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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舊事
嶺南的春天總是來得早些,也去得早些,江淮一帶春意正好的時候,嶺南已是無風(fēng)花自墮的暮春時節(jié)。
這一日細(xì)雨初晴,幾點春雨過后,暖洋洋的熏風(fēng)帶來落花的馨香,中人欲醉。
嶺南人向來崇尚閑雅從容的生活,此時又豈會白白放走這最后的一點春意?因此大多呼朋引伴踏青去,又或者在茶樓中點上兩三件點心,一壺清茶,談笑間消磨一個早晨。
此時日漸西斜,正是游人歸家的傍晚時分,茶樓的茶客也已散去,只剩下四五熟客仍在閑聊。
這一群人中,卻有一個少年人獨自坐在窗邊,一邊手里把玩著細(xì)瓷茶杯,一邊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窗外的各色行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充滿了對嶺南風(fēng)物的新奇。
忽然街上一陣騷動,更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腳步。少年人見了,好奇心頓起,便探出半個身子去看,只見長街盡頭走來兩個年輕人,大約是踏青歸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楚面目,但是看身影卻也猜得出應(yīng)是十分瀟灑的人物了。少年人坐回座位,展顏一笑,以前他常聽人說古時有容姿如玉的美男子,出行時常遭人圍觀,甚至引來女子爭相投擲瓜果,想不到現(xiàn)世中也有此番盛況。
少年人想了想,招手叫了小二來,問道:“小二哥,外面來的是什么人,如此引人注目?”
這少年性格爽朗,容易親近,在茶樓里耽得半日時光,已經(jīng)和小二混得十分熟絡(luò)了,因此小二聽他招呼,立刻答應(yīng)一聲,走上前來。這時外面的兩個年輕人走得近來,小二看分明了,回頭邊給少年人添茶水邊道:“小駱兄弟,你外鄉(xiāng)來的不知道,這正是我們潮州府最為有名的兩位公子。∧憧,那位穿白色長衫的書生是我們嶺南有名的藥材世家蘇家的二少爺蘇圍,而他旁邊那位,則是潮州府第一大商戶辛家的獨子辛子櫻少爺。這兩位不但家世顯赫,自身也都是人中之龍,在城內(nèi)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小駱兄弟”稱呼的正是這少年人,原來當(dāng)被問及姓名時,少年人只說朋友都稱呼他小駱,并不說自己名字。
那邊其他茶客聽他們在談?wù)撎K圍和辛子櫻,居然都往這邊走過來,圍在窗邊想要一睹兩個年輕人的風(fēng)姿。小駱見了,不禁啞然,想這兩位倒當(dāng)真是名動潮州。然而,這茶樓內(nèi)仍有一個人對此無動于衷。這人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里,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直裾,面目十分平常。他原本在那邊自斟自飲,也無人注意,這一下卻只有他一人坐著不動,倒顯得突兀了。小駱看了他兩眼,想這大約也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就不再在意,繼續(xù)與小二攀談。
小二又說了一些這兩位少爺?shù)倪^人之處。蘇圍雖然出自販?zhǔn)鬯幉牡纳藤Z之家,卻是意氣狂狷的書生氣質(zhì),他才華卓絕,文采斐然,人又長得眉清目秀,真真是風(fēng)流瀟灑,潮州無雙。而辛子櫻卻更似江湖中人,據(jù)說他年幼時遇得高人,學(xué)了一身奇門遁甲之類的本領(lǐng),手上功夫也不差。隨著年齡漸長,這兩人越發(fā)生得芝蘭玉樹,站在一處,便是潮州府內(nèi)一大風(fēng)景。更難得的是,二人自幼便玩在一處,感情甚篤,直如親兄弟一般。
說了許多,小駱只聽小二稱呼蘇圍蘇二少爺,卻不曾提及蘇家的長子,便問道:“小二哥,我聽你說這位蘇圍是蘇家二少爺,那蘇家豈不還有個大少爺?是不是也是如此出色的人呢?”
哪知小二一改方才的滔滔不絕,先是拿抹布擦了一陣桌子,吊足了小駱的胃口,才慢吞吞地說:“這蘇家本來的確是有個大少爺?shù),名字叫做蘇園。只是這蘇大少爺并不是現(xiàn)在這位夫人的孩子,而是一位娘家姓袁的夫人所生。只可惜袁夫人在園少爺長到十三歲那年便得了病死了,而園少爺不久后也不見了,F(xiàn)在算來,也已經(jīng)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雖然如此,但大家喊蘇圍二少爺習(xí)慣了,這么多年也就沒有改過口來!
