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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棄人
一.
初見瀝引時,他著一襲白布長袍,背了一只竹簍。眉色略顯濃郁,襯得眼眸很是灰淡。前夜下過一場梅雨,地上全是粘糊糊的稀泥。可他站在晨光中,鞋邊未染寸土,反還一身干凈。
那時我忍著肩窩與后腰兩處劇痛,右手按在大腿的傷口上,指間凝了一層烏黑的血脂。半邊身子已經僵透,卻仍忍不住咧嘴戲他。
“美人若出手,待姑娘傷好時,定收你做十三房男寵!
他冷眼將我最重的三處傷口一一掃去,然后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一般,抬腳繞過那被我堵住的路口,徑自走了。我原想說他見死不救,然話還未出口,頭中便是一陣轟鳴,接著黑眼暈死了過去。
迷霧昏沉中,仿又回到了前日夜里。
剛算計完追了我半月的那伙人,逃出來還沒半日,便又被新一波的獵抓追上。
那時我已在大雨中策馬狂奔了整整三日,早已是精疲力竭。一個閃神,便被緊追上來的人一劍刺在了后腰上。我痛得直跳腳,一鞭子甩回去,那人臉上立時皮開肉綻,他痛呼一聲捂住眼睛倒進了泥水里。
強打起精神,我棄馬閃進密林。聽見身后有人大聲嚎叫,“媽的,這臭娘們兒真難纏,可痛死大爺了!
有追上來的人一腳踢在我背上,也不知道是刻意地還是怎么,那人居然避開了我肩上那處被刺穿了的大傷口。借由他的力道,我反而又往前沖了七八步遠。
詫異回頭,看見朦朧水霧中有個手拿彎刀的黑色剪影,正在收式止步。血水和污泥敷住了眼睛,我竟絲毫瞧不出那人的模樣。眼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來,轉頭縱身滾下面前的大陡坡。
……
我大概昏迷了七八日,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瀝引的家里,手臂上的傷口也長出了一層新肉。
他家很簡陋,四面墻壁一個頂,沒有窗。但卻有成絲串屢的陽光從墻縫里擠進來。因為,屋子的墻壁都是用兩指粗的樹木砌成。自然,晚上漏風,雨天漏水。屋子里有一張床,一張椅子和一個大藥柜。藥柜上放著幾本書和一些衣物,其余大半地方則是一些形狀怪異的瓶罐。
我還動彈不得,便只能干躺在墻角的草堆里發(fā)呆。他會定時過來給我換藥,早中晚也塞些吃食灌些清泉水。這么又養(yǎng)過幾日,才總算能動得兩下。無聊的時候,我便與他說話。他偶爾會應我一兩聲,然而大多數時候,卻埋頭在他的藥罐子中間,不知道搗鼓什么。
而這些日子里,追殺我的人竟然連半個影子都沒見。常年奔波逃竄,已將神經嗅性練得極敏銳。只是,這般悠閑的日子于我真心難得,一時半會兒當真舍不得棄之而去。
十天之后,我總算能坐起來,但因為大腿傷口太深,尚不能下地行走。我便坐靠在草垛里,一邊用干草隨手編著花結一邊問他。
“美人兒,你究竟叫什么呢?”
他不理我,長翹的睫毛在逆光中淺淺泛著光。那認真的模樣,令我心里莫名熟悉,卻又一點都想不起;蛟S,過去的那些時光里,曾是與他見過面的吧。攪著手中的草葉,我繼續(xù)閑說。
“我說話向來是一言九鼎的,當初既應過收你,自然便不會食言。你既不告訴我名字,我又不能隨便叫你聲狗二娃。我合計著,你如今是我第十三個侍寵,那叫你十三如何?”
他自然不會當回事兒,如我預料一般,聞言便只是微扯嘴唇,然后撲動鼻翼輕嗤了一聲。
更多的時候他都像這樣,明智地選擇無視我。我卻是每況愈勝,越加來勁。也許是因為,好久沒有一個人這么安靜地聽我說話了吧。細細回想了一下,真的好久好久了。
二、
又一次在那詭異的哨子聲中醒來,我只覺渾身沉重,似曾被重物狠狠壓過一般。皺眉活動關節(jié),瀝引走進來,將一碗褐色的藥汁遞到面前。
我順手接了,有些好奇的問,“怎么和前些日的顏色不一樣?”
