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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全)
紅日半墜,歸鴉低飛,暮色漸漸籠上了繁華的汴京。城外官道上,一匹駿馬潑風(fēng)般飛馳而至,一路上攪亂樹影,驚飛宿鳥。馬上騎士一襲藍衫被風(fēng)吹得獵獵飛揚,衣角浸染,束發(fā)綾亂,頗見風(fēng)塵之色,顯見得已是數(shù)里奔馳。及至快到城門,才輕扣馬韁,放緩速度,抬眸向城頭望去。
堪堪入夜了,已經(jīng)遲歸了一日,那人——怕是又要急得跳腳了吧?明知他都是擔(dān)心太過之故,只是那一番聒躁……想到此處,藍衫人嘴角不由綻開一絲苦笑。
驀地,黑黝黝的城頭陡然現(xiàn)出一抹囂張白影,隨著一聲清叱:“貓兒!”人已如利劍離匣般凌空飛至,正落在藍衫人身后,左手不由分說攬上了他的腰,右手也扣住了他持韁的手。
“玉堂——”藍衫人回眸看定身后那人,微蹙的眉宇不知何時已經(jīng)舒展,松開韁繩一任他握住,忽道:“難道玉堂——一直在此等我?”
“哼!”那人眉梢眼角皆是戾氣,鼻子里哼出的也是冷氣:“怎地這早晚才回來?好個不省心的貓兒,還不快跟爺回家!”話音甫畢,一緊韁繩,二人一馬,已在城門半關(guān)之際,旋風(fēng)般卷進城去。
這二人,正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目前共同暫調(diào)開封府任職的展昭和白玉堂。
數(shù)日前,江州發(fā)生一起大案,展昭奉命出使查辦,白玉堂留在開封處理日常事務(wù)。當(dāng)時說好半月便回,不料半途橫生波折,到得展昭查明事由交割完畢,日夜兼程緊趕慢趕,卻還是遲了一日。
到得約定日期,白玉堂不見展昭蹤影,只急得坐立不安,一顆心便似油煎一般。同在開封府供職,自也知事到臨頭不由人的道理,無奈不見那貓兒便管不住胡思亂想,心里再不得片刻消停,索性坐在城樓上等候,這一等便是一天,直至夜幕低垂,才見那貓兒的身影從官道上匆匆而來。心忽然重重一跳,這才算放進肚里。
此時和展昭共騎,白玉堂本有滿腹埋怨,但見展昭眉眼不張,滿臉疲憊,心終是軟了。只加緊了攬住那人的力道,悶悶地控著馬,一聲也不出。
一路無語,只聽蹄聲答答,在青石板路上清脆地響著。前面已是開封府衙,展昭正要下馬,白玉堂手臂一緊,悶聲道:“貓兒,今天天色已晚,案情明早再稟報大人不遲,F(xiàn)在,我們回家!
“家?”展昭一驚,回頭探詢地看著白玉堂。自己家在常州武進,自入了這廟堂,已是多時不能回。那白耗子的家在淅江金華,長兄已故,人在陷空島長大,更是不曾回去過。目前白玉堂更是因己之事和陷空島四位兄長鬧翻,平時二人吃住皆在開封府,天下之大,竟不知何處為家。
白玉堂自是知他心中所想,了然一笑,緩緩控馬,徑自走過開封府衙,繞過兩條巷子,在一所普通民居前停了下來。攬住展昭翻身下馬,輕輕推開新漆的朱門,道:“貓兒,這便是咱們的家了!”
展昭如在夢寐,隨著白玉堂走進門去,見是一個小小院落,三間正房配了兩間廂房,窗前更有新置的一屏小小假山,幾叢修竹和一棵桂樹顯是新栽的模樣。小雖小,卻處處透著雅致,不用說,又是這白耗子的手筆了。想是自己不在的半個月,他便一直在布置這個……
見展昭怔怔不語,白玉堂嘴角輕抿,在他耳畔輕輕道:“貓兒,可還喜歡?”
忍不住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扣住,展昭看定眼前笑逐顏開的人,竟是不知說什么才好。心里面千回百轉(zhuǎn),想那人世家子弟,金山銀山養(yǎng)大的,一向揮霍散漫,桀驁不馴。如今卻為了自己,自折了雙翼在開封府供職,更為了堅持和自己在一起,與陷空島四位義兄不惜鬧到割袍斷義的地步,弄得有家不能回,屈在這小小院落里。玉堂玉堂,展昭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相待?