正說著,只聽樓梯處響起洋洋盈耳的談笑聲,帶著幾分少年的意氣飛揚,甚是動聽,話音未落,已見那兩位少爺上得樓來。小二見了,連忙向小駱道一聲抱歉,迎上前去招呼。卻見那辛子櫻擺了擺手,示意小二不忙,自行在窗邊找了空位坐下。原來這茶樓也是辛家名下的產(chǎn)業(yè),辛子櫻在此就如在自己家里一般。
兩人坐了一會兒,不時有人上前搭話,這些人多半是辛家的生意朋友,辛子櫻笑意盈盈地應(yīng)答,言語間多是客套之辭。
蘇圍在一旁百無聊賴地?fù)u著一柄折扇東張西望,驀然瞥見對面一個灰衣人倚在窗邊側(cè)身坐著,這看來尋常的一個側(cè)影,卻讓他感到莫名地熟悉。他又看了幾眼,竟是按捺不住向那人走去。
蘇圍上前首先作了一揖,道:“這位兄臺打擾了!彼@句話用中原官話說出來,猶自帶著濃重的嶺南口音,聽來別有一番特色。
那灰衣人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抬頭看了蘇圍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似十分不愿意與人交談。
蘇圍在自己地盤碰了個釘子,卻只是怔怔地發(fā)呆,他起初看見灰衣人側(cè)影,覺得此人身形挺拔,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坐著,在夕陽的映照下卻自有一種清冷的氣息,像極了他記憶中的一位故人,現(xiàn)下打了照面卻發(fā)現(xiàn)他眉眼平庸之極,并無一點出彩之處,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灰衣人自顧自地喝下一杯茶,然后站起身來,比了個請的姿勢:“這位公子請便!彼倪@一口官話卻似乎帶了幾分吳儂軟語的腔調(diào)。
小駱一直默默看著這邊,心里覺得有趣,想這蘇圍少爺長這么大恐怕還沒受過如此冷遇。又見那灰衣人說罷徑自走向樓梯,正好與自己擦肩而過,衣袂晃動之間,隱約可見他一只手掌緊緊握成拳頭,面上神情變幻,似是心中情感激蕩。
辛子櫻這時才走到蘇圍身邊,和他一起注視著灰衣人的背影,蹙眉道:“那個人怎么回事?”
蘇圍搖了搖頭,將手中折扇緩緩合上又緩緩展開,略帶悵然地說道:“剛才那人……我竟覺得他有幾分像大哥……沒什么了,我們也早點回去罷,大約是我有些乏了,眼花。”說著,兩人也攜手離去。
小駱依然坐在位置上,倒了一杯茶緩緩喝著,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人去座空的座位半晌,又轉(zhuǎn)頭去看漸行漸遠(yuǎn)的蘇辛二人,眼神驀地飄忽起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夜,月上中天,月涼如水。
潮州府雖然地處南蠻,不似帝都與江淮一帶的城市那般奢華綺麗、活色生香,但是千年商都,也自有市列珠璣的繁盛與煙柳畫橋的柔媚。月下潮州更具一番韻味,便猶如一位清幽的貴人,溫婉而包容,古樸而大氣。
小駱一邊優(yōu)哉游哉地在月下散步,一邊不住贊嘆潮州風(fēng)物景致,似是沉醉在這如酒般醇厚的暮春月夜中了,端的是一派悠然自得。他少年英姿,行為灑脫,舉手投足皆是率真自然,如此衣錦夜行,不但不令人覺得行蹤詭異,反而別有一份不羈。
忽而一陣香風(fēng)吹來,風(fēng)中隱隱帶著悠揚的笛聲,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散在這溶溶月色中,引人遐思。小駱雖不懂音律,也不免被笛聲吸引,當(dāng)下微一提氣,施展輕功,躍上墻頭,追逐著渺渺笛聲而去。
掠過幾戶人家的房頂,待落腳時已至一套深宅大院的偏院,而那吹笛人便立在這院落的圍墻上,身形挺拔,看一身裝束正是茶樓里的那個灰衣人。然而白日里的灰衣人面目尋常,而今月下看來卻是俊美如玉。
小駱在陰影處看的分明,怔了半晌,心下明白這人白天是易過容的,腦中卻是忍不住一番胡思亂想:“這人莫非是狐妖精怪一類,否則怎么到了月下便變得如此好看!毕胪暧重W杂X得好笑,屈起一根食指敲了敲腦門。
忽然,只聽腳下“吱呀”一聲,一名白衣少年推開院門走進(jìn)來,卻是蘇圍,看樣子也是被笛聲引過來的,只是在他進(jìn)來的那一瞬間笛音已住,灰衣人也早已不見了蹤影。蘇圍站了一會兒,似有些頹唐地垂下頭,轉(zhuǎn)身正欲離去,卻見辛子櫻飄然而至,手上還拎著一壇酒。
看到這里,小駱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心想這些人怎都如此行蹤飄忽,好在自己所處十分隱蔽,不然豈不是早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
小駱這邊暗自慶幸,那邊辛子櫻迎上蘇圍,說道:“我回來找不到你,沒想到居然跑到這里來了。”
蘇圍道:“我剛才隱約聽到一陣笛聲,便過來看看,誰知卻什么都沒有,難道是我的幻覺?”