他臉上仍是萬年不變的漠然,一副不喝拉倒的表情道,“新藥!
對于藥草,我真是半點不懂,便選擇了信他,仰頭將那藥汁盡數灌進了喉中。他臨走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
事實上,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毒物也好,良藥也罷,都不過是穿腸便過去的東西。
我這幾日睡得極沉,每每醒來總能聽見那奇怪的哨聲。因心里一直惦記著,遂決定今晚便睜眼到天亮,細細聽辨一番。
可是,當身上有了意識,猛地再睜開眼睛時,外面又已經是第二日早晨,昨晚最后的記憶斷在了子辰時分。即便如此,我還是聽見了那哨聲尖銳的尾音。凝神再聽,卻是除了這屋中二人呼吸之外,再察覺不到任何活物。
我懷疑這里布著一方巨陣,當初我誤打誤撞跌進來,然后被救起。這也就能解釋,為何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那些人一點動靜都沒有。
將哨聲的事與他說了,他顯得有些驚訝,不過意外之色稍縱即逝。然后只說,“我未曾聽得,恐是你耳鳴犯了幻聽!闭f罷像是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才道,“我再與你添些安眠的藥物吧!
那天我喝過新配的藥之后,睡得也確實安穩(wěn)了。子時過后的記憶仍然有些模糊,卻已經不若前日毫無知覺。最要緊的是,第二日醒來之時真的再沒聽見那哨聲。
然而,也只安穩(wěn)了幾日,我便開始頻繁地周而復始地做夢。夢中有漫天海地的火色紅花,花海間隱見枯木殘橋。我于那妖冶如荼的彼岸花間玩得累了,便去到橋頭徘徊。剛踏上墊橋青石,便被一股力道猛推回來,我聽見有聲音在耳邊響起。
它說,“回去吧,這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當時我只覺內心悲慟難以名狀,仿是橋那頭有件極想要的東西,明明能看見,甚至伸手即得,卻被人硬生生阻卻著。大喘著氣清醒過來,胸口滿斥了空茫與寂寥,頓時明白過來。
那地方,竟是奈何橋。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寧靜,我撐手坐起來,便看見月白衣衫的人坐在藥柜前。我出聲喚他,“十三……”
他稍轉了頭,不解的看我。我蠕動嘴唇,原本想與他說什么的,卻發(fā)現喉嚨突然變得生硬,一動就澀得針扎一般地疼。見他還在等我說話,便指了指他手肋邊的水筒。
后來,我呆坐著盯了他很久。一直到溪風俯灌進來,水霧沾濕我額間黑發(fā)。
我才又出聲對他說,“十三,你知道那些殺我的是什么人么!彪m是問著,卻一點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聲音有些疲倦有些無力。
“他們被稱為獵爪,被組織頭領用蠱毒操控。那個組織……呵……專程用來獵殺我及和我一樣的人,從很早以前便開始……我依稀記得我曾殺過他們一個首領,用匕首攪碎了那混蛋的心肉!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瞳孔緊縮了縮,臉上表情也突然變得怪異起來。我以為他只是不愛聽這些,便轉移開話題。
“你信么?我其實是不老不死之身。不管受多重的傷,吃多厲害的毒藥,都會再完好無損的活過來。”
我覺得那時的四周像是凝固了一般,他的表情逐一變化,先是詫異,后才是驚奇。待到他表現出不信的神情時,我已經拍掌笑歪在了草垛里。
“哈哈哈哈,我騙你的!
