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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今年與他見面的最后一次是在春節(jié)那天,卻不想,那一面,便成了我與他之間的最后一面。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的病,只當他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不知怎得突然想回家過個年了,但其實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里似乎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事情遠遠不像我以為的那樣簡單美好。
奶奶的家庭成分很復雜,人口眾多,我年少時其實并未見過他幾面,只隱約知道他是奶奶眾多弟弟中的一個,但具體他二人究竟是不是同一個爹媽所生就不得而知了,畢竟老一輩的風風雨雨大多總是很避諱在晚輩面前提起,而且對于他們之間的故事我也并不十分感興趣。
時光轉(zhuǎn)瞬即逝,日子過到我們這一輩,與老家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少之又少了,不說家里的老人,就連他們的下一代我都總是分不清哪些要叫叔叔哪些要叫舅舅。
但他不一樣。
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在外地工作。與其說是工作,倒不如說是混日子。
記憶里,他的懷里一年四季都揣著個半空不空的酒瓶兒,終日喝得醉醺醺的,就連老家的婚喪嫁娶他也大多都不曾參加,就這么一直混了幾十年,結(jié)果到頭來連個媳婦兒也沒能正兒八經(jīng)地娶上一個。
大概七八年前吧,有人說他開始與一位外地女人一起搭伙過日子,兩人還共同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如今已經(jīng)十多歲了,但我從未見過。
現(xiàn)在想想,其實我對他之間的親切大概也是有原因的。
大概是我上中學的那幾年,那時他回老家的次數(shù)還不算很頻繁,大概每隔個兩三年才會回來一次,但每次他只要一回來便總會住在我家,會帶我去商場買很多漂亮衣服,所以小時候的我,只要看到他一回來便能興奮好幾天。
起初我一直不理解,不理解他為什么總喜歡住在我家,我父親屬于那種沉默寡言的性格,而他卻屬于那種喝多了恨不得徹天徹夜和你談天說地的人,所以每每回來,父親也陪他聊不了幾句話,最后往往都是父親不勝酒力早早睡去,留下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坐在飯桌前,聽他吹著那些一聽就很不著調(diào)的牛。
我聽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他夸我母親是個聰明人,但那個時候我年紀太小了,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覺得這算是夸獎了,便一直纏著母親問,問為什么他總是那樣說。
母親起初不愿意理我,只說我長大了就明白了,但架不住我軟磨硬泡,實在煩了便說:“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嗜酒如命,嘴里的話也分不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家里的人大多都看不起這樣的人所以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
我沒再深究,但可能小女孩兒的內(nèi)心大多都是溫暖的吧。從那時起,我便開始慢慢地試著接納他,更熱情地招待他。
就這樣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年,我慢慢長大了一些,他回來得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了。
他的日子似乎也過得安穩(wěn)了不少,喝醉了常常會跟我提起他那個十幾歲的女兒,雖然嘴上說著他不想管,管不了之類的話,但語氣卻總是盡顯溫柔。
有幾次,我趁他喝醉酒問過他幾次,說如果我下次去那邊兒玩的話,能不能帶我見見他女兒。要是按輩分算,我還應該對著那十幾歲的小姑娘喚一聲姑姑。
他滿嘴答應了,但當我后來真的去到那邊兒的時候,他的電話卻怎么都打不通了。
因為這件事兒,我跟他賭了好久的氣,覺得他說話不算數(shù)。可時間長了我又開始想,他又怎么會知道我找他有什么事兒呢?興許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又過了一年,就在我給他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但他都始終杳無音信的時候,他突然間又回來了。
我一見面便向他抱怨電話的事兒,他沒多說什么嘿嘿笑了一聲,從懷里將手機掏了出來。
“你看,我換了個新手機,舊的那個不小心掉洗臉盆里了,壞了,干脆就換了個新的!
我看著他的樣子搖了搖頭,心想他為什么總能活得這么隨性。
與往常幾年一樣,他在我家住的那幾天,帶著我吃各種我想吃的買各種好看的衣服,我雖然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么好奇纏著他問東問西了,但還是愿意耐著性子坐在一旁聽著他胡亂說著一些人的壞話。
每當情緒激動的時候,他總喜歡問我,問我覺得他說得對不對。有的時候,我甚至并不認識他口中所說得那些人,但我不想掃興,就總是順著他的意思往下說。
一整頓飯東拉西扯,最后一切都看似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找工作和戀愛的問題上,我本以為像他這種自由了一輩子的人,說不出那些聽起來很有道理卻死板教條的話,但沒想到他卻瞪著一雙微微有些渾濁的眼,十分認真地對我說:“你要盡快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才行,談戀愛不著急,不過彩禮可得多要點兒!