辛子櫻無聲地嘆口氣,拉住蘇圍,找了一處臺階坐下,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在茶樓上也是恍恍惚惚的!
“我今天在茶樓上見到那人,背影當(dāng)真十分像大哥!碧K圍緩緩道。
辛子櫻搖了搖頭:“不說大哥離去時我們尚年幼,時隔多年,他相貌必定也改變了許多,而今見到,怎么可能一眼認(rèn)出?”
蘇圍不再答話,只是環(huán)視著眼前的這一個院落,目光漸漸悠遠(yuǎn)。
這一處本是蘇園和袁夫人的住所,他年幼時常來玩耍,如今人去樓空,他卻依然記得當(dāng)年那一個白衣少年練習(xí)輕功時佼佼不群的身影。那時只要蘇圍開口,那個表面冷冷淡淡的少年便會放下手中在看的書或是在舞的劍,陪著他東游西逛。
辛子櫻見他如此,也不禁悵然起來,幽幽開口道:“這許多年來,伯父一直命人將這間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院中草木、屋內(nèi)物件也都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可見伯父心中也是十分掛念大哥的!
蘇圍微微一笑,少年的狂狷中登時多了三分柔和:“父親和我都希望大哥有朝一日能夠回到家里來。那時他看到這里一如昨日,一定會十分驚訝的!闭f罷伸出手去拿辛子櫻手里酒壇子,就這么對著口喝起來,辛子櫻也笑起來,一把虛虛按住他的手:“喂,你可別全喝了啊,給我留著點!”
庭園寂寂,花香幽幽。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坐在庭前石階上,一替一口地喝著酒,全然沒有注意到墻頭兩個悄然離去的身影。
古人小樓一夜聽春雨,小駱昨夜卻是看了一場好戲,第二天起來時仍然思量個不停,形跡可疑的灰衣人,失蹤的大少爺,以及蘇家的一些往事,種種事情錯綜復(fù)雜,直把他想得頭暈?zāi)X漲,他卻不曾想過這些事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其實小駱此次來到潮州府地界,自有他的目的,只是誰想碰上了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少年心性,便不自覺地想要探個究竟。
這天天氣晴好,云淡風(fēng)輕,小駱一早醒來,悠悠閑閑地在街上閑逛,暗暗思忖自己此行正事尚無頭緒,心中煩惱,這時正好路過昨日那間茶樓,不經(jīng)意地抬頭,卻又看到那個灰衣人,依然是易過容的樣子;乙氯藦牟铇浅鰜恚掷锾嶂粋食盒,不知要去哪里。
小駱昨晚聽他吹笛,笛聲低回之處綿長不絕,顯是內(nèi)息深厚,又看他離去時身形利落,猶如鬼魅一般,便知道他定非普通人,于是腳下便不自覺地使上了輕功,無聲無息地跟在灰衣人身后。
那灰衣人步伐看似不徐不急,與平常無異,走起來卻十分快,小駱跟在他后面,不禁暗自贊嘆好輕功。
兩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走了許久,周圍行人漸疏,樹木漸濃,待轉(zhuǎn)出一個小樹林,竟是到了一處依山而建的墳園。小駱心中吃驚,卻見灰衣人尋了一處隱蔽角落,避開守陵人的視線,翻入園內(nèi),小駱只好緊隨其后。
卻見墓園內(nèi)翠柏森森,一派肅穆,偶爾有鳥雀撲啦啦地飛過,發(fā)出清脆的啼聲。