那一瞬間他幾不可聞的皺了皺眉,我停下笑,繼續(xù)與他說,“那些人捉我,是因為我身上有所有人都想得到的東西。”說話間,我撩起耳邊碎發(fā),露出耳垂上那枚火紅色的胎記。
“世人皆道我是被上天眷顧的幸者,因這耳朵能聽人真心。其實那些都是我編造出去的謊言,我身上真正令人趨之若鶩的卻不是這耳朵。事實上,我的本事是觀人陽壽。只要喂你的一滴血與我,便能立即看到你此生的盡頭。因時常有人拿了鮮血來找我,我便要比常人活得久些,如此而已。”
他的表情很豐富,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訴說著他的震驚?赡沁^分夸張的神情卻令我心底愈發(fā)地涼。越盯著他久了,那眼底的澎湃洶涌便越發(fā)明顯。那樣的眼神在腦海中閃卻,有另一雙眼睛自內心深處浮起來,漸漸就要與他的重疊。
就在此時,屋外突然飛快閃過一條黑影。我手腕迅速翻轉,一枚骨頭針預先打了出去,卻沒能打中。
他隨即反身追了出去,我卻是頹身躺回草堆中。手背蓋住額頭,望向那茅草屋頂。凝神再一次細聽周邊動靜,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沒探到。這一次,甚至連瀝引的呼吸也感覺不到了。
三.
又過了十來日,我雖能出屋走上兩步,卻渾身使不出勁,有點兒失血過多還沒補回來的意思。外頭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樹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流水叮咚悅耳,還使得空氣中帶著溫潤的水汽。
我終于能自屋外取些鮮草回去,細細編成一個又一個的草花結。我將它們掛在墻樹上,讓陽光穿透結心的縫隙,在地上映出一個精致的印記來。
不知不覺間,墻上已經接連串出了十二個草花結。那日,我喝藥的時候,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
“十三,我愿為你遣了那十二寵侍,獨對你一人好。你可愿意……”
他依舊如往常一樣,露出一臉的嫌棄。我又看了他一會兒,終是將未說完的話咽進了肚子里。
那個午后有很高的日頭,我背靠在陽光里,臉沉在陰影中。他站在我面前,低頭看著我喝完了那碗灰綠色的藥湯,長時間沉默。
然而就是在那時,一抹黑影飛快破門而入。來人手里提著一柄彎刀,急速刺了過來。察覺到那濃烈殺意,我用力將身前的人往邊上一推,隨即單手猛撐地,借力飛身躍起。
來人欲往我左邊來,而我又要去取那掛在墻上的長鞭。便兩相撞在了一起,我手立成刀,與他飛快的過了十來招。來人卻像是無意與我糾纏,每招每式都想甩開我的糾纏,目標直指了緊靠在墻邊的人。
雖然滿腹疑問,此時卻不是解惑的時候。剛剛大力運氣,已經令肩上傷口撕裂開來。來人高舉了彎刀,有光線反射過刀身,直直照花了我雙眼。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日雨中助我逃出的黑衣人,那彎刀的形狀,便是這樣。
就是這一恍神間,他已經沖到了瀝引身前。眼見那刀就要砍下去,我什么也沒想,便只是飛身擋過去。背上立時巨痛,我眼前一黑,差一點暈死過去。那時我背對著瀝引,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在對上黑衣人的臉時,我心中猛頓。那眼神,那五官,居然是……
感覺到一股牽力,瀝引已經踹斷樹墻,拖著我逃了出去。那時,我艱難回了一次頭。恰看見手舉彎刀的人,跪趴在了地上,并大力嘔出一口烏血,竟已是種傷。
我心中大慟,卻渾身疲倦提不起氣。這些日,便總是這樣,渾身無力如同內力被堵。重傷未愈,又中一刀。我只勉強跑了十來步,便眼花頭暈,惡心想吐。又硬跑了些時候,終是暈了過去。
四.
