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來到這座小屋時，我不得不感嘆這地方的美妙。
　　它面向最耀眼的陽光，背后是陰冷的潮濕。
　　我走上前去叩響門扉，報上自己的來歷。
　　“我是安迪，貓頭鷹日報的記者�！�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對別人進(jìn)行采訪，難免有些緊張。
　　當(dāng)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我還因為太過緊張而丟臉的被嚇到了。
　　開門的是一位恬靜的少女，有著棕色的卷發(fā)和大大的眼睛，脖頸上帶了一塊沒有打磨的綠色水晶石。唯一符合我心中巫婆形象的是她穿了黑色的袍子。
　　“你、你好�！蔽医Y(jié)巴著打招呼，大腦一片空白。
　　“我叫莉莉�！彼蜷_門讓我進(jìn)來。將背后藏著的藥水放在桌子上。
　　這是個看上去很擁擠的小屋，擺滿了古怪的我沒見過的材料和大大小小的工具，墻壁和家具給人帶來秋天的感受，這是個很不錯的小屋，哪怕它擁擠雜亂。
　　我的眼神一直在往那瓶藥水上瞟。
　　“一個人居住總是要有點防身的手段�！崩蚶驈乃膹N房里翻出來茶壺，“紅茶？”
　　“謝謝�！拔倚⌒囊硪淼赝锩媾�，但還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
　　是死后被風(fēng)干的老鼠干。
　　我倒吸一口冷氣，盯著那玩意兒不敢動彈，腦袋里劃過飛快劃過一大串念頭。
　　我的天吶，她不會把我變成青蛙吧�。�
　　“喵~”一只黑貓從雜物堆的最上面露出頭來，慢吞吞的打哈欠，但是眼神十分銳利。
　　我僵硬地拎著尾巴把這玩意兒提起來然后隨便放在什么地方，終于走到了桌子邊。
　　“請坐�！崩蚶蜻�在翻箱倒柜地找著紅茶，看來這過多的東西也對她造成了困擾。
　　最后她用熬制草藥的鐵鍋燒開熱水，為我泡上一杯味道并不那么純粹的紅茶。
　　為了防止她繼續(xù)為了一包糖翻箱倒柜上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我連忙表示自己不需要加糖。
　　我從背包里拿出紙筆，準(zhǔn)備開始采訪。
　　“你在信里面說……”莉莉停頓了一下，她在回憶，“你對于在這里……”
　　她卡住了。
　　“我想知道關(guān)于曾經(jīng)居住在這片森林里的那位女巫的事，據(jù)說她養(yǎng)過跟房子那么大的蜘蛛。”
　　“啊，是的。人們把兩個故事混在一起，說她有巨大的鷹鉤鼻，殘缺的牙齒和難看的膿包�！崩蚶蚩粗見^筆疾書連忙解釋，“不不不，那不是真的�！�
　　我寫字的動作停了停，快速的在旁邊加了注釋。
　　“這個故事很長，”莉莉喝了口紅茶，“畢竟女巫的壽命長得令人害怕�！�
　　“我們總是令人害怕�！彼f。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莉莉都說不清楚是多少年前。
　　當(dāng)然一位優(yōu)秀的女巫是不會去計算自己度過了多少歲月的，年齡永遠(yuǎn)是女人的大忌。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有那么一點兒不合群，空閑的時間全用來搗鼓自己的花花草草。
　　別的孩子更熱衷于糖果和剛剛烤好的香甜小面包，聊的都是有關(guān)于鄰里之間的八卦，但是莉莉會選擇打開筆記，笨拙的寫下自己對于植物的觀察。