尤記得當(dāng)初苗家集驚鴻一瞥,鬧東京名號相爭,盜三寶陷空戲貓,到最后幾費波折,挽回天顏,終護得那人周全。而那人也自此與己同殿稱臣,共封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暫借在這開封府衙任職。
世人只見著了這貓鼠紛爭,卻不知二人爭爭斗斗,竟成了惺惺相惜之勢。更兼一路走來,不知何時,一片英雄情懷全化作了纏綿之意,百煉鋼竟成了繞指柔。但二人皆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情根雖種,卻是懵懂,只是每天別別扭扭,磕磕絆絆,并不知對方要的是自己心底的那份認同。直至一次玉堂受命伏擊川北大盜連云寨首唐仲秋,身中劇毒,昏迷七天,幾欲不救。而自己單人獨騎挑上連云寨,手刃以唐仲秋為首的川北三盜。爾后星夜趕回,在玉堂榻前日夜守候,終守得那人醒來。便是在這幾天里,他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所有的別扭都煙消云散,只覺玉宇澄清,凈無埃塵。看到玉堂緩緩張開眼睛,那一刻失而復(fù)得的狂喜,竟讓堂堂南俠潸然淚下,眼淚鼻涕糊得那白耗子身上到處都是。
雖被那人取笑:“貓兒,爺爺還沒死呢,你倒先擺出這幅死樣子……”一雙手卻禁不住撫上來。四目怔怔對望,眼中再無其他,膠著糾結(jié),千山萬水,夙世紅塵,等得便是面前的這個人么?南俠并非不解風(fēng)情,只是不遇此人,不作如是之想;既遇此人,才驚覺此人此情不知何時已融入骨血,此生若不得相守,便是硬生生剜下一塊血肉來。
看著那貓俊朗的面孔上冒出的密密胡茬,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纏滿了血絲,想那貓一向溫潤端莊,幾時這般狼狽過?白玉堂不覺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卻在下一瞬被驟然握緊的力度呲起了牙。
“沒心沒肺的死耗子!”聽那人在耳畔咬牙切齒地罵,囂張的白五爺?shù)谝淮螞]有回嘴,而是在那執(zhí)手相握卻直達心靈的溫暖中,認命地閉上眼睛。罵便罵罷,這次的確是五爺不對,看自己這次雖死里逃生,那貓卻幾乎送了半條命。五爺笑傲江湖,目下無塵,但看這十丈繁華,誰能入得了五爺?shù)姆ㄑ郏客ㄌ旄G陷御貓,獨龍索鼠落水,爭來斗去,糾糾纏纏,誰料得最后風(fēng)流天下的白五爺心里滿滿駐著的,竟都是那只貓兒?罷了罷了,爺爺認了,從此后生也罷死也罷,只要是那只貓兒,爺爺便都認了!
因為白玉堂身受重傷,展昭日夜守護又弄得身心俱疲,開封府尹包大人便特許二人休假,好好養(yǎng)傷,二人謝之不迭。卻不道這二人自心意相通以來,今時已不比往日,只覺心情歡暢無比,又兼不必公干,同眠同食,形跡愈加親密。為了讓白玉堂早日康復(fù),日日數(shù)下開封府牢門提審犯人的展護衛(wèi)日日數(shù)下開封府廚房親為庖廚,湯湯水水調(diào)理的十分經(jīng)心。眼見得白玉堂的氣色已一日好似一日,在開封府廚房辛苦操作的展護衛(wèi)不覺綻開一個滿足的微笑,卻震得正從窗外經(jīng)過的開封府主簿公孫先生險些打翻了手中的藥碗。
想展昭少年成名,名動江湖后投身廟堂,只為守得頭頂一方青天。人都道開封府展護衛(wèi)溫潤如玉,只有他和包大人才知道展昭的隱忍和克已,多少回忍住胸中驚濤駭浪翻涌不出,才生生沉淀成一塊經(jīng)年墨玉。而剛才的一笑卻如春風(fēng)拂面,依稀又回到杏花煙雨江南中那段初遇南俠的時光,哪里還是那個老成持重的展昭?
