
極力抬高底氣的宋央佯裝淡定地把小說往懷里攏,“不影響,反正我的成績掉不下去,也升不上來!
“哦。”
江予又問道:“那你找言情小說做什么?”他印象里,小姑娘對情情/愛/愛不大感興趣,先前有時聽到別人討論愛情片或是少女心事,她都是一臉看破紅塵,乏味無比。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戀愛情節(jié)的高中是不完整的高中……”
話落,宋央終于頂不住他分明毫無責(zé)備卻出奇有壓力的目光,默默撇開眼。
江予等不到下文,主動接道:“然后?”
“然后……”宋央暗罵自己一聲“慫”,江予又不是老師,她究竟在虧心什么勁兒,爾后她努力忽視心中的那丁點兒異樣,老實道,“別人以后回憶高中,起碼還能捕捉到初戀或是男神女神的影子,我呢,全是卷子跟考試,多沒意思啊。”
江予聽不下去這次的歪理,直接伸手抽走她抱著的那本小說,“好好考試。”
“誒……江予!”宋央氣咻咻地?fù)溥^去,打算搶回來,未成想少年仗著自己身高優(yōu)越,無情地把書給舉高,讓她勾也勾不到。使勁兒跳了幾下,愣是沒一次成功,她放棄了,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你拿走也沒用,等你走了,我也能偷偷借!
她不說,江予還沒想到這點,這下可是提醒他了,“我先借了!
宋央:“???”大哥,這河里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小姑娘抬著下巴直視他,氣得眼睛瞪得大大的,白熾燈光被揉碎,撲閃閃地撒進她澄澈的眼瞳里,平添幾許道不清說不明的軟,像只委屈的兔子,從他的角度看去,沒看出任何怒意,反而看出了幾許親昵的嬌意。
江予瞳孔微動,喉間弧度無意識地滑動幾回,再次開口,語氣沾了連他自己也摸不清的情緒,“你別總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多的是回憶起來,只想罵當(dāng)年的自己眼瞎,看上一個那么寒磣的人!
沒有體會過的宋央有些不確定地反問道:“真的?”
江予指節(jié)勾了下鼻子,像是在掩飾些什么,“人的審美會隨著年紀(jì)改變。”
宋央狐疑道:“保不齊我是看中性格呢?”
“你這種為了戀愛才戀愛的,能看得這么細?”江予撩起眼皮,眼神幽幽。
宋央被看得頭皮發(fā)麻,倏然就不敢吱聲。
“出于你這種心態(tài)的人找對象都是直接看臉居多,人可以變好看,也可以變丑!苯韬翢o心理負(fù)擔(dān)地繼續(xù)忽悠她,“所以好好讀書,卷子不會背叛你,也不會中途跟你分手影響讀書心情。”
宋央:“……”
不,如果可以的話,請它立刻、馬上跟她分手。
然并卵。
小說最終還是被霸道的江予學(xué)長給借走了。
而被這么一通鬧,小姑娘先前那點虛無縹渺的心血來潮也退到太平洋去了。
她深深懷疑自己被CPU了,自信女孩居然也開始不信任自己的眼光。
至于江予學(xué)長這邊,他起初借書回來,只是純粹不想給小姑娘看,怎知復(fù)習(xí)到一半,心神就離奇地被那本小說給牽走了,他憋到復(fù)習(xí)完畢以后,終于沒忍住,懷著突如其來的好奇心,躺在床上一頁一頁讀了起來。
書里的劇情跟封面人物一樣又青春又傷痛,滿滿的年代感。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要不是太古早,宋央估計也挖不出來這本。
起因就得說到時代的眼淚了。
