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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處暑
“荷露,你這個樣子真是可愛。”
我從池塘的淺泥里驚訝地回頭,頭頂上倒扣著的碧色碩大荷葉在我匆忙的動作間跌進了泥里。我懊惱道:“師父!
他倒是仍自笑著,白皙的面頰被午后的陽光熨出了一絲微紅的暑色,卻沒有見汗。在凡人看來這必定是中暑的癥狀了,可是師父,我卻知道,他其實是頂愛這烈炎炎的日頭的。
我摔了摔手上的泥,抱怨道:“泥鰍又給嚇跑了!
泥水濺上他碧綠色的長衫他也沒介意,他緩緩念我的名字,眼里的笑仿佛盛夏的日頭般爛漫:“荷露。”他待一切總是那般自然,萬物打哪兒來向哪兒去都是自然得不需要動一絲一毫思想和情緒的,唯獨念我名字時,總像是梅間雪蕊上露似的,小心翼翼地耍著無賴。
我無奈,在池塘里濯干凈手足,蹭上岸邊的草地,伏在他的膝上。雖然已經(jīng)早過了立秋,但處暑時節(jié)的太陽仍舊毒辣辣的,讓我有些微暈眩。
他心疼地拂過我的額頭,追思般問道:“荷露,你跟著我,有多少個年頭了?”
“大概十三年了吧!蔽蚁胂氲馈
他笑道:“荷露竟有十三歲了,是個姑娘了!
十三歲,我有些恍惚。其實我大約還是記不清的罷,十余年的歲月,我只是跟隨在師父身邊,卻常常有很多東西印象不起來。
師父說,當年他是在荷塘里撿了我的。不知道被哪戶人家丟棄的小小女嬰孩兒,平白地可人憐惜,便被他抱了回來。
連名字也是他取的。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是荷葉捧在手心里的寶貝。
或許我真是師父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罷。我常這樣想,心里便閃過些許難以言喻的快活。由于師父的模樣頂好,同我一起居住在村子里的這些年常常有姑娘熱絡地往來,我雖知師父自然是不可能同她們一起,但仍然忍不住搗亂,狠了還曾把一位姑娘氣哭過。師父哭笑不得:“你這些主意跟誰學的?”
我疑心師父氣著了,小心翼翼不敢答話,半晌見師父端著茶淡淡地道:“很好,知道吃為師的醋了,總歸是師父沒有白疼你!泵佳壑惺请[隱的笑意。
師父很疼我,確實很疼我。好吃的留給我吃,好玩的帶我去玩,除了帶著我長大,其它基本上連個師父樣兒都快沒有了,連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我。村口老先生每每在我犯事之后怒斥:“慈母多敗兒!”師父也只是笑笑聽過去,卻拿不了我怎么辦。
是拿不了我怎么辦還是不會去拿我怎么辦,我沉思了良久,終于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選擇了后者。師父作為一只神通廣大的妖,自然不會拿不了我一個孩子怎么辦。
我記得那大約是我四五歲的時候,荷塘里的荷花不知怎地都被人給折了,當天夜里便腥風大作。我爬到師父房里,見到師父和一只猙獰的妖魔斗在一處,然后便昏了過去。醒來時穩(wěn)穩(wěn)當當躺在床上,床畔是師父握著我的手守了我一夜。
我撫摸師父的額,昨夜那兒曾生出浮凸的荷花,蔓延糾纏進他碧綠色的長發(fā)。
原來師父是一只荷花精。我這樣想,竟然沒有驚訝,卻覺著順理成章。師父那般貪戀盛夏的驕陽,而屋后的荷塘總是繁盛地不像話兒。
而我叫荷露,原來真是師父手心里小心翼翼的寶貝。
“在想什么呢。”師父寵溺地揉揉我的臉。
我拍開師父的手,嘟囔道:“才說我是個姑娘了,又揉我的臉!
他失笑,忽然道:“倘若時間停滯,你長不大也好!
我想也沒想就道:“那可不行。我要長成大姑娘,穿好看的衣裳,梳好看的發(fā)髻,再找個合心意的郎君,把自己嫁給他!
師父笑著皺起眉:“真不害臊。那你卻不要師父了么?”
我倒沒想到這一節(jié),便沉思起來。我自然愿意同師父一齊住,可是師父是妖怪,萬一我那合心意的郎君害怕他,這可怎么辦……
“對不起!睅煾负鋈坏。
我摸不清頭腦,正要開口說什么,師父的話頭子卻跑得比池塘里的泥鰍還快。
“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了!彼従彽卣f道,面容在日光的照射下,竟有些不正常的透明。
我心里一驚,竟有些發(fā)顫。中元節(jié)即是鬼節(jié),是一年當中陰氣最盛的時刻,身子弱陰氣盛的人總是扛不住這個時節(jié),最終還是死去。
我心中涌起強烈的不祥之感,戰(zhàn)抖地喚道:“師父……”
他目光中帶著歉意:“荷露,其實在你五歲那年,為師與那獐精相斗,已然身受重傷,強自撐了這些許年,可惜實在是撐不住了。”
我淚水盈眶,不住地搖頭,身子發(fā)抖,竟發(fā)不出一個聲兒。
他摸著我的臉頰慰道:“別哭,荷露。別哭!
我的師父,他從小將我養(yǎng)大,像神仙一般無所不能,怎么會,打不過一個獐子精呢。
師父的身體一年一年變弱,其實究竟,是為了我罷。
五歲那年意外地忽然昏倒,讓我終于記起,其實那年師父在荷塘里撿到的我,不是一個木盆中哇哇哭叫的好孩子,而是早已溺死的死嬰。
師父為了讓早已死去的我長大,平安度過每年鬼節(jié),年年將他的氣脈換與我,才保得我一年平寧。然而年復一年,卻早已將他身為一個妖類僅有的陽元掏空,中元鬼節(jié),他滿身陰氣,終于熬不住了。
我抬首看他的臉,他溫柔地注視,如荷風陣陣。原來其實我并沒有什么未來,沒辦法做一個普通的大姑娘,師父不告訴我,怕我難過,怕我自責。
他熬不過的鬼節(jié),我也一同熬不過了。這樣想著,心中卻平白覺得安滿。死亡不過是我原本的歸處,我生命中珍寶般的十三年,都是師父拿性命偷來的。
原來我當真是師父手掌中的珍寶。
師父緩緩地笑,如綻開在爛漫陽光下的碧荷,繁華深處寧靜,喧鬧盡頭溫柔,他雙眸定定望著我:“荷露,你伴為師這些許年了,為師很是歡喜!
仿佛日光大盛,灼灼炫耀,我竟有些暈眩。忽然想起師父身體陰虛貪戀陽光,而我身為懼怕陽光的死魂陰體,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地伴他,在日頭底下曬了著許多年。
原來我方才想的是,倘若我那合心意的郎君害怕師父,那么任他有多好,我也不嫁他了。
我心底滿意地嘆息,伏在師父的膝頭,把玩他落下的袖子。他輕輕地撫摸我的發(fā),眼底溫柔。
七月十四,處暑。日光融融,安寧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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