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原創(chuàng)短篇‖知希 文:江一帆 喜勞轉(zhuǎn)

　　小叔死了，死的時候三十五歲。那時我在外地讀書，其實與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每天的工作學(xué)習(xí)讓我?guī)缀蹼y以為繼，感情上更是淡漠許多。對于童年的大多記憶，我已經(jīng)盡數(shù)忘卻了。小叔的死像一根羽毛，不痛不癢的劃過湖面，石沉大海，了無蹤跡。

　　媽打電話來哽咽的和我說，知希，回來一趟吧，你小叔他小時候最疼你，只盼最后能見你一面。我應(yīng)允著，卻因為疫情還是沒能及時成行，回去的時候靈堂還在，尚沒有下葬，只是人已經(jīng)成了一盒灰。我怔忡看著那黑白相片，里面清癯的人那樣笑著，所有人都在哭，我也跟著哭了出來。

　　哭著哭著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小叔...早就謝世了的。在我出生那年，沒多久的，我生了一場大病，不停的發(fā)抖，嘔吐，爸光著腳就去請了縣城里的醫(yī)生，媽在床邊守著我，久病不愈的小叔竟忽然能從床上起來，蹣跚著到我的床邊碰了碰我，因為難受而一直哭鬧的我竟然奇跡般安靜下來。媽說小叔太長時間沒下床，胳膊腿細(xì)弱的像麥稈一樣。她本來怕小叔渡了病氣給我，可是——媽沒有文化，她形容不出那樣的眼神，她只會說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菩薩似的。小叔碰了碰我便又回去了，而爸帶著縣城醫(yī)生回來，我竟奇跡般的好了，而小叔當(dāng)夜便謝世了。

　　我想，這大概是一個將死者對新生者的慈悲?

　　意識到不對之后，構(gòu)成我眼前這個世界的時間邏輯轟然倒塌，以那張小小的遺像為中心，眼前的一切漩渦似的不斷變形液化成黑色的黏液裹挾向我，空氣不斷的稀薄——

　　我猛地咳了幾聲，驚魂未定的從被子里坐了起來。

　　小叔他并不總是這樣的，病弱到死的樣子。鄧文道這個名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是爺爺奶奶和那一方土地的驕傲。爸讀書沒有悟性，也不肯用功，早早就輟學(xué)隨爺爺種地了�？墒切∈宀灰粯樱鞘羌依飪蓚�壯勞力，算上奶奶和媽，日子雖然些微緊張，但總歸自給自足，不缺小叔一個勞動力，便一直供他讀到了大學(xué)�？上У氖谴髮W(xué)未能成行，爺爺就過世了。大小事情纏身，奶奶也倒了，做不了重活。小叔留在縣城高中做了國文老師，一則穩(wěn)定，二則也好幫忙照顧家里。

　　他那時是很有名的教師，雖然生在窮人家，可很少做農(nóng)活，生的一副纖瘦的公子哥身量和樣貌，渾然不似莊稼人的后代。爺爺奶奶和爸都疼他，說他的手是捉筆的手，不能被粗重活耽誤了。他的手沒有做農(nóng)活卻也傷痕累累:不停的念書，寫字，磨出了老繭，生出了凍瘡。讀了許多的書，課便也講的相當(dāng)好，講國文之余也講歷史，從三國到唐宋，講男人女人的忠義俠骨，愛恨情仇。同學(xué)們都愛聽，聽得眼睛發(fā)直，回去又和家里人講，講到女人，有幾個不懂事的講的變了味，帽子扣到了小叔頭上。鬧到學(xué)校，學(xué)校便去查，查出來說小叔并沒有講過這些，只是名聲多少壞了，他便有些郁郁，課照樣講的精彩，不再講這些課外的東西，學(xué)生照樣喜歡他。