堪堪到了第十日,開封府來了一位遠客,卻是陷空島五義之翻江鼠蔣平。原來陷空島輾轉(zhuǎn)聽到了白玉堂受傷的消息,這一急非同小可,特命蔣平前來探望。及至見到二人,確信已無大礙,方才放下了心。
廝見已畢,那蔣平冷眼旁觀,總覺得五弟此次受傷,仿佛有哪些地方不對。見二人依舊別扭著,嬉鬧著,一個端了藥來,一個卻嫌藥苦,一個賭氣道病死你這死耗子,一個偏搶過來一飲而盡,正苦得呲牙裂嘴,卻被一塊桂花糕塞住,隨后相視而笑,一個笑得寵溺,一個笑得促邪,種種親密形態(tài),竟已不避旁人,直把那遠道趕來的翻江鼠視作無物一般。
蔣平低頭暗忖,這一路行來,開封府內(nèi)眾人皆贊展護衛(wèi)高義,白護衛(wèi)受傷之際,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時以內(nèi)力相輔,生生把白護衛(wèi)從鬼門關(guān)內(nèi)又拉了回來。如今眼見這番境況,怕已不是兄弟情重這么簡單,竟直似許了生死一般。五弟少年心性,人又是張狂慣了的,萬一一個把持不住……蔣平不敢再想,只覺冷汗涔涔流下,忙忙站起來道既是五弟無礙,四哥便立時趕回,也好說與眾位哥哥放心。見展白二人點頭,再不耽擱,隨即告辭而去。
五日后,一封書信直抵開封府,信中只簡道言道陷空島有事,命五弟速回。當(dāng)下便把白玉堂急得上竄下跳,恨不得插翅飛去。展昭雖也著急,卻念著他重傷初愈,元氣未復(fù),怕再有個閃失,遂稟明包大人,和白玉堂同回陷空島。
二人縱馬飛馳,到時已是皓月初升。又踏在陷空島上,展昭縱目四望,見蘆花千里,如夢似幻,身邊人一襲白衣,眉目如畫,月下直如謫仙馭風(fēng)而來一般。心中不禁怔忡,想去年也是此時和玉堂共同離島,過往種種,仍鮮明如昨日,原來竟已是一年了么?
見展昭這種怔怔情態(tài),平時白玉堂定要調(diào)笑一番。無奈此時擔(dān)心島上有事,也不多言,只拉了展昭飛掠而去。待仆人才高聲傳呼:“白五爺?shù)!”二人已掠至聚義廳。
才進廳門,白玉堂不禁一驚。廳內(nèi)畫燭高燒,四位哥哥一一列坐,一廂盧夫人作陪的,竟是自己的大嫂白夫人。見眾人面沉似水,白玉堂冷哼一聲,心里已明白了幾分,當(dāng)下也不作聲,只看眾人如何開口。
展昭也是滿腹孤疑,心中隱隱已有所感,但他素來禮數(shù)據(jù)周到,當(dāng)下團團抱拳行禮:“展某見過四位哥哥,兩位大嫂!毕菘諐u五義之首鉆天鼠盧方理也不理,只看定了白玉堂道:“五弟,哥哥們聞得京內(nèi)傳言頗多,都道你和那展昭甚為親密,是也不是?”
白玉堂心下打了個突,臉上卻神色如常,笑道:“這個卻是真的,當(dāng)初還是哥哥們要我和那小貓多親近親近的!毙毖巯蛘拐淹,見他聞言已是面色大變。
盧方見白玉堂不以為然的樣子,怒極反笑:“好!好!好個親近親近!哥哥們是教你如此親近的么?”強捺怒氣,道:“哥哥們本也不信京內(nèi)流言,卻怕五弟年少,情懷初開。萬一做下什么,讓人抓住了把柄,今后卻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白玉堂收起了嘻笑之態(tài),正色道:“五弟雖然年少,卻并非不知好歹,眼下已認定一人,那人便是展昭。”說著上前一步,直直跪在陷空島四義面前,“還望哥哥們成全!”
“荒唐,簡直荒唐!”一向持重的盧方被白玉堂氣得渾身顫抖,“展昭,你怎么說?五弟胡鬧,你便由著他胡鬧不成?”
展昭見盧方句句逼緊了白玉堂,早已鋼牙暗咬,面色發(fā)青。忽見問到自己頭上,遂徑直上前,竟是和白玉堂并肩而跪,朗聲道:“眾位哥哥,盧大嫂,白大嫂,當(dāng)日展某帶玉堂離離島時,曾許下榮辱共之,如今幸不辱命。今后不管如何,展某當(dāng)著哥哥和大嫂再許下一諾,今生誓與玉堂生死共之!”
“展小貓!”一旁火爆性子的鉆山鼠徐慶氣得須發(fā)戟張,直直指了展昭鼻子罵道:“枉你人稱南俠,又是御前侍衛(wèi),居然說出這樣混帳沒人倫的話來!便是我五弟年少無知,莫非你也不知大小輕重不成?別忘了他的后面可還有陷空島四位哥哥!你今天要不把話說清楚,別怪我陷空島以多欺少,現(xiàn)在便要了你這條貓命!”
“三哥!”白玉堂雙目如要噴火,厲聲道:“五弟也知和展昭之事違天背倫,無奈情之所系,身不由已。我此生愛便愛了,并不怕有人看見!展昭待我如此,我白玉堂定不辜負!今后便是千夫所指,我也必將拼盡全力,護展昭一個周全。若人力果不能勝天,白玉堂也自會和展昭生死與共,并不怨天尤人!”
