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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孔多又在下雨
馬孔多又在下雨。
一個叫何塞的老人遞給我一把傘。
“怎么不夏天來?”他問。
我記得他,五年前他也說了同樣的話。
“夏天人多!蔽艺f。
他盯著我把那根才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煙扔到腳邊踩滅,接過錢,說:“人多好玩!
“再說吧!
我沖他擺擺手,沖進(jìn)雨里。
越野車就停在海邊,駕駛室里開了暖風(fēng),很快把我?guī)淼某睔夂娓伞?br> 我把雨傘扔到后座上,拿手撥了撥淋濕的頭發(fā),水珠甩到Ang的胳膊上,她驚叫了一聲。
“怎么不撐傘呢?”
她正對著后視鏡補(bǔ)妝,瞟了我一眼,繼續(xù)涂著口紅。
雨刮器在眼前晃來晃去,車?yán)飶浡鳧’hiver雪冷杉的味道,仿佛和外面咸潮的世界隔絕開。
“我看見你了!
她把鏡子掰正,收起口紅盯著我看:“你在那呆了十七分鐘,抽了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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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我剛剛來到這個小鎮(zhèn),她在半路把我攔下,問可不可以順路搭個車。
馬孔多的冬季天氣陰冷,彼時天空中飄著極細(xì)密的雨,她穿著一條紅色的吊帶裙,外面披著一件輕薄的皮夾克,隔著雨霧,和這灰色的背景格格不入。
“不順路!蔽覔u搖頭,往車?yán)镒摺?br> “去哪都行,離開這鬼地方就行!
她追上來,手壓在車窗上,語氣變得急迫起來。
這是一個碼頭,修建的十分落后,沿著海岸只一家商品種類不齊全的雜貨鋪、幾間飯館和一支小型船隊(duì)。
陰雨使這片空間顯得極為逼仄,但實(shí)在稱不上鬼地方。
越野車向前疾速駛?cè),穿越了無人的黑沙灘,雨已經(jīng)停了,氣溫驟降。下午16:30分,臨近日落,海岸上的積云開始飄散,天空中竟然有了放晴的跡象,這讓我感到一絲煩躁。
Ang在副駕駛上清醒過來,車已經(jīng)?吭诼愤叄@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前后不見人煙,只有一家招牌發(fā)黃的旅店。
她像每次突然睡著又驚醒時一樣,檢查了自己的發(fā)型和口紅,又在轉(zhuǎn)瞬間換上了那副輕佻的神色。
煙盒里還剩下幾支煙,她摸出一根湊到我跟前,在那點(diǎn)猩紅的火光上深深吸了一口。
“說實(shí)話,你是吧?”
車載音響里流出低迷的音樂,伴隨著嘶嘶的電流聲,我搖搖頭,把煙丟進(jìn)雨里。
她似乎有些泄氣,手搭在車窗上。
“那你來這干嘛?”
“上島!
“這從沒有人上過島!
我感覺到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我想起Evan養(yǎng)的一只鳥,住在金絲的籠子里,住了五年,后來摔死了。
“l(fā)ili!蔽艺f。
那鳥好像是叫l(wèi)ili。
早不會飛了,他偏要放走。
Ang來了興趣,一掃之前的萎靡,問我有沒有什么故事。
“來這島上的人都有故事!
我搖搖頭說沒有。
何況若一切必須被賦予偉大的主題,那將頓時變得索然無味。
遠(yuǎn)處天際的烏云終于又逐漸聚攏,夜幕總算遮蔽下來。
我松了口氣,跳下了車。
“我到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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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小旅館住了下來,這的老板叫Mean,沒管我們要身份證明,他說馬孔多從來不看這玩意。
Ang催著他給客房換上了新的被褥,在他背后做鬼臉。
她告訴我Mean在十多年前搬來這里,沒人知道他從哪來,只知道他是一個酒鬼,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對了,他來這是想做潛水教練來著!盇ng沖我眨了下眼睛,抱著她的包進(jìn)了浴室。
她沒什么要去的地方,也沒錢支付住旅店的費(fèi)用,于是提出幫我做這小鎮(zhèn)上的向?qū)頁Q取客房沙發(fā)的使用權(quán)。
“我知道這兒的每一個人。”她說。
旅館很小,大廳的公共區(qū)域里擺著兩張餐桌,服務(wù)臺只占了很小一塊地方。
Mean正窩在后頭看錄像帶,頭頂上的燈泡憋了一只。
他發(fā)現(xiàn)我杵在那,抬了抬下巴,說:“吃的都在冰箱里!