我淡淡一笑,沒接話,他見我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玩笑道:“等你以后結(jié)婚了,可得把我也帶上,我無依無靠,你得養(yǎng)我。”
那時候我心想,我離結(jié)婚的年紀明明還早著呢怎么好端端地非要說這個?就只當他是喝醉了,扶著他敷衍道:“好好好,等我結(jié)婚了一定帶上你!
那幾天,他逢人就說我結(jié)婚要帶著他的事兒。
但說實話,我當時并沒有想太多,只當是大家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同以往一樣,他沒住幾天就讓我騎車將他送去了火車站。從小到大,我無數(shù)次地從車站將他接回來再送走,回想起來,那次好像也沒什么不一樣,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站在車站門口沖著我擺手,讓我快走。
可我沒想到,那一次,是他最后一次回來看我。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2021年春節(jié)。
一大早,我們一家四口去給奶奶拜年,結(jié)果剛一推門就見他躺在奶奶老家的炕上,身上還蓋著一條厚厚的棉被,我那時什么都不知道,一見面便打趣道:“怎么大過年的就睡上了?”
他一見是我來了,有氣無力地沖我笑了笑,“大過年的就病了,現(xiàn)在難受得緊,躺著還能稍微好點兒!
我腦子笨,當下還樂呵呵地調(diào)侃了他幾句,怪他總是喝酒。他嘆了一口氣,跟我說這次病好了,他就再也不喝酒了。
上午等飯期間,母親坐在炕沿上同他聊著天兒,我?guī)е鴰讉弟弟去門口小鋪子里買零食吃,他見我手里提著零食袋子就非要張羅著給我們壓歲錢花。
我們幾個孩子之中只有我與他相熟,別的孩子大都沒怎么見過他全都不敢要,大家面面相覷了一陣,但最后在他的堅持下到底還是收下了。
團圓飯擺滿了整張桌子,飯前,我扶著他在院子里走了幾圈,他的腳腫得很嚴重走路很吃力,基本使不上什么勁了,只勉強走了幾米就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了。
我將椅子擺在太陽下,他在上面,背靠著墻瞇著眼睛看向太陽。
片刻后,弟弟們從屋里出來幫我將他扶了回去。
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竟然在過年的時候見到了他,他與我們一起坐在飯桌前,雖然常喝酒,可之前明明能吃很多東西的,但那頓團圓飯,他卻只虛虛夾了幾筷子就不動了。
奶奶朝著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心中了然,站起身同叔叔伺候著他又躺回床上去了。
那頓飯,一大家子人圍在飯桌前吃得熱火朝天,只有他一個人躺在炕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記不清他到底有沒有和我對視了,但他的嘆氣聲很響,響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坐車回家的路上,母親突然嘆了口氣跟父親猜測他可能是得了什么難治的病,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大過年的躺在老家的炕上。
父親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人估計是不行了。”
眼睛咻的一下睜大了一圈,我并不怎么相信他們說的話,我也從未想過他會生病,更加沒有想過他會有離開的那一天。
母親的嘆氣聲更重了,在一旁感嘆他年齡還小都是喝酒害的。我默默地聽著,始終沒吭聲,但心里卻怎么都覺得他是不會死的。
……
過年的氣氛總是格外的歡快,事情一多起來,我很快便將他忘在了腦后,一直到正月十五,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被人重新提了起來。
才剛剛吃過飯奶奶的手機就響個不停,我心中好奇,一家人都在這兒,到底是誰一直給奶奶打電話呢?
隨口問了一句,但還未等奶奶回答我便從手機屏幕上瞥見了他的名字。我愣了一下,奶奶接通電話隨便應了幾句,對面似乎一直在催促她回去,但不等掛上電話,奶奶的眼淚就下來了。
“他快不行了,沒辦法,只能躺在家里整天整天的喊疼!
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有些木訥地問了句:“到底什么病?”
