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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八十年代末是我一直以來最為懷念的舊時光。
沒有智能設(shè)備，沒有紛紛擾擾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通訊不便，信息傳播也頗受限制，而人們的快樂卻樸實無華。
我家住在一個老小區(qū)里，說是小區(qū)，其實現(xiàn)在看來就是個不大的院子，四周被水泥砌成的矮墻包圍著。院子里有三棟灰色的矮樓房。樓房都不高，大概只有五層樓。我家住在二樓，從客廳的窗臺透過那生銹的防盜網(wǎng)往下看，可以看見我所鐘愛的“秘密基地”。
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我所提到的秘密基地，不過是那院子中央的一小片地方，是我孩童時期常常跟其他孩子們玩耍的地方。那里種著幾棵大榕樹，據(jù)院子里的老人說，這些房子還沒建起來的時候，幾棵榕樹就在這兒了。榕樹之間吊著兩個秋千，它們是那個年代這個院子里的孩子們唯一的娛樂設(shè)施。炎熱的夏季，老人們喜歡坐在這些榕樹下邊扇著竹扇邊聊天。孩子們則在這里做游戲，有時候玩飛盤，有時候跳房子，有時候捉迷藏。老榕樹的根須很長，直垂地面，女孩子們喜歡把這些根須都編成好看的辮子。院子朝東的方向可以看見那綠色的大鐵門，門外便是公路。天氣好的時候，經(jīng)常能聽見賣麥芽糖的大叔敲著鐵塊發(fā)出那“叮叮當(dāng)”清脆的聲響，經(jīng)常還伴隨著他那洪亮的吆喝:“麥芽糖嘞——麥芽糖！”。每當(dāng)這個時候，孩子們便撒腿往門外跑，卻鮮少有能夠拿的出零花錢的孩子，哪怕只是一枚硬幣也沒有。于是，大家便只能站在一旁嘴饞，順帶一邊張望著院子里劉婆婆。
孩童時期我朋友們很多，大概除了劉婆婆以外，都是這個院子里的孩子。劉婆婆住在我家對面那棟樓的一樓，在我們家搬到這里來之前，劉婆婆就住在那兒了。她和她的女兒還有年幼的外孫住在同一個屋子里。她的女婿則一年到頭都在外忙碌，幾乎沒有見過他的蹤影。因為劉婆婆也經(jīng)常在院子里活動，有時候抱著她的小外孫，有時候獨(dú)自一人，還常常會買麥芽糖分給院子的孩子們吃，所以大家都喜歡劉婆婆。
第一次見到劉婆婆的時候，是我六歲那年。因為我要在鎮(zhèn)上讀小學(xué)，所以搬家來到了這個地方。剛從破破爛爛的載貨車上跳了下來，我就開始四處打量著這個院子，很快我就被那榕樹間的秋千吸引住了。當(dāng)時是夏季的正午，天氣炎熱得很，起伏的蟬鳴聲響徹著整個院子。院子里只有劉婆婆一個人坐在那老榕樹下乘涼，她邊拍著扇子邊用我聽不懂的方言低聲唱著歌。兒時的我比較認(rèn)生，我想去玩那秋千，到又因為劉婆婆坐在一旁而躊躇不前。
這會兒，劉婆婆才發(fā)現(xiàn)我在不遠(yuǎn)處望著一旁的秋千，眼里似乎還閃著光。于是，她便朝著我喊到:“嘿，這不是新來的小孩兒嘛！過來跟婆婆一起玩蕩秋千！”
我紅著臉蛋兒，興沖沖地跑過去跟劉婆婆一起蕩起了秋千。孩子的快樂來得特別容易，哪怕只是一個看起來破破舊舊的小秋千，也能讓那時候的我高興好一陣子了。
“小孩兒，你知道秘密基地嗎？”劉婆婆在一旁和藹地笑著看向我。
“秘密基地？”我歪著頭問道。
“哈哈哈，這里就是大家的秘密基地哦！”劉婆婆大笑著，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你搬來了這里，算是加入了我們的秘密基地，記得以后多來玩哦�！�
第一次見到劉婆婆，我就喜歡她。劉婆婆和其他大人不一樣，她不會一見面就問我大多數(shù)人都會問的年齡、學(xué)校、父母職業(yè)等無趣的問題，我也不需要機(jī)械性地一一回應(yīng)，取而代之的是更平等、更自然的交流，仿佛劉婆婆不是長輩，而是跟我同齡的某個朋友。
孩子似乎更容易融入一個新的環(huán)境，很快我便習(xí)慣了在這個院子里的生活了，也認(rèn)識了不少新朋友。小學(xué)時期課業(yè)壓力小，我便經(jīng)常在院子里玩耍，也很快和院子里的孩子們打成了一片。那個時候的孩童，似乎有著用不完的旺盛精力，能從放學(xué)后一直玩到傍晚，直到滿頭大汗，母親透過那生銹的防盜網(wǎng)呼喊我的名字，我這才戀戀不舍地往回走。
