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偷花
我的桃花謝了。
耳邊是凌亂馬蹄聲、宮人的呼號與呼嘯的風聲,鏡子里的人面色蒼白,卻一身鮮艷的喜服,我看著這個狼狽的人,顫抖著描好了眉。
這鳳冠是如此之重,竟壓得脖頸生疼,門外的雜音越來越大,我斟了杯酒,一飲而盡,隨后便拿起架上的劍一步一步走出這宮門之外。
逼宮只在史冊里見過,從前只認為是父皇多余的猜忌,直到見到今日這一場如此荒誕又殘忍的鬧劇。
他們說,當今陛下只知享樂,昏聵無能,大梁遲早要亡在他手里。
他們說,這朝中,早已無人護著皇帝,就連皇子公主都不堪其苦。
他們說,楚將軍反了,和五殿下帶兵要殺了昏君。
他們說,將軍的婚約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只為今日大軍入宮。
他們說、他們說了好多,可任憑我努力去聽,卻怎么都聽不清了。
今日、為何是今日,為何偏偏是今日。
渾身發(fā)冷,腹中一陣陣絞痛,若沒有劍撐著,我怕是連自己的宮門都踏不出去,一步一停留,一步一回首。
我記得那年花燈節(jié),我翻出了宮墻外,跟他在人群里看著滿天星火,小聲告訴他,我心悅于你。
我記得那日,他從邊疆凱旋,俯身于大殿之上,跟父皇說,除長公主外,臣無甚所求。
我記得多年前,小小的他誤入了我的院子,摘了我好多枝桃花。
這些都是假的嗎?
只是權宜之計,所有的所有,只是我一廂情愿嗎?
這一座座宮苑,我自小長大的地方,不過是一個精美的牢籠困著一個又一個自由的靈魂。
我聽過那些人對我的贊美。
我讀書就說什么知書達理、大家閨秀之典范,
我練武就說什么公主英姿,真真巾幗不讓須眉,
我拜佛就說什么心懷蒼生,如慈佛再世,
不過是千篇一律的說辭罷了,背后多的是說我出身低賤,既不受寵,又不知安分守己,端的是公主架子。
看些詩文典籍不能參加科舉,舞刀耍槍只是因幼時算命瞎子一句公主體弱、早夭恐損國運,而拜佛也不過是因這生活苦悶,找些可傾訴的東西罷了。
這十多年日日對著這相同的景致還有誰會不厭倦呢,父皇有一個又一個送進宮的美人,日復一日充盈的國庫,數(shù)不盡的恭維與夸贊,所有人都說著陛下萬歲金安,我這愚蠢的父皇怕是真的信了,他能萬壽無疆,坐享這江山百代不衰。
我這受寵又不受寵的長公主,偶爾還能短暫甩開這沉默的牢籠,逃至熱鬧的紅塵集市里去,我見過百姓的笑臉與愁容,他們的歡欣與哀慟,那一雙雙眼中的希冀與絕望日復一日地交替著,像院里的桃花樹一樣,那伴我多年的漂亮顏色下,交纏的樹根已經(jīng)開始走向衰敗,那墜下的一瓣瓣繁華終究在不可遏制地腐爛著。
我只是偶然瞥見了幾瞬的人間,便無法再忍受這宮中死寂的安靜與沉悶,何況是他呢?
宮墻外長大的、我的小將軍。
他比我更愛這熱鬧的人間,我見過他眼中的熱烈,我聽過他講塞外的飛沙與煙塵,我記得他說過的江南濕潤的風和綿延的細雨,我喜歡他父親給他刻的木劍和母親親手煮的元宵,我愛他眼中的春色和他身上夏日的鮮活,我想抓住這個灰敗的生命里出現(xiàn)的永懸不落的太陽。
我感覺已經(jīng)走了很久,又好像也沒有很久,這宮墻橫亙數(shù)里,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還是這些磚瓦,今日卻染上了一片又一片紅色,像是知道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特地恭賀我逃出這囚籠。
一開始還有些痛,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握劍的虎口好像又裂開了,身上的衣裳也濕透了,有人試圖阻攔我,卻全倒在了我的劍下,也是,這宮里正忙著呢,也沒多少人有那個閑工夫來找一個任性亂跑的新娘子,奇怪的是,我明明累極了,卻又感覺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感覺已經(jīng)快到大殿了,他們應該都在那里吧。
忽然停下。
我是誰呢?