“五弟,展兄弟,”一直聽二人談話的蔣平忽然開口,“男子相戀,駭人聽聞。你們縱然不在乎千夫所指,又如何堵世上悠悠之口?且不說從此你二人為江湖所棄,便是這陷空島,怕也被世人的口水淹了!”
白玉堂見情勢如此,早知必是蔣平學(xué)舌,正一記凌厲的眼風(fēng)丟過去,聞聽此言更是大怒:“好!好!各位哥哥,原來說來說去,是怕我辱沒了陷空島的名聲。今日白玉堂便在此割袍斷義,從此陷空島是陷空島,白玉堂是白玉堂!白玉堂做下的荒唐事,自由己一力承擔(dān),不敢辱沒了陷空島四義的俠名!”說完一把拉著展昭站起,同時掌風(fēng)如刀,竟把如雪錦衣的前襟齊齊撕下,擲在盧方面前。
盧方正被展昭堵得瞠目結(jié)舌,又被白玉堂氣得目瞪口呆,只指向二人道:“你們……你們……”氣得渾身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一廂無語的白夫人忽然立起,厲聲道:“二弟!四位兄長為了你好,你便要割袍斷義!你哥哥與你一母同胞,難道你也要割袍斷義不成?”
見大嫂抬出已故的兄長,白玉堂心下一黯,復(fù)轉(zhuǎn)身跪下,慘然一笑道:“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何況玉堂兄長早故,大嫂對玉堂又有撫育之恩。大嫂關(guān)愛之情,玉堂銘感于內(nèi)。無奈玉堂頑劣成性,自己認定之事,便要一意孤行。若大嫂不肯原諒,白氏祖宗不能相容,玉堂也說不得什么,只請自此逐出宗祠,死后也不去見白家列祖列宗和大哥,便是做個孤魂野鬼,玉堂也心甘情愿!”語畢“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立起身來,對眾人再不看一眼,拉著展昭便走。
甫一出門,忽見白玉堂身子一晃,“哇”的一口鮮血奔涌而出,濺上展昭衣襟,人也隨之軟軟倒了下去。展昭大驚,一把擁住,搭住白玉堂手腕,只覺脈息紊亂不堪。原來白玉堂重傷未愈,加之適才情緒激蕩,竟致氣血逆沖,造成血不歸經(jīng)之勢。
展昭正在沉思,卻聽白玉堂在耳畔絮絮叨叨地道:“這所民宅,原是賣綢緞的張掌柜所有。只是上個月張掌柜父親新故,張掌柜急著回家奔喪,又念及要為親守孝三年,無暇顧及京中生意,才急急要將宅子售出,所以我便盤了下來。貓兒,你我雖同在開封府當(dāng)值,閑暇時光,卻終要有個去處……”正說著,忽抬頭看見展昭目游神離模樣,不由微慍道:“臭貓,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到底有沒有在聽爺爺說話?”
展昭收回神思,見白玉堂長眉斜挑,鳳眼微瞇,一幅悻悻模樣,心下又是溫暖又是感動,半響方低聲道:“玉堂,展昭是積了哪輩子的福,此生能得遇玉堂……”
這貓兒素來端莊方正,若要討得他幾句深情話語,白玉堂總以為要千年等一回,忍不住伸手握住那人微涼的手指,喃喃地道:“貓兒如何今天又說這番話來?你我生死相許,同體連心,又何必計較彼此……”
二人對立良久,白玉堂方醒過神來,只舍不得松手,徑自拉了展昭轉(zhuǎn)身進房,笑道:“貓兒,你且進來,看爺爺把這室內(nèi)布置得如何?”
展昭見那白耗子顯擺的模樣,微微一笑,夾腳跟來。白玉堂已燃起紅燭,燭火映照著幾件簡單家什,西廂白綾斜掛,隱隱露出一角紅木雕花大床。
展昭見了那張大床,不覺臉上一紅,卻見白玉堂俯身過來,笑嘻嘻地道:“貓兒,好是不好,你到底給個話兒!”
溫?zé)岬暮粑蛟诙希拐阎挥X臉上更燙了,抬眼見白玉堂一臉調(diào)笑之意,不覺暗自咬牙,偏慢悠悠地道:“白五爺風(fēng)流天下之名,江湖上哪個不曉?不說別的,單憑這布置居室的風(fēng)雅之性,展某已是萬不能及!
乍聽“白五爺”之名,白玉堂面色不覺變了一變。展昭猛省這“白五爺”的稱號犯了那白耗子的忌,自白玉堂和陷空四義割袍斷義后,行走江湖便以“白爺爺”自居,口中竟是絕不再帶出“五爺”字樣。正暗惱自己唐突,忽見白玉堂匆匆沖入內(nèi)室,片刻卻又回來,將手中字幅丟與展昭道:“貓兒,既知白爺爺風(fēng)雅,這宅子豈可無名?名字我已想好,便叫‘玉昭堂’如何?”