那灰衣人輕車熟路,徑直來到一座墓前。此處墳園雖然整治得十分整潔,但是時值落英紛飛的暮春,墳頭上仍是堆積著許多殘花枯葉。只見灰衣人伸出手掌,手腕一翻,那些落花便被吹開,不一會兒墳頭落花已經(jīng)被掌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小駱遠(yuǎn)遠(yuǎn)地躲樹上看著,知道他是用上了極精妙的功夫,又是嘖嘖稱奇。
那灰衣人忙了一陣,這才蹲下身從食盒中取出幾樣精致的點心,一一放在墓碑前,雙膝跪地,拜了三拜,又從食盒中取出一只小酒壺,一只酒杯,倒了杯酒,撒在墳前;乙氯俗鐾赀@些,站起身來,凝視墓碑良久,又低聲說了些什么,終于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一片墓園瞬時又恢復(fù)了清幽寂靜,若非墳前祭品猶在,誰也看不出這里有過一場簡單而又莊重的祭祀。
待得灰衣人走遠(yuǎn),小駱輕飄飄地掠到那座墳前,只見墓碑上刻著“蘇袁氏之墓”幾個字,此處赫然就是蘇家那位袁夫人的芳冢。后面幾排小字又刻了立墓之人的姓名,其中便有那蘇園的名字。小駱將前后所見所聞聯(lián)系起來略一思索,倒猜出了那灰衣人的身份,但是心中仍存有許多疑惑。
此時一陣涼風(fēng)吹過,周圍樹木沙沙作響,小駱身處這清冷之地,不免有些頭皮發(fā)麻,便趕緊尋著原路返回。他此時意已不在跟蹤,便慢慢走著,一邊琢磨灰衣人的功夫。灰衣人的那幾下出手舉重若輕,一身輕功更是出神入化,當(dāng)今武林,出名的幾個青年中可以與他比肩的倒也不多。
小駱一路心不在焉地走著,待回過神時,已經(jīng)身處來時路過的小樹林深處了。樹林內(nèi)光線昏暗,小駱不得不凝神分辨方向。就在此時,他忽覺腦后生風(fēng),竟是有什么利器挾著銳利的風(fēng)呼嘯而至,速度極快,來勢極猛。小駱自知避之不及,當(dāng)下也不移動,只徐徐抬起右手,繞到身后去格擋。只聽啪地一聲脆響,卻不似尋常兵器碰撞的金屬聲。借這一擋之勢,小駱踏出半步,腳下一擰,翩翩然轉(zhuǎn)過身來,姿態(tài)輕盈飄逸,猶如一片隨風(fēng)飄舞的落葉。他手指微動,一柄短劍已從袖中滑出。短劍在手,不待對手后退,他即刻揉身而上,短劍斜斜挑起,直取對手胸前要穴。哪知對手反應(yīng)也是極快,手上招式一變,已經(jīng)封住了短劍的去路。
兩人兵刃相接,使的都是迅捷無比的招式,如此以快打快,只聽“啪”、“噗”之聲不絕于耳,不消一會兒便拆了數(shù)十招。
這時小駱才看清對手就是那灰衣人,他手上拿的卻是一支竹笛,但是使出來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又快又狠,加之他輕功靈動,變幻莫測,更是令人應(yīng)接不暇。
小駱知道纏斗下去自己定然不敵,當(dāng)下冒險踏前半步,一劍遞出,刺向灰衣人雙目,肋下卻是露出空門來,但是灰衣人此時若要上前傷他,定會被他一劍刺中,臉上開個大窟窿。
果然灰衣人只得后退,橫笛擋住他的劍。此時小駱劍勢突變,唰地一下橫砍向竹笛,他的短劍本就是削鐵如泥的極品兵器,這普通笛子哪里受得了這一下,竟無聲無息地被削成了兩段。
灰衣人卻也不急,右手半截竹笛帶過劍身,左手一掌快若閃電,拍在笛身上,只聽啪地一聲,笛子與劍脊相撞。
小駱只覺得掌勁凜冽,壓迫而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退出了數(shù)步,方才停住。他心中大駭,再看那灰衣人,卻也后退了兩步才收招站定,右手輕輕一甩,隨手將被拍碎的一截竹笛拋掉了。
那灰衣人并不說話,小駱打量他兩眼,忽然“啊”地叫出聲來:“原來是你!你是蘇決明!”