我是將軍夫人嗎?
只要過了今日,我就是楚小將軍明媒正娶的的妻子。
我是叛軍同黨嗎?
跟五弟,我們并未有太多交集,今□□宮,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但我本該是今日的主角,聽那些喜歡我的、厭惡我的,陌生的或是熟稔的,聽這墻里的,還有墻外的那么多人在我耳邊,祝長長久久、白頭到老,我也應該笑著點頭,然后拜堂、掀蓋頭,共飲合巹酒,剪花燭,看他為我描眉,帶我去他說過的塞北和江南。
他明明答應過我的、明明已經(jīng)答應我了。
但是我的小將軍、我的新郎官,忘記來接我了。
我想起來了,我是來找我的小竹馬的。
從小說著長大了要娶阿姊過門的小將軍,忘了來接我,所以我得去找他了。
萬一誤了吉時,我這身喜服可就不好看了。
我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就是抓住了在我樹下偷花的他,小小一個白玉團子,兜里塞滿了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桃花枝。
“你為什么要偷我的花?”
雪團子愣在那里,低了低頭,捻了捻手指,半晌才怯生生地抬眉看我,我瞪了瞪他,他卻突然紅了臉,小聲說:
“阿姊,我不要花了,我能把你偷走嗎?”
阿姊就比他早兩年生辰罷了,頭一次聽到有人講話這么直白的,突然就不生這個團子的氣了,怎么可能會有人不喜歡白白凈凈的小團子呢?
后來知道這個團子是將軍府的小娃娃,頭一次進宮就敢趁人不注意亂跑,幸好是進了我的小門戶里,不然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亂子來呢。
我就這么看著白玉團子變成眉清目朗的少年郎,從跟在我身后阿姊阿姊喚個不停的雪娃娃,長成了意氣風發(fā)的小將軍,那個還沒有我高的團子是什么時候可以拿的起那么重的刀,迎著那么大的風霜領兵殺敵的呢,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的人,為什么要在大婚當日帶兵破開宮門,要殺了我的父皇,留我一人在宮中苦等。
宮里的冬日總是這么冷,煤炭暖爐早已燃盡了,我剪了好久的紅紙和做好的花燈也不知被風刮去了何處,本就無多少人服侍,便是有,也不知道今天都去哪兒偷懶了,這喜服雖然好看,就是太難穿了,我折騰了好久才穿上,這冠也不知道戴得對不對,許是少穿了什么,身上濕熱的衣裳已經(jīng)被吹涼了,貼在身上,好不涼快。
突然更想小將軍了,他的懷里應該會很溫暖吧。
他會抱我嗎?真的會嗎?
那天花燈節(jié)上是我先抱的他,說完那句心悅,我感覺他的身體忽然緊繃了,我聽著他的沉默,明明只有一秒,但是那一秒長得像過完了一輩子,我不敢看他了,放開手,跟著人流倉皇地去向另外一邊。
他是歡喜,還是因從未如此想過而感到慌張無措?
或許我只是長公主,只是一個看著他長大的阿姊罷了。
我到底是他的什么呢?
說要偷我回家的團子好像也沒有很想娶我,我只是一個可以跟他隨意聊聊的阿姊。
他是從什么時候參與了今日的逼宮呢?
是半道加入的,還是最早開始計劃的那一批人呢?
他是不得不為之,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是為了他自己,還是他背后的那些人?
而我,或許只是一個好利用的棋子罷了,父皇的子嗣就這么些,大皇子雖母妃身份低微但為人圓滑,四皇子是貴妃所出但個性過于張揚跋扈,五皇子,應該是個深藏不露的性格吧,嗯,還有個六公主,十五的芳齡,雖同是皇女,但她可比我這木頭討人喜歡得多了,宮里就沒有不喜歡她的,連我的小團子也很喜歡她,冰雕玉琢的小少年牽著另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團團在宮里摘花的情景總是賞心悅目的。
我呢,沒有人會喜歡我,我不聰明、不可愛,我雖看書,但這輩子都沒法像男子一樣在官場上論治國之道,我練過武,卻又上不了戰(zhàn)場保疆拓土,尋常男子誰敢來提親,看到我恨不得退避三舍,我想勸父皇做個好國君,可是父皇根本不想見我,又怎會聽我所言,我對這宮里的意義,或許只有和親了,戰(zhàn)事不斷,如果那些蠻族求和,這京中貴女,我是最好的選擇,身份合適,倘若年紀再小些,就更好了。
我想決定我的命運,可在這囚籠里,我能去哪里呢,對那些人來說,誰有價值,誰又只是一個用過便可丟棄的棋子呢?
