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燈光下，木制柜臺上放著一把彩色糖果。

　　是我如往常一般放在上面的�；ǖ昀习咫S后淺笑著遞給我一枝海棠。

　　我們這不為人知的交易始于這個春天伊始。

　　/

　　那時我因著冬春交接之際成日陰雨連綿的天氣而煩躁不已，再次深感這世界果然如此這般昏暗又無趣。

　　我每天游蕩在街頭，看參差雜亂的雨傘遮擋行人的面容每個人步履匆匆，踩碎地面上顛倒的燈火通明的高樓。

　　低洼積雨，被疾馳的汽車駛過，濺起臟污的泥。道路擁擠，蠕動的鐵皮車廂，與它們的操縱者一起制造著此起彼伏的噪音。

　　我沒什么太大的感覺，只是強迫自己混跡在人群中間。盡量避免獨處，就能減少沉默在我耳中尖叫，遏制罪惡念頭的滋長。

　　我有很愛我的父母，他們給我起名“辛夷”，因為在我出生以前就每日翹首期盼著我的降臨——一如它的別名“望春”——期待著春天的來臨。

　　然而很不幸，我是個早產(chǎn)兒，等不及次年春天便在寒冬臘月隨刺骨冬風來襲，仿佛迫不及待來看看這片綿延土地。嘁，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興奮的。

　　我叫辛夷，但與我最適配的大概是凜冬、北風和荒草地。

　　我討厭自己冷漠無情，但更厭惡一切虛情假意。于是在父母日夜憂慮的殷殷目光里，我反復勸說自己，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或者淋淋雨。

　　/

　　我在雨絲和人潮的裹挾下，與這間花店初遇。我想，如若不是店名恰好叫“望春”，我不會駐足，不會踟躕，更不會推門而入。

　　我環(huán)顧四周。小巧、芳香、略有些雜亂無章，典型且普通的一家花店。沒什么特別，但既然來了，我決定買一束花送給自己——聽說這樣有助于營造好心情。

　　我選擇了一束雛菊。渺小，適合我；潔白，適合對抗這陰云密布的灰蒙天氣。

　　不過，大概是見我一副死了親人的厭世表情，以及——哦，我當時恰好穿著占據(jù)了衣柜1/3的黑色連衣裙，那年輕男人顯然誤會了什么。

　　他有些于心不忍地道了句“節(jié)哀”。而我，須臾怔忪后對他嘲諷地笑了下，付完錢，留下一句“眼神不行”就轉(zhuǎn)身走入雨幕里，也不在意他臉上錯愕的表情。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再次路過這間花店，已是春和景明，萬物蘇醒的天氣——當然，我依然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都是從來往行人那輕快的步伐和談笑的話語推斷出的。

　　花店老板手捧一束黃澄的菊花，無端將我攔于半道，其實是有些詭異的場景。但我無暇顧及，只是盯著他陽光下清晰可見的白皙皮膚和嶙峋身形，仿佛能看到密布的青色血管，想著把他直接撂倒而后離去的可能性。

　　他忍著話語間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喘，向我表明上次誤會的歉意，并堅持聲稱黃色的菊花與我很相襯，因為它明艷、有活力。果然，他眼光不好。

　　但我本著盡量接受并回饋別人善意的原則，只從里面抽出了開得最盛的一朵，并從口袋中掏出幾顆糖放在他手中。

　　他很歡喜地收下了回禮，莫名其妙地解釋了句，有時太苦了，吃些糖是能緩解些澀意。

　　在凜冬已逝，春天伊始的時節(jié)，我看到他身上盡是光線透過樹葉縫隙投射下的斑駁陰影，我聽到他清淺溫潤的嗓音向我提議，往后每天為我搭配一束花。條件是，他很喜歡我的糖，希望我能每天經(jīng)過這兒來送給他。

　　我很樂意，也不去想這對他而言顯然虧本的買賣是否別有用心，只是覺得以后必須出門的日子里終于有了點樂趣，于是我沒有多做猶豫就同意了他的交易。條件是，仍然只要一朵。

　　畢竟這些美麗卻又極易枯萎的花朵在我手中也只會越發(fā)縮短花期，自己本就是揮霍時日，沒必要再浪費這么多的生命。

　　自那天起，我很守約地每日揣著一把糖去到他店里。清晨午后，或是伴著日落星辰，從不定時。

　　但他也從未失信，無論我何時去到店里，玻璃門上打烊的掛牌總是翻面朝里，仿佛他一直在那等候我的每日光臨。無論我何時去到店里，見到的都是他穿梭在花草枝條間的身影。

　　他就在那聆聽著店內(nèi)播放的舒緩鋼琴曲，仿佛鮮有顧客踏足也毫不在意，就這樣消磨一整天的時光也不會感到無趣。

　　偶爾也會有除我以外的人邁入這間并不坐落于繁華街市又平平無奇的花店。

　　奇怪的是，那些初次見面的人卻會對著素昧平生的年輕男人產(chǎn)生傾訴欲，常常在挑選花束時的閑聊中不自覺地咨詢問題，不知真是為了尋求解答還是僅僅宣泄情緒。

　　而他，總是充滿耐心、沉靜淡定，將一切照單全收，總是寡言少語也讓人覺得他在認真傾聽，仿佛脈脈含情。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愛講話。盡管我有時在店里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但除了沉默地聽他們那些在我看來寡淡而無意義的話題，就是在本就狹小的活動空間里東走走西看看，重復同樣的軌跡。