展昭展開字幅,見正是墨跡酣暢的“玉昭堂”三個大字,最后一個“堂”字筆勢飽滿,幾乎翹到天上去,象極了那條囂張的耗子尾巴,而“玉”和“堂”之間的“昭”字,偏被擠得又瘦又小,看上去象被那兩字擁住一般。想那死耗子在這件事上也要占自己便宜,展昭不禁苦笑,無奈地看著眼著那笑的得意之人,哼道:“臭耗子!”
白玉堂偏伸頭再問過來:“貓兒,到底覺得怎么樣?”
展昭沉吟未答,一方面是不想拂了白玉堂之意,另一方面卻是深知白玉堂心中所痛。當(dāng)初割袍斷義,自請逐出白家宗祠,件件都決絕至極,但若曉得為自己留條后路,便也不是他所認識的白玉堂了。自己父母已亡,孑然一身,自是做便做了,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卻害得白玉堂眾叛親離,這番相待之情,感動之余,卻讓自己情何以堪?
自那日玉堂從陷空島歸來后,人便消沉了很多,日間相對,便時見怔忡模樣,夜里更時常拉了自己竄上開封房頂,攜了女兒紅一壇壇喝著。醉意濃時,常望向陷空島方向,一雙桃花明眸忽明忽暗。對他的心事自然是知曉的,想玉堂自小在陷空島長大,四位哥哥皆年長他許多,處處寵他護他,從來便是捧在心尖子上的人物,與四義雖為結(jié)義兄弟,實已如親兄弟一般。當(dāng)日形勢所迫,為護得那份深情,而毅然如壯士斷腕,但日復(fù)一日,心里的疼痛怕也是日重一日罷?只恨自己空在身邊站著,卻不能代了那人痛去。
展昭思來想去,暗道此事因已而起,還須由自己回旋,玉堂如此相待,自己也斷不能讓他受了委屈。思忖已定,展昭方道:“玉堂,多謝你這番心意!但有一句話說來,玉堂可不要惱,‘玉昭堂’這個名字,卻是有些不妥!
話音未落,那白耗子已是惱了,咬牙恨道:“爺爺如此費心,臭貓卻這般不知好歹!”奪過字幅撕得粉醉,一晃身形,運掌如風(fēng),一十八式小擒拿手已招招襲來。
展昭雖已熟知他的招式,卻也被逼得左躲右閃,狼狽不堪。看看已被逼到屋角,避無可避,索性停了手,任那白耗子一掌當(dāng)胸劈來。
掌到胸前,白玉堂已卸了力道,順勢改擊為抱,環(huán)住展昭腰肢,下巴擱在展昭肩頭,悶悶地只不言語。展昭推了推,見他不動,只得任由他擁著,低聲道:“玉堂,你置辦了這個家,展某又豈會不知你心意?只是你我深情,你知我知,雖不懼外人眼光,卻也不必視那天下人為敵。外人贊也罷笑也罷,均和你我無涉,玉堂,你是個聰明人,這番道理,你卻如何不懂?”
白玉堂見他溫言商量,心已是軟了,“玉昭堂”三字嵌入二人姓名,確有昭告天下之意。白爺爺愛便愛了,這份感情,既到了手中,便要看得見摸得著錚錚緊握,只要他是展昭,哪管他是男是女,是貓是狗,天下人看爺爺不順眼,爺爺偏要讓天下人知曉了去,此生還只認定了貓兒,看天下人能奈我何?這原是多日郁積的一腔孤憤,見展昭歸來,已然消去不少,此時又見眼前人笑意微微,只覺心旌搖搖搖,哪還生得起氣來?
半響無言,白玉堂忽然“呀”的一聲大叫,似想起了什么,一陣手忙腳亂,拉了展昭便往外跑,嘴里念念叨叨:“貓兒遠道而來,還沒顧得上吃飯吧?這半個月不見,臭貓又瘦了不少!爺爺這便找地方喂貓去,免得外人見了,還道是爺爺餓瘦了你這只笨貓!”腳下不停,已拉了展昭卷出門去。
展昭任他拉著,眼角笑意微微,嘴里咕噥道:“好個別扭的死耗子!”
