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見高漸離，然而坐在距他如此之近的地方同他談話，卻是第一次。

　　他很高，但不及我想象中瘦弱。白衣飄飛，襯得自兩頰垂落的長發(fā)愈顯漆黑。他的眉極濃，眼極亮，鼻梁挺拔，嘴唇豐潤，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

　　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時常這樣笑著，不曉得是因?yàn)閯偙晃覔旎匾粭l命而放心不少，還是因?yàn)樗揪褪莻�和善的人。

　　我不太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事實(shí)上他的嘴很大，只是笑起來偏巧比別人好看些。

　　而我喜歡他的笑容，會讓我想起午后的陽光，不象他擊筑，總隱約有一絲憮然。

　　可我原就為聽他擊筑而來。

　　第一次聽他擊筑，我正將劍刺進(jìn)一具年輕溫潤的身體。

　　透過劍身感受到心臟勃躍的瞬間，清越的樂音象另一柄劍，深深扎入我毫無防備的靈魂，命中最柔軟的那一點(diǎn)。那時侯撞擊著五臟六腑的搏動，跟殘留在掌心的掙扎如出一轍。

　　于是我明白，毋需再多花力氣自己殺死。

　　如果把真相告訴他會怎樣呢，對他說殺了我的人是你？

　　從那以后我一揮劍就忍不住這個念頭。然后每每體會臨死之前的心臟跳動，我都中邪似的回想起他的筑音。

　　所以我才回到廢城，我才不要他死。

　　我想我的命，是真的變成他的了。

　　然而對他感興趣的并不是只有我。高先生擊筑為天下一絕，相傳聽他的樂音可使心情平靜。

　　我不敢斷言這句話是否夸大，不過廢城守將昊月將軍倒是對他說過，望有寧日，于閑云野鶴處聽先生擊筑。

　　這件事是后來聽說的，但我回想起昊月看我的目光，覺得大概八九不離十。

　　那時高漸離常常讓人把他和將要降雪的天空混淆在一起，直到我走過去，讓高虎說出我的名字——“荊軻”。

　　看見他微笑的樣子才猛然醒悟，雖然天寒似瘴、地凍欲裂，無人去觀垂柳剪剪，柳絮卻早已敗了。

　　以后的幾天便有些恍惚。在重兵圍困之中日日聽高漸離擊筑，我都快要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我希望時間就這樣停留不前，今天過了，還是昨日。一邊又為產(chǎn)生如此想法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于是我拔劍作舞。說是練習(xí)技藝，聊以哄騙自己的蠢蠢心動。

　　高漸離卻很高興，沒有彈他慣奏的曲子，改換成時下流行的小調(diào)：“君不歸兮，縱橫流涕；胡不歸兮，美人望兮�！�

　　因他唇角含笑，時時抬眼朝這邊望來，我實(shí)在擔(dān)心被他看見那一瞬間我的動搖。

　　回身搏刺的劍尖偏了半寸之多，我硬生生拽了個圈才敷衍過去。我倒不怕被他識破招式的失誤，我要掩飾的是我被太陽曬紅的臉。

　　我也顧不上抬頭去看陰翳的天空，只管放開身手狠命揮舞。連我自己都說不準(zhǔn)，我是在驅(qū)趕還是在追逐著那個簡單的調(diào)子。它在我腦中溫柔地回響，把我逼向瘋狂。

　　“君不歸兮，縱橫流涕；胡不歸兮，美人望兮�！�

　　你一天不回來，我的眼淚就一天流不干；為什么你還不回來呢？有我在盼你望你啊。

　　我堅信被他彈奏的聲音如此訴說著，然后固執(zhí)地不讓自己去注意句中的“美人”，否則我說不定會沖上去問他，你是不是在見不到我的日子望著天邊泣哭？

　　我想我大概還是不會去問，因?yàn)榇蛩牢乙膊豢赡墚?dāng)著他的面說他美。

　　幸好還有干冷的寒風(fēng)和威力懾人的劍招。前者替我降溫，后者給我借口，任何一邊都可以讓我重新面對高漸離的笑容。

　　正當(dāng)我洋洋自得，準(zhǔn)備回頭望去之時，曲調(diào)變了。我愕然抬首，映在眼中的果然又是往日那淡薄內(nèi)斂的高漸離，連同波瀾不起的筑音。

