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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記者路荻在去小山村采訪的路上突遇意外摔下山,被一個女人救了。
警察找到路荻的當(dāng)天,也把女人銬上手銬帶走了。
女人叫袁君,是十幾年前一樁搶劫殺人案的受害者家屬,同時也是殺害了兩名警察的兇手。
內(nèi)容標(biāo)簽: 正劇
 
主角 視角
路荻
配角
袁君


一句話簡介:一段十幾年前的往事

立意:害人之心不可有

  總點(diǎn)擊數(shù): 352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cái)?shù):2 文章積分:128,65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無CP-近代現(xiàn)代-懸疑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慕望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6635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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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作者:吾往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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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全一章


      路荻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藍(lán)的天,簡直像是畫出來的,白云是從地里剛剛摘下來掛上去的棉花、雪白綿軟,被燦爛的陽光鍍上一圈金邊。
      小賣部老板娘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問她,“你等的人還沒到啊,好久了吧?”
      路荻看看時間,距離她到這個約定的地方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小時。她草草應(yīng)了一句“對”,皺眉撥通電話,對方還是沒接。
      再等下去要誤事了。
      路荻問老板娘,“我想去彩花村,怎么走?”
      老板娘在搬貨,頭也不抬,“就一條路,跟著走就到了。不過遠(yuǎn)得很,現(xiàn)在走,得天黑才能到!
      九月份,七點(diǎn)左右天才會黑,以她的腳速,大約六個多小時能走到,恰好趕上天黑,問題不大。
      路荻跟老板娘買了幾瓶礦泉水,裝進(jìn)包里準(zhǔn)備出發(fā)。
      老板娘好心提醒她,“天氣預(yù)報(bào)說要下雨,山里的雨可大,你真的要走,不等人了?”
      路荻笑笑,謝過老板娘,背上背包就走。
      當(dāng)記者已有幾年,天氣和路途阻礙不了她。
      山路盤繞在峰巒起伏的群山之間,一邊是山壁、另一邊是陡坡,沒有圍欄,放眼望去,看不到半點(diǎn)綠色以外的顏色。
      路程過半,天色果然變得陰沉。路荻取出輕薄的防水外套,連著背包一起裹住,戴上帽子。
      瞬息之間,大雨傾盆。豆大的雨滴在身上打得生疼,噼噼啪啪的雨聲蓋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如果在室內(nèi),這會是讓人覺得舒適的聲音,可到了室外,便成了讓人耳鳴眩暈的噪音。
      山路的水泥只澆了出發(fā)時的一小段,其余部分的泥土路面坑坑洼洼,干燥的時候飛沙走石,一旦下起雨,水坑和路面便暈成泥黃一片,分不清哪里能下腳。陰云密布,光線越來越暗,視野所及越來越模糊。
      好的不靈壞的靈。
      路荻上一秒還想著千萬不能摔跤,下一秒就感覺重心不穩(wěn)天翻地覆,重重摔在地面上。
      她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yīng),手掌撐著的地方滑了一下,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后翻去,雙腿因?yàn)樯习肷淼闹亓慷^來。
      一切來得太快,她連一聲叫喊都沒發(fā)出,翻滾著向下掉落。
      仿佛只有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很久,被樹干擋住停下的時候,路荻終于重獲呼吸。
      幸好她是以側(cè)躺的姿勢靠在樹干上,也幸好樹林枝繁葉茂,猶如一把大傘撐開在她頭頂,不然雨水會從她的鼻子和嘴巴里灌進(jìn)去,以現(xiàn)在的雨勢,足夠讓她在陸地上淹死。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路荻恍惚地想著,身上疼得不行,憑著本能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喉嚨又干又癢,抑制不住想干咳的沖動,呼吸稍一重,胸口就憋悶得厲害。
      雨水從防水外套的縫隙里滲過,將她渾身濕透。
      過了許久,她仍是動彈不得,而意識逐漸渙散,眼皮也沉重起來。
      徹底閉上雙眼之前,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路荻視線里。
      ***
      光斑跳動,像在眼睛里燃了一把火。
      路荻從沉睡中慢慢蘇醒,先是感知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再是酸痛的軀體和四肢,然后才是周圍的蟲鳴。
      她睜開眼睛,四周光線很暗,于是下意識地循著發(fā)亮的地方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沒有門板的門框,門框的上半部分掛著一塊邊緣不整齊的布片,右下角處,有一簇跳動燃燒的火焰。
      有火。路荻伸出手,雨停了。
      路荻動動酸脹的手,手掌撐著下方坐起身,手上一用力,便感覺到滲透過來的水。
      她抬手,手掌沾了水珠和泥土,往下看,身體下面墊的是干草干樹葉,躺著的時候受力均勻,就成了一張簡易干燥的床,局部用力,就失去了防水的作用。
      路荻挪動手腳,小心翼翼離開原地。
      火焰旁邊坐了一個人。
      是一個穿著運(yùn)動款外套的女人,左肩垂著一條很粗的麻花辮,手上正翻閱一般薄薄的書冊,聽到她醒來的動靜頭也不抬。
      女人旁邊搭了一個簡易的木架,路荻看到了自己的背包,以及她本來放在背包里、此刻正在木架上烤火的衣服。
      雨已經(jīng)停了,女人坐著的地方是一塊鋪了干草的木板,大約能容得下兩人并排而作。
      路荻踉踉蹌蹌地走到火焰旁邊,一屁股摔在干草上。女人這才把注意力從書冊上挪開,用一根長木棍從干柴燒完的炭里勾出一個番薯,頂?shù)铰份陡,又遞過來一個盛著溫水的竹筒。
      路荻接過來,聲音嘶啞地道了一聲謝,將水一飲而盡。
      “衣服應(yīng)該干了,換上吧!迸苏f。路荻探手從木架上隨手兩件,也沒有避開這個陌生人,就坐在原地?fù)Q。她太冷了。
      她也很餓,所以顧不上燙,三兩下搓去炭灰撕下外皮,狼吞虎咽地把番薯吃進(jìn)肚子里。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有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謝謝你,”路荻掃掃手上的炭灰,“是你救了我吧?”
      女人淡淡的“嗯”了一聲,“順手。”
      除了火焰照亮的這一小塊地方,四周皆被濃濃的黑暗包圍,沒有月光的夜里,這樣的環(huán)境像是會吃人。
      路荻有些不安,問她,“還有多久天亮?”
      “三四個小時!
      路荻按捺下心底的不安,把背包夠過來。
      背包不防水,里面的東西都濕了,包括她帶著換洗的衣物,一本雜質(zhì),一個她平時用來記東西用的皮質(zhì)封面的筆記本,一只錄音筆。
      錄音筆進(jìn)了水,算是徹底報(bào)廢了,包里的衣服已經(jīng)全部拿出來烤火,包也差不多干透了。
      她在身上找了半天,沒找著手機(jī)。
      可能是出發(fā)之后落在路上,也可能是摔下來的之后丟的。
      沒了手機(jī),就無法跟外界求救。
      路荻只得安慰自己,破財(cái)消災(zāi),人還活著已是萬幸,而且手機(jī)本來也不好用了,剛好趁這個機(jī)會換個新的,就是回去之后要補(bǔ)卡會有點(diǎn)麻煩。
      路荻把筆記本拿出來一看,封皮完好無損,里面的紙張邊緣一圈被雨水泡濕,有些字跡已經(jīng)暈開,勉強(qiáng)能分辨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把粘在一起的紙張分開,手指都僵了。
      包里的礦泉水剩下兩瓶,幸好沒摔裂,不然筆記本就完了。
      她沒有看到,從她拿出本子的那一刻開始,女人的眼神就落在她的動作上沒有挪開。
      把筆記本放在一旁晾干,路荻轉(zhuǎn)頭便留意到女人手里的書冊,離近了看,就覺得這本書冊有點(diǎn)眼熟。女人自然而然地把書冊合起來遞給她。
      路荻有點(diǎn)奇怪,但還是接過來,對著封面琢磨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帶在包里的雜志。這是她出發(fā)前從社里拿的一本鄉(xiāng)村旅游專題的十幾年前的舊雜志,剛好就是這一帶的人文景點(diǎn)的推薦,路荻想著可能對這次的工作有幫助,便帶出來,還沒顧上看。
      她擔(dān)心路上會碰壞,特意把雜志跟筆記本一起放在衣服中間,結(jié)果還是沒能幸免于難,甚至因?yàn)槌叽绫缺咀哟笊喜簧,被打濕的范圍也大得多。興許是因?yàn)楸慌四弥,離火近,濕掉的地方烤干了,卷曲得厲害,壓都壓不平。
      路荻撫了撫封面,不免覺得可惜。
      隨手翻了翻,光源不穩(wěn)定,路荻看了沒一會兒就感覺眼睛難受,便把雜志收好。
      “對了,你救了我的命,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路荻問,拿起本子翻到最前面一頁,指了指上面的名字,“我叫路荻,道路的路,荻是草字頭底下一個犬字旁跟一個火!
      女人沒有回答。
      路荻畢竟當(dāng)了幾年記者,和陌生人搭話是基本功,對女人表露出來的抗拒不以為意,問道,“你是本地人嗎?”
      女人還是沒有回答。
      路荻深呼吸一下,開始自報(bào)家門,“我是報(bào)社的記者,是來這邊一個叫彩花的村子做采訪的。彩花村你知道嗎?那里的村長找了人學(xué)電商然后回村子里,帶領(lǐng)村民一起做,銷售他們村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我這次就是來采訪他們的村長,也幫他們做做宣傳,爭取能幫他們打開銷路。”
      她倒不是天真單純,把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全盤托出,而是在目前這種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物的情況下,先說明自己的來由,表明自己并無惡意,反而更安全一些。
      不過也可能是她想多了,因?yàn)榕孙@然并不在乎她說了些什么,往火堆里扔了點(diǎn)干木柴,撥動炭火,眼皮都不帶動一下的。
      下一刻,路荻變成了話多的自來熟,“這里是什么地方?離彩花村有多遠(yuǎn)?你住在這里嗎,還是這里是你臨時落腳的地方?我們在這里多久了?還會下雨嗎?你知道怎么離開這里嗎?”