原來這灰衣人竟是當(dāng)下憑借一身翩若驚鴻的‘飄渺孤鴻影’輕功、一套凌厲決絕的驚魂劍法名動金陵的蘇決明!
小駱先前猜出他便是蘇家大少爺蘇園,卻沒想到他更有這樣一個身份。他素聞蘇決明容姿瀟灑,若不是見灰衣人以竹笛使出驚魂劍法,他實在不能將這形容普通的灰衣人與那名公子聯(lián)系起來。接著他又想起那晚月下見到的灰衣人,當(dāng)下再細(xì)看蘇決明面容,見他不知何時已將易容抹去,果然是十分俊朗,立刻明白是蘇決明刻意隱藏身份。
小駱心中轉(zhuǎn)過這許多思緒,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那灰衣人蘇決明自是不知他心中許多念頭,淡淡問道:“閣下跟蹤我半日,到底意欲何為?”原來蘇決明早知有人跟蹤,只是他當(dāng)時一心前往墓園,不愿與人糾纏,便賭那人會跟著自己返回,于是在這小樹林里做了埋伏。
小駱恍若未聞,只是大聲說到:“原來蘇決明就是蘇園,蘇園就是蘇決明!!”
蘇決明劍眉一挑,忍不住皺眉,口氣微慍:“你說什么?”
小駱全不在意蘇決明臉色不善,負(fù)了手在背后,樂滋滋地說道:“原來決明公子便是潮州府最大藥材世家的大少爺,這個消息倒是十分有趣!
蘇決明冷冷哼了一聲:“小子,休得胡說八道!”
小駱渾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自顧自地說道:“你那日在茶樓見得蘇圍,表面上冷冷淡淡,其實內(nèi)心十分激動,只因為即使你易過容,他也感受到你熟悉的氣息,你心中感動,對不對?”
“那天你夜探蘇家,雖然刻意隱藏形跡,卻不是盜賊踩點的路數(shù),而且還在墻頭吹《折柳》,想是你見到故園依舊,一時忘情,對不對?”
“剛才你拜祭所用的是為人子才用的禮數(shù),而那墓的主人卻是蘇園的母親袁夫人,你若不是蘇園,又何必如此?”
“還有你說話雖然帶有吳越口音,但是其中的嶺南鄉(xiāng)音卻依然逃不過我的耳朵。一個人無論在外漂泊多少年,他最初習(xí)得的方言、習(xí)慣的口音,卻是不會輕易消失的!你自幼長在潮州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小駱此刻說得手舞足蹈,蘇決明卻聽得頭疼不已,這少年的言語乍一聽頭頭是道,但是這許多猜測其實牽強附會。但是他東拉西扯,結(jié)合總總機緣巧合,說出來的居然也是實情,令蘇決明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是好,只能啞口無言地看著他,心中不住感慨少年人的想象力實在豐富!
最后,小駱深深吸一口氣,緩了半晌勁兒,才略平靜地道:“在下探知閣下私事,實屬無意,請閣下放心,我決不會泄露此事給他人知道的。”
蘇決明聽了這話,居然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十分開懷:“白家天下以收集販賣各路情報信息聞名,你既得知此事,將來若有人向白家購買我的情報,你豈有不賣之理?”
小駱聞言愣住,脫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白家的人?”
蘇決明笑容不減:“小子,你使的白家劍法火候雖然差了一點,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樣的了,而你使的那柄白石寒秋短劍,更是白家至寶,我雖然眼力一般,這點小事總還看得出來的!闭f到這里,蘇決明笑意更濃,“還有,你那天馬行空胡謅的能力,比起你們當(dāng)家白術(shù),也是青出于藍(lán)的了!”
小駱猛然聽他調(diào)侃白家,不由惱怒,剛要發(fā)作,卻覺察出他口氣并無輕蔑不屑之意,心想這人對白家一切知之甚詳,卻不知是什么身份,莫不是他不認(rèn)識的家里的朋友?
蘇決明見他不說話,便問道:“白術(shù)是你什么人?”
小駱心中疑惑,卻也據(jù)實回答:“那是家兄!