光陰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年關(guān)將近。展白二所住所桂花已謝,樹葉也都凋零,只有那幾叢修竹依舊蒼翠欲滴,風(fēng)寒中愈見風(fēng)骨。但宅門卻日日緊閉,顯見得已多日不曾有人涉足。原來二人已是官身,開封府事務(wù)繁雜,緝兇拿盜更是無日無之。二人又為府中護衛(wèi)最高品級,少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常常一人向東,一人向西,一人好容易回來,一人卻又剛剛外出公干,算算竟是聚少離多,一月之中難得一兩次相見。但二人皆是俠義男兒,脈脈深情中另有一番錚錚鐵骨,已把這乍相聚、翻為別離視為生活常態(tài),不以為忤。二人不在一起時,一人又不愿回那宅子,平時便是一把鎖鎖了。
所好這幾個月來展昭身上并無新傷出現(xiàn)!凹仍S了我一生一世,便當(dāng)為我善待自己。以后臨敵時再心慈手軟,弄一身新傷舊傷回來,看爺不剝了你的貓皮!”看樣子自己的一番話貓兒倒是記住了。只是每次外出公干,展昭總要遲歸個一兩日,弄得白玉堂直要跳腳。有一次竟整整遲歸了五日方歸,歸來后面色蒼白,血染藍衫,白玉堂幾欲駭絕,忙扶他坐下,咬牙道:“是哪個傷了你?”展昭卻只淡淡地道:“那人已死于巨闕之下,這血是那人的。”原來當(dāng)日展昭手刃川北三盜仲、叔、季,卻走了個老大唐伯秋。唐伯秋誓為三位兄弟報仇,跟蹤展昭多日,設(shè)計陷井誘展昭中伏,不料仍被展昭擊殺。
這日已是臘月十五,展昭是欽封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目前只是暫調(diào)開封府任職,按慣例逢初一、十五要進大內(nèi)當(dāng)值。白玉堂自也是有份的,展昭原以為他放肆慣了的性子,肯定是把這皇家規(guī)矩視為兒戲,而自己又實不愿惹人腹腓,說不得要把他那份差也接了去。卻不料白玉堂全不似他想象那般,竟是認認真真,每逢初一、十五當(dāng)真進入大內(nèi)當(dāng)起值來。展昭見他如此,原也納罕,細細想來,他必是存著不愿自己太過辛苦之意,卻把自己的性子磨折到如此,不由又是感動,又是苦澀。
但白玉堂終是跳脫飛揚,雖為了展昭做到如此,到底違了本性。時間長了,雖不曾說有怨言,這十次中倒有一兩次憊懶起來。展昭生性謹慎,也不多言,只默默把差接過去便是。
更鼓初起,展昭返回宅子,來喚白玉堂去換入宮官服。卻見那人正在桂樹下喝酒,人未近身便已聞得酒氣熏天,顯已喝了不少。展昭知他心事,馬上就要過年,那白耗子又最愛熱鬧,以往過年都是在陷空島過的,哪年不鬧個盡興,偏生現(xiàn)在拘在這小小一隅,零零落落冷冷清清。原以為邂逅相遇便適我愿,心中的意難平都成輕煙,但漫漫長路前途未卜,要有多少勇氣才能擔(dān)待那無路可走時的倉皇悲傷?
展昭只覺得心揪成一團,俯聲輕輕喚道:“玉堂,玉堂!”白玉堂桃花眼微瞇,抬頭沖展昭一笑,爽朗眉目間竟有一股說不出的凄涼之意。展昭心頭酸楚,拉他起來,柔聲道:“玉堂,外面風(fēng)涼,還是進屋吧。我今晚入宮當(dāng)值,五更即回,玉堂不必等我,自己可先睡!
白玉堂搖搖晃晃立起,一個合身撲在展昭身上,喃喃地道:“貓兒……”
展昭連忙扶他站穩(wěn),這是一向乖張凌厲的白玉堂在自己面前才會露出來的脆弱。他滿腔說不出的心事,他豈能不知?雖然相扶相持不負我心,可有些感情在這世間,要到何處安放才好?所以雖是與君相知適我愿兮,可到底、意難平!
風(fēng)寒露冷,展昭怕白玉堂著涼,拉他進房,白玉堂踉蹌了腳步跟著,忽聽他叫道:“展昭!”展昭看他,卻是無話,仍是叫道:“展昭!展昭!”
展昭知他醉得狠了,無奈一笑,替他除去外衣鞋襪,拉開被子,輕輕把他送進去,白玉堂眼睛微閉,任他擺弄。展昭換過官衣,俯身掖好被角,輕輕退出。
忽聽耳旁傳來一聲輕嘆,白玉堂兀自咕咕噥噥:“展昭,展昭!唉,誰讓你是展昭,誰讓你是展昭……”
展昭心里又甜又苦,誰讓自己是展昭?只有展昭才能讓囂張跋扈的白玉堂甘心服軟,只有展昭才能讓義字為先的白玉堂割袍斷義,玉堂,從前只知遇上你是我的劫數(shù),現(xiàn)在才知,遇上我才是你真正的劫數(shù)!