　　沒有共同的話題就意味著不合群，這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那么她是怎么跟森林里的女巫有關(guān)系的呢？
　　她忘記了，并不記得自己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能是因為父母講述的故事引起了她的好奇，而好奇驅(qū)使著她去探尋森林深處。森林里居住著惡毒的女巫，她又老又丑，養(yǎng)了一只跟房子一般巨大且以人為食的蜘蛛，會吃掉任何一個女巫看不順眼的小孩子。理由會是你太吵鬧，又或者是你不聽話；也可能是莉莉在森林里迷了路，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女巫的小屋。
　　又或者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渴望——她想成為一個女巫。
　　女巫沒有莉莉從故事中知道的那么老，也沒有父母口中說的那么丑。
　　她有一頭因為疏于打理而糟糕透頂?shù)募t發(fā)，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
　　但是她沒有鷹鉤鼻，牙齒也完好無損，臉上沒有一顆膿包。
　　她還很年輕，干干瘦瘦，裹著上面沾滿了藥汁的黑袍。
　　“你來干什么，小孩�！迸拙痈吲R下地看著她，臉板著，看起來很嚴(yán)肅。
　　彼時莉莉還并不清楚自己面前站著的是誰，她心中隱隱有著猜測，潛意識里已經(jīng)把面前的人跟女巫對號入座，但是這個比起天黑后的森林來說不算什么。
　　她想著天黑了，自己一個小孩子也并不能徒步走回去，這位好心人能夠讓她留宿。
　　女巫盯著她看了一會，讓開身子，默許了。
　　莉莉走進(jìn)去，看著滿屋子的雜亂還有正冒著綠色泡泡煮著藥水的鐵鍋，心中的猜想終于板上釘釘，落實了。
　　空氣里有著她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莉莉到現(xiàn)在為止都把那個叫做女巫的味道。
　　女巫用試劑瓶給她泡了杯熱茶，又從罐子里給她抓了一大把餅干放在盤子里當(dāng)作晚餐。
　　她還找來自己的黑貓，在一張紙上寫了什么，打開門讓它出去了。
　　然后她開始忙自己的事情。
　　莉莉一邊嚼著餅干，一邊探頭探腦的看女巫在做什么。
　　“吃飽了就去睡覺，小鬼�！迸最^也不回，一句話嚇得她坐直了身子。
　　女巫家的床很軟，莉莉睡得很舒服。
　　她在半夢半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四周漆黑一片，應(yīng)當(dāng)是午夜。而樓下傳來女巫的歡叫，隔著木板順著樓梯傳上來，斷斷續(xù)續(xù)的不那么清楚。
　　她聽見她在喊著歡迎回來，還有貓叫聲，應(yīng)該是出門的黑貓回來了，但是還有別的什么。
　　有東西在窗戶上爬過。
　　莉莉閉上眼，昏昏沉沉的繼續(xù)睡著了。
　　第二天女巫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了，她有些癲狂，有點混亂。
　　“你怎么還在這里？”女巫的眼眶紅了，哆嗦著嘴唇，語氣十分不好的質(zhì)問她，然后幾乎是粗魯?shù)陌阉瞥鲩T口，“離開我的視線，越快越好。”
　　“再也不要來這里！”她站在門口說。

