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也。從女、子�！墩f文解字》

　　春節(jié)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jié)日，人們在這一天送走舊歲，迎來新年，多少在外漂泊的人，不遠(yuǎn)萬里也要在春節(jié)趕回家，跟家人相聚，共享團(tuán)圓，因為新的一年，總是充滿新的希望。

　　從初四開始，阿星就要同父母一起，到親戚家拜年，即使是一年中從未見面，也不曾說過一句話的人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聚在一起，熱鬧的談天說地。

　　阿星不喜歡這種場合，她跟不熟悉的人從來沒有什么好說的，她想退到一旁，最好沒有人注意到她。

　　然而孩子是過年最逃不過的話題，更何況是正讀高三的孩子，于是她還是被捉了回去，圍在中央。

　　“阿星現(xiàn)在學(xué)習(xí)怎么樣啊，還跟以前一樣努力不？”

　　阿星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較好，遂點了點頭。

　　母親怪她不愿說話，推了她的肩膀一下，替她回答到：“實驗高中重點班的競爭可比以前強(qiáng)多了，阿星拼死拼活的學(xué)，勉強(qiáng)能跟上，混個中上游�！�

　　“哎呀，中上游挺好的啦，肯定能考上一本。女孩子嘛，考個大學(xué)，到時候找個好人家嫁了，不用那么嚴(yán)格要求�！�

　　“阿星從小就懂事，哪用要求啊，人家自己就知道學(xué)，哪像我們家小宇，唉，可愁死我了，不看著他就玩，報了多少輔導(dǎo)班，成績就是提不上去，這眼看著初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實驗高中�！毙∫陶f。

　　“男孩子的勁頭在后面呢，等他懂事了，自己就知道學(xué)了，成績自然就提上去了�！�

　　“他的勁頭可不在學(xué)習(xí)上呢，什么時候能懂事啊。”

　　小宇媽媽此話一出，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移到小宇身上，阿星這才注意到小姨家的男孩。那男孩剪了一個極短的寸頭，不知道凍天凍不凍頭皮，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正低頭看手機(jī)。

　　小姨見狀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手機(jī)，拔高了音調(diào)說：“一天天的就知道看手機(jī)，眼睛都要長在上面了！”

　　小宇還低著頭，仿佛很久才回過神來似的，慢慢的抬起了頭，朝他的媽媽扯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臉。

　　周圍的親戚則連忙打圓場，“這大過年的，孩子玩兩下手機(jī)就玩兩下吧，當(dāng)個放松�！薄皩Γ筮^年的，別跟孩子置氣�！薄�

　　在這過程中，小宇依舊一言不發(fā)，阿星有些驚訝，想不到從小那么活潑，甚至可以說淘氣的小宇也變得沉默寡言了。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有人起了個新頭，“東邊的阿和年前叫她媽媽從精神病院接回來了。”

　　阿星聞言一震，不敢將阿和和精神病院聯(lián)系到一起，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阿和是一個善良又溫和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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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阿星還在上小學(xué)，父母在外地打工，只能將她寄養(yǎng)在姥姥家。她有一個非常喜歡的玩具——一個小型電子琴，那是爸爸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她始終寶貝著，每天都要彈一彈，小小的她已經(jīng)會彈好幾首簡單的曲子了。

　　或許那天也是一個什么節(jié)日吧，姥姥家來了許多親戚，爸爸媽媽也回來了，但是許久不見，阿星跟他們有些陌生，爸爸媽媽似乎也是，把買來的衣服玩具堆在阿星身邊，說了幾句話就沉默了。

　　不一會兒，小姨帶著她的兒子小宇來了，爸爸媽媽就去看那個白胖胖的小男孩了，阿星自己坐在床上玩，雖然有了很多新玩具，但是她還是最愛她的小電子琴。她將小小的電子琴放在腿上，彈一首《兩只老虎》，心情莫名開朗了許多，于是又彈了一首《小星星》。即使沒人陪她，她也能自得其樂，或者說，享受孤獨。

　　然而現(xiàn)實偏偏不遂人愿。或許是被琴聲吸引，白胖胖的小宇跑了過來，他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阿星，和她的琴。雖然小宇很可愛，但是阿星莫名感到了排斥和恐懼，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手里的電子琴。

　　爸爸媽媽小姨小姨夫姥姥姥爺這時候也都進(jìn)來了，小小的房間里瞬時擠滿了人，好像空氣都變得壓抑了，讓人呼吸不暢。

　　“我想玩�！毙∮畎着峙值男∈治兆×穗娮忧俚囊唤恰０⑿遣幌虢o，可是大人們都在勸她，“給弟弟玩一下吧�！�

　　在六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的目光下，阿星依依不舍的放開了懷里的電子琴，捧著它遞給小宇，小宇很開心的奪走，放在床上用手瞎按著，他還不會談一首曲子，塑料做的電子琴被他按得發(fā)出難聽的聲音。

　　阿星仿佛聽到電子琴在呼救，“救我，救我，我要破碎了�！彼男拟疋裉�，心想：我能救它嗎？

　　周圍的大人們看著小宇欣慰的笑著，阿星知道，她現(xiàn)在不能救它，于是她看著正在忍受蹂躪的電子琴，萬分愧疚地在心里對它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再忍一會兒吧。

　　這時，小姨突然發(fā)話了，“阿星會彈嗎，教教弟弟吧。”