五更將近,展昭和前來換班的侍衛(wèi)交值完畢,匆匆走出皇宮。此時夜色正濃,大街上空無一人。展昭擔(dān)心白玉堂宿酒未醒,展開身形,向住處飛掠。
臨近宅子,只見房內(nèi)燭火瑩然,映得一窗暈黃。就知道那白耗子不聽自己的話,肯定又等了一夜。想起以前住在開封府時白玉堂登堂入室時總是走窗不走門,頑心忽起,也想試試這登窗入室的滋味,足尖輕點,一個“珍珠倒卷簾”翻上屋頂,俯身向窗內(nèi)瞧去。
正要扣擊窗欞,忽見窗前燭火下映出的是兩條人影,其中一個開口叫道:“五弟!”卻是翻江鼠蔣平的聲音。
展昭心下一驚,暗自慶幸不曾莽撞,只聽蔣平道:“五弟,這段日子可好?”
白玉堂冷哼道:“不勞蔣四俠費心!”
蔣平嘆道:“五弟,我知你一直心惱四哥,怪我不該向大哥學(xué)舌。此事的確是四哥考慮不周,四哥向你陪罪!
見白玉堂不理,蔣平續(xù)道:“當(dāng)時我和幾位哥哥反應(yīng)過激,處理也有不當(dāng)之事。但你和展兄弟之事的確驚天動地——”
白玉堂大聲道:“大丈夫行事,只求隨心隨意,隨性隨緣,管他什么驚天動地,白玉堂是閻王也頭疼的人,想那貓兒也不在乎什么違天背地!”
蔣平嘆道:“五弟,過剛易折,你這性子始終太過執(zhí)拗,實不知傷人傷已。哥哥們情緒失控,也不能全怪了幾個哥哥。只是萬事皆可商量,五弟咱們一個頭磕了下去,從此就是生死與共的親兄弟,哪里就要說什么割袍斷義的話,五弟快快把這話收起,在哥哥們眼里,你永遠是我們的五弟!”
見白玉堂面色稍霽,蔣平方道:“這三個月來也難為你們了。展兄弟曾三上陷空島,跪求大哥收回成命,并言道只要玉堂能重歸五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任憑大哥發(fā)落。”
白玉堂大吃一驚,急道:“怎么從未聽貓兒提起?”
蔣平奇道:“展兄弟從未說過么?哦,是了,想那展兄弟脾氣,未有結(jié)果之事從不妄言。他未向你提起,想是事情沒有結(jié)果之故。展兄弟三上陷空島,大哥始終未曾說過諒解的話。其實非是大哥不肯原諒,你是我們的五弟,哥哥們自小疼你,展兄弟又百般求懇,只要你好,哥哥們最終還不都依了你?只是大哥也有他的道理,想白大嫂并不曾開口讓你復(fù)歸宗祠,陷空島實不敢獨專,因此展兄弟又兩下金華,終求得白大嫂原諒,所以哥哥們急忙命我前來,接你和展兄弟回陷空島過年。”
透過窗欞縫隙,展昭只見白玉堂一拳擂在桌上,震得燭火兒晃了幾晃,映得白玉堂一張俊臉上也陰晴不定:“貓兒……他竟去了金華?”
蔣平道:“是啊,昨日白大嫂遣人送信,我們才知事情大體始末。展兄弟第一次登門求懇,白大嫂閉門不納,展兄弟在白府外直跪了一天一夜,言道若大嫂不肯原諒,也只好自逐出展氏宗祠,斷不能讓五弟一人做了孤魂野鬼。”
此時白玉堂恍如醍醐灌頂,只覺五內(nèi)如焚,心里又急又痛。怪不得貓兒每次外出,總是遲歸一兩日,回來后也總是神色極為疲憊,問時卻又不說。自己還以為他太過拼命,從不疑有他,原來他竟瞞著自己,做了這么多……
蔣平續(xù)道:“展兄弟第二次去金華,卻是兇險萬分!上次害你中毒的川北大盜已被展兄弟手刃三名,剩下的老大懷恨在心,執(zhí)意要找你和展兄弟報仇,但一來你們是官身,他不敢太過放肆;二來你和展兄弟形蹤不定,他也不好掌握。因此這奸人便想尋你們的親人報復(fù),展兄弟家里已無故舊,這奸人便盯上了金華白家!
白玉堂“啊”了一聲,雖知兇險已過,仍是驚出一身冷汗。
蔣平道:“這奸人在暗處多日,把內(nèi)外窺伺妥當(dāng),候得夜深,用迷香把白府上下盡皆迷倒,就放起火來。也是老天爺保佑,白大嫂福大命大,恰巧展兄弟便在此時趕來,當(dāng)下沖進火中搶出白大嫂和侄兒蕓生,四鄰也都趕來救火,所好只燒了兩處偏院,燒傷了幾個下人,其他都還無恙。展兄弟見無大礙,即時起身去追那奸人,卻不知結(jié)果如何了!
