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網(wǎng)在水中，彈撥命運的弦。——題記

　　在江海交匯處，我們世代群居，已在這里棲息了多年。我們抵御干涸與洪流，把狹窄的入海口當成世界中心。
　　夜色越來越濃，城市遠遠望去有些朦朧，也有些神秘，江水將岸上的燈光以寫意的方式在我的鱗片上重復。燈光隨著水波蕩漾，上下呼應，動靜相宜。月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亦如我時有時無的存在感。我曾在暴雨里聽過城市的吶喊，亦如我此刻正在抵抗的沉默。
　　諸位仍在睡覺，睜大的眼瞼一動不動。他們總是緊緊挨在一起，無論覓食或是□□，那種依偎會很溫暖嗎？
　　我無從得知，我只是聽聞那些候鳥講述跋涉經(jīng)歷：我們擺成隊形，以寒冷為起點，朝向溫暖，沒有誰可以掉隊。
　　所以，我也詢問過別的魚，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看迸泉飛瀑、云凝碧漢。
　　然而我得到的只有不解地質問，他們奇怪我對于這樣安全的現(xiàn)狀還有什么不滿足，我也奇怪諸位怎么完全沒有寂寞和彷徨。

　　又是一年汛期，每條魚都沒有多余的交談過問，只是自覺地圍攏，像朵葉瓣緊閉的花蕾，無聲地等待不安退去。
　　我的嘴巴張張合合，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比洶涌的波濤更令我恐懼的是周圍死亡一般的寂靜。我可以預料，等汛期離去，這條江又會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天晴了，我看到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砂石被流水推到兩邊，諸位的表情跟那晚如出一轍。明明是溫水魚，性情卻如此寒涼。在這條江里，大魚對于小魚來說，不再是基因遺傳或血脈相連，而僅是一塊放大鏡。
　　他們都成了喪失交流能力的群居者。

　　“你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想要背井離鄉(xiāng)……你明白溯行意味著什么嗎……遠離親朋好友，你就這么厭惡我們……在一起不好么，何況我們生來就是群居……”
　　“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感受不到一點兒溫暖�！�
　　“逆行就能給你帶來溫暖嗎？你只會更加孤獨，因為你選擇對立！”
　　“諸位生存在一只封閉容器里，看似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卻有一層真空包裹著個體，從集體中隔絕�！�
　　“你想打碎那只容器？”
　　“我只是要躍出那只容器�！�
　　“你不會忘了上一條想要活在唯一容器里的魚的下場了吧？那條蠢魚，為了釣起一道彩虹，叛逆地咬住了白云的誘餌�！�
　　我正思忖——遠行之后意味著什么，讓一條魚有可恥的刀鋒般的孤獨？
　　“請諸位繼續(xù)恪守你們的社群規(guī)則，同樣，我將尋找我的存在意義�！�

　　根須向下，枝椏向上。
　　波與光交界之處是自由順勢而行的方向，分行的流水把凹凸的巖石句讀，水石相激的聲音聽起來清澈極了。
　　向上的路當然驚險，身外之物都帶著加速度倒退，我在飛奔，靠那虛化了的強有力的四肢。在光明透出的縫隙，我伸出雙鰭，騰躍在陽光下，朝向每個經(jīng)過我的個體。
　　大概是我注定游離于社群，內心竟是從未有過的豐盈。
　　在蜿蜒曲折的河道，冰涼的水流漫過我的胸膛。我感受到了缺氧、低溫的不適，盡管身邊沒有魚可以分享我的難受，但我不感孤零，我在拼命追求個體覺醒。
　　波聲不徐不疾，河道越來越窄。迎接我的是一只從石澗下探身而出的斑螈，我告訴螈，我從下游的喧囂中來。我想問，這里是否可以安置一條魚流浪的心？
　　螈碰了碰我閃爍的魚鱗，和龜裂的腮蓋，感慨道：“何其艱辛。”
　　我說：“我已經(jīng)看到過雨影和霧凇，再往上會遇見什么？”
　　螈說不知道，因為沒去過，“不歇停得再久一點嗎？”
　　我搖頭，我來不及揮霍所剩無幾的時間。
　　螈在身后喃喃：“又是一條孤獨的魚。”

　　思緒有時是山峰，有時是山麓，在與時空交織中忽高忽低。一種原始的荒蕪和空洞讓積雪在山頂閃耀神一般的光芒，我置身于早春濕地，在草地和流動的光影之間赤身游動。
　　我身負重山，又像是攜著流螢漂浮。江河湖海里，我不是溯行的第一條，也不會是最后一條。
　　眾魚散，我獨留。

　　多年后，考古學家在海拔數(shù)千米高的地層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只適合生長在溫濕區(qū)的群居魚骸骨，這條魚不僅是高海拔區(qū)的異類，大概也是低海拔區(qū)的異類。
　　人們把脫離社群、違抗天性的自焚行為稱作：魚癥。
　　但人們不會想到，那條溯游之路是怎樣迷惘又悲壯，那堅強的逆行里曾滿含溫熱的淚水，為日照雪峰，云吟頌詞，和不愿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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