以前的附中沒現(xiàn)在這么嚴(yán)苛,又這么注重表面工夫,圖書館偶爾還是會收錄一些青少年愛看的課外讀物,只要不是18+的就行,老校長推崇勞逸結(jié)合的讀書方法,注重學(xué)生心理情緒,后來換了新校長,這位校長卻堅信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放松只會讓人怠惰退步,多幾張卷子,才能多幾分潛力。
于是重新整頓圖書館。
書籍量過多,總會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
此時江予手中的這本小說應(yīng)該就是漏網(wǎng)之魚之一。
好在過了這么多年,三把火再烈也該燒完了,學(xué)校早就不管這些小事,不然他也借不出來。
江予看書慣來神速。
兩小時后。
他就把劇情看得七七八八。
從頭看下來,這篇故事大致上能這樣概括:
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是她也喜歡他,那個她是他當(dāng)作妹妹的青梅,是對他也很重要的一個女生,所以他并不忍心傷她,也不會拒絕她的好意,于是我沒了安全感,不敢相信他喜歡的是我,可他卻非得把我鎖在身邊,說沒有我就會死,我逃,他追,我們插翅難飛,飛不出這愛情的圈套。
江予面無表情地合上書,決定明天就先還了這本。
什么矯情劇情。
好險沒讓小姑娘看,不然把孩子給教壞了怎么辦。
清醒時的少年十分嫌棄里面的內(nèi)容。
然而陷入夢境的他卻覺得……倒也不是那么不堪,中間還是有幾個片段可圈可點,譬如約莫是兩人還沒生出誤會的時候,少年把少女摁在墻上親吻,本來只是幾段擰巴又浮夸的文字,這時倏忽有了畫面,那個少年成了他,少女……看清后,他突然心慌起來,還有點兒燥。
居然是宋央。
他無比理智卻又無法自控地低頭噙住少女的櫻唇。
就像書中寫的那樣——
剛開始只是發(fā)乎于情的輕啄,青澀又小心翼翼,生怕惹疼了她,可隨著時間越長,本就熱/切的情感似乎染了癮,多了欲,他貪心起來,逐漸不滿足于表面的親密。
他啃/咬她軟軟的唇瓣,力道忽輕忽重,試圖攻克少女利用天生嬌羞的特質(zhì)筑起的防線,正當(dāng)他即將攻破時……
鬧鈴響了。
江予睜開的眼浮出薄戾。
他迅速滑掉鈴聲,煩悶地扔開手機,坐起來,撐著額頭長嘆口氣。
真要命。
拜這個夢所賜,之后一陣子,江予都無顏面對宋央,總覺得自己無意間褻/瀆了人家小姑娘,心里發(fā)虛得很。宋央不明所以,也沒多想,只以為他臨近高考忙起來了而已,而她自個兒也因為好不容易挖到的小說被搶走,閑來無事,索性認(rèn)真準(zhǔn)備起期中考,想讓江予刮目相看,因此也無暇顧及江予的小心思。
五月結(jié)束,六月來臨。
高三生進入考場,又旋即在第二天離開校園。
還在上課的宋央在學(xué)校里找不到江予了。
幸好江予沒忘了她這個小伙伴,兩家人又住得近,偶爾還是會約出去吃東西。
再更偶爾還會在公園相遇。
然后就到了高考出分的那天。
稱霸年級第一三年的江予毫無懸念地考了高分,還是名副其實的理科省狀元。
這是第一次宋央明晰意識到他們快要分別了,所以懷著能見面一次就算賺到一次的想法,堅持把江予約出來慶祝。
她也沒想到。
正好,江予也有很重要的話需要跟她說。
都有屬于自己的心里話想說,明顯那些能干飯的店面不是好選擇,兩人不約而同選了公園,并肩坐在初遇的那張長椅上。
彼此間的氛圍意料之外又貌似意料之中地凝滯了片刻,周遭唯有精力旺盛的知了鳴叫。
掐紅了掌心,江予才率先打破寧靜,“我等你。”
宋央一時間沒跟上他的腦回路,“?”
“我在清大等你。”江予悄然紅了耳尖。
宋央?yún)s沒那個心情注意這個小細節(jié),她只是不敢置信,難掩錯愕地道:“……我考不上!
