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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途路
睜眼,視野模糊,窗外夕陽明晃晃,射透窗簾碩亮了他的眼。
大巴駛過了顛簸,現(xiàn)在正駛過國道,荒地偶有幾家路邊小吃店也荒廢了,用黃土與磚塊堆砌,門口堆疊著垃圾。
他幻想著這一切在時間的推移中風(fēng)化消失。變成破敗廢墟。
以前她就很喜歡想象。無邊無際的寬廣想象最后傾倒向虛幻,她就開始害怕。
那時候他總會想起一句很不厚道的話。自作孽。
沒有想下去。自是沒有說出來。
失笑,他收回視線打量著車內(nèi)。電視上放著周星馳的《食神》,車廂內(nèi)沉默一片,前排少數(shù)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瞄一眼電視,大多都在做著自己的事;蚩磿蛘碇嘲胨蚨⒅巴獍l(fā)呆。
身邊的男人戴著耳機(jī),閉上眼睛。他瞄了一眼不再理會,看著窗外陷入沉思。
諸如此般的蘇醒,在旅途中,如斯之多。三年時間,非常寂寞。輾轉(zhuǎn)于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人情之中,如蜂蝶流舞,總是沒有讓他內(nèi)心靜默,只是更寂寞。更狂亂。
車子停在一家蒼老的店前,司機(jī)熄了火去裝水。車內(nèi)凝滯的氣氛又被打破,人群三兩作伴下車上廁所,呼吸新鮮空氣。
他點(diǎn)了根煙,進(jìn)店里買他們自己做的酸奶。
甜了些,倒是很解渴。
慵懶地看煙圈消散,夕陽攜了些暖意,垂到了天邊,染紅了整個荒蕪之地。色彩也不凄艷,但是他最是愛看。
習(xí)慣也是一種毒。被她拉著看了兩年,毒癮很重。
如果她聽到一定要揮舞著白皙的小拳頭和他理論夕陽有多美。
回憶一頁一頁在夢里反復(fù)被他的大掌摩挲,殘損的他的夢,有她就足夠美。
喝完了酸奶,玻璃瓶送還店主,他隨手一抹嘴巴,上了車。
因?yàn)檎碇抟氯朊,衣服皺巴巴難以成形,像個委屈的孩子。他想是不是要到小鎮(zhèn)上買幾件便攜的衣服。
身邊卻有人輕輕碰觸,遞過一方手巾。正是適才坐在身邊的男人。
男人頗有些嫌棄的表情。擦擦。又指向他嘴角和衣袖。
微微怔愣,他笑道。不了不了。人身在外啊,別這么講究。
男人不快。我堅(jiān)持。
看來有潔癖。他接過紙巾。謝了。也只是隨意擦拭了幾下嘴角,然后用反面蹭蹭袖子,揉成一團(tuán)丟出了窗外。
男人好像不滿地哼了聲。
他這才仔細(xì)打量這個男人。平頭,身形瘦而結(jié)實(shí),戴著銀絲眼鏡,下巴光潔。身上還有隱約的男性香水氣味。非常干凈講究。
什么啊,這個樣子出來旅游。他也不滿。在大城市里住慣了的白領(lǐng)真這么無聊,穿著高檔衣服噴了香水出來旅游,炫耀。
察覺到他的視線,男人偏過了頭繼續(xù)聽音樂。
到了G城的車站,該散的各路人都散了。車站臨河,低垂夜幕中的河對岸都是橘紅燈籠的暖橘色光芒,映出游人影綽的身影,邊緣淺淡模糊,卻好像能感到動容的笑意。
她的小姨推薦這個小城市的時候告訴他。遲柯,這是一個很溫暖的城市,不要把你的陰郁帶過去,把他們的溫暖偷一點(diǎn)回來,他們自己還會生產(chǎn)。
她曾經(jīng)笑嘻嘻地說。小姨好可愛。
你也很可愛,木木。
閉了眼,從石橋上走過,往來行人穿梭,遲柯滯緩地憑著直覺前行,人群這時候就變成了意識里黏軟的糖稀,溫柔地淌過。
咝。一聲倒抽氣,他猛的睜開眼,對面那個被他踩到的男人不是巴士精英又是誰?
什么叫冤家路窄?