　　莉莉抱著自己的籃子向外走，在小屋前一排拳頭大的深坑前好奇的逗留了一會，然后因為女巫的喊叫噠噠跑掉了。

　　她的父母對于莉莉說的“借宿在女巫家里”這種說法不以為然。
　　“她可不是什么女巫，只是個可憐的瘋女人罷了�！彼哪赣H一邊煎雞蛋一邊說，“你昨晚就是留宿在她家不是嗎？她養(yǎng)的貓過來給我們送的信�！�
　　“但是不是說，森林里住著女巫嗎？”莉莉問道。
　　“我的小甜心，雖然她有一只黑貓，但是她不是女巫，她又不會魔法。她也是可憐，嫁到這里沒多久丈夫就死了，自己受不了打擊變得瘋瘋癲癲的。人倒是長得好看，是個美人，以前我們鎮(zhèn)上也有蠻多人中意她，但誰愿意娶一個瘋子呢？”她的母親把煎蛋放到吐司上端給她，“你的早餐，吃完后記得去干活�！�
　　“好的媽咪。”

　　看來她的父母并不知道那個瘋女人就是女巫。她嚼著吐司想。

　　莉莉是家里第二大的孩子，上面有一位哥哥，下面有她用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的弟弟妹妹。
　　她負(fù)責(zé)清洗衣物，跟自己的一位妹妹一起。
　　這個大家庭的每個人都很忙，活太多了，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你昨晚去哪兒了？”她的妹妹一遍搓著床單一邊問她，“你真的在瘋女人家里住了一晚嗎？”
　　“雖然她今天早上確實跟我昨晚見到的不太一樣，但是你們?yōu)槭裁炊即_定那是瘋女人呢？”
　　“得了吧，你天天在屋子里擺弄花草，當(dāng)然對鄰里的閑話不感興趣�！彼拿妹冒严春玫拇矄螖Q干，“住在森林里的紅頭發(fā)女人，提起這個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個瘋女人，除了你�！�
　　“好吧。”

　　“我這么講可以嗎？”莉莉停下來，看向正在奮筆疾書的我。
　　得到我不會覺得困擾的回答之后，她就放空目光，繼續(xù)陷在自己的回憶里。

　　從那天起，莉莉就開始關(guān)注有關(guān)于“紅頭發(fā)瘋女人”的信息。

　　那個女人并不是本地人，是因為自己的丈夫遠(yuǎn)嫁過來的。
　　看她的頭發(fā)就知道了，那種像火一般耀眼的顏色，在她來之前小鎮(zhèn)上的人可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發(fā)色。
　　她的丈夫是一名商人，一年當(dāng)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經(jīng)商。
　　他們便是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國家那里相識的。
　　那個國度靠海。小鎮(zhèn)上的人們沒有見過海，于是這位商人在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的時候只能用“無邊無際又無盡的水”來代替這個字眼。但無盡也太過挑戰(zhàn)小鎮(zhèn)上人民貧瘠的想象力，只是沒人計較過多揪著不放，商人的故事總是有趣的，過于較真回去給孩子們講的時候免不了掃小寶貝們的興。
　　那些魁梧的漢子們可拿那些吱哇亂叫的小東西沒有一點辦法。
　　商人說他與他年輕美貌的妻子于無盡的水邊相遇，在一個艷陽天。
　　她熱情奔放，樂于助人——這在之后于小鎮(zhèn)人民相處的時光中得到了認(rèn)證。紅頭發(fā)的女人很快跟鄰里打好了關(guān)系，她會一些有趣的障眼法，會大方地將這些教給好奇的小孩子讓他們消耗自己多余的精力。也懂得一些獨屬于母國的偏方，用一些常見的小玩意兒就能治好打嗝、發(fā)燒和嬰兒夜啼。
　　她的丈夫會在經(jīng)商回來的時候給她帶點好看的飾品，比如好看小巧的珍珠發(fā)卡，還有毛茸茸用于裝飾的小毛團(tuán)。
　　但是美好總是短暫的。
　　商人在經(jīng)商途中中了無可醫(yī)治的毒，被送到家門口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們說那是神出鬼沒居住在地穴的劇毒蜘蛛，被咬后無可醫(yī)治。
　　他只來得及說一句含糊不清的我愛你，靈魂便墜入冰冷的地府，留下長眠的軀殼。
　　女人抬起頭看天，她睜大眼睛，因此眼眶里的眼淚一滴未掉。

　　圍成一圈的人們還未出聲，就聽見她用一種顫抖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他沒有死�！�

　　她瘋掉了。
　　她會在某個時刻停下手中的活計，嘴里飛快的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會在四處無人的時候做些奇怪的動作；會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將它們混合在一起。她不再打扮，變得邋里邋遢，并且疏遠(yuǎn)所有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她最后在清晨叩響每一家的門扉，遞上自己準(zhǔn)備好的小禮物，笑著說感謝他們這么多天來的照顧，現(xiàn)在她要搬去森林里了。
　　“和我的丈夫一起�！彼沁@么說的。
　　那個時候她很正常，仿佛這么多天來的荒唐是別人的幻覺。