我搖搖頭,指了指他手里的酒,他猶豫了一會,勻了一小杯給我。
Ang整理完下樓的時候,我正坐在餐椅上看旅店對面的人工湖。她在冰箱里拿了一大塊披薩。沒加熱,幾口吃掉。
Mean不知道去了哪,錄像帶里的人聲隱約的響著。
今晚似乎只有我們兩個客人。
“你做lili的時候,也這副樣子嗎?”
她突然湊近來看我的眼睛,吃吃的笑:“得了吧,別那么看著我,你愿意做lili的話,是不會來這的!
見我沒搭話,她擺了擺手,低頭去玩自己的頭發(fā)。
街邊的路燈突然亮起來,照在黑漆漆的湖面上,這里修建的比碼頭還要好。
“很乖!边^了一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愕然的抬頭看我,似乎沒料到我會回答。
“做lili的時候,很乖!蔽艺f。
她皺著的眉頭松開,看著我笑出聲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開懷的笑。
“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忘記這個名字!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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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旅館呆了三天,開始一切都相安無事,我沒再去過碼頭,甚至忘了自己要上島。
事情發(fā)生在第二天的下午。
當(dāng)時我們正在餐桌旁吃飯,Mean答應(yīng)為我們提供一日三餐,但要視他冰箱里剩余的食材而定。
Ang正端著一盤腌豆推測它的制作工序,一對老夫婦滿面驚慌地破門而入。
“Roy上島了,乘小船去的!
他們抓著Mean的胳膊,靠著桌子緩緩坐下來。
Mean只愣了一下,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他把桌子上的兩杯酒推到他們跟前。
“我說什么來著,住得那么近,早晚要出事!
那兩雙眼睛悲傷地看著他,拿起酒杯,又放回桌上,茫然的視線似乎才看到我和Ang,體面地點(diǎn)了個頭,就又飄走。
我不敢再聽,起身回到客房,蒙上被子試圖昏睡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又或者只有五分鐘,我分不太清,房間里沒有表。
Ang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
我穿上外套,從床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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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還是先前的樣子,沿著海岸只一家商品種類不齊全的雜貨鋪、幾間飯館和一支小型船隊(duì)。
陰雨使這片空間顯得極為逼仄,人們在這灰色的背景里日復(fù)一日。
“你聽說過無翼鳥嗎?”
Ang坐在副駕駛上問我。
她今天換了一頂紅色的頭發(fā),唇色依舊濃烈。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那對夫婦已經(jīng)離開了,Mean說他們要趕最后一班客車離開馬孔多。
碼頭上的人似乎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Roy的事情,只有海邊的船夫在擺弄漁船的時候告訴我們,他在頭一天下午乘小船出發(fā),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
除此之外,一切如往常一樣普通。
“從沒有人上過島,沒人知道那上面有什么!
我腦海里回蕩著漁夫的話,對著Ang搖了搖頭。
“沒有!蔽艺f。
“這種鳥生來就沒有翅膀,它們終其一生都沒辦法飛翔。”
“一開始,它們并不以為自己是鳥,所以過的很快樂。”
她笑了起來,接著說:“但是有一天,其中的一只,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原來是只鳥,這下子可了不得了。”
不遠(yuǎn)處,何塞就蹲在雜貨鋪的門口,像往常一樣,旁邊放著一桶透明雨傘,遙望著海的方向。
“然后呢?”我問。
她笑出聲來,眼神里有和那對老夫婦一樣的悲傷。
“然后,它來到了懸崖上,用了一生的時間,在巖壁上種滿了樹木,像倒立的森林一樣。”
她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
“咻!