原來這少年姓白名駱,是秦淮河畔第一情報組織“白家天下”的少主人,“白家天下”的現(xiàn)任當(dāng)家白術(shù)正是他大哥。
白駱此前一直跟著白家長輩隱居修煉,今年春天是他正式出師的時候。此番來到嶺南,也是白家給他的試煉。嶺南地處偏遠(yuǎn),一向是白家情報網(wǎng)絡(luò)的一個盲點,白家派他來主要是要他摸清楚嶺南各大勢力的情況,為今后在嶺南安插白家勢力作伏筆。本來同行的還有幾個白家人,只是白駱少年得意,甩下同伴一路快馬疾行,自己先行到了潮州府。
這些細(xì)節(jié)蘇決明自是不知,他對白駱說:“我和你大哥也算有點交情,我想你來嶺南,無非是為了情報消息,現(xiàn)在既然給你猜到我與蘇家的淵源,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我便再送你一些詳情吧!碧K決明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是什么有價值的事情,你就權(quán)當(dāng)聽故事吧!
“其實我并不是蘇家血脈,也算不得蘇家大少爺!
“你已經(jīng)知道,我母親的娘家姓袁。袁家當(dāng)年在秦淮河畔也是小有名氣的世家,憑借的正是家傳的輕功和掌法。這些事你們白家只怕知道的比我還清楚些!
說了這一句,蘇決明給自己斟了杯酒,卻只是握著酒杯輕輕搖晃,并不急著喝。
當(dāng)白駱和蘇決明回到城內(nèi),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蘇決明見今夜月白風(fēng)清,夜色迷人,便不由分說拉了白駱,取了酒跑到一處廢園中的一座廢樓樓頂上說話。
白駱本來奇怪這人怎的有爬墻的愛好,這時坐在高處,吹著馨暖的春風(fēng),望著腳下月色籠罩中如水晶宮殿般的潮州府,也不禁覺得墻頭屋頂?shù)拇_是一個極適合說故事的地方。
“后來袁家遭了難,我母親不但家破人亡,連自己的身子也被人騙了去,她走投無路下,想起父親在嶺南有一個交情過命的兄弟,便千里迢迢來投奔了!边@一段關(guān)于袁夫人的往事,蘇決明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卻是因為不想再提及這一段家門不幸。白駱雖然年輕,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便沒有追問。
“蘇老太爺為人最是重情重義,在他看來照顧故人的女兒本就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更令人敬佩的是,他知道我母親身懷六甲,卻仍然安排我母親與自己的兒子結(jié)為夫妻,只因為腹中的孩子需要一個父親,一個家庭!
“現(xiàn)在的蘇老爺也是性情中人,他同情我母親的遭遇,對這樣的安排也絲毫不置微詞,于是我們母子兩人得以在蘇家過上安逸舒適的日子。”
“然而我母親受了這許多打擊,心如死灰,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如常人般為人妻了,便立誓獨居蘇家偏院,不干涉蘇家其他事情!
“蘇老爺知道我母親用心,又明白我母親心中必定自覺對蘇家虧欠許多,因此極少來過問我們的生活,希望我母親可以少一些愧疚?蓢@我當(dāng)時對這一切曲折毫不知情,還以為是蘇老爺始亂終棄,不將我母親放在眼里呢!
“這些事情母親臨去世前才告訴我知,我聽了以后只覺得五雷轟頂,異常震驚。時而只想立刻飛身到金陵,尋找當(dāng)年害我母親之人報仇,時而又覺得自己在蘇家其實是寄人籬下,心中難受。我那時真是覺得天塌下來都不會比這更令人絕望了!
“后來,我忍受不住這許多糾結(jié)的折磨,便決意離開蘇家,現(xiàn)在想想,這真是落荒而逃吧!闭f到這里,蘇決明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停下來默默地想著什么。
白駱此刻只聽得目瞪口呆,他全然沒有想到蘇決明的身世如此離奇,又覺得自己根本是在揭人舊傷,戳人舊痛,早知如此,便不該刨根問底了。
蘇決明察覺到白駱懊悔的神情,便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笑道:“小子,這一段往事是我自愿說給你聽的,而且我對此早已經(jīng)釋然了,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我從蘇家出來,在江湖上打滾這許多年,漸漸明白了許多事情。其實我是何等的三生有幸,居然能有蘇老爺這樣人的愿意作我父親,又有蘇圍這樣的兄弟,上天待我,實在甚厚!闭f完,蘇決明長笑幾聲,似乎暢快之極。
白駱望著他笑得豪放,一頭隨意束起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平添了一份浪子的落拓不羈,默默地想都說決明公子溫文爾雅,卻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性情?