      女人統(tǒng)統(tǒng)不作回答。
      ***
      沒過多久,雨又下起來,女人帶著她進(jìn)了屋子里。
      到這時,路荻才發(fā)現(xiàn)她們身后的原來不是倒塌的房子遺留下來的墻,而是一間破舊但完好的小屋子。
      不僅沒有門板,連窗扇都沒有,雨絲飄進(jìn)來,坐在哪里都躲不過。
      雨一下,山里的溫度陡然降低許多,路荻穿上兩身短袖布褲,也還是冷,好在屋里有一些干樹枝,目前取暖不是問題。
      雨水的“沙沙”聲在安靜的空間里格外催眠,路荻奔波一天,原本就累,抱著腿,忍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女人看著精神還好,像個假人,除了時不時撥動火焰,沒有其他動作。
      過了很久,雨勢變大,女人突然伸手在路荻面前晃了晃,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盡管雨聲很吵,足以掩蓋屋子里的所有動靜,女人還是輕手輕腳地站起來,靠著門框蹲下,撩起衣擺一角,從褲兜里掏出一樣?xùn)|西。
      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掌心大小,看紙質(zhì)跟印刷是從報(bào)紙上剪下來的,是一小段通緝殺人犯的文字,配了一張人臉的照片,落款是公安部門,時間是十六年前。
      仔細(xì)看,如果女人年輕個十來歲,皮膚白皙一些,大概就是照片上的樣子。
      女人平靜地看著路荻,雨絲不停打在她臉上,她似無所覺,拿著剪報(bào)的手伸出門外,剪報(bào)瞬間被打濕。她把剪報(bào)攥在手心,手指收緊用力不斷揉捏,很快地,剪報(bào)在她手里變成一灘爛泥。
      動作并沒有停止。她把爛掉的紙團(tuán)捏在指尖放進(jìn)水坑里揉搓,紙團(tuán)化成細(xì)絲溶在水里,隨著雨水流動,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一直到所有痕跡全部消除,女人才站起來坐回原來的位置。
      路荻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她伸了個懶腰,渾身就僵痛乏力,覺得自己要斷成兩截了。雨依然下得很大,門外像被一張白色的幕布擋住一樣。這間破屋子倒是出乎意料地堅(jiān)固,墻面和屋頂都沒有雨水漏進(jìn)來。女人雙手抱胸靠在墻邊閉著眼睛,似乎是在休息。番薯已經(jīng)烤好了放在一邊,還有一小攤番薯皮,看來女人已經(jīng)吃過了。
      路荻雖然餓,但并沒有胃口吃東西。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怎么離開這個地方,思緒亂成了理不清的毛線,睜著眼睛發(fā)呆?砂l(fā)呆也沒有個結(jié)果,反倒讓思緒越來越亂,于是拿出了雜志。
      雜志看到一半,女人醒了。
      看到番薯還放著沒動,女人把番薯遞給她。路荻搖搖頭。
      女人以為她是不愿意吃,“在這兒只有這個。”
      路荻有心解釋自己只是沒胃口,想想現(xiàn)在的處境,確實(shí)應(yīng)該多攝取食物,所以還是接過來大口大口吃掉。
      雨停的時候,天也黑了。若不是路荻向來有耐心,早就坐不住了。這種天一亮就下大雨、雨停了就什么都看不見的環(huán)境,能生生把人逼瘋。
      路荻嘗試和女人聊天說話,可不管她說什么,女人始終愛理不理。幾次之后,路荻放棄了。
      兩人就這么對坐著,熬到夜色濃重,路荻又睡著了。
      ***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沒有下雨,這讓路荻很是高興。雖然天空依舊烏云密布,陰沉沉的,但和昨天比起來好太多了。
      女人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路荻走出屋子在四周繞了一圈,這里四面環(huán)山,她所在的這個地方并不很大,是峰巒疊嶂的山間難得的一塊平地。
      路荻有點(diǎn)想不出來,這樣的地方,怎么就剛巧有屋子,有人在,又剛巧救了她?
      那個女人是什么來頭?
      路荻走著,發(fā)現(xiàn)屋子左側(cè)有一條小徑,似乎是經(jīng)常有人走動踩出來的,窄窄的一條,穿過雜亂的草叢,有新鮮被人踩過的腳印。
      路荻向來膽子大,這條小徑看著也不危險(xiǎn),便循著往里走,走了約莫百米,隱約聽到有水聲,水聲傳來的方向正是小徑通往的地方。
      路荻繼續(xù)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一潭清泉。泉水從山壁間匯成一道細(xì)流流下。泉水邊的巖石上放了十幾個封好口的竹筒,正是她們昨天喝水用的那些。
      女人背對著路荻,半蹲在一塊潮濕的石頭上,手里拿著一張卡片正在看。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路荻,把卡片收起來,提起竹筒往回走。
      路荻跟在她后面也往回走,女人從衣兜里掏出十幾只野果,遞了幾個給路荻。
      野果冰涼,汁水豐盈,就是酸。路荻被酸得齜牙咧嘴,女人卻沒什么反應(yīng),三兩口一個三兩口一個。
      “吃完我?guī)闳タ纯聪律降哪菞l路能不能走,能走的話,你就離開吧!迸苏f。
      路荻喜出望外,飛快啃完了果子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就跟著女人出發(fā)。一走就是一個多小時,路面崎嶇不平,深一腳淺一腳,路荻累得兩條腿都要斷了。
      “走不了,路斷了,”女人搶先路荻幾步去前面看,“有樹倒下來攔住了路,過不去!
      路荻簡直眼前一黑,蹲在原地起不來了。這兩天本來吃的就少,哪怕她再沒有胃口也消化完了,又累又餓又絕望,理智還殘留一點(diǎn),問道,“是完全不能走了嗎?”
      “天氣放晴,路干了之后可以試試,現(xiàn)在不行,全是水!迸藫u搖頭。
      屋漏偏逢連夜雨,女人剛說完,豆大的雨點(diǎn)又落下。
      路荻哀嘆一聲,煩悶得胸口簡直要炸開,站起來錘錘自己快沒知覺的兩條腿,“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女人道,“回去等!
      路荻認(rèn)命地轉(zhuǎn)過身。
      回到屋子里,又是渾身濕透。干柴只剩一小半,按著昨天燒的速度,頂多能撐過今晚,番薯也不多了,雨再不停,就要彈盡糧絕了。水還夠,只喝水,大約也餓不死人。
      雨越來越大,幾乎是傾盆而下。屋子終于也撐不住了,雨水順著墻角滲進(jìn)來,很快便齊腳背高。
      女人很是熟練,抽出墻角靠著的竹竿,架在墻面半米高的墻洞里,擺上僅有的兩塊木板,拉著路荻坐上去。
      火燒不成,趁著水還沒有將火堆完全淹沒,路荻伸手撿了一截木炭。
      她拿出干了的本子,用木炭在上面還有空白的地方寫起字。木炭不比筆,十分不順手,路荻一字一頓,寫得十分辛苦。
      安靜了好一會兒,女人突然問道,“你在做什么?”
      路荻頭也不抬,嘴唇動了動,緩緩道,“我把這兩天的經(jīng)歷寫下來,萬一出了事,有人來找,也能給他們留點(diǎn)線索,告訴他們內(nèi)情!
      女人看看她,沉默片刻,道,“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路荻愣了愣,抬頭看她。
      女人已經(jīng)移開視線,望著屋外。
      這一刻,直覺告訴路荻,這個女人并不簡單?芍庇X也同樣告訴路荻,只靠問,問不出東西來。
      “說實(shí)話,能什么都不管,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也挺好的,”路荻說著,深呼吸了一下,“空氣好,水也好,鳥語花香,讓人心里很舒服!
      女人并不同意她的說法,“幾天可以,久了不行!
      “也對,很多事情都不方便,還是人多的地方適合生活,起碼設(shè)施齊全,有煙火氣!甭份兜馈
      相對沉默片刻,路荻嘆了口氣,道,“我也只是說說,我還得回去好好工作,多攢點(diǎn)錢。我還想帶我爸媽去旅游,還想談個戀愛,順利的話就結(jié)婚,組建自己的家庭。”
      女人手中削木棍的動作停了一下,很快又繼續(xù),木棍的兩端逐漸在她手里尖銳起來。
      路荻接著念叨,“總歸是不能兩全其美的,也不能太貪心,什么都想要。你說是吧?”
      女人抬頭看她一眼,“能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別想那么多。”
      路荻笑了笑,“怎么能不想,我是當(dāng)記者的,就得多想,多想才能發(fā)現(xiàn)細(xì)節(jié),才能寫出內(nèi)容來,不是嗎?”
      女人似乎不太接受她的說法,“你覺得多想是一件好事?”
      “那要看多想的是什么事了,”路荻勾了一下唇角,眉眼彎彎,“如果看到一片樹葉,就能想到一棵生機(jī)盎然的參天大樹,又或者看到一朵干花,就會想起一片競相開放的花園,那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因?yàn)槟阆氲降亩际呛檬,所以才會認(rèn)為多想是好的,”女人很不客氣地說,“要是一直想不通,想到要瘋掉,吃不下、睡不著,你還會這么認(rèn)為嗎?”
      路荻搖搖頭,“當(dāng)然不會,相反的,我會感到非常痛苦,會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
      一句簡單的話,短短的幾秒鐘,女人腦海中浮現(xiàn)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當(dāng)溫馨的房間變得冷清,無論說多少話都不會有人回應(yīng),屋子便從家變成牢籠,一個自困的堅(jiān)不可摧的牢籠。
      不再想?
      不可能做到的。
      女人閉了閉眼睛,像以往做過的很多次那樣,指尖在掌心狠狠壓下,強(qiáng)迫自己先從回憶里出來,“你為什么當(dāng)記者?”
      路荻的笑容慢慢淡下去,“你為什么一個人獨(dú)居深山?”
      女人沒有回答。她只是有些好奇路荻當(dāng)記者的原因,卻沒料到路荻會用這種帶有攻擊性的語氣反問她。
      對路荻而言,這是從見到女人的第一眼開始就一直困擾她的問題。她不至于天真到以為在深山老林里被人救下是單純的運(yùn)氣好,這間破敗的屋子雖然能容人,但是并沒有長住過的生活氣息,應(yīng)該只是女人偶爾落腳的地方。
      路荻原本以為女人會顧左右而言他,出乎她意料,女人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因(yàn)槲矣胁豢筛嫒说哪康摹!?br>  女人轉(zhuǎn)頭看向路荻,像獵人看獵物勢在必得的眼神。
      這種眼神在各種有關(guān)動物的紀(jì)錄片里面常常出現(xiàn),可路荻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有與動物如出一轍的眼神,危險(xiǎn)、壓迫、掠奪般的,冰冷的眼神。
      然而,很奇怪的是,路荻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害怕。
      她與女人對視,看進(jìn)女人眼底,那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雨停了。
      ***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路荻有點(diǎn)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
      太陽終于睡醒,毫不吝惜地投下燦爛的光線,路荻得以看清群山的模樣;驖饣虻难U裊山嵐間,深綠、淺綠、嫩綠,像是在調(diào)色盤上將顏料隨手一攪就潑上去,隨時會在風(fēng)中暈染開。
      路荻在屋后向陽的位置坐著,伸著攔腰,舒服得只想嘆氣,“雨再不停,我就要發(fā)霉了!