奶奶邊流淚邊搖頭,“不知道,他不肯說,只說外面大醫(yī)院不要了,讓回家好好活幾天,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整個人呆呆地愣在原地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正月十五那天,大家早早就散了,我與兩個弟弟開車將奶奶送回了老家,到家門口的時候,車不知怎么得突然就打不著火了,車窗外,風很大黃沙刮得到處都是。
我們幾個坐在車里等著救援,奶奶的手機還在響個不停,她問我要不要進去等,我看了一眼窗外,搖了搖頭。
“不了,出門前剛剛洗過頭發(fā),下去該弄臟了,我就在這等吧,您先回去吧。”
奶奶應了一聲推開了車門,一股黃沙瞬間刮了進來,我屏住呼吸,看著奶奶一路小跑著往家里去了。
后座,兩個弟弟問我真的不進去了嗎?我想了想,還是搖頭。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害怕的其實不是黃沙,而是躺在屋里奄奄一息的他。
我沒辦法救下他,也沒辦法減輕他的痛苦,甚至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他。
從那天開始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一直過得提心吊膽的,就連一直屏蔽的家庭群聊也打開了消息提示,但又過了幾個月,群里還是什么消息都沒有,他也一直沒再聯(lián)系過我,后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其實過完年沒多久他就拜托奶奶找人將他送去了外地的大醫(yī)院。
去醫(yī)院總比家里好,至少能減輕一些痛苦吧,我這樣自我安慰著。
當與此同時,又有一個全新的問題開始困擾著我,那就是我到底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他。
我整日整日地在家里獨自糾結(jié)著。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底變成什么樣子了?不知道醫(yī)院到底能不能救下他……
但我不知道,這些想法在腦袋里徘徊地越久,我對醫(yī)院的恐懼也就越大,我甚至有想過,如果他碰巧在我去看他的時候撒手人寰了可怎么辦。
這種可笑的想法又在我的腦海中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還是什么消息都沒有,我想,他也許是挺過來了吧,不然以奶奶當時說的情況怎么可能堅持到現(xiàn)在?
最終,我終于下定決心準備去看看他了。
六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的生日。但那天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心情也不怎么好,一直到晚上,家里來了人說要幫我慶生,我主動提出要下廚,但沒想到這個決定,改變了我接下來兩個月的命運,也改變了我與他之間的命運。
之前一直在用的鍋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爆炸了,我當時就站在灶臺一旁,鍋里的熱湯瞬間潑在了身上。
到醫(yī)院的時候,我渾渾噩噩地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陣陣痛感卻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夢,接下來的時間,我在家里大概躺了兩個多月,一切突然就都靜了下來。
七月的最后幾天,奶奶來家里看我。
我當時正在睡覺,奶奶來了好一會兒我才幽幽轉(zhuǎn)醒,不知道他們之前都說了些什么,只覺得奶奶那天有些異樣沒多說幾句便匆匆走了,但我沒多想,蓋著被子繼續(xù)睡覺,從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鏡子發(fā)呆,父親正在客廳掃地,也許是見我好多了,他突然看著我說:“你老舅人沒了,在醫(yī)院里沒的,已經(jīng)火化了!
可能是睡得時間太久了,我腦子一時間轉(zhuǎn)不過彎來,呆呆地問了一句,“哪個老舅?”
“還能有哪個老舅?過年的時候你不還收人家的壓歲錢了嘛!
壓歲錢?腦袋嗡的一聲,我什么都說不出來了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
父親見我哭了沒再多說,母親狠狠嘆了口氣接著彎腰擦著家具。家里靜悄悄的,人們似乎就只為他的去世難過了那么幾秒鐘的時間,就只是短短的幾秒鐘而已。
那幾天,我表面上裝得和別人一樣,滿不在乎的模樣,但背地里卻偷偷哭了好幾天。
明明我有那么多機會再去看看他的,哪怕再去陪他說句話也好,但我卻什么都沒做……
又過了幾日,我身體好了些許,能出門的第一時間便開始向奶奶打聽他的后事辦得怎么樣了,奶奶沖我淡淡地笑了笑,緊接著搖了搖頭。
“這人啊,只要一死就什么都沒了,更何況他年輕的時候就靠不住,現(xiàn)在死了,還有誰會管他的后事?最后連個葬禮都沒辦就那么不聲不響地走了,他的骨灰都沒人去領,先前和他一起生活的那女人打電話來,問家里這邊有沒有人將他的骨灰領回去,要是沒有的話她也就不管了,就隨便殯儀館怎么處置了!
奶奶不忍心,幫女人問了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但結(jié)果卻是沒一個人愿意將他領回去,更有甚者竟然說他活著的時候就不是正經(jīng)人早就不同他來往了,現(xiàn)在他人死了,更和他們沒什么干系了。
最后,還是他那個十幾歲的女兒做主,將他的骨灰暫時帶回了家里。
本以為這事兒就算是這么過去了,但沒過多久,那女人的電話就又來了,說是要去老家將他的戶口注銷掉,一連往這邊打了很多通電話但沒一個人愿意幫她,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才打到了奶奶這里,奶奶沒多說立馬就答應了她。
一周后,我陪著奶奶回老家將他的戶口注銷掉了。
那一刻,我心想,也許他這一生真的對不起過辜負過很多人,也許很多人都覺得他活著也沒什么用處,死了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影響,但在我心里,他待我是極好的,我多么希望他能就那樣開開心心瀟瀟灑灑地再多活上個幾十年。
但他最終還是沒能等到他的女兒長大成人,也沒能等到我結(jié)婚以后養(yǎng)著他的日子,他的一生就那么匆匆忙忙地提前結(jié)束了。
而我的心中,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與無盡的悔恨。
逝者如斯。
思念萬千,悔恨萬千。
然往事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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