　　我不會主動挑起話題，他也一樣。似乎除了初見那次，我說過的話相對他其實還要多些。因為他對我每日在他店里白吃白喝的唯一可以稱之為“要求”的，就是讓我在街道上找出與他當天搭配的那束花顏色相應(yīng)的事物和風景。

　　真是個奇怪的要求，但我并未對此表現(xiàn)什么異議，反正也沒別的事值得我耗費精力。

　　以至于，我逐漸開始懷疑，或許是他想有人陪伴自己。我很滿意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而后懷著一時興起救助一只孤苦流浪貓兒的心情，越發(fā)積極地來到店里，從未缺席。

　　不過那時的我沒有意識到，也不會相信，其實感到孤獨的是我，真正被拯救的也是我。

　　他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或許也有我猜測的原因吧。街頭上兩只淋濕的流浪貓兒狼狽地相依偎的場景似乎也并不少見。

　　/

　　可是后來，這只我一心以為被我照拂著的貓兒卻一天比一天形銷骨立，直至臥床不起，原先就冷清的店里算不上繁雜的大小事務(wù)也交由我來打理。

　　其實早有預兆。那蒼白的面容、虛弱的語氣，那話語間的咳意、陽光下瘦削的身影，那成日與悠揚樂曲一起盤旋彌漫在店里的中藥苦澀氣息，無一不反復提醒著我，他命不久矣。

　　他未曾提及一言半語，但從始至終我們都心知肚明。

　　我呢，最初是漠不關(guān)心不甚在意，后來是不愿相信選擇逃避。

　　那段時日，明明更應(yīng)少說話的人，卻是一反常態(tài)地話多起來。我還是不善言辭、不愛交際，但他也不介意。這回是他說，我聽。

　　我聽他解釋自己不喜醫(yī)院消毒水的刺鼻，受不了周遭病人與家屬相顧無言的沉悶壓抑，不愿在無濟于事的反復治療中浪費僅剩的生命，更不愿茍延殘喘毫無價值地活下去。

　　也是從他的話語間，我才知道，明明他也不愿意死去，他熱愛這世間的每一處美好風景。

　　不知為何，我突然不愿再聽下去。我只想從眼前這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卻仍不緊不慢地向我敘述他曾經(jīng)看過的風景的人身邊逃離。

　　所以我也沒聽到，在他的故事中，那束雨天里的雛菊并沒有見證我們的初遇。我也不會記起，我們曾在上一個春天有過交集。

　　那副我隨手畫了送給他——一個看著還算順眼的陌生男人——畫著路邊盛開的辛夷花的畫，直到很久以后，才被我發(fā)現(xiàn)收藏在他的房間里。

　　角落里有一行小字寫著：謝謝你，或許我會開始期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

　　他終于在夏至未至時離去，埋骨于春天消逝前的最后一個黎明。

　　那些時日里，我從不曾希冀奇跡會在他身上降臨，其實是因為從未奢望過這春天會在我的生命中延續(xù)。

　　他可能希望我繼承這個花店，可我無法滿足他這個心愿，我意不在于此。

　　店鋪一直被我續(xù)著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笨拙地包裝好一束花。一如他從前一般每日放在櫥窗前，面朝流動的人潮，不管路過的行人會駐足，還是離去。

　　/

　　我原以為這世間人情淡漠，萬物荒涼，而我人心滄桑，無趣頹放。

　　我原以為自己不會擁有花開遍野的春天，只配凜冬的漫天雪花飛卷。

　　可有人送了我一整個春天的爛漫鮮花，又告訴我，不必執(zhí)著等待春天。他說我不是望春花，我叫辛夷，只因為我是我。

　　那人請求我?guī)е搓缘难劬�，去看看世間被我忽視的那些風景，去找尋繁華盛開在春天以外的每個季節(jié)里。

　　為世界而死實在很容易，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能看見色彩，聽到鳥鳴，而不是只有黑白和噪音。

　　所以我愿意暫且為他而活，去實現(xiàn)他被迫中斷的愿景。

　　人們似乎常說，愛可抵擋萬難。但我不曾擁有洶涌澎湃的情感，只希望在今后的萬難里能夠歲歲平安。（*）

　　畢竟那人贈了我一個五彩斑斕綠意盎然的春天，盡管轉(zhuǎn)瞬即逝如夢似幻。而我回以他一場單調(diào)至極卻經(jīng)久不息的思念。

　　他會是我永恒不朽的春天。

　　/

　　暖黃晨光下，石制墓碑前放著一束白色雛菊。

　　在一片江南煙雨里，我默念他那鐫刻在碑上，與此時極為應(yīng)景的名字——江南。

　　“希望你不要嫌我小氣，只帶了一束雛菊來看你。
　　在我記憶中初見的場景里，你曾因它對我道了聲‘節(jié)哀’。
　　那我就當作，是你不忍見我獨自在此的安慰剖白。
　　我會學習去愛，也會努力讓自己平安�！�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