      “再坐一會兒,然后去看看路怎么樣了,能走的話我?guī)阆律剑迸俗陔x她一臂遠(yuǎn)的地方,閉著眼睛說,“到了山下,該怎么走,你自己想辦法!
      言下之意,她不會和路荻一起離開。
      路荻問道,“你還要留在這里嗎?”
      女人不帶情緒地說,“管好你自己就行,別管我!
      話說得強(qiáng)硬,路荻心沉到了谷底。她還想說什么,女人搶先開了口,“你什么都不用說!
      路荻的手緊了一下。
      女人睜開眼睛,“我聽得出來你昨晚在試探我,我也承認(rèn)你的試探有作用。但是……”
      但是什么,女人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她的注意力被湛藍(lán)的天空吸引住,視線飄向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
      幾分鐘之后,隱約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女人突然說,“有人來了。”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有人嗎?有人在嗎?”
      路荻站起來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聽到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路荻!路荻!”
      路荻欣喜地回應(yīng),“這里這里,有人在,我在這兒!”
      屋子前窄小的空地上,路荻和救援人員碰上了。
      這會兒若是有雙眼睛落在女人身上,就能看到她眷戀般看著太陽的眼神,微微顫抖的嘴唇,似痛苦又似解脫的表情。
      她扶著掉皮斑駁的墻面站起來,緩緩走到屋前,面向人群。
      路荻轉(zhuǎn)過身想和她說話,背后穿著制服的救援人員飛快跑上前,幾個將她擋在身后,幾個將女人按倒在地。
      女人絲毫沒有掙扎。
      他們把女人從地面上拉起來,將她雙手反扣在身后,又壓著她蹲下。
      突如其來發(fā)生的事情,讓路荻在這兩天里的想法得到了證實(shí):女人不是沒辦法下山,她是不能下山。
      ***
      “叫什么名字?”
      “路荻!
      “哪里人,做什么工作?”
      “我是G省人,在省會工作,是《求實(shí)報(bào)》的記者!
      “去彩花村做什么?”
      “出差去彩花村采訪當(dāng)?shù)氐拇彘L,做一篇跟當(dāng)?shù)厝嗣裆罡l(fā)展有關(guān)的報(bào)導(dǎo)!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山下?”
      “我是和兩位同事一起去采訪的,不過他們比我提前到。本來約了車來接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車一直沒到,電話也打不通,我怕耽誤時間,就一個人步行出發(fā)。路上下了大雨,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我只能繼續(xù)往前走,然后不小心,腳滑從路邊摔下山,昏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就在破屋子那里,那個人也在!
      “那個人是誰?”
      “是和我一起被找到的那個女人,山下的幾天是她在照顧我,我和她一直待在一起!
      “你和她在一起有好幾天了,一直用‘那個人’稱呼她嗎?”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因?yàn)橹挥形覀儍蓚人在,所以我不用叫她,她也知道我是在和她說話!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
      “請你回答,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嗎?”
      “是的!
      “你沒問過嗎?”
      “沒有。我感覺,我感覺她不會回答。”
      “為什么感覺她不會回答?”
      “嗯……直覺吧!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不知道!
      “你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嗎?”
      “不知道,我沒問過!
      “你和她在一起的兩天時間里,都做了什么?”
      “那兩天一直下雨,除了去取水,還有一次探路,基本上都在屋子里,沒離開過!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女人有什么讓你覺得奇怪的舉動嗎?”
      “沒有。不過,去取水的時候,她好像拿了一張卡片在看,我出現(xiàn)之后,她就把卡片收起來了。”
      “什么卡片?”
      “不知道,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她收得也很快,我沒看見卡片上的內(nèi)容!
      “你看一下是這張嗎?”
      “我不能確定!
      “除了這個呢?還有沒有其他讓你覺得奇怪的地方?”
      “沒有了,她也不太愛說話,所以我?guī)缀醪恢栏嘘P(guān)的事情。”
      “你看一下這兩張照片!
      “看好了!
      “你覺得兩張照片上面的人是同一個嗎?”
      “應(yīng)該是,一張是年輕時候拍的,一張是最近的!
      “這兩張照片上面的人,跟山下和你一起的人是同一個嗎?”
      “第二張是,第一張的話,我不能百分百地確定,但是很像!
      “路荻,謝謝你的配合,確認(rèn)沒問題之后在這里簽字!
      ……
      ***
      路荻結(jié)束詢問,從房間里出來,迎面碰上一位手里拿著資料的警察。
      她欠身給對方讓路,對方卻叫住了她,“小路?”
      路荻抬頭,喊了一聲,“趙警官……”
      趙良申問道,“小路啊,你怎么會在這里?”
      路荻身后,兩位負(fù)責(zé)詢問她的警察答道,“路小姐是一個案子的相關(guān)人員,來錄口供的!
      見到這兩位警察,趙良申就知道路荻牽涉到什么案子了,“知道了。小路,你跟我來一下!
      路荻應(yīng)了一聲,跟著趙良申上樓,來到他的辦公室。
      趙良申問道,“他們說有個記者在采訪的路上遇到意外,被找到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潛逃多年的嫌疑犯,沒想到那個記者是你。”
      路荻不知道該說什么,苦笑一下。
      兩人在椅子上坐下,面對面,趙良申給路荻倒了杯水,“身體怎么樣,做檢查了嗎?”
      路荻道,“做過檢查了,除了一些擦碰傷沒什么大礙。不過我們老板為了保險(xiǎn)起見,還是讓我在醫(yī)院住了兩天,昨天下午剛出院!
      趙良申贊同道,“這樣是對的,摔傷的問題可大可小,多注意點(diǎn)準(zhǔn)沒錯。”
      兩年前,《求實(shí)報(bào)》做了一篇和罪犯有關(guān)的報(bào)道,多方聯(lián)系之后找到了趙良申,路荻是當(dāng)時參與采訪的人員之一,因此與他結(jié)識,前后見過幾次。
      路荻笑道,“從那么高的地方滾下去都沒事,我也算是運(yùn)氣好的!
      趙良申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趙警官,”路荻猶豫著問道,“我能不能問一下,那個人牽涉了什么案件?”
      未等他回答,路荻又道,“如果不方便的話,我……”
      趙良申擺擺手,道,“袁君的事發(fā)生了那么久,也許這一次就是解決的契機(jī)!
      袁君?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嗎?
      路荻據(jù)實(shí)相告,“實(shí)不相瞞,我不僅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她叫袁君?”
      趙良申道,“對,出事之前,她在一所初中當(dāng)體育老師,曾經(jīng)是運(yùn)動員!
      路荻問道,“她因?yàn)槭裁幢煌ň??br>  趙良申低了低眼睛,“殺人潛逃,十六年!
      路荻心頭一跳,眼前恍然出現(xiàn)袁君那張粗糙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和那雙總是堅(jiān)定又平靜的眼睛。
      趙良申問道,“小路啊,你沒有別的事吧?”
      路荻搖搖頭,“公司給我放了假休息,您說吧!
      “我從十六年前說起吧!壁w良申深吸一口氣。
      十六年前,中秋節(jié)剛過去幾天,派出所接到報(bào)案,瀚海小區(qū)5號樓4樓發(fā)生命案,趙良申和幾位同事去察看情況。
      死者是一對父女,父親35歲,是中心醫(yī)院的醫(yī)生,女兒7歲,剛上一年級。案發(fā)當(dāng)天下午,為了給女兒慶祝生日,夫妻兩個準(zhǔn)時下班到學(xué)校接女兒放學(xué),一家三口一起去菜市場買了菜,回到小區(qū)之后在樓下分開,袁君去取蛋糕,丈夫帶著女兒先上樓。
      大約十五分鐘之后,袁君提著蛋糕回來,快到門口的時候,看見丈夫和女兒倒在樓道里,買好的菜掉了一地,女兒后腦勺流血不止,丈夫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袁君慌忙報(bào)警,叫了救護(hù)車,不幸的是,女兒沒有搶救過來,兩天之后在醫(yī)院去世了。
      尸檢結(jié)果顯示,男性死者是被人從背后勒死,現(xiàn)場遺落的編織繩與勒痕一致,編織繩上檢驗(yàn)出的兩組DNA中,其中一組與男性死者的DNA符合。
      女性死者死于外傷引起的顱內(nèi)出血,被發(fā)現(xiàn)時橫倒在三樓通往四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的平臺,后腦勺的位置正好撞上樓梯尖角,堅(jiān)硬的水泥直接碰碎了她的顱骨。
      袁君家在四樓,男性死者尸體呈仰躺的姿勢,雙腳朝向自家大門,身上衣物有掙扎過的痕跡,背部及腿部后側(cè)沾有塵土。門上插著鑰匙,已經(jīng)扭了半圈,鑰匙上有男性死者右手拇指的完整指紋和食指的右側(cè)指紋,是一個握持鑰匙的動作會留下的痕跡。
      經(jīng)袁君確定,男性死者身上的錢包丟失,里面有幾百塊現(xiàn)金,買完菜之后給了女兒,放在她衣兜里的幾張零錢也不見了。
      警方依此初步判斷是搶劫殺人,兩人應(yīng)該是在開門的時候遇害的。
      當(dāng)時男性死者一只手在開門,另一只手提著菜,行動受阻,又在開門,兇手從樓上下來,趁這個時間襲擊他。被害人呼吸不暢,下意識掙扎之后脫力倒地,直至窒息而死。樓道窄小,被害人倒下就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地面。女性死者可能是害怕之下想跑不小心摔倒,也可能是在父親和兇手的糾纏中不慎被撞倒?jié)L落樓梯,釀成慘劇。
      被害人斷氣之后,兇手拿走他身上的錢包,在下樓離開的時候翻找了女性死者身上,把幾張零錢也拿走了。
      彼時監(jiān)控尚未普及,瀚海小區(qū)只有大門及每棟樓的入口處有一個攝像頭。5號樓入口的監(jiān)控畫面顯示,在兩名被害人進(jìn)入之后十五分鐘的時間里,除了袁君,只有一個人從樓里出去過。
      從外形上看,那人是個年輕男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T恤和長褲,戴一頂黑色鴨舌帽,低著頭,帽檐擋住了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下巴。
      年輕男人離開之后七八分鐘,袁君出現(xiàn)在畫面里。
      小區(qū)大門的監(jiān)控在年輕男人在離開5號樓三分鐘左右拍到了他,他雙手插兜,腳步匆忙,出了大門往右拐,消失了蹤跡。
      警方將監(jiān)控往前調(diào),事發(fā)前幾天內(nèi)的監(jiān)控中,只有一個身形相似的年輕人,在每天早晚七點(diǎn)多進(jìn)出,而且似乎有意躲開攝像頭,所有的監(jiān)控畫面都看不清他的正臉。
      不過,他的出入時間規(guī)律,很可能住在這里。
      警方例行詢問5號樓的住戶,瀚海小區(qū)一層樓只有兩戶,不巧的是,袁君家對門的鄰居沒人在家,樓上樓下的鄰居因?yàn)槭彝庠谛蘼,噪音大,都關(guān)著門,沒人留意到4樓的動靜。
      他們又拿了年輕男人的兩張照片問住戶,6樓的住戶有印象見過這個人上樓,7樓的住戶說不認(rèn)識,8樓的住戶中,一戶出國定居房子空置,另一戶沒人在,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
      袁君同樣看不出來照片里的人是誰,她和丈夫都不曾與人交惡,丈夫在醫(yī)院的人緣和評價(jià)都很不錯,想不出來會有誰會特地到他們家里來,趕在幾分鐘之內(nèi)殺人。
      警方去袁君丈夫工作的醫(yī)院,袁君上班的學(xué)校調(diào)查了一番,沒得到有用的消息。
      至此,監(jiān)控中出現(xiàn)的年輕男人成了唯一的線索。
      警方拿著年輕男人的照片在四周走訪,希望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這個人即便不是兇手,也很有可能是目擊證人,找到他,興許能知道案發(fā)時的情況。
      可惜,除了小區(qū)門口的保安有印象見到這個人在小區(qū)里面進(jìn)出過,整個小區(qū)、包括周圍商鋪的人,都沒見過他。
      線索就此中斷,直到五天之后,派出所再次接到報(bào)案,地點(diǎn)還是瀚海小區(qū),還是5號樓,只不過,這一次是8樓的住戶報(bào)的警。
      8樓的住戶是一位早年喪夫的獨(dú)居中年婦女,半個月前去探望剛剛生了孩子的女兒。因?yàn)闇?zhǔn)備在女兒家住一段時間,她不放心家里沒人在,恰巧親戚家的孩子過來找工作,就把屋子借給親戚家的孩子住,順便幫她看家。
      家里的電話好幾天沒人接,她擔(dān)心出了什么事,臨時回來一趟,一進(jìn)門就聞到奇怪的味道,家里的東西被扔得亂七八糟,鎖住的抽屜也有被撬過的痕跡,像是遭了賊,就立馬報(bào)了警。
      出警的恰好又是趙良申,他進(jìn)屋看了一圈,就明白中年婦女說的怪味是怎么來的了。在她說的親戚家孩子所住的房間的門后面,大剌剌地放著瓶子和管,這是吸毒的工具。
      報(bào)案人聽到有人在她家里吸毒,嚇了個半死,又氣又急,急急忙忙打電話給親戚,在電話里跟對方吵了起來。
      趙良申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很可能跟前幾天4樓的殺人案有關(guān)。十幾分鐘后,中年婦女憤怒地掛了電話,趙良申拿出隨身攜帶的照片問她。沒有正臉,她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親戚家的孩子,但是看上去很像,個子也差不多。
      趙良申問道,“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回答,“叫劉豐,剛滿20!