“那你考北大!苯杼嶙h道。
宋央無語,“有什么差別嗎?”開什么玩笑呢。
江予當(dāng)然沒在說笑,他認(rèn)真地給她分析,“你記性不差,實力也不差,之所以每次都只能保持在一百五十多名,是因為你得過且過,聽完課就懶得復(fù)習(xí),你上學(xué)期期中考拼了一把,名次不就擠進前一百。”
“……”宋央微微啟唇,兩秒后,又憋屈地閉上,還真是。
江予還在那兒一一列舉他認(rèn)為她能上北大的理由,“……還有北大偏文科,靠死背的考科對你不難,語文又是你的強項,你只需要在剩下這一年把數(shù)理稍微花點心思提升,不說百分百考得上,但一定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機率有機會跨進一只腳!
“你、你干嘛啊……”宋央忸怩了下,嘀嘀咕咕,“你不是應(yīng)該要選南方的大學(xué)嗎?”
江予目光稍滯,旋即濃長如鴉羽般的眼睫垂下,輕顫,聲音發(fā)緊,“本來是這么打算!
宋央贊同地點點頭,“那就是了……”
“但是我覺得就算去更南方的地方,我的病也不會痊愈!彼值。
……么。
宋央呆愣住,暗暗在心里補齊尾音。
“我沒跟你說過,我的病是有起因的!
那是在他九歲那年發(fā)生的慘事。
江予不喜歡圣誕節(jié)并不是針對圣誕節(jié),自然也不是對素未謀面的耶穌有意見。
而是他的父母偏偏選中了那天。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如夢魘般的夜晚。
他母親意外發(fā)現(xiàn)他父親的賬單上多出好幾筆從未見過的東西,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上千塊,說來也挺玄乎,女人的第六感好事不靈,在壞事上卻一向格外準(zhǔn),她等著丈夫回來,含著最后一分僥幸詢問,希望自己丈夫能否認(rèn),哪怕是欺騙也好,不要把她的美夢戳破。
誰知他父親壓根兒沒有半點兒羞愧掩藏的念頭,大大方方坦誠自己就是出軌了怎么著,他在外面早就有一個四歲的私生女。
假使是個性子堅強的女人,可能就當(dāng)機立斷地提離婚了。
奈何他母親不是。
他母親十多年來都是仰賴丈夫而活,把丈夫當(dāng)作自己的一片天,當(dāng)自以為安穩(wěn)和美的生活一夕之間瀕臨破碎毀滅,她馬上崩潰了,接受不了事實,也不甘心自己心愛的丈夫竟心系于其他女人,于是決絕地以死相逼。
逼自己丈夫回頭。
那是江予記憶中,他母親第一次那么果敢。
也是最后一次。
他母親拿著一把菜刀抵在脖子上,即使已經(jīng)陷入絕望,卻還是對那個人渣存有一絲微乎其微的期望,奢望他能心疼她,跟她認(rèn)錯,可惜人渣終歸是人渣,不知羞恥,更甚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反倒冷眼旁觀、冷嘲熱諷。
年幼的江予親眼看見自己母親上一秒還充滿生機,下一秒?yún)s心如死灰地將鋒利的刀刃往內(nèi)一推,白皙的脖頸當(dāng)場濺血,隨即菜刀落地,面色蒼白的女人死氣沉沉地倒地不起,他哭著跑過去努力捂住傷口,卻怎樣也停不住鮮血的流勢,更阻止不了她的消亡。
而他的父親,在場唯一一個最該死、最該懺悔的人,居然連一刻慌亂都沒有。