劉婆婆似乎一整天都在院子里活動，幾乎每次在院子里玩耍時，我都能夠見到劉婆婆。劉婆婆就像是一個“萬事通”，因為她什么都會。有時候會跟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和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有時候她一個人坐在那秋千上唱著我們聽不懂的山歌，有時候她也會教我們制作一些手工。
前些日子，我的父母終于在我的勸說下，同意搬到市里我給他們置辦的電梯房里去住了。他們年齡大了，腿腳也不利索了，哪怕只是二樓，上下樓梯對于他們而言也很不方便，我便決定把他們接到市里去住。但老人們似乎總是如此懷舊，面對著如今看來哪怕是破破爛爛的幾棟舊房子和那平平無奇的小院子，總是能夠勾起往日數(shù)不清的回憶。
起初，我只是覺得兒時的回憶于我而言太過遙遠(yuǎn)，甚至許多記憶在腦海中都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了。在收拾老房子的物品時，偶然在那散發(fā)著霉味的櫥柜里，找到了一些小學(xué)時代的課本。泛黃的紙張在指尖快速地翻動著，一些彩色的紙片從書頁間掉落。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些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動物剪紙，隱約還能看出那是一只小貓和兔子，與劉婆婆之間的回憶如泉涌般在那一霎那從心底傾瀉而出。
劉婆婆很擅長剪紙，彩色的紙張到她的手中折幾折，細(xì)小的紙屑隨著刀間掉落，很快就成了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我也跟著劉婆婆學(xué)習(xí)剪紙，雖然我在這方面似乎并沒有太多的天賦，總是把紙張折得歪歪扭扭的，剪出來的成品也總是不盡人意，但總能夠得到劉婆婆的鼓勵和支持。
我在這個院子里的朋友有很多，但劉婆婆總是與我最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一位。小時候的我最害怕考試，每次在學(xué)�？荚伊�，我都在院子里垂頭喪氣地晃悠，總是遲遲不敢回家。大榕樹下我最愛的秋千仿佛都失去了魅力，試卷在我手中被揉得皺皺的。劉婆婆便會走過來，一邊揉著我的眉心，一邊說道:“啊呦，啊呦！小小年紀(jì)就老皺著個眉頭，很快就會變成小老人哩！” 當(dāng)?shù)弥覟榭荚嚩鵁⿶罆r，劉婆婆便與我成了“同一戰(zhàn)線”的朋友。面對稍露慍色的母親，劉婆婆總會微笑著幫我說話，母親似乎也沒那么生氣了。
又是一個夏日的午后，躁動的蟬鳴吵得人無法入睡，我便往院子里跑，去尋找劉婆婆�？晌í�(dú)這一次，我卻沒有見到劉婆婆的身影。我感到奇怪，劉婆婆幾乎一直在院子里活動的，這會兒她又會到哪里去了呢？懷揣著這樣的疑問，我繞到了劉婆婆居住的那棟樓的后方，想通過后方的窗臺看看劉婆婆在家里做什么。
那棟樓房的后方我?guī)缀鯖]有來過，因為那里雜草叢生，院子里的大人們總是嚇唬小孩那里有蛇，所以幾乎沒有孩子到那個地方玩耍。我穿過被茂密的植被覆蓋的小徑，就在到達(dá)劉婆婆家的窗臺附近時，被房子里傳來那嘈雜的爭吵聲給嚇得一怔。窗臺上的窗簾緊閉著，從屋里傳來的吵架聲似乎愈演愈烈，我能夠清晰地辨別出那是劉婆婆和她女兒的聲音，同時還傳來一陣陣孩童那刺耳的哭泣聲，那應(yīng)該是劉婆婆的小孫女。
我腦海中的劉婆婆，永遠(yuǎn)都是面帶微笑的。可是，從窗簾縫隙中，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張憔悴而老淚縱橫的面孔——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劉婆婆的另一面�；蛟S，那才是劉婆婆的常態(tài)。
我的整個身子都僵住了，甚至屏住了呼吸。我不在這樹叢中呆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魂不守舍地回到家的。只記得在吃晚飯的時候，我詢問母親關(guān)于劉婆婆是不是與她的女兒關(guān)系不好之類的問題，卻只得到了母親一句“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大人的事情，好好吃飯。”這樣的回答。