白玉堂咬牙道:“已被貓兒殺了!”他心下已是雪亮,唐伯秋上門尋仇,若非展昭及時趕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可恨這貓兒,這般天大的事,他竟然咬緊牙關(guān),硬是一絲風(fēng)聲兒不露。展昭展昭,你這般委屈自己而一聲不出,我白玉堂便是如此不值得你信任么?
蔣平擊掌道:“殺得好!縱然給他逃脫,也難出我陷空島兄弟之手!想來白大嫂見展兄弟生性耿直,有情有義,正是可托之人,心思已經(jīng)活轉(zhuǎn)了。又兼留住了白家祖氏產(chǎn)業(yè),救了白家唯一骨血,因此白大嫂才捎書陷空島,細細言明此事。并特地央求大哥,邀他上元節(jié)前往金華作個見證,說白家多謝展兄弟活命之恩,無以為報,特備香燭紙馬,于上元節(jié)命蕓生拜展兄弟為義父!
白玉堂正自心念百轉(zhuǎn),聞言一愕,低聲道:“那倒也不必!
蔣平笑道:“傻五弟,你道是白大嫂真是僅僅為了讓蕓生拜展兄弟為義父?那是白大嫂給了展兄弟一個名分,從此出入白家,便不再懼別人閑人閑語!
展昭在外聽得分明,一顆心怦怦亂跳。當(dāng)日只因結(jié)果未料,一來是怕白玉堂沉不住氣,二來也知白玉堂斷不會讓自己受得半點委屈,若得知自己所想,定會百般阻攔,因此始終隱忍不言。再不料事情竟會有如此轉(zhuǎn)機,當(dāng)真見得到柳暗花明,一番辛苦也算是不負玉堂了。想起白夫人的胸懷氣度,心下欽佩異常。
只見白玉堂胸口起伏,大聲道:“四哥,當(dāng)日魯莽,傷了哥哥的心,原是我錯了!煩請四哥回去上覆蓋眾位哥哥,就說我和展昭再過幾日,必親往陷空島領(lǐng)罪。”撩袍屈膝,不由分說便行了個大禮。
蔣平慌忙扶起,道:“五弟且莫如此!哥哥們還等著你們一處過年呢。你若不來,陷空島的煙花可就寂寞了。”
展昭在外聽著,知白玉堂心結(jié)已解,不勝欣慰。忽見蔣平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低低向白玉堂說了什么。白玉堂一張俊臉在燭火的映照下,猛然又紅了一層。展昭好生奇怪,幾時見過這皮厚的白耗子這般扭捏過?定睛細看,認得蔣平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陷空島盧大嫂秘制的解毒療傷圣藥,不由暗暗感激。其中一個綠瓷瓶,展昭卻是認得的,那日玉堂初置了這所宅子,二人都喝得微醺,廝纏間情動如火,當(dāng)時所用的,便是這綠瓶裝的凝香碧玉膏。
展昭只覺兜頭徹臉熱得燙人,又思及那晚兩人無盡綢繆抵死纏綿,心旌搖蕩,只覺內(nèi)息一窒,哪里還在屋頂立得住?也不知屋內(nèi)那二人發(fā)現(xiàn)沒有,展昭一擰身形,慌忙縱身飛掠。可笑堂堂南俠,此時竟拼全力施展出笑傲江湖的絕頂輕功“燕子飛”,逃也似地沒入淡淡的曉色里。
黃昏時分,白玉堂和蔣平話別后,一個人回到住所,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展昭正在院中含笑而立。正房門楣上,新貼的兩個大字蒼勁樸拙中透著一股秀潤之氣,正是展昭筆跡——
隨園。
“玉堂!”展昭輕喚,一雙明眸湛然如星,冬日夕照的余輝正落在雙肩上,唇邊微微的笑意卻似惹了春風(fēng),讓白玉堂生生移不開眼睛!澳阍f過,隨心隨意,隨性隨緣,方不負此一生。咱們這宅子,便叫隨園可好?”
“貓兒……”白玉堂只叫了一聲,聲音里竟帶了哽咽,怕展昭發(fā)覺,當(dāng)下一聲兒也不再出,上前一把緊緊擁住。
……
更深人靜,隨園之中尤聞低語。
“貓兒……”
“玉堂……”
“……悶葫蘆貓兒,到底還瞞了多少事,下次若再敢如此,爺爺定要你好看!”
“玉堂,你為我負了一個‘義’字,展昭便當(dāng)還你一個‘情’字……”
不求前路無愧。
只愿今生無悔。
“貓兒,我們今年去陷空島過年可好?”
“好……”
貓兒,你可隨心?
玉堂,我亦遂心……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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