江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母親是被什么殺死的。
不是那把菜刀。
是他父親的那句“你別用死綁架我,我可以跟你離婚,但要我放棄那對母女,不可能!他們是我的老婆跟小孩!”。
原來他們母子倆不是他的老婆跟小孩啊。
江予譏諷地想。
既然如此,就當(dāng)從來沒這個爸好了。
不過一個年僅九歲的未成年小孩的口頭敘述終究定不了案,加上他母親的的確確是自刎而死,屋漏偏逢連夜雨,又沒有親戚愿意攤上這種晦氣事兒,替他母親喊冤,到頭來,無辜者化成一堆灰,永遠睡在一抔黃土之下,人渣反倒得愿所償,娶了那個小三。
令人感到有些安慰的是,報應(yīng)雖遲但到,那個人渣好景不長,聽說再娶的第三年就因為酒駕死了,死得還挺凄慘,幾乎面目全非,而那個他不惜毀了一個家庭也要愛的女人不僅沒替他收尸,還轉(zhuǎn)頭就帶著孩子改嫁。
江予都不曉得他們一家三口到底誰比誰更可悲。
他看上去應(yīng)當(dāng)是最幸運的那個,至少還有一條命在,可他卻活在難以化解的怨恨中,前三年恨那個人渣惡心、垃圾,但那個人渣卻早早死了,他再恨也沒用,無從發(fā)泄也無人開導(dǎo)的情緒幾乎不會自主消解,只會轉(zhuǎn)移目標(biāo)繼續(xù)維系。
因此他后來莫名其妙就怨起那天的天氣,怨起圣誕節(jié),怨起構(gòu)成那個日子的種種因素。
全怪那天下雪,天色陰沉如蒙灰,壓抑得人心也跟著沉郁悲觀,他母親才會無法及時疏導(dǎo)情緒,走上最極端的路。
倘使那天有太陽,他指不定就能拉著他母親出去散心,遠離那個人渣一秒也好。
倘使那天有太陽,他就能不畏寒冷地逃離那一切,不會讓血色直接染紅雙眼。
許是瞎怪罪到老天爺頭上的緣故,他遭了天譴,每逢冬時,尤其臨近年底的那一個禮拜,他就會開始連夜做噩夢,反復(fù)夢到母親的死,從她拿起刀到闔眼躺在地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被調(diào)了降速,每一個可恨的點都在放大演示,恍如不刺破他的眼楮不罷休。
那一刀,不再只是割到他母親的脖子,而是一下一下割在他的心上。
本來那陣子的心情就會由于母親忌日而分外沉抑,結(jié)果又天天受夢境折磨。
日復(fù)一日,沒完沒了,簡直是在凌遲他的精神,消磨他的生氣。
他想死。
沒有任何理由的想死。
也可能因為別人的冬日是一望無際的純白,他的冬季卻是地獄的血海,魔鬼非要來索命。
聽完這些,宋央欲言又止,心臟隱隱作疼,她咬咬唇。
坦白講,她體會不出萬分之一江予的感受,畢竟她沒遇過這種事兒,也……大概遇不到,因為她媽媽就是江予媽媽的反面,倘若她爸爸出軌,她媽媽就是那個說一不二直接走離婚程序的人,不光不會多傷情,而且還會非常冷靜地要求索賠跟贍養(yǎng)費。
“我以前很討厭冬天跟圣誕節(jié)!
“……”
“可我好像不怎么討厭去年的圣誕節(jié)。”
宋央傻傻地隨著他的話語點頭。
江予輕笑,“因為圣誕老人送我一份禮物!
宋央順著他的思維去思考,隨后食指一彎,指了指自己,“圣誕老人是我?”
“不!苯枘抗饩o緊攫住她,捕捉少女臉上的每一寸變化,他的眸子透出一種讓宋央忍不住心悸的光彩,一字一頓道,“宋央,你是禮物。”
宋央:“???”這話怎么怪怪的?
“比太陽更像太陽的姑娘找到了我!