似乎是又一次陷入了夢魘中,我聽見一個輕輕淺淺的聲音在喚我,“醒醒吶,阿姐,你醒醒吶。”
我在那搖晃中睜開眼睛,一張臟兮兮的小臉印入眼簾。他見我醒了,高興地立馬咧開了嘴。我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淚珠,勉力沖他笑了笑。
抬眼看了看,此時的我身在地牢中,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火辣辣的焦灼著。我記得,跪在我身邊的小男孩兒名叫阿卜。他本來和其它小孩子一起被關在另一間屋里,作為獵爪即將接受培訓。卻因感染了瘟疫,才被人扔來和我一起。
那時他已經奄奄一息,臉上甚至長出了淺淺的青斑,是將死之兆。我手臂上被人劃了一條大口,鮮血一直流著許久都止不住。我看他嘴唇干涸,細微咂啄,定然渴得難受。
想了想,便將手舉至他嘴邊,送了些血與他。我本以為他是必死的,那般作為,不過是想了他最后念想,勿要下去還惦念著臨死的干渴折磨。
不曾想喂他的與體內的兩相融匯,他竟?jié)u漸好轉了過來。那時我整日被人吊起來,用燒紅了的鐵鞭拷打。折磨得將死之時便又將我扔回牢中,待過了些時日,又拖出去打,周而復始,像是沒有止境。
他感激我的救命之情,每次在我被打得半死扔回來時,都悄悄的照顧我。雖然我并不需要那些,甚至根本都不會有所成效。但那時是真心感激他的,每當聽他叫我一聲阿姐,便連痛都少了幾分。
隨后,夢境開始變得很亂,有關阿卜的記憶零碎散去,再也想不起。只有身上熔焦灼煉一般的痛,有人一邊鞭打著我,一邊咬牙大喊,“你說還是不說,說還是不說?”
說什么?
我仿佛是回了他一句,“我若當真能聽人心,又豈會聽不出你這狗肺狼心!
后來,我從牢中逃了出去。在一個晴朗的夜里,找到了他,并將那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心臟中。那雙灰淡的瞳死死地盯著我,直至變得死灰一般的白。那時,桌子下面藏了個四、五歲大小的男童。他眼睜睜看著男人頹然倒地,再沒了氣息。與我視線對上,昔日粘我的純真早已不能得見,自那雙同樣灰淺的眼睛里,我將仇恨看得清明。
明明是個晴朗的夜,我只覺得仿佛是要下雨了,空氣中有帶著血腥味道的水霧鉆進了我的鼻眼,嗆出一眼一臉的淚。我抬起鮮血淋漓的雙手,用指甲硬摳走了男人眉心那柄火焰烙印。
昔日真情,不過爾爾。
五、
猛地通氣醒轉過來,我正躺在一處枯木的底洞中。有細微的滴水聲因,零落叮瀝。我聽見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醒了?”
夢魘中那雙滿布仇恨的眼睛再次浮現,我坐起來自微弱的光線里去看他。那時與這時的,兩雙眼睛漸漸地融合。霎時,后腦勺突然劇烈的痛起來。分明看見眼眸重疊,融合至一雙。與他哥哥一樣,眉色濃郁,生生襯得眸色灰淡。
像是垂死前的掙扎,我竟對他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么?我愿遣散十二男姬,獨寵你一人。你可愿意……放棄過往,與我長此隱居?”心在一寸寸墜落,干澀的聲音如同自那濕重的樹洞深處傳來,滿是空洞,夾帶著嘲諷。
那日,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我最終記牢了的,卻唯有那一剎間。如同凝固了一般的四周,有沉寂如死的安靜灌進喉嚨,瘋狂而猛烈的沖擊心肺。
見他仍只是看著我不發(fā)一言,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不愿意么?那也是自然的。在你眼中,我該是個心狠手辣的怪物吧。”
抬眼看向樹頂外那半方藍天,思緒開始霧靄模糊。
因為是曾經真心接納過的人,才會有后來那般兇猛的恨。所以,在背叛面前,毫不遲疑的選擇了決斷。如今再憶起,早已沒了當初抵死都無法消缺的怨恨,只覺得那般經歷離得好遠,悲涼之情難以名狀。再看向對面的人時,抿唇牽出一個難看的笑。
“太久沒見,我都認不出你了,瀝引!
他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卻又很快被嘲諷蓋去。見我已經認出了他,自覺偽裝再無必要,冷聲答我道,“自然是認不出的,我與小時候差得甚遠。”說罷,淡灰色的目光掃過我的容顏,嗤笑一聲,嘲諷道,“你倒是一點未變!
我知他恨我入骨,奈何此時的我卻無力去辯駁。身上的無力感愈發(fā)強烈,應該是長時間用藥的結果。如今知曉了他的身份,一切便顯得異常好解釋起來。
“來替你哥哥報仇的么?”