如此,湊巧。
礙于良好教養(yǎng),那男人只是臉色難看,一言不發(fā)。
他也無語凝噎。
兩相對望。火花雷電全都爆炸了。
男人再次鄙視地瞪他一眼,離開了。
兩人一樣高,因著多年奔走在外,遲柯卻比他強(qiáng)壯了許多。不知道被踩是一種什么滋味兒。
他笑。過去她被他牽著手在人群里穿梭,頻頻尖叫,只因?yàn)椴鹊搅藙e人。他心疼地將她抱起。木木沒被踩到么?
抱高,她如王者出巡興奮地高踞于人群之上。
也是這樣的燈火,也是這樣密集的人流,也是這樣濃濃的暖意,像她最喜歡的動畫《千與千尋》的畫面。他驀然有些后悔,她小姨為什么讓自己來到這里。
點(diǎn)了一根煙,遲柯漫無目的地在老式木房間逡巡,賞人間百態(tài)。品一壺思緒的香茗意識的濁酒,在這里,人很容易放松,也就容易在回憶中沉淪。
突然人群朝一個方向匯集而去,那是一家小餐館門前。他擠不過擁擠的人潮,正要放棄的時候,人群忽然不約而同地向后退了數(shù)步,散開了許多。
他趁機(jī)擠進(jìn)去。
然后就徹底后悔了。
一個心臟病人躺在地上,痛到極致一般身體微微抽搐,死死捂住胸口。
一些事情猛地涌進(jìn)他的腦海,想要拋棄逃跑都不行。
“心臟病,會遺傳的!薄靶呐K病太嚴(yán)重了,除非換心,不然沒救了!薄凹覍僬埞(jié)哀,我們實(shí)在無能為力……”“對不起,這個孩子我們救不了……”……
像是最可怖的夢魘睜開了雙眸,猙獰的面孔,可怕的雙手把他推進(jìn)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一桶冷水澆透,刺骨的冰涼扎著心底本來封鎖的地方。
喂喂喂!非常憤怒的男人的聲音。
誰?是誰?
意識完全清醒后……還是那個巴士精英?!
發(fā)什么呆,救人!把人群趕開,快點(diǎn)!過來搭把手,把他抬到通風(fēng)的地方,對,就你!
救護(hù)車終于來的時候,遲柯松了一口氣。不遠(yuǎn)處那個男人冷靜而淡漠地與前來的護(hù)士醫(yī)生交流情況,然后那盞象征噩夢的燈閃爍著離開。那個男人一只手斜插入口袋,挺括的身軀慢慢向他走來,姿容優(yōu)雅。
怎么樣?
瞥了他一眼。那個男人嘴角寫上了笑意。看來你很在行。
我家也有這種病人。掩飾著情緒,他摸了摸鼻子。
看你這么累,我請你吃飯?
我還更愿意喝一杯。遲柯說。
好。
我以為你討厭任何人的。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是討厭沒用的人。
遲柯笑了。所以你認(rèn)為我還有點(diǎn)作用。
再次瞥他一眼。算是。然后一方紙巾遞過。你臉上都是汗,還是擦擦。
遲柯大了膽子,打趣道。你有潔癖?
嗯。我們到了。他抬頭看招牌。307咖啡房。
正在為他那肯定句驚疑,遲柯已被領(lǐng)進(jìn)了這座古風(fēng)建筑。紅磚,紗幔,橘燈,桌上擺了式樣精致的小碗,碗里浮著兩三朵刻瓷花,人影疏淡,各自在角落里碎語,眼角是漫不經(jīng)心的暖融。
背景音樂緩緩流動,一側(cè)的工作臺墻面貼滿了顧客的合影,此刻兩三個人在工作臺邊聊天,只有一人在角落里看書。
遲柯低聲問道。理查德克萊德曼?
嗯,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挺好聽的。
他卻不再理會遲柯,徑自走到角落里看書的人面前。宛鯨。
那人抬頭,偏頭笑道。你來了怎么不打聲招呼,我也好準(zhǔn)備一下。
你能有什么好準(zhǔn)備?不要告訴我你又學(xué)會做什么菜了,沒有人愿意你準(zhǔn)備。他無奈道。這廂遲柯聽得真切,為倆人的熟稔有幾分驚訝,略一回想,了然。
感情這廝專門來找這女人。
那廂他們一起向他走過來,那女人嬌俏地問道。你們認(rèn)識?
精英男匆匆掃過他的臉,路上剛認(rèn)識的。
那他叫什么?