江予翹起嘴角,口中吐出的字浸著柔意,“這么多年圣誕節(jié)也不是沒有出過太陽,但有太陽也沒辦法讓我放棄想死的念頭,她卻能!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他死。
他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在意他的生死,縱使是跟他有血緣的舅舅跟舅媽也不例外,他們甚至巴不得他早死,因為他們堅信他是喪星,每年年底格外晦氣,才會克死母親,所以每逢這時總會拿哀悼緬懷自己母親為由,讓他自個兒待在房里“反省”,小時候他會羨慕自己表弟能吃大餐跟拿禮物,長大他連那里都不愿意待。
沒想到還有個小姑娘在意。
即使他們毫無親緣,并非舊識。
宋央眼一瞪,訥訥道:“你還真的自/殺過啊……”
江予淡淡地“嗯”了聲,旋即拿下護腕,將手腕內(nèi)側(cè)遞到她的眼皮子底下,冷白剔透的肌膚上有幾道淺淺的疤痕,顏色淡得幾近透明,可凸起的紋路卻猙獰得很,好似有蟲子在其中,又好似火花炸開留在地面的痕跡,讓人輕易能想得出當(dāng)時下手有多狠跟決絕。
“你說的那些方法,我都試過!
“。。
“你說得沒錯,那些都不容易成功,因為求生意志是本能,沒到無路可退的地步,人都有辦法自救。”所以他還沒想過跳樓或是學(xué)他母親自刎。
不是不敢。
是潛意識早已替他做主。
宋央覺得這話題委實太過沉重,不是她這種沒見識的天真小女孩能隨意談?wù)摰,于是她撓撓臉頰,硬著頭皮把話題給拉回來,“那、那你怎么非要我考北大?”
江予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她,看得宋央渾身不自在。
她還沒想到要說什么來轉(zhuǎn)移注意力時,少年清冽的氣息便迎面撲來,肩上多了一只強而有力的手,灼/熱的呼吸打在她的左側(cè)面龐跟耳朵上,頃刻間,她感覺自己左半邊在發(fā)燙,連帶著心臟煮沸騰似地劇烈跳動起來。
“江……”
少女小巧的耳垂依稀被濕軟碰觸了一下。
清淺到她以為是錯覺。
然而殘留的異樣不會騙人。
下一秒。
江予磁性溫柔的嗓音輕飄飄落入耳畔,滿盈意味深長。
“你說呢!
真奇怪,她之前怎樣沒發(fā)現(xiàn)江予的聲音這么好聽。
被蘇麻半邊身子的宋央紅著臉,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道說、說什么。”
“誰樂意把好不容易得到手的禮物給讓出去。“停滯了下,江予似無意又似威脅,道:“就算是禮物自己長腳跑走,也不行!
撇開親爹不論,宋央哪時跟異性這么親近過,她感覺自己暈乎乎的,整個人都在飄一樣,“不、不跑,禮、禮物她跑八百……不對,四百米都要狗命,能、能跑哪里去,你、你說是吧!
江予笑了,“是,所以你愿意嗎?”
宋央聽懂他問的什么,稍微蕩漾的大紅臉立即變成苦瓜臉,“可、可是我先說好哦,我不是讀書的料子,答應(yīng)也不見得有用……”到時考不上可別來砍她的腿。
“宋央,你可以是,只要有我!苯鑼ψ约汉苡凶孕,也對宋央有信心,他絕對會把宋央的成績提起來,就算考不到跟他一樣高分也沒事,總有要求分比較低的專業(yè)。
“那、那好吧!彼窝胩а,臉上漾出笑靨,江予眼尖瞥見她僅有單邊的小酒窩,不深,也不對稱,卻仍然可愛得要死,“我的白日夢能不能變成預(yù)知夢,就看你的了,江予。”
江予應(yīng)了聲,問她,“抱一個?”
“哈?”宋央目瞪口呆,進度這么超前?
江予理直氣壯,“預(yù)支接下來一年的!
聞言,宋央覺得似乎言之有理,男人么,憋不得的,沉吟幾秒,妥協(xié)地頷首,“那好吧。”
話音剛落,江予放在她肩上的手略施力,少女的上半身不由往他懷里倒,回過神來時,人已經(jīng)被他禁錮在雙臂間,他把頭埋進她的頸窩,頭發(fā)搔得她癢得有點兒想笑。
聽似撒嬌的聲音悶悶傳出,“宋央,好暖。”
冷了這么久,他終于抱住了太陽。
而太陽,也欣然擁抱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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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圣誕快樂!
問就是兩人一年后甜甜蜜蜜,永浴愛河,白頭偕老,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