      “他是什么時候過來住的?”
      “半個多月前,我看那娃娃長相斯斯文文的,不像會干這種事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年婦女氣得什么話都往外噴,趙良申好是安撫了她一陣,才接著問,“你知道他可能會去哪里嗎?”
      女人想都不帶想,“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跟他都不熟。他家里人也說過他是第一次來這邊,估計(jì)也沒什么朋友。”
      對她而言,這個劉豐雖然有親戚關(guān)系,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了,問不出有用的東西。
      趙良申讓同事采集屋子里的東西,找中年婦女要了她親戚的電話,直接打了過去。
      對方一個勁地說他們也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孩子離開家里這么久,除了頭天住進(jìn)瀚海小區(qū)來,劉豐從來沒跟家里人聯(lián)系過。
      對話中,趙良申又了解到,劉豐性格孤僻,不愛理人,在老家的時候就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見人,經(jīng)常半夜跑出去。他從小就不愛讀書,勉強(qiáng)上完初中,說什么都不再去學(xué)校,就賴在家里。這回主動提出要去找工作,家里人都支持,聯(lián)系了親戚把他送到這邊,這邊好找工作。
      至于他的交友情況,家里人一概不知,更不知道他可能涉及到毒品。
      趙良申去了一趟劉豐家,把監(jiān)控照片給劉豐的家里人看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照片上的人,是劉豐無疑。
      趙良申讓劉豐的家里人拿了張他的照片,是一張彩色證件照,照片上的年輕人沒有笑容,呆呆的,眼睛沒有生氣,像個假人。
      拿到照片,趙良申先問了袁君,袁君并不認(rèn)識照片上的人,也沒有印象見過。
      和同事又在小區(qū)周圍走訪。這回,問到的有好幾個都說見過照片上的人,基本是在晚上七八點(diǎn),或者清早的時候。這兩個時間段來往的人不多,年輕人又一幅彎著腰抬不起來頭的樣子,讓人覺得奇怪。
      可是,對于他的去向,還是沒有任何有用的消息。
      接下來幾天,他們拿著照片,找出了幾公里遠(yuǎn),終于,在一棟老舊的出租房里,找到了劉豐在玩具廠的同事。
      同事對劉豐印象很深刻,“他給人感覺怪怪的,主動和他說話,他總是愛答不理,死氣沉沉,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趙良申問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上班的?”
      同事答道,“上個月最后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上夜班,碰巧發(fā)工資,他坐我旁邊,老板讓我?guī)。他人挺聰明,上手也快,速度都要趕上我這個老手了。早上下班的時候我還和他一起在街上吃了早飯才回的家!
      “這兩天他有去上班嗎?”
      “沒有,他都一個星期多沒出現(xiàn)過,我還以為他是吃不了苦不來了呢。要說也怪我們廠里其他人,看他一個新來的好欺負(fù),老跟他換夜班。他一共上十天班,有八天都是晚班。我們正常都是一周輪一次晚班。”
      趙良申問道,“晚班是什么時間?”
      “晚上九點(diǎn)到第二天六點(diǎn),中間有半個小時休息!
      趙良申想,這就和見過劉豐的人說的時間段、以及監(jiān)控畫面里年輕人出現(xiàn)的時間對得上了。劉豐出門上班和下班回到家的時間點(diǎn),小區(qū)里進(jìn)出的人不多,所以沒什么人見過他。瀚海小區(qū)基本都是自住的房子,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一般都會引起住戶的注意。
      “休息的時候,劉豐通常都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同事聳了聳肩膀,“時間一到他就跑沒影,半個小時后準(zhǔn)時回來,沒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那他上班的時候,有發(fā)生過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嗎?”
      “有啊。就他最后來上班的那天晚上,有個長得高大威猛的男人來找劉豐,劉豐的個子在那人面前跟個小雞似的。那人兇神惡煞,看著就不好惹,我擔(dān)心他動手,所以一直留意他們。那人把劉豐叫出去,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推在地上,然后就走了!
      “你聽到那個男人在罵什么嗎?”
      “聽不到,廠里機(jī)器聲音大,蓋住了。不過廠里有其他同事認(rèn)識那個男的,說是這附近有名的催債人!
      趙良申去了趟玩具廠,可玩具廠的其他人,連同老板在內(nèi),都不知道劉豐的下落。老板還很生氣,劉豐沒說一句話就撂挑子玩失蹤,還弄得警察找上門來。
      與此同時,法證的檢驗(yàn)報(bào)告出來了:在8樓住戶家劉豐房間里找到的衣服上的DNA,男性死者身上的另一組DNA一致,這兩組DNA與劉豐父母的DNA對比結(jié)果顯示為親子關(guān)系。
      劉豐,極有可能就是兇手。
      “后來我們找到了那個催債人,得知劉豐欠他們幾千塊錢沒還,他們?nèi)ネ婢邚S追債,他們也不知道劉豐失蹤是去了哪里,案子毫無進(jìn)展,”趙良申對路荻說,“一直到一個月之后,我們收到瀚海小區(qū)的第三次報(bào)案。報(bào)案人說,小區(qū)里有個女人在持刀砍傷三個人之后跑出了小區(qū)。三個人里面有兩個倒地不起,還有一個不顧傷口追了出去,倒在馬路上。被砍傷的三個人里面,一個是劉豐,兩個是我們?nèi)ソo袁君做回訪的同事。劉豐在送到醫(yī)院之前就已經(jīng)斷了氣,我們兩位同事,都搶救無效,去世了!
      路荻聽得臉色發(fā)白,“拿刀的女人……”
      趙良申道,“是袁君。5號樓門口的監(jiān)控拍到,當(dāng)天下午5點(diǎn)06分,我們兩位同事壓著劉豐從5號樓出來,5點(diǎn)08分袁君拿著刀跑出5號樓,17分,她從小區(qū)大門跑出去,衣物帶血,手上拿著有血的刀。監(jiān)控沒有拍到案發(fā)過程,但是現(xiàn)場有好幾個目擊證人認(rèn)出了袁君。袁君跑出小區(qū)之后就不知去向,我們?nèi)チ怂龑W(xué)校、她丈夫和女兒安葬的墓地都找過,都沒有。那把刀在小區(qū)外一公里左右找到了,刀刃上檢驗(yàn)出三名死者的血跡,刀柄上有袁君右手的指紋。那之后,我們一直找不到她,當(dāng)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至今都不清楚!
      路荻手腳發(fā)涼,有些微的顫抖。
      太多的信息一下子涌入腦海,她感覺有些暈眩。
      趙良申道,“劉豐和我們兩位同事都死于失血過多,沒有可疑的地方,劉豐體內(nèi)也檢驗(yàn)出毒品殘留,證實(shí)劉豐吸毒。袁君殺人證據(jù)確鑿,我們發(fā)了通緝令,這些年來,有人報(bào)告過看到了袁君,我們?nèi)ロ槍、永州等十幾個地方找過,但是都無功而返!
      路荻組織著語言,未及說出口,趙良申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剛剛詢問了路荻的其中一位警察開門進(jìn)來,“趙所,袁君要求和路荻見一面!
      趙良申看向路荻,路荻看向警察。
      “我也想見她,”路荻顫著聲道,“趙警官,讓我見見她吧。”
      ***
      路荻和袁君面對面坐著,袁君面無表情,微微仰著頭,視線落在天花板上。
      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的路荻看了袁君小半分鐘,“你……”
      袁君仿佛已然明了她想說什么,先一步開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殺了劉豐,也殺了那兩個警察。”
      她的視線停駐在上方?jīng)]有動過,語氣如往常般平靜。
      哪怕過去了這么多年,當(dāng)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永遠(yuǎn)也忘不掉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永遠(yuǎn)都記得丈夫和女兒躺著不動的身體。
      她的心口開始發(fā)熱,這股熱因悲憤而起,在過去的日子里常常有,可不論如何,都無法走遍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
      袁君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
      路荻深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道,“那天,就是你殺劉豐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出事之后,學(xué)校給我放了長假,讓我在家里休息。我根本合不上眼睛,要么坐在屋里,要么坐在門口,看樓道的水泥地慢慢洇出鮮血,”袁君道,“我的腦子說看到的鮮血是假的,是幻覺,可我的心不信,鮮血就是在那里。
      “那天,我像平時一樣在家里坐著,有兩個警察來找我做回訪。我精神很糟糕,他們坐了一會兒就打算離開,我送他們,剛開門,就和劉豐撞了個正著!