　　滿懷喜悅呼喚我的，是個好象在哪里聽到過的女人的聲音。看著她的面孔又用力想了半天，終于憶起在傷兵營說過話，是那個被稱為“圣女”的隨軍大夫。

　　根本不曉得自己跟她談了些什么，我從眼角瞄了又瞄，怕高漸離真的惱了。

　　之所以對這女人客氣，只因?yàn)樗苍谏街凶∵^。倒不是對幼年還有多少留戀，不過是想起了山中的云。

　　遠(yuǎn)觀如霧，近聽似雨，嗅之含煙，置身其間卻知云兮。

　　那女人笑著說她就叫“云兮”。

　　我心中發(fā)嗤，你么？

　　其實(shí)這女人算得上清水芙蓉，如果不是她滿腦子的愚蠢念頭，如果不是我太挑。

　　但是同真正飄在天上的云彩相比，她充其量是一句空空的感慨，跟她的名字一模一樣。

　　站在漠然擊筑的高漸離身畔，任何人都象與日月爭輝的燭火，如果自慚形穢，倒不顯愚不可及。

　　他才是山間落下的云朵，連名字都飄渺。那女人總算有幾分自知之明，沒有在他面前衣白——大概這世間不會有比他更適合白色的人了。

　　自顧自胡思亂想，渾然不覺話題早已結(jié)束。迎上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眼前的清秀面孔，我差點(diǎn)一口氣閉過去。正想著要怎么開口解釋，卻被他搶在了頭里。

　　于是那口氣就堵在喉嚨，既不出，也不進(jìn)。

　　聽他言不由衷地說著什么亂世情愛論把我推給那女人，我驚訝怒火其實(shí)酸酸的發(fā)苦。

　　我管他世間三千孰生孰滅、何生何滅、該生該滅，我想問的不過一句：你究竟喜不喜歡喜歡你的我？

　　但是這種連他都要繞幾大圈子，羅嗦一堆道理來提的話，打死我也還是說不出口的。

　　只是人不出氣真的會死。末了我終是沒能忍住，問他，先生也有過讓你心痛的感情么？

　　看他想也不想就叉開話題，還是埋怨自己多嘴。想要咬掉舌頭之余，終覺有根長釘釘在胸口，動一動，痛徹心肺。

　　然而他依舊每日擊筑，再怎么空靈虛幻，他望著我的時候總算還在微笑。我也就懶得理會是不是有個厚臉皮的女人生生插在其間，只管閉上眼睛聆聽。

　　直到一天夜里，筑弦錚然而斷。

　　我不是未曾料到，但在這個時機(jī)這種地方看見聶無涯，慢說吃驚，呻吟叫苦也不為怪。

　　他還是老樣子，好象身畔有半絲活氣都礙了他。而我到底沒能恣意嘲笑——他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小滬死了。”

　　那個瞬間我在別人眼中是驚愕，我卻知我是惶恐。

　　聶無涯！你怎能當(dāng)著高漸離的面提什么葉小滬！

　　我逃了又躲，好不容易回這垂死之處，圖的什么？

　　戰(zhàn)火一天未滅，眾生便一日惶惶。你我仗著絕技傍身，還不是顛沛流離，無以家為。

　　眼前的相聚如同枝頭凝結(jié)的冰花，彈指即沒，什么時候一睜眼，迎來的是生離死別。面對老天的戲弄，自大如我也不敢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的心意、他的心意，說與不說便又如何？不該掀的蓋子就讓它捂著，總好過盼的是美酒，得的是酸醋。

　　我畏的不是表露，像那云兮，我借著他試探我來試探他，有果無果算甚大礙？好歹現(xiàn)下他肯為我展顏。怕就怕他對我同我對他，差了遠(yuǎn)不止十萬八千里。他到時往里一縮，我哪來的明天見證我的誠心？我倒寧愿大吼一聲，任你嘲笑我惡人遭磨。

　　你卻挑這個時候來跟我說“小滬死了�！笨床灰娒坏降倪^去，哪由得我再來一次四兩撥千斤？!