　　有一天他最欣賞的一個學(xué)生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是這孩子的姐姐寫的，仰慕他的才華云云。他看后淡然一笑，和那小孩子說，感謝你姐姐的抬愛，文道家有老母照顧，有兄長要扶持，暫無婚配之意。其實是因為爸那時候已經(jīng)二十五六了，才娶了我媽，我媽生的很美，名聲也好，彩禮自然也高。本來不富裕的經(jīng)濟(jì)情況更加捉襟見肘。小叔那時候其實那時也早就到了適婚的年齡，可他就是憋著不說，他怕爸和奶奶為難。

　　后來有一回，那個小孩子因為貪玩被他留了堂，放學(xué)比人家晚了半個鐘頭，是他姐姐來接的，見著小叔，含笑著向他揮手，一點也不記著被婉拒了的事情。那眼睛多亮堂，小叔后來和爸說，一眼就喜歡上了，就是心里羞，覺得人家多漂亮呢，其實他自己也不差。

　　“今天遇見了之前那位姑娘，她的眼睛亮的像水一樣�？墒俏疫@樣的家庭和她那樣的出身，終歸是不匹配的...什么時候，戀愛才能真正自由呢?”

　　嫂嫂家里是做生意的，并且不是小本生意，而是富甲一方的大生意。在所有人的講述里，她是一個果敢且潑辣的女人，并且以每次提起她都要搖頭喟嘆來表示對她會愛上小叔這件事情報以最高程度的不解。

　　她和小叔怎樣走到一起的已經(jīng)不可考證了，因為故事的兩個主人公都早已不在人世。我只能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拼出最主要的情節(jié):在那個一切新生思潮都還只是星星之火的年代，家里人不同意她和小叔的自由戀愛。于是她不但主動將第一次給了小叔，還——據(jù)說——悄悄的將計生用品戳破了，懷上了小叔的孩子。

　　他們給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叫知希。

　　爺爺奶奶和爸媽一生都是善良的人，嫂子和家里鬧掰被小叔帶到家里的那天，奶奶流著眼淚握著嫂子的手說，文道讓你受苦了，我們家對不住你。爸的臉鐵青著一個巴掌打到了小叔的臉上，媽在旁邊幾次開口想說什么勸阻，最后也沒張口。

　　媽和我說這些的時候，幽幽的說了一句，他們這是在怨你小叔耽誤了人家姑娘呢。

　　嫂嫂來我們家住下之后，小叔將她照顧的很好很好，但嫂子始終不愿意做個吃白飯的人。爸和媽很驚訝，嫂子出生在那樣好的家庭，竟然什么臟活累活都會做。小叔也很驚訝，嫂子竟然不識字，會寫的只是自己的名字，會寫的是一個，李招娣。她的作用大概只是招來了小叔最喜愛的那個學(xué)生。李家人礙著面子，竟然也沒有到小叔的學(xué)校去鬧，就這樣任由她走了。時間久了，奶奶和小叔都感覺到了什么，嫂子郁郁寡歡。奶奶悄悄讓小叔好好和嫂子聊聊。

　　嫂子說，文道，我在他們家里過的不如一條狗。嫂子要強(qiáng)，之前從來不對小叔說這些，坦誠相待的時候，她把衣服脫下來給小叔看她背上一道連著一道的鞭子疤。她不是怨李家不重視，也不是怨小叔家里條件不好，只是心里有個結(jié)過不去，她也說不清楚。

　　小叔看著嫂子看了半晌，把她抱在懷里，說，你換個名字吧。他們不該叫你招娣，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靈氣的姑娘，就叫如靈好不好?等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們?nèi)タh城里租一套最漂亮的婚紗，我給你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

　　“今天如靈給我講了許多，如靈是她的新名字。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家庭會是如此，也感到慶幸她終于愿意對我敞開心扉。我想，無論日子如何艱難，只要人還活著，還有愛，總是可以過下去的�！�

　　嫂子愛漂亮，不愿意大著肚子穿婚紗。她平時也是極體面的人，頭發(fā)總是用桂花油拌著鍋灰用牛角梳梳的烏黑油亮，身上帶著股香氣。所以小叔說等等，等孩子生下來，讓她漂漂亮亮的穿上最美的衣服。