呃,這個我不知道。精英男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自一笑泯恩仇至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自我介紹過。
女人一翻白眼,略有幾分打趣地說。喲,真矜持。又轉(zhuǎn)向遲柯。你好,我是蘇宛鯨,現(xiàn)任307咖啡房老板娘一枚。宛若的宛,鯨魚的鯨。
你好,我是遲柯。幸會。
精英男也開口。葉涵生。幸會。
那喚作宛鯨的女人得意地拍上葉涵生的肩膀。小葉,還是我比較有創(chuàng)意一點(diǎn),你倆好生死板。怎么樣,來點(diǎn)什么吧,我這兒的招牌咖啡?甜點(diǎn)?
酒。
宛鯨用一種看白癡的目光打量葉涵生。你不知道俺們這兒是正規(guī)咖啡店么。
知道。讓你把平時偷喝的酒拿出來。
宛鯨眼眸一暗,閃過一絲傷感。喝完了。
蘇宛鯨!我上次來還剩那么多,你就那么想他?葉涵生拔高了音調(diào),帶著壓抑的怒氣和不甘。遲柯詫異,一直以為這男人除了厭惡沒有別的情緒。
宛鯨怔住,愣愣道。不是,他回來了。
葉涵生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凝視著蘇宛鯨。良久才眸光黯淡地轉(zhuǎn)過身去。遲柯似乎隱約聽到了一聲喟嘆。
這邊的吵鬧已經(jīng)影響到了其他客人,紛紛探頭看熱鬧。遲柯一臉無辜,身邊這男人在深思,而這女人,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只是出神。
好吧,都在狀況外。
那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遲柯臉上尷尬,心里更尷尬。
幸而蘇宛鯨沒有出神很久,招呼他們兩個來吃甜點(diǎn),直說她請客,免費(fèi)。
那就謝謝老板娘了。遲柯努力緩解氣氛。
嘿嘿,小葉的朋友嘛,就是我的朋友。以后再來G城記得還找我就行了。
此刻小葉俊臉一黑,冷然道。不要叫我小葉,我比你還大。
蘇宛鯨只是傻笑。
葉涵生看了她許久,久到遲柯覺得他已經(jīng)入定了。忽然一陣鋼琴音樂打破了沉默,葉涵生掏出手機(jī)掃了一眼屏幕。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
等到葉涵生推門出去,門上的風(fēng)鈴叮咚叮咚響,蘇宛鯨終于卸下了笑容,感慨道。這樣挺累的。
遲柯沒有說話,低頭細(xì)細(xì)品嘗咖啡。
蘇宛鯨揶揄。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嗎?
不知道。遲柯如實(shí)回答。
愛爾蘭咖啡。蘇宛鯨凝視著她自己的那一杯咖啡,酸楚地閉上眼睛。有眼淚的味道。還有思念的味道。
遲柯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眼下氣氛尷尬得很。
蘇宛鯨對著他笑。其實(shí)他接電話不會那么久的,我知道他很忙。他是個醫(yī)生。但是他接完電話還會在外面呆一會兒,因?yàn)橐届o一下。
似乎我總是惹他生氣。她補(bǔ)充道。
遲柯感到心臟跳停了一下。心臟病科?
嗯。蘇宛鯨點(diǎn)頭。我很想對你說我的過去,不知道為什么。
蘇宛鯨把頭轉(zhuǎn)向窗戶。或許是因?yàn)榻褚固^暖融。或許是因?yàn)槲乙粫r心血來潮。其實(shí)說來說去不過幾句話。我在來G城之前和小葉是青梅竹馬,有一天他向我求婚,我覺得不知所措就來到這里旅行,遇到了一個人,繼而愛上他?上臀覜]有緣分。
遲柯靜靜聽著。世事總是這樣,情深,奈何緣淺。
他是個不會安定下來的人。也許會,但總要等到青春消磨之后,現(xiàn)在或許還太早。他覺得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天離開之前,蘇宛鯨這句話深深地烙在他心里。葉涵生和他也一路無話。
躺在旅館的床上,周圍一片黑暗寂靜。遲柯腦海中明明滅滅地閃過一些畫面,最多的還是他可愛的女兒木木。她和她的媽媽一樣,生命太短,能陪伴他的時間也太短了。心臟病太過出人意料。人生的幸福來去匆匆,那些時光是流水是細(xì)沙,從指縫之中流過,抓也抓不住。他所品嘗到的幸福太少太少,那種甜味早就被生活磨滅。以至于他現(xiàn)在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
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能繼續(xù)在路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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