再一次見到劉婆婆，是第二天的午后。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秘密基地里的秋千上，她手中拿著泡泡水，像個孩子般緩緩地吹著泡泡。大小不一的肥皂泡在陽光下煥發(fā)著七彩的光芒。那會兒泡泡水對孩子來說是個新奇玩意兒，不是那種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小賣部里能夠見到的被包裝得很精致的泡泡水，那大概是劉婆婆自己制作的肥皂泡，用刷牙用的鐵杯子盛著，泡泡棒則是用一根小鐵絲扭成的圈圈。我瞪著大大的眼睛，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注意力從漫天飛舞的肥皂泡上拉回到劉婆婆身上來——大人不愿回答的問題，或許劉婆婆愿意跟我說。
可我究竟想問什么呢？問劉婆婆是不是跟自己女兒的關(guān)系不好？問劉婆婆是不是不開心？究竟要如何問、問什么才是最好的呢？
這些問題，在我看到劉婆婆的眼睛那一刻，全都煙消云散了。那雙黑色的眼眸是那樣炯炯有神，又是那樣清澈——仿佛是孩童的雙眼一般，無憂無慮的，倘若從未被塵世的煩惱所沾染過那樣。
“哦，是你��！要過來跟婆婆一起吹泡泡嗎？”劉婆婆又微笑起來，正如我往�？吹降乃话恪�
原來，劉婆婆是在秘密基地里見到我們的時候，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我也笑了，那些瑣碎的問題都被拋之腦后。隨后，朝著劉婆婆奔去。
又過了幾天，劉婆婆在院子角落一處空地上種起了植物。那是一塊不大的泥地，曾經(jīng)我很喜歡在那里玩泥巴。起初劉婆婆只是種一些花朵，后來也不知她從哪兒弄來了一個樹苗，種在那塊空地上。劉婆婆每天精心照料著這些植物，花朵和樹苗都在劉婆婆的呵護(hù)和辛勤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春天，那些爬滿墻壁的綠藤就會掛滿炮仗花。孩子們就喜歡摘那些花朵當(dāng)口哨吹，從花朵后方的小洞往外吹氣，就能吹出聲響。那棵小樹苗細(xì)小的枝頭上竟然也盛開了紅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樹，于是我總是稱它為紅花樹。
那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不僅是因為院子里能看到漂亮的花朵，似乎下樓來玩的孩子們也比以前多了許多。每當(dāng)這個時候，劉婆婆總是很開心，跟著我們在這院子里不知疲倦地追逐打鬧，直到夕陽染紅了整個院子，樓房上的一個個窗臺傳來呼喚孩子們回家的聲音。
有其他大人說，劉婆婆是個怪人，哪有年紀(jì)這么大的人還跟孩子玩在一起的，也經(jīng)常聽到大人們偶爾會在劉婆婆不在院子里的時候七嘴八舌地討論劉婆婆與女兒關(guān)系很糟糕之類的話題。但我不在乎，因為他們不理解。劉婆婆是我的朋友，也是這片秘密基地的主人。
后來，我到縣城里去讀高中了，許久才會回家一次，在院子里玩耍的時間和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跟我一起長大的同伴們也逐漸搬離了這個院子，不斷有新人住進(jìn)來，我也幾乎不在院子里活動了。
時間似乎能夠帶走一切，包括我們熟知的人們和熟悉的環(huán)境，甚至是情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劉婆婆不再住在這個院子里了。聽院子里的大人們說，因為跟女兒的關(guān)系實在太糟糕，劉婆婆被女兒趕回云南老家去住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劉婆婆。
再往后，市里開啟了老舊小區(qū)改造行動，紅花樹被挖走了。那片泥地也被鋪上水泥，還增添了許多健身運(yùn)動器材。幾棵大榕樹間那些破舊不堪的秋千也被拆掉了，樹下放置了嶄新的石桌和石凳子。院子里多了許多新的孩子，上躥下跳地追逐打鬧著。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和劉婆婆的時代也就徹底結(jié)束了。
前段時間，我的單位舉辦了一年一度的植樹節(jié)活動。大家?guī)е约嘿徺I的樹苗，坐著大巴車長途跋涉來到偏遠(yuǎn)的郊區(qū)。至于從前院子里那棵紅花樹具體是什么樹種，我已經(jīng)無從得知了，只能選擇模樣上看起來最接近的刺桐。
我將它種在這荒野之上，想象著它在將來枝繁葉茂、在春季來臨之時開滿紅花的樣子。
倘若樹也有來生，那也請務(wù)必在這無人到訪的曠野中茁壯生長。沐浴著陽光，向著藍(lán)天，四周再無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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