聽了我的問話,他卻突然笑了。先前那刺猬一般的鋒芒瞬息隱去,竟似一只狡黠的笑面老虎,五官扭曲,滿布猙獰。
“自然是要報仇雪恨的。”
我苦笑,“若當真只為報仇,又何需等到今日?”
顯然他已經有了全勝的把握,如今攤開來,話也說得明白萬分。
“自接手了組織,我就一直跟著你。一邊看著你在捕獵者的手中掙扎,一邊研究著你的秘密。那時都說你能聽人心,我卻是不信的?蔀榱艘苑廊f一,還是用藥堵了你的神識。你不是也發(fā)現了嗎,丈外的東西你已經一點都感覺不到了。剛開始,我給你用的都是普通的山草,并無醫(yī)治療傷之效,你卻能在那般重傷之下恢復過來。后來,我慢慢往藥里添了少量毒藥,你卻除了昏睡之外,絲毫不見反應。一直到你說能聽見哨子聲那次,我才發(fā)現,你竟比我想象中頑強很多。那時,我給了你常人喝后必死當場的劇毒。你瞧瞧你,除了使不上力氣,還是好好的待在這里。你說你不老不死是騙我,卻不知我心中早已經有了答案。一直未道破身份,無非只是想找出這里頭的玄機。如今你且答我,二十年容顏不老不變,百毒不侵,重傷自愈,可是與這雙能看人陽壽的眼睛有關?”
“是啊。怎地,想要么?”
見我答得爽快,他也不與我拐彎抹角,“既能為哥哥報仇,又能得到長壽的寶貝,何樂而不為?
“呵呵!蔽铱吭跇浔谏蠠o力地笑言,“卻是個好主意!
只是,并非我沒辨出你的怪異。一直沒有行動,皆因那日我在奈何橋邊看了漫天荼靡,那火紅的顏色千百年不變。突然就覺得很累很倦,便想要找地個方歇一歇。死之一字,于常人是場災難。對我而言,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的東西,正如那時聽見的一般,是我不該得到的東西。
看著已經完全陌生的人,我說,“既然那般想要,便過來拿去。”
五.
他的手毫不遲疑地插入我眼中,撕裂一般的疼痛貫徹全身。我甚至感覺到了他指間冰涼,那觸覺傳遍全身,越跑越快,越奔越涼。我抑制不住,汗毛倒數,打了個寒顫。
有溫熱的液體自眼眶流出,同那日我刺穿他哥哥心臟時一樣,花了我一眼一臉。只是,時隔二十年,流的卻不再是眼淚。
我笑得凄然,“真真惡毒,不愧是親兄弟!
他卻像是覺得我玷污了他兄長,突然厲了聲音警告我,“休再提我哥哥,那時救你回家便是我眼瞎。哥哥對你用情至深,我也誠心真意的接納了你,而你回報的是什么,不要讓我來提醒你!
腥濃的血液滑進口中,我仍笑著接他的話,“自然不用你來提醒的,他將我困在地牢中整整三個月,每日毒打凌辱,只為那些可笑的道聽途說。如今,你生挖我雙眼,不過也是個貪字作祟。情?意?也就這種程度。”
我沒辦法看他表情,空氣中過分濃烈的血腥味道亦遮蓋了他的憤怒。我想著,那般好看的一張臉,如今變得扭曲委實可惜了。
胸口突然一陣麻痛,他手中的匕首已經沒入了我的心臟中。堅硬的刀身生擱著我的心肉,冰冷刺骨。他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你說得對,無論是情還是意,都比不上你身上的寶貝。你說你能看人陽壽,可曾看出,今日正是你的死期?”
我心驟冷,連抬手去捂?zhèn)诘牧舛际共簧蟻,亦再無力氣回他。
這時,忽聽洞口傳來一陣巨響,似乎是有人進來了。我使力側起耳朵,聽見瀝引說,“你居然還沒死。”
進來的人沒有回答他,反而拖著沉重的步子朝我這邊緩慢移來。然而,是一陣拳腳的擊打聲,來人悶哼倒地。
瀝引的聲音再一次傳來,“身為獵爪,居然對獵物動情。擅自離隊,用哨聲替她解毒物之困,還幾次三番壞我計劃。作為主人,我沒理由留你。你若上去將這怪物大卸八塊,我便賜你解藥免你噬蠱蝕腦之死!