      那一瞬間,袁君雙目赤紅,如墜冰窟,死死盯著他不放。
      劉豐似乎是被嚇住了,也可能是還沒反應(yīng)過來,愣在原地不動,警察三兩下將他雙手反扣在身后。
      雙方都冷靜得不尋常。
      袁君顫抖著嘴唇開口問,“是你殺了他們、是你殺的嗎?”
      劉豐如夢初醒般轉(zhuǎn)動眼球,有些遲鈍,不斷地重復(fù)同一句話,“我要錢、我要錢、我要錢、我要買粉、我要買粉、我要買粉……”
      他重復(fù)著,突然發(fā)起狂來,一邊掙扎一邊喊叫,“把錢給我!把錢給我!給我錢!給我錢!”
      突然間,他笑起來,“我把繩子纏上去,很用力,他掙不開,那個小孩,踹一下就滾下去了。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我才能拿到錢!”
      劉豐又重復(fù)起“我要買粉”,袁君目眥欲裂。
      警察大聲喝斥他,讓他安靜,押著他下樓,聲音越來越遠(yuǎn)。
      水泥地面上又洇出鮮血,很快匯成流、聚成海,洶涌地、鋪天蓋地地朝袁君撲來。腦中有個聲音在吶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他一定是兇手!
      是他殺的人!
      淚水奪眶而出,軀體有了自己的意識,控制著她沖進(jìn)屋子里,拿了一把刀,追下樓,趕上快到大門口的三人,把刀扎進(jìn)了劉豐身體里,拔出來,再扎。
      有人攔著她,刀刺偏了,刺進(jìn)了那人的身體里。她眼前一片血紅,不管不顧攆著劉豐,一刀又一刀。
      他不動了,躺倒在地口吐血沫,很快歸于平靜。
      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
      想見他們。想見他們。
      袁君喘著粗氣,搖搖晃晃站起來,朝大門口走去。大門外車水馬龍,她一刻也等不了,飛奔去見他們。
      身后發(fā)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一概不想,一概不管,唯一的念頭,去見他們。
      去見他們,告訴他們,自己已經(jīng)替他們報(bào)仇了。
      報(bào)仇了。
      路荻雙手交握放在桌子上,手指越攥越緊。當(dāng)記者幾年,這是她頭一回在聽完對方說話之后,完全沒有頭緒,想不到接下來該問什么,怎么做。
      “幫我一個忙,”袁君看著她說,“然后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她還沒有說當(dāng)年她離開瀚海小區(qū)之后的去向,以及這十幾年來她身上發(fā)生的事情。
      路荻毫不猶疑就答應(yīng)了,“你說吧,什么忙?”
      好一會兒,袁君才說道,“去我家一趟!
      ***
      袁君離開家里多久,房子里就有多久沒人進(jìn)去過。所有的家具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墻面發(fā)黃,紅色地磚被時間刷去一層顏色,木質(zhì)桌椅表面上看還很堅(jiān)固,稍微晃一晃就吱呀作響,仔細(xì)一看,就能看到木頭已經(jīng)被蟲子蛀了洞,掉出黃色的木頭粉末。
      陽臺上的綠植徹底干枯,草葉碎得只剩下短短一截根部,從外面吹進(jìn)來的枯枝敗葉蟲子成了陽臺的主人。
      屋子里彌漫一股縈繞鼻尖散不去的霉味。
      墻邊立著一個老式的木柜,木柜中層的位子供奉著兩個牌位,路荻恭敬地鞠了一躬。
      木柜旁的墻上掛著張全家福,年輕的袁君倚在一個瘦高的男人身旁,瘦高男人戴眼鏡,長相斯文,懷里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梳兩個辮子。
      一家三口,無不滿面笑容。
      路荻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傷感,眼前浮現(xiàn)出年輕袁君滿懷歡喜地提著蛋糕回家,看到的卻是兩個倒地的親人的身影。孩子的生日變成忌日,變成一個永遠(yuǎn)糾纏她的噩夢。
      陪同路荻一同前來的趙良申說道,“袁君走之后,我們就把這里封了。5號樓的住戶本來就不多,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搬走,差不多成空樓了。”
      怪不得樓里安靜得讓人心慌。
      路荻把全家福摘下來,用準(zhǔn)備好的濕巾擦了又擦,“8樓的報(bào)案人呢?”
      趙良申道,“出事之后,她女兒不放心讓母親單獨(dú)住在這兒,把她接過去了。劉豐出事那天,我們上8樓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兩間屋子的門都被撬開,屋里的東西都翻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劉豐的指紋,他的衣服口袋里裝著金飾,經(jīng)過偵查,證實(shí)是8樓另外一間房子的主人的!
      路荻點(diǎn)點(diǎn)頭,把擦干凈的照片放進(jìn)袋子里收好。
      袁君說,拉開木柜子右邊、從上往下數(shù)第三個抽屜的左邊,從上往下數(shù)第二本,還有房間床頭柜第一個抽屜的右邊,有兩本相冊,她想要這些。
      路荻按著她說的地方找,準(zhǔn)確地拿到了兩本陳舊的相冊,外面的塑膠封面化開,有些黏手。
      她要這些照片,無非是睹物思人。
      拿齊東西,兩人剛準(zhǔn)備離開,趙良申的手機(jī)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他讓路荻稍等,自己去陽臺上接。
      路荻的視線被客廳靠墻放著的餐桌吸引了目光,桌上放著三個一模一樣的杯子,三副一模一樣的碗筷,面墻的位置放的是稍高一些的椅子,剩下兩個面對面的位子的椅子矮一些。
      這個家的時間停在很久之前,不是袁君殺人那天,而是她失去兩個至親的那天。
      路荻的心情陡然沉重,移開視線看向外面。
      大門開著,淺灰色的水泥地面映入路荻眼中,許久無人踏足,顏色變深。如果她尚未得知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單憑眼前所見,她根本無法想象就在這窄小的兩米見方的樓道里,有兩個人被奪去生命。
      她蹲下身,像十六年前的袁君一樣,注視著水泥地面。只是,她看了很久,眼前也沒有鮮血流出。
      路荻站起來,握緊了手中的袋子。
      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趙良申眉頭緊皺,一邊掛斷電話一邊走進(jìn)來,“小路,我們回市局,出事了!
      ***
      袁君失蹤的時候,身上是帶著全家福的。女兒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她們一家三口在學(xué)校門口拍了合影,女兒過生日的時候剛拿到手。
      這張合影是她在往后幾年里唯一的依靠,直到意外遺失。
      她不想遺忘,事實(shí)卻由不得她,丈夫和女兒的模樣在記憶里已漸漸模糊。身上和他們有關(guān)的東西僅剩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女兒給她寫的“教師節(jié)快樂”。
      相反,她一直想忘記自己手上沾了兩個無辜之人的血,卻無論如何忘不掉。
      丈夫和女兒死后,她已無法正常生活,終日渾渾噩噩,睜眼閉眼,都感覺他們就在自己身邊,卻看不到。思念最是折磨人。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通常在床邊一坐就是一整晚。太陽什么時候升起來的,又是什么時候落下的,她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有時以為是早晨,到陽臺上一看,太陽掛在正空。有時候窗外是淺藍(lán)色的,她以為再過幾分鐘太陽就會升起,淺藍(lán)色卻越來越深,直到變成全黑。
      如果不是劉豐還沒抓到,大仇未報(bào),她早活不下去了。
      袁君回想起那一天,她親手殺了劉豐的那一天。
      在又一次睜眼到天明之后,她勉強(qiáng)起身,搬了椅子坐在陽臺上,她現(xiàn)在特別喜歡曬太陽,喜歡有光的地方?墒窃铝烈怀鰜,她就要回到屋里去,月光太亮了。
      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到兩位老人牽著幼兒園放學(xué)的小孫子慢慢從小區(qū)大門走進(jìn)來,便伸長了脖子探頭去看,一直到三人漸漸遠(yuǎn)去,拐了彎看不見蹤影,她還望了很久。
      接著,門鈴響了。不用想,她也知道來人是誰。
      同事們在事發(fā)之后來探望過她,如今幾乎不來了。也許是想讓她有一個人消化悲痛的空間,不想打擾她,也有可能是不想自找麻煩,再悲慘,那都是別人的事情,于己無關(guān);蛘哂袆e的原因,可都跟她沒有關(guān)系,F(xiàn)在會來的只有警察,她想見的也只有警察。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打開門,希望他們能給自己帶來好的消息。
      然而希望還是落空了,他們說,目前還沒有劉豐下落的線索,不過他們一直在尋找,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同時也跟她說,她有任何發(fā)現(xiàn)都要及時聯(lián)系警方。
      袁君記得自己當(dāng)時點(diǎn)了頭,然后他們陪著自己坐了一會兒,因?yàn)閾?dān)心耽誤他們的時間,很快起身送他們出門。
      門一開,劉豐出現(xiàn)在三人面前。
      兩位警察飛快撲上去,劉豐似乎是被嚇到了,沒有掙扎,任由警察將他扣住。
      那一瞬間,袁君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仇人近在咫尺,怨怒從心頭燒起,僅存的一點(diǎn)理智讓她沒有動手,開口問,“是你殺了他們、是你殺的嗎?”
      袁君不愿再回想劉豐的答案,每想起一次,她就會再看見一次丈夫和女兒被害前的痛苦無力,以及他們死后的慘狀。
      劉豐倒在她手里的剎那,她渾身的力氣卸了個干凈,天地間的聲音悄然湮滅,耳邊縈繞著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
      報(bào)仇了。她這么想。
      大仇得報(bào),該跟誰說呢?
      她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往外跑,要去見他們。她越跑越快,被絆了一跤,撲到在地上,這時,她才留意到手上還攥著刀。
      還要刀做什么,已經(jīng)沒用了。
      于是她扔下刀,繼續(xù)往前跑,來到墓園。墓園鎖了門,管理人不在,她輕松地翻過圍墻,一路往山上狂奔,來到丈夫和女兒墓前。
      她忽而有些膽怯,如果和他們說已經(jīng)報(bào)仇了,他們又想起被害時的痛苦,該怎么辦?如果他們接受不了自己手上沾了鮮血,該怎么辦?