這個問題,愚笨如我亦是分明,那你看得真切嗎?
我的小將軍啊。
你是棋子,還是那個下棋的人呢?
我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我只想一直記得那個說要偷我回去的小團子,說除我以外別無所求的少年郎,可你還這么年輕,我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的十七意氣風發(fā),我的十九對這宮里早已沒有價值了。
我好累啊,不知走了多久了。
前面的磚瓦上鮮紅一片,跟我的衣裳一樣艷麗,你受傷了嗎?
你要是受傷了還能為我描眉嗎?
這兒有好多人倒在冰冷的石上,我這一身顏色又突兀又融洽,快了,上了這臺階,我就能見到你了。
我走得很慢,快點啊,爭氣點,再快些!
不知從哪里開始泛起細密的疼痛,來的路上明明很冷,這時候卻覺得好熱啊,渾身發(fā)燙,我感覺到有冷汗一陣陣滑落,卻也顧不得這么多。
這宮門外有這么多人圍著,我卻像一個孤魂野鬼般,那么多人,看到了我,卻不阻攔,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一點也不像一個待嫁的姑娘,罷了,長公主這身份一直像個笑話,就當最后給他們來一場表演算了。
我終于到了,這大殿。
我看到父皇縮在柱子旁,我的五弟就持著劍指著他。
我的小將軍站在六妹身前,錯愕地盯著我。
我狼狽地倚著劍,也看著他卻不知該說什么。
我的花燈被吹跑了......
吉時要誤了,怎么還這里磨蹭,還不快隨我拜堂去?
人家都是新郎官騎馬接新娘子,怎么現(xiàn)在還要我來接你啊,楚夫人?
塞北和江南什么時候帶我去呀,待在這宮里我快悶死了!
我那天說我心悅你,你還沒回答我呢......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是他在問我嗎?耳朵好像聽不清了。
冠明明在路上就掉了,但為什么感覺好重,抬不起頭,手也快拿不住劍了,視線變得模糊不清,渾身都泛起劇烈的疼痛,明明看到他就想流淚的,但是連哭的力氣也已經(jīng)沒有了,我可是大梁的長公主啊,我怎么能哭呢,課業(yè)繁重的時候我不曾流淚,從馬背摔下時我不曾流淚,被人嘲笑不得寵,被戳著脊梁骨說克母害國時我亦不曾流淚。
或許這點微不足道的驕傲和自尊在他們眼里只是一點下酒的笑料,我還在堅持什么呢?
在倒下的時候,我感到陷入了一個懷抱中,就像那天花燈節(jié)的夜里一樣,溫暖但僵硬,我想看清我以前深愛的少年將軍,但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阿塵”
“阿塵”
“阿塵,你別睡”
遠方好像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是誰呢?
先生?師傅?還是阿娘?
我想告訴他們,我好想他們啊......
我感覺到這個懷抱忽然越來越緊,我好像在發(fā)抖,是我嗎?
我想說,你勒得我不舒服了。
但我剛開口,喉嚨猛地涌上一陣腥甜,我聞到自己周身無可遮掩的鐵銹味。
他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但我聽不清啊,我真的累了。
這次,我終于可以逃出這宮闈中了,只可惜我沒法子去看大漠上的落日和南邊的小橋流水了。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縱是有千般萬般的不愿承認和自欺欺人,這次都無法瞞過自己了。
那個說要偷我回家的小團子長大了,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他騙我的時候,有沒有騙過他自己,來這大殿前,我就早已飲了毒酒,為什么要來這大殿呢,所求為何,或許是一個最后的答案吧。
他或許是真的從未愛過我。
宮墻深深,著喜服的只我一人。
這殿中,在下雨嗎?
十七歲的少年郎怎么還這么愛哭?
我想笑話他。
哎。
罷了罷了,以后管不了他了。
我悶聲咳了咳,好像又出血了,我聽到阿娘他們在喚我了。
我開口,不知道他聽見了嗎......
......
畫眉深淺入時無,鴛鴦二字怎生書?
我的桃花謝了,以后別再偷了......
插入書簽
期末周腦殼快裂開了,我也不知道寫了什么出來......聽歌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一個腦洞,就這樣吧......應該也沒有人會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