我心中大悟,原來,那時竟然是他。助我自圍捕中逃出,又一心要救我出泥澤深淵。那時候,明明是受了重傷的,卻仍拼死前來,將彎刀砍向了捏著他命脈的瀝引。即便體內蠱毒爆發(fā),卻還是追來了這里。
黑暗中,我聽見一陣混亂的打斗聲,隨后是利器刺入身體的聲音。似乎是瀝引,一腳踹開撲上來欲要拼死一搏的人,并最終給了他致命一擊。
……
許是覺得我沒了眼睛,身重劇毒,又被當胸刺破心臟再無活命機會,瀝引未再理睬我,便自顧著走了。
我從那叮叮鈴鈴的落水聲中聽見,躺在不遠處的人用盡了力氣說什么。即便是已經細微到不能再細的聲音,我仍聽清了,他是在喚我。
“阿——姐——”
胸口的傷處在不斷的滴著血,我只覺得那里痛到我呼吸困難。我試圖去挪我的手,可渾身上下,卻是一點也動彈不得。
那之前我只想著,瀝引若是不挖出我的心臟我就能再活過來。所以,中毒至渾身無力也是無所謂的?纱藭r,我寧愿就這樣死卻,也想要能動一下,哪怕只是一下。然而,卻只能張嘴,回他一聲。
“阿卜!
六.
一年后。
“瘋子……瞎子……快扔石頭砸他……”
一群八、九歲的孩童自破廟大門沖出來,一邊大聲嚷嚷著,一邊往里面扔石頭。追趕他們出來的人渾身污穢,蓬頭垢面。明明就是成人的模樣,卻攆得跌跌撞撞,到了臺階前也似沒看見一般,一跟頭自上頭摔滾下來。分明是個瞎子。
有膽大的頑童欺他眼瞎,便大著膽子自側面摸回去,用手上的樹杈用力戳他的頭。其他人見瞎子半天沒反應,也都紛紛倒回去。
就在眾小孩兒近前圍住他時,一直垂著頭的人突然大吼著縱起身來。孩童皆被他嚇住,尖叫著一窩蜂四散逃竄。一個五六歲大小的男孩兒擦著我的裙擺跑過去,留下一串驚恐的呼叫聲。
我站在轉角的岔路上,將一切看得清明。再看到他的時候,那雙灰淡的眼眸早已不能得見,留下的只是一個潰爛到慘不忍睹的鬼樣子,而那潰爛的源頭便是那雙本就不屬于他的眼球。
走上前去,我低頭看著他叫他的名字,“瀝引。”
地上的人渾身一震,抬頭用那空茫丑陋的眼睛想要看我。我偏頭看了看掛在腰間的彎刀,說道,“我以為你只是恨我,因我奪走了你崇拜愛戴的哥哥。所以,那時我有心告誡你,甚至曾想過給你真正長生的辦法,只因為我心里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然,終歸還是你不夠爭氣。要怪,就怪你自己,忘記了從一開始的初心!
說完之后,毅然轉身,離開。
……
我叫青淺,自我成為天棄人的那天起,便注定了不老不死,永世游蕩。
要成為天棄人,除了生吃另一個天棄人的活心臟之外,就再無二法。十八歲那年,父親刨胸挖出他自己的心臟,盡數喂入我腹中。因這長生不老,使得世人皆以為天棄之人渾身都是寶物。事實上,除卻那顆心臟,其余的全是毒藥。
因此,不管我受了多重的傷,即便是四肢都被人卸去,只要心臟未被整個挖出,都會完好無損的活過來。
我在這世間奔跑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記不得天數,記不得年數。只知道曾有十二個美貌男子各自陪我走過一些時日,有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最終忘記了他們的名字。
于是,我只說我有十二房寵侍,個個都是漂亮的調皮蛋。原本以為,在這里得加上一個名叫瀝引,瞳色灰淡的男子。
伸手捏碎第十三個草結,草灰散去時,亦反手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這樣的結局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他終還是成了我漫長浮世中的又一縷過眼云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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