      她想了想,換了種說法,“你們放心地走吧,全都解決了,放心吧!
      話說完,她又后悔了。他們走了,那自己怎么辦?
      她又說,“你們記得回來看我!
      好像也不行,萬一他們回來了,找不到她,該怎么辦?
      出口的話收不回,她緊閉嘴唇,想著如何補(bǔ)救。
      山間的風(fēng)很大,樹葉獵獵作響,吹動墓前的花。這一刻,風(fēng)好像成了她和另一個世界的親人之間的使者,為他們傳遞消息。
      她伸手輕輕觸碰干枯的花瓣,笑了一下。再等等,自己很快就能去見他們了。
      想到這里,她整個人都輕松了,最后看了照片上的人一眼,往山下走去。
      圍墻前,她的計(jì)劃被打亂了。
      圍墻的另一邊,有兩個人在說話。她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可是那兩個人說話的內(nèi)容吸引了她的注意。
      “要不是看在你是老主顧的份上,我才不到墓園來。”這是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是個男的。
      “乾哥,勞您跑一趟,我不能離開太久,不然我家里人要起疑心了。這是錢,您點(diǎn)一下!边@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個年紀(jì)不小的女人,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討好。
      “戒了得了,老這么東躲西藏,你不累我還嫌煩。”
      “乾哥這是什么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關(guān)也關(guān)了,要是能戒,還至于等到現(xiàn)在!
      有紙張拍打的聲音,其后是男人輕佻的聲音,“知道就好,除了我,沒人肯再幫你了,記著我的好啊。”
      “是是是,乾哥說的對。乾哥,錢沒錯吧,東西能給我了吧?”
      “給,下次,記得錢齊了再找我,錢不夠別來煩我,擾了我做生意,以后別想我給你貨!
      “乾哥,我下回怎么找你?”
      “再說吧,我要出趟遠(yuǎn)門,不一定什么時候回!
      “乾哥生意興隆。是去順寧吧?”
      “你消息倒是靈通!
      “嘿嘿,乾哥,順寧的貨,您給我留點(diǎn)唄!
      乾哥罵罵咧咧,女人阿諛奉承,夸這個所謂的乾哥生意興隆,袁君在圍墻另一邊聽得渾身冰涼。
      兩人又說了幾句,女人先走一步,男人卻沒走,還留在原地,袁君能聽到他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
      袁君小心翼翼從圍墻上方探頭出去。地勢原因,圍墻內(nèi)比圍墻外高了小半米,她輕而易舉看到了男人的頭頂,看到他伸出來的,放著一小包白色粉末的手。
      她記得,自己當(dāng)時怒不可遏,卻冷靜地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動。
      天色已黑,路燈亮起,燈光昏暗。圍墻邊放著修補(bǔ)臺階用的磚塊和拌好未用完的水泥。她盡量放低聲音,搬來一些磚塊踮腳,好方便自己雙手伸出圍墻外。墻頭是平的,對她而言是極大的方便,她可以輕松地把另一些磚塊摞上墻頭。
      只需要一推,磚頭就可以砸在那人身上。
      做好準(zhǔn)備,她又朝外面看了一下。
      男人躺倒在地,小袋子里面的粉末已經(jīng)沒了,臉上帶著癡傻的、猙獰的笑,兩眼翻白,上氣不接下氣,儼然十分享受。
      袁君踏上搭好的磚塊,快速且準(zhǔn)確地把墻上的磚塊推了下去。
      沉悶的響聲之后,圍墻之外悄然靜寂,她迅速將腳下的磚塊放回原位,翻出圍墻。
      男人臉上血肉模糊,昏迷不醒,還有呼吸。袁君脫下他的衣服,把他雙手雙腳反捆在路邊的樹上。
      做完這些,袁君出了一身的汗,濕透的布料貼在身上,寒風(fēng)吹過,冷進(jìn)骨頭縫里。
      順寧、順寧……
      她和丈夫結(jié)婚之前去過,在那里,丈夫向她求婚,他們做出了相伴一生的約定。
      順寧。
      袁君放棄了上一刻剛做的決定,她還要別的事情要去完成。
      ***
      趙良申剛把車開出瀚海小區(qū)大門,就指著幾步遠(yuǎn)圍墻拐角的地方對路荻說,“當(dāng)年的監(jiān)控畫面里,袁君就是在這里消失的!
      車子從拐角處經(jīng)過,兩秒鐘時間,路荻望了一眼,是很普通的一條馬路,看不出任何特別的地方。
      趙良申道,“袁君的丈夫和女兒葬在北角山公墓,這條路是去公墓的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時我們看完監(jiān)控之后,立刻出發(fā)去公墓找她。報(bào)仇之后,她最想去的地方只有那里!
      這并不難理解。
      大多數(shù)時候,當(dāng)死者的冤屈得到洗刷,家里人都會到死者的墓前告知,一來讓逝者安息,二來讓生者放下。
      趙良申告知過結(jié)果,他們并沒有找到袁君,是袁君沒有去墓園,還是在警察到達(dá)之前,袁君先一步離開了?
      袁君被困在仇恨之中十余年,想來不會不去告慰親人的。
      路荻問道,“趙所,你們到墓園的時候,天應(yīng)該黑了吧?”
      趙良申應(yīng)是,“管理人不在,我們只能翻墻進(jìn)去,打著手電筒找,袁君丈夫和女兒的墓碑前面有新鮮的腳印,但是沒看到人。”
      除了墓園,袁君還會去哪里?她自己工作的學(xué)校?丈夫工作的醫(yī)院?還是女兒上學(xué)的學(xué)校?
      趙良申道,“墓園外面的行道樹上,有個年輕人被人用衣服捆在樹干上,昏迷著,叫不醒,臉上有大量鮮血,有重物擊打傷,不遠(yuǎn)的地面上有殘留毒品的袋子。我們把人送去醫(yī)院,顱內(nèi)出血,加上吸毒體質(zhì)差,躺了半個多月,差點(diǎn)沒醒過來。我們查了這人,姓王,叫王乾,本地人,事發(fā)時剛吸過毒,墓園的事情一問三不知,更別提誰打的他。我們懷疑可能是袁君做的,她在墓園撞見王乾吸毒,因此下手。后來我們問出袁君可能聽到王乾說要去順寧,就去了順寧一趟,可惜毫無發(fā)現(xiàn)!
      袁君被一個吸毒的人毀了家庭,如果再讓她看到有人吸毒,不難想象出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極度憤怒之下,她確實(shí)很有可能再次殺人。
      路荻有些奇怪,之前,趙良申把袁君的案子告訴她的時候,對墓園發(fā)生的事情簡單地一筆帶過。為什么他會在回局里這樣緊迫的時間,在車上這樣局促的地方,說起這些?
      路荻直覺不好。
      袁君殺死劉豐和兩名警察,跑去墓園見了丈夫和女兒,并打傷了一名吸毒人員,然后潛逃十六年。如果那個叫王乾的男人是袁君打傷的,她已然開始動手,長達(dá)十六年的時間里,她會不會再次行動?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情況也許更加嚴(yán)重,袁君殺害了別的人,被順寧、永州等袁君流竄地的警察發(fā)現(xiàn),將情況報(bào)告到這邊來,告訴了趙良申,趙良申才急急忙忙回去,所以,他才急著把事情告訴路荻,好讓她在面對袁君時有所準(zhǔn)備。
      把照片交給袁君的時間,正是她情緒波動最大、最適合引導(dǎo)她和盤托出事實(shí)原委的時間。
      袁君是僅存的唯一一名知道所有細(xì)節(jié)的人了。從她之前的表現(xiàn)看,她是愿意把事情告訴路荻的。路荻是最適合和袁君談話的人,務(wù)必讓她知道足夠多的信息,才能在談話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袁君話里的疑點(diǎn),進(jìn)而獲得更多細(xì)節(jié)。
      果然,趙良申道,“小路,我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有個心理準(zhǔn)備。永州那邊,警察在你摔下去的山坡附近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法醫(yī)判斷死亡時間是在四到五天前,根據(jù)現(xiàn)場找到的物證,警方判斷,極有可能是袁君作案。小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
      路荻把照片放在袁君面前。
      袁君出乎路荻意外的冷靜,拿起相冊的手平穩(wěn)得反常;氐绞芯种,路荻以為她看到相冊會痛哭流涕,但她沒有。
      可她接下來的舉動,又符合路荻的猜測。
      袁君翻開相冊封面,視線落在第一張照片上,挪不開了。
      路荻看了一眼,方向顛倒,她只能看出有個嬰兒。照片的一角有一行黃色的數(shù)字,顯示拍照的時間是23年前。這么看來,嬰兒極有可能是袁君的女兒。
      袁君深呼吸一口氣,不舍地把照片放下,拿起那張全家福。她的臉上慢慢溢出微笑,眼神中流露幸福。她的悲傷和痛苦神奇地被一張照片抹去了。
      路荻不忍心地偏過頭,喉頭微微發(fā)酸。
      原本路荻以為袁君需要一些時間,可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十秒,袁君就對她說,“想問什么盡管問吧,我答應(yīng)過,你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們!
      路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吐出胸口憋悶的一口氣,雖然這個舉動并沒有讓她暢快多少,“警察在木屋旁邊的山坡上找到一具男尸,山坡幾米外的地方找到一把鋤頭,上面有你的指紋!
      “對,是我殺的,”袁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救你的那天早上殺的,他一個人在山腰上落單,我殺了他之后,把人拖到雜草茂密的地方埋。人是用鋤頭砸死的,鋤頭上面應(yīng)該有他的血。鋤頭還是繡的,那人的頭上應(yīng)該也能找到銹跡!
      路荻沉默片刻,才道,“拖人、挖坑、埋尸都需要時間,那天下了暴雨,鋤頭上的血跡被沖掉了很多。”
      袁君道,“不會完全沖干凈的,而且,以現(xiàn)在的技術(shù),要找到殘留的血跡應(yīng)該不難。”
      路荻突然覺得她和趙良申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們的準(zhǔn)備沒有派上用場,袁君十分坦誠,所說的細(xì)節(jié)和永州警方查出來的線索完全對得上。甚至,袁君點(diǎn)出了可以證明作案人是她的細(xì)節(jié)。
      正常情況下,加害人會把兇器帶離現(xiàn)場,或者藏起來不讓別人找到,袁君卻沒有,還做了一個相反的舉動。
      路荻問道,“你為什么把鋤頭丟在離現(xiàn)場不遠(yuǎn)的地方?”