　　如果真的是幻覺就好了。

　　“是啊，她以前是個很不錯的人，“莉莉的母親在廚房忙得連軸轉(zhuǎn)，莉莉在一旁幫她打下手，”你哥哥當(dāng)時發(fā)燒好幾天都不醒，還是她來才把你哥哥治好的呢�！�
　　“她真的不是女巫嗎？“莉莉繼續(xù)不依不撓的問。
　　“當(dāng)然不是，那個鷹鉤鼻女巫的故事在她來之前就有了�！�
　　但是她真的好像是個女巫，莉莉想，那怪不得跟故事里的不一樣，是因為不是故事里的女巫。

　　莉莉忽然就想再去拜訪她一次了。

　　“你去哪兒？天都這么黑了�！八哪赣H正在收拾碗筷，看她穿外套出聲喊道。
　　“我想去拜訪她，“莉莉說，”我還沒向她道謝。“
　　“哦……“她的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但是天黑了，你最好明天再去。我還能烤點點心作為回禮，再讓你帶點茶葉。她一個人在森林里過的也不容易。“
　　“好的媽咪。“

　　晚上莉莉躺在床上，就著“她是個女巫但不是故事里的女巫“這個想法思考了很久。
　　她還并不明白故事是大人們編造出來恐嚇孩子們不要隨便往森林深處跑的手段之一，現(xiàn)實和故事符合的地方太多，她的小腦袋整不明白。

　　“所以那位紅頭發(fā)的女巫并不是故事里的�！蔽页盟Ｏ聛砗炔璧臅r候問。
　　“啊是的，她并不是故事里說的那位，但是過了這么長時間，她也逐漸地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或許之后我也會被附加在那位故事中的女巫身上。這并不壞，成為故事被人永遠(yuǎn)記住，這種結(jié)局還是蠻不錯的�！�

　　第二天她帶上母親準(zhǔn)備的點心和茶葉，把這些放進(jìn)籃子里，在上面蓋上干凈的方格布，去拜訪那位瘋女巫。
　　她記得上次就是因為跟著排隊走的蜘蛛們多走了兩步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屋，這次也一樣。
　　蜘蛛們像一條黑色的線，引導(dǎo)著她走向小屋。

　　樹木們長得高大，陽光并沒有漏下多少來。
　　莉莉快要敲門的時候聽見樹冠有動靜，但當(dāng)她看過去的時候什么也沒有。
　　可能是在樹上覓食的動物。
　　莉莉這么想著，敲響了門。
　　“親愛的你不是剛剛才……”女巫打開門，看見莉莉后臉立馬垮下來，“怎么是你？”
　　“你好，我是莉莉。”
　　“我對你的名字沒有絲毫興趣，我不關(guān)心你是誰�！迸桌淅涞卣f。
　　“我是來為上次的事情道謝的，我?guī)Я它c心和茶葉。”
　　她們對視了一會，最終莉莉再次進(jìn)入了這個小屋。
　　女巫給她泡了杯茶，又跑去看藥水了。
　　莉莉聽見她在快速的悄聲說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她問。
　　女巫不悅地瞪了她一眼，為自己被打斷說話感到不快。
　　“說話�！�
　　“跟誰？”
　　“我的丈夫�！迸讻]好氣地說。
　　莉莉不說話了，她知道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會變得很尷尬，她開始環(huán)顧四周。
　　她看見窗臺上有一朵小白花在跳舞。
　　“這個跟我種的好像，但是我的沒有開花�！崩蚶蚍畔卤尤タ此�，“我的開花了也會跳舞嗎？”
　　“什么？”女巫停下手中的活，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后，“你剛剛說什么？”
　　“我的開花了也會跳舞嗎？”莉莉重復(fù)了一遍。
　　“不，上一句�！�
　　“這個跟我種的好像……”
　　“你種了一株……”女巫張著嘴，把到嘴邊的名詞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這個�！�
　　“是的�！�
　　“給它多吃點草灰它就開花了，”女巫走回自己的鍋旁，順便大聲地抱怨了一句，“沒禮貌的小鬼。”
　　莉莉當(dāng)作沒聽見，她選擇原諒這個脾氣差的大人。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不害怕嗎？”莉莉沒話找話。
　　“害怕什么？”
　　女巫心情似乎好了一點，莉莉不知道為什么。
　　但如果她是因為罵了一句才開心的話，那可真讓人生氣。
　　“我上次……半夜的時候看見有東西在屋外爬。是很大的陰影，在窗戶上�！�
　　女巫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
　　“森林里總是會有很多昆蟲，有的會長得很大，比如蜘蛛。”
　　“我的丈夫就是被蜘蛛咬傷的。”她回想起了以前，低聲說。
　　“他們說那是住在地下的蜘蛛，”莉莉小心翼翼的接話，“蜘蛛會打洞嗎？”
　　身后的窗戶傳來響動。
　　莉莉沒來得及回頭，因為女巫在窗戶響的一瞬間變了臉色，又或許是因為她說的話。她猜不準(zhǔn)。
　　女巫死死地盯著她，或者說她背后的窗戶。
　　“別回頭�！彼胬蚶�。

