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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落雪簌簌。
天地都染成了蒼茫的白,層林愈顯蕭瑟,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似扯棉,仿佛沒有終結(jié)。
兩人臥在暖席上,中間是只木制桌幾,上置白玉酒壺酒杯。小桌旁燃了爐,細微明滅的火光正暖著酒,酒香清遠凜冽。
岐陽臥得整個人懶洋洋,骨頭都幾乎酥了。寒風吹過,涼意鉆進衣里,便飲兩口溫熱的酒,登時即回出暖來,真是說不出的愜意。抬起慵然的目掃過對面的清和,那人眸子依然是越然溫靜的,卻因醉了酒,也帶些迷惶無措,白玉似的面頰上燒起酡紅顏色,動人異常。
什么樣的景色什么樣的酒都是其次,關(guān)鍵是,誰是身邊的人。
“清和……”
帶了酒意的呼喚,竟顯得格外纏綿柔軟。
“嗯?”清和扭過頭望他。
岐陽喝了口酒,輕輕舒出氣,道:“多想這樣一直和你在一起,觀雪,賞月,看星星,品殘陽。”
清和微笑,并沒有接話。
一旁的梅樹偶有花落下,正落在清和的衣袍上,他也不抖,對岐陽笑道:“來看個雪喝個酒,竟還接得滿懷的梅花!
岐陽細一瞧,有一朵竟正落在清和發(fā)間,愈發(fā)顯得他面容姣好,不免揶揄:“真正芙蓉顏色戴發(fā)間,醉面清梅相映紅!
清和微怔,遲疑地伸手往頭上探,岐陽卻快了一步取了下來,借機探身過去,只覺得冷香撲鼻。另一只手阻了清和的手往上的勢頭,充滿笑意的眼對準了不知所措的眸,額頭貼住他的額頭,玉一般的顏色果真也是玉一般的涼。
“清和……”帶上了撒嬌和耍賴的味道,“陪我一輩子,好不好?”
拇指輕緩地在他的手心劃著圈,一點點的酥麻好像能通過經(jīng)絡(luò)傳到左胸一般,帶出絲絲縷縷的悸動。
整個人是眩暈的,醉意彌漫,仿佛墮在云端一樣不真實。動了動嘴唇,差一點,就應(yīng)了,最終還是忍住。依然笑:“說什么傻話呢!
岐陽呢喃:“我沒有說傻話……清和……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兩人挨得那樣近,幾乎是呼吸著彼此的氣息,酒的醇,梅的香,各自獨有的味道,在雪中織出一片旖旎風光。清淺的吻,輾轉(zhuǎn),舔.弄,吮吸,溫柔而漫長。
從屋里跑出的白貓?zhí)献,細細地喵嗚一聲?br> 這才回過來,終于分開,清和的眼中罕見的帶了媚色,少,卻勾人,岐陽心中又是一動。
白貓?zhí)角搴蛻阎校搴瓦尤粏玖寺暋伴L安”,輕撫它的背脊。
一時間,除了簌簌落雪聲,就只剩長安滿足的呼嚕聲。過了許久,岐陽聽見清和問:“岐陽,你說一輩子是多久呢?”
岐陽笑:“一輩子,就是到我們?nèi)A發(fā)遍生,行將就木,然后還能一起喝酒聊天,一起觀雪賞月,一起,進棺材!
無人接話,于是又靜了。
岐陽看他一眼,只當他是害羞。
后來再想起,岐陽總不知該恨自己追問太多,還是該恨自己根本沒有追問到一個可能。
清和低下頭去,看見長安昏昏欲睡的倦容,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過柔軟的白毛。
總是淡雅清朗的那雙目,此時仿佛藏匿了一片深秋的蕭索天空。
【貳】
清和一直以為第一次與岐陽相見是大殿的那次,只有岐陽知道,其實不是的。
那是沉悶燠熱的夏日,岐陽又逃了學(xué)士的講堂,在假山中尋覓了個陰涼隱秘的好位置躺著,本是想睡會兒,卻不想聽到了有人在念書。
不知是哪里來的古文,佶屈聱牙,晦澀難懂。那人也讀得磕磕巴巴,卻不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慢慢認,連字成句連句成段,聲音極是溫柔好聽。岐陽竟聽了一個下午。
直到有人來喚他:“清和,時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師尊該憂心了。”
清和應(yīng)了一聲。
岐陽連忙起身,透過假山的間隙,看見少年清雋的面容。
他整個人極襯他的名字,清淡溫和,縱然俊秀,也無半分咄咄逼人。
他望著他離去,想,不曉得是哪家少年郎。
那次回去自然是挨了罰的,連父皇都動了怒,派了人壓他每日去講堂。偶爾得了空跑去那座假山,卻再不曾見過那個少年。
本以為就這樣了,未想在大殿上,看著他師傅領(lǐng)著他走進,岐陽方才了然,原來是卜師。
卜師顧名思義是占卜之師,因其身份特殊,在當任卜師選出繼承人后,需讓他與儲君同住。使卜師不但受律法約束,更受人情拘留。
白衣少年向他行禮:“清和拜見太子殿下。”
沒有穿廣袖袍梳高冠發(fā)的太子,扶他起身,笑若春風和煦,“你好,我叫岐陽!