      袁君道,“山坡上人煙少,不會有人停留,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土質(zhì)很硬,很難挖,我花了時間才挖好埋尸的坑。加上他是個男的,體重不輕,我搬了很久,所以,我埋好尸體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雨很大,我把泥土弄實(shí),用草葉樹枝蓋住,一面被水流沖走也花了不少時間。做完一切,周圍的光線已經(jīng)很暗了,我就打算回木屋去。”
      路荻抓住重點(diǎn),逼近道,“你沒有回答為什么把鋤頭丟在離案發(fā)現(xiàn)場不遠(yuǎn)的地方。”
      袁君道,“因?yàn)槟!?br>  路荻錯愕,喪失反應(yīng),下意識說,“我?”
      袁君點(diǎn)頭,“我提著鋤頭下山,路上看到了你。你應(yīng)該是從路邊摔下來的,撞到樹干上,快昏迷了。我在你身上找到了記者證,把你救下山!
      所以她把鋤頭放下,帶著鋤頭,她沒辦法把一個成年人帶下山。
      路荻背后滲出冷汗,扣緊了手指。
      袁君殺人的那天,就是她去彩花村的那天;袁君埋尸的地點(diǎn),就在她摔下山的地方附近。
      路荻閉了閉眼睛,盡可能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鎮(zhèn)定下來,“你為什么殺人?”
      這下,輪到袁君沉默片刻,“那個人吸販毒!
      路荻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袁君答道,“我關(guān)注他很久了,他是彩花村的人,以前在外面打工,回來幫家里打理果樹,但是沒有停止過吸毒,為了毒資,還吸收了幾個朋友吸毒!闭f完,她報(bào)了幾個名字,描述了那些人的長相和住址。
      路荻問道,“你一開始是怎么注意到他吸毒的?”
      袁君道,“在令豐,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伙兒聚眾吸毒人員,結(jié)束之后,他是唯一一個沒和其他人同行的,我一直盯著他,跟著他來到永州!
      路荻順藤摸瓜,繼續(xù)往下問,“你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嗎?”
      袁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嘲笑她問出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不是,我從江島跟過去的!
      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地點(diǎn)。
      路荻問道,“為什么去江島?”
      袁君道,“從慶養(yǎng)跟過去的。”
      接下來,問題和答案陷入了循環(huán),每次路荻問袁君去到一個地方的原因,她都會拋出一個新地點(diǎn)。當(dāng)答案變成順寧的時候,袁君已將南方大部分省份走了一遍。
      路荻問道,“為什么去順寧?”
      袁君似乎輕松起來,語氣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輕快,“十六年前,我殺死劉豐之后去了墓園。我本來準(zhǔn)備自首,但是在我離開的時候,墓園外面出現(xiàn)了兩個人!
      不久前她剛剛回憶起這件往事,故而很順暢地便將事情講了一遍。
      路荻的掌心有些潮濕,“去順寧之后呢,發(fā)生了什么事?”
      袁君道,“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最好把警察叫來,正好做筆錄!
      訊問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袁君主動交代潛逃十六年間流竄多地共計(jì)殺害吸販毒人員12人,舉報(bào)犯罪團(tuán)伙線索近百次的事實(shí),并且把每一個人的詳細(xì)信息、姓名、長相、埋尸地點(diǎn),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最后一個名字,也就是袁君救路荻那天殺的人的名字,引起了路荻的注意。
      路荻重復(fù)道,“許旭,哪個許,哪個旭,長什么樣?”
      袁君道,“言午許,九日旭,方臉,小眼睛,額頭上有一顆痣!
      路荻心神不寧地打開手機(jī),給袁君看了一張照片,“是這個人嗎?”
      袁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
      警察問道,“這個人怎么了?”
      路荻喘著粗氣,“我去彩花村,約好了人來接我,但是那個人遲遲沒到,我才走著去。路上下了大雨,我腳滑滾下山坡!
      警察問道,“你約的人就是這個許旭?”
      路荻道,“沒錯,他用他自己的照片當(dāng)頭像。”
      路荻沒注意到袁君看了她一眼,她心跳急促,腳步略帶虛浮地走出門口,在冰冷的鐵椅上坐下來,感覺渾身脫力。
      頭暈?zāi)垦ig,雪白的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魆魆的、被熊熊烈火燒過的窗口。
      那是潛藏在路荻心里的惡夢。
      ***
      路荻時常會夢見一個煤氣罐。煤氣罐大約六七十厘米高,藍(lán)色的,閥門同色,和市面上所有能見到的煤氣罐長得一模一樣。這個煤氣罐是她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食店里看到的,不過她會一直夢見它的原因,卻與小食店無關(guān)。甚至于和學(xué)校也無關(guān),跟它有關(guān)的地方,是遠(yuǎn)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她的外婆家。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六,外婆過壽,媽媽帶著她回老家。
      到外婆家的時候,路荻的舅舅和小姨已經(jīng)到了,大人加小孩,十余人擠滿了客廳。路荻有些悶,到院子里看花,外婆種了一院子的花。
      有間房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房子和外婆家隔著三棟房子,在路口,也有一個小院子。單看院子,實(shí)在和其他房子沒有區(qū)別,往樓房上看,讓人心驚肉跳。
      兩層的小樓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焰火熏得黑似碳,搖搖欲墜,每一處都能看出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火災(zāi)慘劇留下的痕跡。
      二樓還有一扇窗戶是完整的,窗框同樣漆黑,玻璃炸得四分五裂,若不是殘余的玻璃碎片形狀不同,簡直要與窗框融為一體。
      媽媽從屋里走出來,問她,“你看什么呢,怎么不進(jìn)來喝水?喲,燒成這樣?”
      她很是訝異,轉(zhuǎn)身回屋問里面的人,“路口老劉家著火了?人沒事吧?”
      外婆稍微放低聲音,回答道,“唉,造孽,一家五口,人全沒了!
      路荻感覺自己抖了一下,呼吸有片刻的停滯。
      媽媽拍著自己的胸口,“什么時候的事?是沒關(guān)電嗎?”
      外婆搖搖頭,“就前天晚上,被人點(diǎn)的,報(bào)復(fù)呢。”
      路荻媽媽難以置信道,“誰啊,做這么喪盡天良的事?”
      外婆往后巷的地方指了指,路荻媽媽立刻明白過來。
      路荻不知道她們說的是誰,繼續(xù)往下聽。
      外婆說,“她那個兒子不是吸毒嗎,前陣子被警察抓了,具體怎么回事沒人清楚,但聽說情況挺嚴(yán)重的,可能要吃槍子。她一聽就受不了了,就這么一個寶貝疙瘩,指望著他給養(yǎng)老,這下半輩子一下沒了著落,人瘋了一半,整天在街上亂跑,懷疑這個懷疑那個,跟人吵架,見著一個人就說是人家舉報(bào)的她兒子,看不慣她兒子賺大錢,看不得她過好日子,存心冤枉他,故意要讓她們一家人死!
      舅舅道,“她丈夫早不在了吧?”
      外婆道,“好多年了,走的時候也沒給她們孤兒寡母留什么東西,她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也真是不容易。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這些年沒少給她幫忙。她幾次生病沒錢買藥,還是老劉掏的腰包!
      舅舅說道,“看著他倆不像關(guān)系這么好的。克娏死蟿⒍紱]有過好臉色!
      外婆嘆了口氣,“原本關(guān)系是很好,很久之前的事了,有一回她跟老劉借自行車,說要去什么地方,有個活,人家找她去干,給錢挺大方。老劉自己要用車,沒借給她,她就鬧開了。倆人大吵了一架,以后見了面也當(dāng)不認(rèn)識!
      “難不成真是老劉舉報(bào)的?”
      “誰知道,她兒子的事這附近的人都知道,再說了警察也不是吃素的,說不定人家自己查到的,這叫天網(wǎng)恢恢!
      “我看她那兒子不像能賺錢的樣子,房子破成這樣,有錢早翻修了。”
      “那小孩當(dāng)時學(xué)的還是電腦,要是沒走歪路,這會兒真是能賺錢!
      “哎喲,”路荻媽媽嘆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zāi)啊!
      外婆打住話題,“不說這個了!
      她們聊起別的事,路荻的心思卻在上面繞不開了。
      回到家里,她沒顧上別的事,首先打開了電視機(jī),一個臺一個臺的調(diào),看到正在播新聞的就停下來。兩個小時之后,媽媽喊她去睡覺,她也沒看到想看的東西。
      這天晚上,她夢見了一個黑魆魆的窗口。夢中,窗口的顏色慢慢褪去,變成白色,四周圍的墻完好無損。窗口所在的房子塌了一般,散落的磚塊慢慢從地面上升起來,落在缺損的位置,而后,房子完整地立在種滿花的院子十余米遠(yuǎn)的地方,像時光發(fā)生了倒流,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然后,一個藍(lán)色的煤氣罐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房子里,“嘭”的一聲,在房子里爆炸,燒起大火。
      火越燒越大,越燒越大,房子里的人被熏醒,跑到窗戶邊,想逃跑,可是,窗戶和屋里一樣,都是火,他們嘗試了幾次,都沒辦法從窗戶跳下來。
      透過玻璃,路荻看到黑色的影子在痛苦地掙扎。她想沖過去救人,想高聲喊人來救火,可她做不到,腳動不了,喉嚨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急得想哭,渾身發(fā)熱。
      倉惶無力間,路荻驚醒,朦朧的視線中,她把房間夜燈橙黃色的光芒看成火光,嚇了一大跳,差點(diǎn)從床上翻下來。她再睡不著,坐在床上直到天亮。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在電視機(jī)前守了一整天,一邊關(guān)注新聞,一邊翻家里的報(bào)紙,她的父親有看報(bào)紙的習(xí)慣。
      因?yàn)樗劳鋈藬?shù)太多,這個案子很受重視,幾個電視臺都做了報(bào)道,報(bào)紙接連刊登了好幾天。
      無一例外,電視和報(bào)紙都沒有提到太多的案件詳情,起因經(jīng)過只流傳在眾人口中?v火原因眾說紛紜,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說是用煤氣罐,有的說是放火點(diǎn)窗簾,也有的說是主人家抽煙不小心燒著了被子。
      晚上返;氐浇淌,班上的同學(xué)都在討論這件事,路荻聽到的說法更多了,虛虛實(shí)實(shí),難辨真?zhèn)巍?br>  周一一早是班主任的語文課,還沒打開課本,老師開門見山直說,“同學(xué)們,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上周發(fā)生縱火案的事情了吧?”
      班上十分安靜,沒人敢出聲。大人的慣有思維里,學(xué)生只需要負(fù)責(zé)把書念好,其余的事情,他們是不需要管的。
      接下來,出乎所有同學(xué)意料,老師并沒有說教訓(xùn)他們的話,反而說,“你們現(xiàn)在的年齡,討論社會事件本身是沒有錯的。但是討論和傳播流言不一樣,傳播留言帶給人的快樂是虛偽且不負(fù)責(zé)任的,我更希望同學(xué)們關(guān)注事件的時候,把目光放在背后的細(xì)節(jié)和真相!