　　聲音消失了。
　　緊接著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越行越遠(yuǎn)，像好幾個人在一起發(fā)出聲響。
　　那只黑貓蹲坐在地上，尾巴蓋住腳，知道聲音消失，它才發(fā)出一聲聽上去就在罵罵咧咧的貓叫。

　　“這可不是淑女該說的話，瑪格麗塔夫人�！迸滓贿呎f著，一邊捏著自己的鼻子將她熬好的藥劑喝了個精光。

　　一直呆在雜物堆最上方的那只貓突然警覺，叫了一聲。
　　“沒事，就是喊一下。”莉莉回應(yīng)道。
　　“她年紀(jì)大了，脾氣不太好�！彼聪蛭�，解釋道。
　　“它就是故事里的那只貓嗎？”我問道。
　　這個時候貓順著雜物堆上自己的路下來，蹲在我們旁邊，像故事中說的用尾巴蓋住腳，對我上下打量。
　　在我打量它的時候，它沖我叫了一聲。
　　“是她�！崩蚶蚣m正了我，又俯下身撓了撓她的下巴，用頗為縱容的語氣說，“好的好的，我保證不說你的壞話�！�
　　“你能聽懂她說的話？”我接著問。
　　“不能，我是植物魔女。我的老師可以聽懂，她是動物魔女�！崩蚶蝾D了頓，回答了我的上一個問題，“以及是的，她是我老師的貓�！�

　　那么讓我們接著講故事。

　　她喝完了所有的藥劑。
　　從反應(yīng)來看那味道并不怎么樣。
　　“你還好嗎？”莉莉問。
　　“你該走了�！�
　　女巫干嘔完之后對她說，同時她還用力抓撓著自己的皮膚。長長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一條條的紅痕，瑪格麗塔夫人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場面開始混亂。
　　“那我……下次再來�！�
　　莉莉跑了出去，沒忘記帶上自己的小籃子和方格布。

　　幾天前小屋門前的那一排深坑已經(jīng)被人用土蓋好，只留下淺淺的邊緣。
　　但是又出現(xiàn)了一排新的深坑，從小屋的窗旁延伸到遠(yuǎn)處的一棵樹下。

　　女巫不正常的時候很可怕，莉莉的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去招惹這位瘋女巫。
　　快快離開比較好。

　　她回到家里，對于自己母親關(guān)于這次拜訪的提問的回答都是“很好”、“很棒”、“很不錯”、“我很喜歡”。
　　說實話的話下次就不讓去了。她對此心知肚明。
　　接下來的時間里她用草灰去喂養(yǎng)自己的小花。
　　一開始她不知道如何“喂養(yǎng)”。植物并不能像動物那般進(jìn)食，它們的食物是陽光，空氣，水和泥土。
　　并沒有草灰。
　　而且喂這個動詞也似乎不應(yīng)該用于植物身上。
　　但是她養(yǎng)的這株植物的確吃下了她給的那一捧小小的草灰，用自己的根須。
　　然后在初雪節(jié)的時候開出了小小的白色花朵。