【叁】
雪下了三日。第四日午間方才霽了。
清和推開窗,發(fā)現(xiàn)那株梅仍開著,殷艷的紅和蒼涼的白相疊著,極是美,口中嘆了句:“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岐陽皺眉,“怎的想起這句了,真真不好!
清和笑睨他,“那你且說句!
岐陽想起那日清和落花滿身的模樣,張口就來:“折得疏梅香滿袖,暗喜春紅依舊!
清和望了會兒雪景,岐陽便道:“莫看了,眼睛要疼的!
清和順從地關(guān)了窗,忽然笑:“岐陽,給我畫幅畫兒吧。”
鋪了生宣,壓了鎮(zhèn)紙,岐陽執(zhí)著狼毫筆細細描繪。清和目光沉靜,好似在用一雙眼摩挲對方的面龐。
快畫完的時候,清和道:“岐陽,我昨日卜了一卦!
“嗯?”岐陽低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聲。
“皇都要出事了!
岐陽放下筆,“出事?”
“是,你需立刻趕回,一個月內(nèi)不得擅自離開!
岐陽上前,握住清和的手,竟是涼若窗外積雪,“非走不可?”眼中分明是不舍。
清和點頭:“非走不可。本應(yīng)清晨就走,只是那時尚還下著雪,F(xiàn)下已是不能再拖了!
喚了小廝收東西,清和笑容勉強:“我頭有些眩,就不送你了!
岐陽捋了捋他的發(fā),“我一得閑就來尋你。”
那時,清和笑著答了句,“好。”
卜師是不許說謊的,一日,清和說了整個人生中最多也是最大的謊話。
【肆】
清和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撫著長安的毛,聽見馬蹄聲漸匿了,才打開窗。
蹄印蔓延,人已不見。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轉(zhuǎn)身拿起方才岐陽畫的畫兒,神態(tài)依依,眉目栩栩,分明是躍然紙上。
想起小時候,師傅曾說他天庭飽滿,五官端秀,是個有福之人。可是到現(xiàn)在,福氣早已消磨在一次次的占卜之中,尖了下巴,薄了耳垂,手心線條一片凌亂,已然是薄命之相。相由心生,命隨心改。
拜師時,師傅就已告誡過他:“卜術(shù)乃逆天之術(shù),泄露天機會折卻壽命。占卜一道,愈精,則壽愈短。”聲音稚嫩卻堅定:“我不怕。”
當年心無掛礙,無欲則剛,可是現(xiàn)在的清和,眷戀俗世萬千風情,是再脆弱也不能了。
又想起岐陽曾問過他:“清和,你能卜出我們能活多久嗎?”
少年笑:“能!
一個是戊辰年,六月初七。一個是壬申年,四月廿八。
都是極長壽的。
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少年成了當朝第一卜師,太子成了不可直視的王。
岐陽,不是不想和你一輩子,可是你的一輩子,我給不起。
你有萬里錦繡江山,最終還是要回到你的世界。
我自也有我的魂歸處。
點了燭,將畫湊上去,看著火舌舔盡那張再不能更熟悉的臉。
春花秋月,都看過,清茶烈酒,都品過,吹過笛撫過琴對過弈,一同度過最好的韶華,年華似水,風流似水。眼中總是有繁花,池中總是有錦鯉,身邊,總是有那個人。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們也曾有過一個當時,卻只道是尋常。
這些尋常的事,原以為可以一直做下去。
只是這人間,最多最多的,就是求不得。
良辰美景,你最想讓誰陪你看,誰便是你最愛的人。
岐陽,我給不了你一輩子,只愿你以后,不要太寂寞。
清和已是凄迷至極,啞著嗓子喚了聲:“景疏……”
少年連忙進來,躬身道:“師尊。”
清和平靜道:“我大限已到,再不能教導(dǎo)你。待我去后,這皮囊焚了便是。你日后需自己精勤,你天分極好,日后必有大成。”
景疏紅了眼圈,身子一矮便跪下了,“師尊!”
清和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將沉睡的白貓長安遞給他,“半月后你帶著長安去皇都,交給王上,請他幫忙照顧,告訴他……清和此生,只求他這一事!
少年淚流不止,聲音帶著哭腔,卻逼自己不準嚎啕出來,“景疏定不辱命!
“好了,”清和面容疲憊,像是累極,“你出去吧!
【伍】
岐陽忽然勒馬。
身旁人連忙問:“主子,何事?”
岐陽皺眉:“心緒不寧,總覺得方才清和怪怪的!
有人道:“想必主子多慮了,卜師只是不舍與主子分別。”
默然了一會,岐陽道:“罷了,走吧,回去了在邊郊尋個風景雅致的院落,這次縱然清和不愿,我也要將他接回去!
雪上空留馬行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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