　　他后來總是后悔，為什么不早些，為什么一定要等等，再等等。

　　聊開了之后小叔和嫂子肉眼可見的更加近了，小叔要為婚禮攢錢，每天早出晚歸的給學(xué)生補(bǔ)課，幫別人編寫書本賺稿費，得了空便教嫂子認(rèn)字，每天陀螺一樣到處跑，但風(fēng)雨無阻的一定要回家。有時下暴雨，或者到了后半夜，嫂子也一定亮著燈等她，一開始媽還總說，這么晚了，如靈你先睡。嫂子說不行，文道問來看見燈滅了，要傷心的。嫂子在家里，奶奶和媽媽都不讓她做重活，她便自己張羅著做生意，和爸打了欠條借了一筆錢做起小本生意，整天也張羅著。算賬有點難，媽認(rèn)字，也幫她一起，時間久了，竟然也有聲有色起來，賺了些許盈余。

　　也許有些事情就是冥冥中有天注定，小叔后來說。嫂子生意漸漸做大了，顯懷，孕吐也厲害，卻總是擔(dān)心這一筆小買賣若是倒閉了，要給她和小叔的小家橫添一筆賬，婚事也要延遲到不知道多久。她每天嘴上不說，但心里愁，一定要親力親為的做，一筆賬對三遍，哪里抹不平就急得飯也吃不下，孕期里面反應(yīng)也大，原本就不大豐腴的身體，天天吐，擔(dān)心孩子沒營養(yǎng)，吐了又吃，吃了還吐，折騰這樣不過半個月，肉眼可見的消減下去。小叔那段時間也幾乎形銷骨立，白天風(fēng)里雨里的跑著賺錢，到了晚上給嫂子煲湯 ，給她按摩，幫她翻身，還要給肚子里的小孩子講故事，他們說知希將來一定是一個頂聰明的小姑娘，她吸收了爸爸媽媽這么多的養(yǎng)分，承載了這么重的希冀的。

　　嫂子最后沒有留住，知希也沒有留住。嫂子太累了，這八個月把她折騰的死去活來，也許是為了她私自打破規(guī)則的懲罰，她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再也沒有回來。知希是早產(chǎn)，醫(yī)生說再不生嫂子就要活活被這個嬰兒拖死。在當(dāng)時那樣的醫(yī)療條件下，只活了短短的三個小時，小叔守在嫂子身邊抱著知希，想用自己的體溫暖暖她，這么小的一點點，眉頭眼睛都還皺著，該是很好養(yǎng)活的。

　　大概爸看著都揪心，媽哭的不成樣子，她說，如靈是多好的一個人呀，多好呀，怎么就走了呢？

　　她本來，已經(jīng)逃離了的。

　　小叔的身體是慢慢的垮下去的，有一天在講臺上講著講著突然昏倒了，倒下去之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在病床上他每天寫日記，每天都寫。他不要爸花錢去治他了，他說，哥，別花那個冤枉錢了，該走了。

　　奶奶氣的渾身發(fā)抖，一只手顫巍巍的懸起來，最后打到了自己的臉上。她恨這個世道。家里沒有人落淚了，所有人的淚在陸陸續(xù)續(xù)的死亡里已經(jīng)流干了�？喟�，熬啊。

　　我出生的那天，小叔的日記寫到了最后一頁，字跡已經(jīng)不清了。

　　“哥今早得了一閨女，水靈靈的。看到孩子，我脫口而出喊了聲鄧知希。大哥說這名字好，我紅著眼睛附和。當(dāng)然是好名字，這可是靈兒取的。如非病厄纏身……

　　又在寫夢話了，知希，知者少而稀，希通透練達(dá)，不為世俗所困。希望我們小知希小朋友，帶著叔叔的祝愿健康長大……”

　　字跡逐漸模糊不清，無法辨別。

　　后來政策下來，爸在鎮(zhèn)上買了房，帶著奶奶和媽媽和我一起搬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日記，媽一直以為在搬家的時候丟了，一直到今天，才在不知道積了多少灰燼的儲物箱里找到了早已經(jīng)泛黃的日記。她翻著這些本子和我講完了，我慢慢的坐下來，把小叔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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