      教室里比剛剛更安靜了。
      路荻抬起眼睛,看了講臺上的老師一眼,提起在課本上寫下幾個字。
      大部分的學(xué)生們沒把老師的話放在心上,路荻卻一直記得,甚至為此,改變了她一直以來對于大學(xué)專業(yè)的想法,從原來想好的物理專業(yè),轉(zhuǎn)變?yōu)樾侣剬I(yè)。
      她想做挖掘整理事情的細(xì)節(jié)和真相,而不是玩笑一般聽過一個故事便將其拋諸腦后。
      很久很久之后縱火案才有了結(jié)果,路荻把能找到的案件細(xì)節(jié)記錄在皮面本子上,編號為1。1之后,編號2、3、4、5的案件都有了完整詳盡的記錄,1的位置是她特地留出來的。
      念大學(xué)的四年間,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填滿了這個厚實(shí)的本子,此后每天都將它待在身上,寸步不離。
      路荻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看著邊緣皺起的筆記本,第一頁的筆跡和最后一頁的筆跡大不相同。這是時間流逝的證明。
      筆記本最后一個編號是19,與之前18個不同,19記錄的不是司法案件,而是一篇采訪警察的報(bào)道。
      作為特殊群體,警察的工作一直是廣大群眾的焦點(diǎn)。警察的每一天都很忙碌,作息極其不規(guī)律,無論身在何地,接到電話就一定要出發(fā),不被理解、指責(zé)和辱罵時有發(fā)生。沒有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使命感和熱愛,是做不好這一份工作的。
      警察是路荻最為敬佩的群體,路荻選擇了案件中必不可缺的他們作為筆記的結(jié)束。她翻到貼著“19”標(biāo)簽的這一頁,紙張中間的位置,有手指收緊的痕跡,和紙張邊緣被水浸濕又干燥之后的褶皺不同,還有一點(diǎn)黑色的污漬。路荻用手機(jī)相機(jī)放大了仔細(xì)看,黑色污漬似乎是沾染上的某個人的指紋。
      她確定不是自己留下的,出于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從來都是用指腹翻頁,不會留下任何折損的痕跡,遑論用臟污的手觸碰紙張。
      最后一次翻看是在出發(fā)去彩花村的前一天晚上,那之后到現(xiàn)在,能接觸到筆記本的只有袁君一個人。
      是袁君看了筆記本嗎?
      路荻開始回想。
      ***
      殺乾哥的時候,袁君心里是有一點(diǎn)害怕的,和殺劉豐時不同。劉豐是她的仇人,但乾哥不是。乾哥是被遷怒的,他和劉豐都吸毒,他也該死。
      每殺一個人,這僅有的一點(diǎn)害怕都會消失大半,到第四個人,便蕩然無存了。
      十六年間,她的心境一直維持得十分平和,沒有了牽掛的人和事,情緒變得不重要,久而久之便舍棄了。
      只除了一樣例外,愧疚。
      碰到路荻之前,她將愧疚藏得極深極深,仿佛它確乎不存在了。而這不過是自欺,只要有一點(diǎn)哪怕頭發(fā)絲一般細(xì)的縫隙,它便會整個掀開在眼前,叫人避無可避。
      路荻的筆記就是這樣的一條縫隙。在她醒之前,袁君將她攜帶的物品翻了一遍,看到了雜志和筆記本。
      雜志和筆記本裹在衣服中間,得以保全,尚未被積水滲透。雜志封面是一座富有當(dāng)?shù)靥厣闹耖T,匾額紅漆是彩花村三個字。
      袁君剛從彩花村回來不到一天,距離這里,走路快點(diǎn)兩三個小時就能到。
      這個女人要去彩花村?
      袁君隨手翻開雜志看,其中某一頁夾著一張紙片,巴掌大小。她把紙片拿出來,在上面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恍若隔世,下意識用手指把紙片上自己的臉擋住,偏移視線看上面的字。
      是通緝令,故意殺人。
      這段字帶給她的沖擊遠(yuǎn)不如照片帶來的沖擊大。她總是刻意不去想,但是手上沾著的人血洗不掉,她是殺人犯的事實(shí)抹不去。從把磚從墻面上扔下去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早晚有這個時候。
      照片卻不一樣。年輕的她是快樂的、幸福的,和現(xiàn)今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截然不同,多看一眼,便會將眼睛刺傷。
      袁君把紙片塞進(jìn)衣服口袋,順手把雜志往地上一丟,拿起筆記本,封面寫著路荻兩個字。
      這個叫路荻的女人可能是個記者,筆記本里記錄的都是她搜集的案件,整理得邏輯分明,條理清晰,有理有據(jù)。每一句話、每一條線索都標(biāo)記了出處,不帶猜想臆斷,沒有個人情感偏好,與其說是文章,不如說是包含了社會輿論和司法審判的檔案歸納。最前面編號1的旁邊,似乎為了與其他18個編號區(qū)別開,用紅筆畫了一個圈。
      女人遲遲未醒,倒是給了袁君看的時間?赐1號之后,她粗略瀏覽了中間的內(nèi)容,直接跳到19號,簡單過目之后,粗暴地蓋起來,扔到地上,剛好落在雜志上方。
      袁君沒看準(zhǔn),雜志和筆記本掉在積水里,打濕了,沒多久,她把雜志和筆記本撿起來,擱在火堆邊烤干,心緒紛亂。
      沒多久,路荻醒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袁君是通緝犯,還十分友好地和她交談。
      趁路荻睡著,袁君把紙片捏碎在水里,看著紙絮隨水波流走。既然路荻不知道,那就先別知道了,雨一停,兩人就要離開山里,別給彼此找不痛快。她還是一個好心人,路荻也只是一個不慎發(fā)生意外的路人。
      路荻不知道的是,這個不愛說話、總是面無表情的人心里正在劇烈地掙扎著,掙扎著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還是就此結(jié)束?
      袁君到這邊還不到一個月,山間小屋沒有主人,剛好讓她落腳。這些年,她待過很多個地方,但沒有一個可以用“家”這個字來稱呼,這間山間小屋同樣如此。
      也許到時候了,結(jié)束顛沛流離的生活,回到丈夫和女兒身邊,再也不和他們分開,只要和他們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在哪里都是家。
      算上兩天前那個,一共12個,也夠了。停止這一切,回到該回的地方,面對該面對的,承擔(dān)該承擔(dān)的。
      袁君太想念家了,她太累了。
      太陽出來,陽光灑滿整片山林的時候,袁君呼出胸口最后一口濁氣,做出決定。警察們撲上來,她沒有掙扎,坦然迎接最后的時刻。陽光灑滿身上,是溫暖的、平靜的、渾然忘我的。
      袁君看向鐵窗外,很想再感受一次。
      聲音響起,門打開,路荻走進(jìn)來,沒有說話,在她對面坐下。
      袁君看看她,道,“你知道我為什么還要見你嗎?”
      路荻看向她。
      袁君道,“我看了你的筆記,還有你在上面寫的那句話,編號1的最后一頁!
      路荻抿了抿嘴唇,她當(dāng)然記得自己寫的內(nèi)容。
      “如果我沒有親眼目睹被火燒過的屋子,我很確定我會和同學(xué)們一樣,把這件縱火案當(dāng)成可以飯后閑談的軼聞,也會對老師說的話嗤之以鼻?晌铱匆娏,所以我做不到。在火里被燒死的人,我不認(rèn)識他們,然而很奇怪,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痛苦。突然間,我很希望擁有聽他們說話的能力,如果他們的痛苦能夠得到傾訴,是不是會走得好一些?”
      筆記里的路荻沒有答案,現(xiàn)實(shí)中的路荻,隱隱察覺到了袁君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還要見她一次。
      “謝謝你。”袁君說,用一種真誠的眼神看著路荻。
      路荻想起了那天小屋里袁君的眼神,直到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yàn)槭裁醋约翰挥X得害怕。
      那個眼神里的危險(xiǎn),是給葬身在袁君手上的人的;而眼底漆黑中隱藏的傾訴,是給路荻的。東躲西藏十六年的疲憊、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錯殺好人的愧疚,在雨夜,在她看過路荻的筆記之后,山崩海嘯一般傾瀉而出,將她完全淹沒。沉重的情感一旦爆發(fā),便急切地尋找宣泄的出口。
      袁君道,“你不是冷眼旁觀,而是設(shè)身處地,感同身受,不然,你不會寫下那段話,也不會隨身帶著這本筆記。多謝你,是你點(diǎn)醒了我,是你喚醒了我的痛苦,是你讓我重燃勇氣承擔(dān)起我犯下的錯誤。”
      袁君道,“很快,我就要死了!
      路荻別開臉。
      袁君道,“死亡對我而言是一種解脫。我不后悔殺了劉豐,也不后悔殺了另外的12個人,但是,我錯殺兩名警察的罪過永遠(yuǎn)還不清,我也想不出來應(yīng)該怎么還。死去的人接受不到我的歉意,我的歉意也沒用,不能把生命還給他們,對活著的人而言,我的歉意也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我還能和你說話,可世界上沒人能再聽見他們說話了!
      她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血債血償!
      路荻勉力抑制住喉嚨不停涌上來的酸意。
      “對不起,本來叫你過來是表示感謝的,沒想到還要讓你聽我說這些!痹。
      路荻搖頭,“你解答了我的疑問,我在筆記上看到被人翻閱過的痕跡,現(xiàn)在知道是你看的了!
      “不出意外的話,這應(yīng)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不管怎么說,我都要謝謝你!痹f著,看向路荻,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
      這是路荻第一次看見她笑,同時,路荻清楚,這也將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笑。
      袁君道,“這些照片,麻煩你幫我?guī)Щ厝グ,用不到了。?br>  路荻答應(yīng)了。
      離開之前,她還答應(yīng)幫袁君做最后一件事。
      ***
      時間跨到一年多之后,路荻寫完袁君一案的稿件,從袁君的丈夫和女兒被殺開始,到袁君迎來她最后的結(jié)局,時間跨度長近十八年。
      執(zhí)行死刑當(dāng)天,路荻在袁君家坐了一上午。時鐘顯示十二點(diǎn),她把相冊放好,拿上那張全家福,關(guān)上門。
      從此以后,這里不會再有人進(jìn)來了。
      她來到墓園,將全家福放在袁君丈夫和女兒的墓前,這是她答應(yīng)幫袁君的最后一個忙,也是她送袁君一家人的最后一程。
      路荻低下頭,手中是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稿件。孰是孰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她能做的只有盡可能還原所有的細(xì)節(jié),把事件全貌展現(xiàn)出來。
      晴朗的天空中,路荻看見他們一家人手牽著手走遠(yuǎn)。
      路荻將永遠(yuǎn)銘記這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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