　　深夜，瑪格麗塔夫人穿著好看的黑色小斗篷，瘋狂在屋外撓玻璃。
　　“怎么回事？”她的妹妹從睡夢中被吵醒，不滿地嘟囔。
　　“我去看看�！崩蚶蛘f。
　　她起身，走到窗邊，看見毛毛上沾滿雪粒的黑貓。
　　“初雪節(jié)快樂，瑪格麗塔夫人�！彼÷曊f。
　　這位脾氣超級差的女巫貓夫人放下嘴里的小包，走掉了。

　　那是一包種子，是來自女巫的初雪節(jié)禮物。

　　“你有天賦，成為女巫的天賦。”
　　女巫從自己的書架中抽出幾本書放到她的面前，轉(zhuǎn)身又回到自己的工作臺旁，去看自己煮的藥劑。她看上去更加的憔悴，衣服裹得更加的嚴(yán)實。
　　“但是我是來學(xué)習(xí)針織的。”
　　“你可以一邊打毛衣一邊看書�！�
　　好吧，莉莉想，自己也蠻想學(xué)這些的。
　　就是如果被媽媽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學(xué)針織可能會覺得還不如把她留在家里干活。
　　那個時候想來就沒那么容易了。

　　也不能自由自在的養(yǎng)那一包種子種出來的小小植物。
　　女巫可是慷慨地給了她一塊小土地來種那些“沒什么用還占地方”的小玩意兒。
　　要保證每隔幾天都能來。

　　“你能種出最好的草藥�！迸讓λf，她在那天黃昏給了她一塊綠色的水晶石。石頭沒有經(jīng)過打磨，有一種原始的美麗。
　　“你作為我學(xué)徒的禮物�！迸渍f。
　　“那么我是女巫了嗎？”
　　“只是學(xué)徒，要成為女巫，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注意到你的脖子上有一塊綠色的水晶石�！蔽艺f。
　　“是的，這是我老師給我的禮物。它幫助我更快地恢復(fù)能量。”莉莉提到這個的時候露出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暖笑容，“很多人都會覺得傳承需要很有意義的儀式，就像王冠加于繼承人頭頂需要國民見證，節(jié)日火把的傳遞伴隨著歡呼�！�
　　“可是有的時候傳承是默默無聞的，比如父母將自己的理念潛移默化的傳遞給孩子，也比如我的老師給我知識和發(fā)揮的空間幫助我走上女巫的道路�？傆幸惶煳乙矔龅轿疑械哪俏粚W(xué)徒，教授她或他知識，或者不會，孤獨的度過一生�！�
　　“你們是如何挑選自己的學(xué)徒的呢？”我接著問道，不放過任何一個能獲取情報的機(jī)會。
　　“你該走了。”莉莉看了一眼窗外，對我說，“時間不早了�！�
　　我看了看窗外，已經(jīng)黃昏。
　　“哦，我是應(yīng)該……”我手忙腳亂的整理我的東西，對于自己沒有注意時間而感到抱歉。
　　“你最好快點走�！崩蚶蚨⒅饷妫酒鹕韥�，給我拿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包裹。
　　“拿著這個，掛在腰間，驅(qū)蟲的�！彼鼻杏志o張地說，“快點走�！�
　　瑪格麗塔夫人尖銳地叫了一聲。
　　“你能送這位小伙子出森林嗎？瑪格麗塔夫人�！崩蚶蚨紫聛恚瑩崦钠っ�。
　　高貴的女巫貓?zhí)鹧燮た戳怂谎�，走到門口，回頭沖我叫了一聲。
　　“跟著她走，一路上不要大聲喊叫�！�

　　看來即將迎來夜晚的森林也會有女巫害怕的東西。
　　我急忙整理好背包，擠出門口，向莉莉匆忙告別后，跟著不耐煩的瑪格麗塔夫人后面走。

　　我有驚無險的走出了森林。
　　一路上有簌簌的聲響，我分不清是風(fēng)吹動葉子的聲音，還是別的什么在活動的時候發(fā)出的聲響。
　　我希望是前者。

　　第二天我稍微早了一點，來到了莉莉的房子。
　　我在她的門口看見了四排深深的拳頭大的孔洞，很深，從小屋延伸到遠(yuǎn)處。

　　我向莉莉說了這件事。
　　“那是什么？”
　　我的記性很好，我記得故事里也有這樣的描述。
　　“是腳印�！崩蚶蚪o我擺好茶杯，倒上茶——這次用的是精致的茶壺，上面畫著在滿月夜騎著掃把的女巫。
　　“什么的腳印�！�
　　“……我的老師和她的丈夫�！�
　　莉莉用一種我說不上來的聲音回答道，那里面有點悲傷，但是聽上去又很平淡，我不確定她是否在傷心。