　　于是我淡淡回道：“該是你我，有個最后了斷的時候了�！�

　　殺機(jī)早定。

　　我的劍穿透他的胸膛，鮮血自分裂劍身的槽口汩汩而下。然而致他于死地的并非我的劍鋒，而是插在他眉心的，他自己匕首的斷刃。

　　我終于得償所愿，在他認(rèn)輸之即告訴他，他本不該來。

　　逼我殺他的不是他本人拼死一搏的執(zhí)念，而是比匕首更深地插在我腦中的，剛剛褪去的夜。

　　那蠢女人也就罷了，高漸離居然連筑弦都沒續(xù)，只等著阻我決戰(zhàn)。

　　他的眼神又讓我想起窗外將至的大雪，我開始認(rèn)真地考慮發(fā)瘋。

　　不是我害怕選錯，這世間還有一個詞叫做身不由己。都找了上門，我不反擊，難道綁起手任人宰割？在這個螻蟻都拼命求生的亂世，任何活下去的手段都擁有最合適的理由，誰敢妄斷是非？這個道理，高漸離，我以為你懂。

　　我冷笑，然后后悔。

　　“君不歸兮，縱橫流涕；胡不歸兮，美人望兮�！�

　　斷掉的筑弦躺在土中呻吟。高漸離，這才是你的真心么？

　　聶無涯想死在誰手里我不在乎，我想死在誰手里也不重要，只要你開口，我活著回來見你！

　　我抽劍，身心俱疲。

　　無論甘與不甘，聶無涯終于求死得死。我其實(shí)不該遷怒于他，要怪也只能怪我懦弱自欺。

　　然而他終究成為了過往，正如被我遺忘的小滬。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變成別人的過往，但我希望那個人是高漸離。

　　他記得我是個刺客也無所謂，我為他終生棄劍也不要緊。

　　如果彼此信任，如果相知相守。

　　安坐在他為等我而擺下的酒桌前，我發(fā)現(xiàn)我正從心底里開懷大笑。

　　他也笑，說我這樣子比較可愛。

　　于是我問他弦修好沒，我想聽他擊筑。

　　于是他伸出手去。

　　“君不歸兮，縱橫流涕；胡不歸兮，美人望兮�！�

　　這時侯我未曾料到，經(jīng)年之后，易水河邊，我會多么渴望聽到這個曲子。

　　那天我捧著我最好朋友樊于期的頭顱，端坐在燕國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大車上，太子丹和隨行群臣的喪衣在寒風(fēng)中獵獵做響。

　　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到最后他還是沒來。

　　我明白他只是被我的冷言冷語激發(fā)了一腔熱血，所以我并不想讓他陪我一同前往，我等他只盼能跟他道聲珍重，還有，跟他說不必望了。

　　“君不歸兮，縱橫流涕；胡不歸兮，美人望兮�！�

　　我低聲唱著，如同耳語，我自己都覺得不好聽。于是我覺得要是他來了的話，也不要奏這不好聽的曲子。

　　我抬起頭迎風(fēng)而笑，大聲作歌道：“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我覺得這個歌要好得多，我唱得也不錯。我想一定會有人把我唱的歌告訴他。

　　我不曉得他后來在秦皇面前奏這短曲，舉筑相撲；我也不曉得秦國只傳了一次位，就滅了。我只顧大聲唱著，換了調(diào)子，反反復(fù)復(fù)。

　　我不愿再聽他彈的小調(diào)，我不能老想著他在見不到我的日子是不是望著天邊泣哭。我不肯承認(rèn)是因?yàn)槲乙呀?jīng)沒有機(jī)會心軟，我寧愿相信他還在對我微笑，用那豐潤的唇。

　　不過那些都是以后的事，還有以后的以后的事了。

　　現(xiàn)在我只是輕松地倚在榻上，看他用關(guān)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將酒杯送往唇邊。他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連同飛揚(yáng)的唇角一起微笑。

　　能看見他這么高興的樣子讓我有點(diǎn)慌亂，但也不錯。

　　喝在嘴里冰冷的酒，流下喉嚨就燃燒起來。春已入暮，窗外的雪，大概不會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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