那只頭上戴著飛行帽的無翼鳥,終于飛過了整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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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旅店的時候,Mean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晚餐,不同于以往,今天的飯菜格外豐盛。
當(dāng)他聽到我要在第二天早上登島的消息時,一向慵懶的神色里閃爍出微妙的波瀾,然后走到柜臺后為我取來一支酒。
我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過去,我可以順路帶他一程。
他伸出手制止了我,說他從不去海邊,并且告訴我在馬孔多居住著兩種人,一種住碼頭,每天都能看見小島,像Roy那樣。還有一種就是他。
“我知道它在那就行了。”他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Ang正端著一盤蘑菇餡的餃子大快朵頤,裝作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我們談話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愛。
橙酒讓我有點(diǎn)昏昏沉沉,旅館對面的人工湖亮起了裝飾燈,Mean和Ang瓜分了剩下的南瓜派,微涼的晚風(fēng)帶來馬孔多咸潮的夜晚。
有那么一會,我似乎感到時間可以就此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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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凌晨的時候,Ang在被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陣兒,終于坐起身來看向我。
彼時我正站在客房的窗口。
Mean說的不錯,這里完全看不到海,夜風(fēng)清涼,我正試圖借助微弱的街燈分清人工湖和天空的邊界。
“其實(shí)我不是這里的人!盇ng說。
她雙手撐在被子的褶皺上,因?yàn)樾读藠y,臉色更加蒼白,那兩只眼睛茫然而無措地注視著我,這時我才更加真切的感受到了她孩童一樣柔軟的輪廓。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馬上補(bǔ)充到:“我也根本不認(rèn)識這兒的人。”
“嗯,我知道!蔽艺f。
她問我是不是生氣了。
我搖搖頭不知該說些什么,我注意到她隨身攜帶的小包就擱在枕邊,我知道那里放著一盒盒的藥。于是我回到床上,問她是否想看個電影。
她很高興,但在坐過來之前突然停下了,指了指自己的頭發(fā)說:“我可以不戴這玩意了嗎?”
我說好。
她就把那頂紅色的假發(fā)扔到了一邊,露出了光亮的頭,比以往更加明媚起來。
這是一部小眾文藝電影,臺詞不是很多,時不時就會流露出輕緩而悲傷的樂曲。有那么一會,我以為Ang窩在被子里睡著了,卻又聽見她甕聲甕氣地說:“我只是想成為這里的人而已。”
光影不斷在我眼前變幻,影片來到了尾聲,我想揉一揉她的頭發(fā),又自知不合時宜,于是攬過她的肩膀,過了很久,我聽到她在被子里輕輕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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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一天能賣出多少把傘?”
Ang已經(jīng)補(bǔ)完妝把口紅收回了小包里,我們一起看著何塞所在的方向。
他還像往常一樣蹲在我剛才呆著的地方,手邊放著一桶雨傘,沉默地遙望著大海。
我想起后座上的傘。
“至少一把!蔽艺f。
Ang皺著眉看向我,然后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還會再見嗎?”
告別的時候,我在車?yán)飭査?br> “也許吧。”
她在窗外站了一會,然后沖我笑了笑,最后消失在陰雨里。
我去海邊買船的時候,船夫的臉上表現(xiàn)得很困惑,在馬孔多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生動。
他有些激動地問我:“你們到底要去島上找什么,沒人知道那島上有什么!
遠(yuǎn)處汽笛鳴響,馬孔多上又來到了新的一天,陰雨似乎要將小島遮蔽,但不妨礙它也許就在那里。
“去找一個名字!蔽艺f。
全文完
“祝你生在馬孔多,或者從沒發(fā)現(xiàn)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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