　　“他們變成了蜘蛛。”莉莉說。

　　女巫的丈夫真的沒有死。
　　他是中了無可醫(yī)治的毒，但是女巫也是真正的女巫。
　　她趁著丈夫進(jìn)入假死狀態(tài)的時候給他灌了藥劑，讓他一點點轉(zhuǎn)變成了蜘蛛的模樣。
　　咬傷他的住在地穴里的劇毒蜘蛛。
　　她是動物女巫，這種事情并非做不到。
　　但是她丈夫的靈魂在冰冷地底停留的太久，并不完整。他記得自己的妻子，能聽懂一點言語片段，但更多的時候兇殘且極難相處，對外人充滿敵意。
　　莉莉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情的。
　　那個時候她十四五歲，剛從集市上回來。
　　她從女巫那里學(xué)的手藝很受人歡迎，畢竟那么獨特的方法極其少見。
　　然后她第一次在森林里遇到了那只巨大的蜘蛛，兇殘且極其的不友好。
　　它似乎被打擾了，因此很是惱怒。
　　但是它在忌憚莉莉身上的草藥味——她有在培育驅(qū)蟲草藥夏季放在自己家中驅(qū)蟲，謝天謝地這草藥起作用了。
　　不過氣味很是稀薄，對于蜘蛛的震懾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減少。
　　它遲早會克服的。

　　“喵——��！”
　　一聲尖銳的貓叫在不遠(yuǎn)處響起。
　　女巫提著燈走進(jìn)，她更加的老了，做事情也更加的力不從心，有的時候需要莉莉的幫忙才能做某些東西。
　　莉莉知道她熬制的藥劑對于她的身體有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她的老師想做成某些事情，她從來沒有問過。每個人都有一定要做某件事情的理由，她理解她的堅持，并對她做的事情熟視無睹。
　　因為她的老師的眼睛里的光就是因為這件事的堅持啊。
　　“我警告過你晚上應(yīng)該回家，而不是在森林里閑逛�！�
　　“抱歉，我以為我能在天黑前趕到的�！崩蚶虮Ьo了手里的東西，往女巫的方向湊。
　　蜘蛛動彈了一下，想向前撲最后收住了。
　　“親愛的，這是我的學(xué)徒�！�
　　莉莉聽見女巫這么說。
　　“她是學(xué)徒，是家人�！�
　　蜘蛛跟她們對峙了一會，最后走掉了。

　　女巫領(lǐng)著莉莉回到了小屋。
　　“你不應(yīng)該晚上來的，就算你是一個，‘差一點兒女巫’�！�
　　差一點兒女巫的綽號是因為莉莉只差一點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能夠以女巫身份參加各種場合的女巫。
　　“我只是想給你送來這個�！崩蚶驈氖掷锏呐Ｆご永锾统鲎约簭募猩辖粨Q而來的種子，“虎皮草，你一直想要的最后一個材料。我從一個游歷的植物女巫手里換來的。”
　　女巫盯著那把種子，沒有說話。
　　“這些年你一直沒有問過我在做什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刨根問底有的時候并不利于彼此之間的感情�！�
　　“那個蜘蛛是我的丈夫。我把他變成了蜘蛛，只有那樣他才能抵抗劇毒，繼續(xù)活下去。”
　　“所以他真的沒有死。”
　　“是的，只是……他不太認(rèn)識除了我以外的人了，脾氣也變得很不好。”
　　女巫用干枯的手按了按眉心，一臉疲憊。
　　“我只是想跟他一直在一起而已，無論變成什么樣子�！�
　　而虎皮草可以幫助使用的人變形，完完全全的，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形。
　　莉莉猜到了什么，但是她沒有說。
　　有的時候保持沉默是一種美德。
　　“我會把虎皮草種出來的，老師�！�
　　“好孩子。喝點牛奶，睡覺吧�！�
　　“好的，晚安。”
　　“晚安�！�

　　“那么她一直在喝的藥劑是什么？”我問道。
　　“也是變形藥劑的一種，常用于治療脊柱側(cè)彎等骨骼結(jié)構(gòu)的問題。但是我的老師用來扭曲自身的骨骼讓自己更貼近……蜘蛛�！�
　　“你剛剛說有虎皮草�！�
　　“是的，但是用虎皮草做的變形藥劑……副作用很大，如果使用者跟要變成的東西差異太大的話，變形會很痛苦�！�
　　“那看來你幫助你的老師達(dá)成了她的……目標(biāo)�！蔽艺伊藗�中規(guī)中矩的詞。
　　“……繼續(xù)聽故事吧，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莉莉沉默了一會，避開了我的話題。

　　其實莉莉是有猜到自己的老師要做什么的。
　　她把自己隱藏在寬大的袍子里，行動僵硬緩慢，身體兩側(cè)長出了纖細(xì)的多余肢體，原本的手臂也變得怪異。
　　莉莉是很聰明的孩子，直覺也很敏銳，她能很快地講述中的知識學(xué)以致用，也能從一些小事中找出蛛絲馬跡，猜到事情的大概。
　　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她不說出來而已。
　　虎皮草成熟的很快。
　　“你一定要這么做嗎？”
　　她端著材料，問自己的老師。
　　女巫坐在搖椅上，腿上蓋著毛毯。
　　她抬起眼皮看了莉莉一眼。
　　“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我尊重你的意愿，老師�！�
　　她走向工作臺，聽見女巫在她身后慢慢的吩咐。
　　“這是你最后一次作業(yè)了，莉莉。你是個很棒的學(xué)徒，也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女巫，或許是最棒的，但是我可能看不見了�！�
　　“我會想辦法告訴你的�！�
　　“有時間搬搬家吧，你可不能在成為真正的女巫之后還住在老師的舊地方�！�
　　“好。”

　　“所以這不是原來的小屋�！蔽艺f。
　　“不，它是。我只是往外挪了一段距離�！�
　　莉莉瞥了一眼窗外。
　　“在老師去世之前，學(xué)徒是不能離開她身邊的。尤其是在這種她極可能被外來人針對的時候。”
　　“所以你的老師……”
　　“是的，我看著她喝下我親手調(diào)配的藥劑，在痛苦的尖叫聲中一點點變成蜘蛛的樣子，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閃耀著的快樂�！�
　　“這就是女巫的愛情嗎？”
　　“不，這是愛情，就是愛情而已。”

　　采訪結(jié)束了。
　　我跟這位植物女巫又聊了些關(guān)于女巫的趣事，看得出來她很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
　　然后我在午后跟她告別，打算去趕回到城市的火車。
　　莉莉送我一顆珍珠作為禮物。
　　當(dāng)我擠出門口的時候，因為不小心撞上了瑪格麗塔夫人，被她追著罵了很久。
　　直到出了森林她才罷休。
　　我站在森林的邊緣向里面看。
　　我能看到一點點小屋隱約的輪廓，還有……不知道我是否眼花，我還看到一個模糊的巨大黑影。
　　那應(yīng)該是她的老師，或者她老師的丈夫。

　　我踏上歸途。

　　“這次采訪怎么樣？”主編坐在桌子后問我，“你采訪的可是最低調(diào)的女巫�！�
　　“一個很棒的故事。”
　　“太棒了，小伙子，去休息兩天，回來的時候把稿子交上來�！�
　　“呃……事實上，我現(xiàn)在就可以工作�！�
　　主編嘟囔了一句“年輕人體力就是好”，擺擺手同意了。

　　這真的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我坐在桌子前，拿起筆的時候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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