白駱心念轉(zhuǎn)動,忍不住又說:“無論如何,蘇老爺至今仍把你視如己出,蘇圍至今仍把你當(dāng)作親大哥,你既已經(jīng)知道了,又為什么不肯與他們相見呢?”
蘇決明又笑得云淡風(fēng)輕起來:“相見不如不見。我知道他們過得好便知足了,又何必再去打擾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說完他拍了拍白駱的肩,順勢站起來,笑道:“好了,故事講完了,小朋友趕快去睡覺吧!
白駱聽他揶揄自己,不禁氣結(jié),正待反駁他幾句,誰知眼前人影一晃,蘇決明已經(jīng)飄飄然退到數(shù)十步外了。接著又見他右手微微抬起,丟了一件事物過來,白駱下意識地接住,竟然是薄薄的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蘇圍親啟”,字跡飄逸。
遠(yuǎn)處蘇決明朗聲笑道:“幫我把這封信送去給蘇圍,我改天請你喝酒!”
暮靄沉沉的江畔,孤舟待發(fā)。
不知何處傳來女子曼聲吟唱:“路盡河回人轉(zhuǎn)柁。系纜漁村,月暗孤燈火……”
即使即將遠(yuǎn)行之人原本沒有離愁別緒,此時也不自覺地傷感起來。
蘇決明負(fù)手立在船頭,望著遠(yuǎn)處的一片青山。這是他生活了十三年、闊別了十年的潮州府,也是他魂牽夢繞的故土,卻不知今日再別,何時才能回來。
忽而小船搖晃了幾下,蘇決明不需回頭也知道是誰上來了。
果然,白駱飛揚的聲音自背后傳來:“我那天晚上聽你嘮叨了許久,今天換你來聽我說一個故事怎么樣?這故事可比你說的精彩多了!這雖然是白家的消息,但是我破例免費說給你聽,不收你錢!”
蘇決明只淡然一笑:“我想也是瞞不住你的!
白駱得意洋洋地點了點頭,說:“這次蘇家從江南接過來這一批紅貨,雖然已盡力低調(diào),卻也逃不過我們白家天下的耳目!而蘇圍和辛子櫻那天出城其實是為了接一批貨了。”
“蘇家雖然在嶺南勢力極大,又與辛家聯(lián)手,但是這一批貨實在誘人,是以這一路上仍有不少□□高手下手,但是我卻沒有聽說有人得手的。大多數(shù)人知道蘇家自己打發(fā)了兩批□□朋友,便以為其他人覺得此事扎手退卻了。其實事實上,這一路共有四批□□朋友出了手,蘇家自己對付了兩批,剩下兩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蘇決明聽到這里,也不再做隱瞞,挑唇十分驕傲地一笑:“不錯,那兩批人正是被我的驚魂劍法逼退了!
白駱道:“但是就連蘇家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
蘇決明淡淡地笑笑:“我做這些事情又不是為了要蘇家感謝我,為什么要讓他們知道。”
白駱長嘆一口氣:“可是如果蘇家的人知道是你在維護(hù)他們,他們定會十分欣慰!
蘇決明又笑了:“所以我不是讓你給蘇圍送了信去么,他看到信自然會知道,蘇園不但活著,而且只要蘇家有需要,他就會出現(xiàn)!
“可是蘇園卻不會出現(xiàn)在蘇家人面前!你這簡直是在欺負(fù)人!”白駱憤然喊道,然后又詭異地笑了,“可惜我白小爺最不喜歡看人被欺負(fù)了!闭f到這里,白駱又眉飛色舞起來:“那晚我送信過去的時候,卻是亮明了身份的,那蘇二少爺看完信當(dāng)然要問我蘇園的行蹤,你也知道,我白家從來不會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
蘇決明臉色微變,不禁一陣氣苦,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能暗暗懊悔當(dāng)日他說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秘密之時沒有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蘇決明搖搖頭,凝目向河岸遠(yuǎn)處望去,果然看見一個白衣翩翩的身影,正快馬加鞭地往自己這里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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