　　阿星立馬抓住這得來不易的機(jī)會拯救她的小友，她朝電子琴伸出手，“我來教你彈……”還未碰到，小宇突然抓著電子琴站了起來，把電子琴砸到阿星的腦袋上，電子琴撞到阿星的腦袋，又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塑料的外殼就這樣碎成了幾瓣。

　　“你干什么！”小姨見狀拍了小宇一屁股，小宇就哇哇大哭起來，大人們又連忙哄起來。“小孩子不懂事，你打他干什么呀�！�

　　房間里頓時充滿了哭泣聲，哄勸聲，責(zé)備聲。但是這些阿星都沒有在意，她只盯著地上電子琴的殘骸，默不作聲，頭上撞紅的地方不會痛，她仿佛跟著琴一起摔碎了。

　　爸爸揉了揉她的頭，“別難過，等我們再給你買一個�！�

　　然而終究是沒有再買，但是無所謂，阿星也不想再要了。

　　阿星失去了唯一的樂園，但是并不影響她繼續(xù)活著，除了她自己，也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影響。

　　午后，阿星不再靠在門邊彈琴，她背詩，她寫字，她不再玩任何玩具，任何玩具都不是她的電子琴。

　　風(fēng)里是槐樹花的味道，好香。阿星抬頭，梳著兩個麻花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著她，“吃嗎？這個好甜�！彼龑⒁恢被ㄟf給阿星。

　　阿星搖了搖頭，“阿和姐姐，開了花的槐花里面有小螞蟻。”

　　阿和于是收回了手，在自己兜里翻了翻，竟然翻出兩顆大白兔奶糖，她把糖放在阿星的手心，“就剩兩顆了，都給你，這個也很甜�！�

　　然后她坐到阿星身邊，眼睛看著阿星手里的書�！昂糜曛獣r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她念著書上的詩句。

　　阿星把書本和筆放在阿和的手里，剝了一顆糖吃，又剝了一顆，塞到阿和的嘴里，阿和一愣，停下了寫字的動作。她看著阿星，彎起了眼睛，“謝謝”她說。

　　阿星看她在本上寫的字，“春夜喜雨，唐，杜甫”，詩的第一句只寫了一個“好”字。

　　“好”，阿星喃喃自語，“為什么‘好’是一個‘女’加一個‘子’�！�

　　“因為女子很好�！卑⒑驼f。

　　阿星想：女子好嗎？若真的好，姥姥姥爺為什么生下媽媽和小姨后，即使交罰款也要再生一個舅舅；若真的好，為什么爺爺在醫(yī)院得知媽媽生的我是個女孩后，看都沒看一眼就回家了；若真的好，為什么我的大名是個男生的名字；若真的好，我怎么會坐在這里想這些事……

　　眼神有些落寞，阿星看著遠(yuǎn)方，是一片連綿的山，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恰好擋住了阿星的視野，她看不見外面。

　　阿和攏了攏阿星被風(fēng)吹得擋在臉上的頭發(fā)，將它們攏到耳后，輕輕地靠過去，讓阿星枕在自己的肩上。

　　年少的時光風(fēng)一般出走，阿星考上中學(xué)，父母就把她接到城里，逢年才回來一趟，也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見上阿和一面，前幾年聽說阿和輟學(xué)了，家里人說她不聰明，也念不出個結(jié)果來，初中沒畢業(yè)就讓她打小工去了。

　　阿星想象不出，阿和是那么喜歡學(xué)習(xí)的人，怎么會愿意放棄學(xué)業(yè)呢，她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是不是也和電子琴摔碎時的自己一樣難過呢，這些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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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戚們的說話聲將阿星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怎么進(jìn)精神病院了，阿和那姑娘是有點傻，但也不至于得精神病吧。”

　　“還不是她那個瘋媽”，說話的人有些氣憤，“阿和不是去打工了嗎，但是那么小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在外面能干什么，沒過一年就回來了，她媽媽不想讓她在家里吃白飯，也沒空管她，就又給她送出去打工了，后來再回來，聽說精神就出了問題，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有時候意識都不清醒，不認(rèn)人。她媽媽天天在外面浪，哪有功夫管她呀，就給送精神病院去了�！�

　　“阿和媽也挺慘的，以為嫁了一個好人，結(jié)果是個酒鬼賭徒，最后還因為搶劫進(jìn)監(jiān)獄了�！�

　　“你還心疼她？她年輕的時候就手腳不老實，勾三搭四的，我看兩人正相配呢。就是苦了阿和，給弄到精神病院去了，好人進(jìn)去都得瘋，更何況阿和還是個傻子�！�

　　“阿和不是傻子！”沉默寡言的阿星突然發(fā)了話，讓大家都吃了一驚，“阿和姐不是傻子，她還教過我讀詩寫字呢！”

　　“呃”，媽媽因為阿星的突然爆發(fā)有點尷尬，“知道你小時候經(jīng)常跟她一起玩，但是你那個時候太小了，可能感覺不出來……阿星你去哪里！”媽媽對著突然沖出家門的阿星說。

　　阿星在飄雪的冬日里跑著，沒有回答媽媽的問題，她要去問問，聽阿和親口告訴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沒想到到了阿和家的門口，門確是上了鎖的，阿星趴在大鐵門上往里望，也沒看見一個人影。

　　鄰居出來跟她說，“她們走啦，應(yīng)該是又送去精神病院了�！�

　　阿星松開了握住鐵門的手，已經(jīng)凍得通紅，但是她沒有感覺，她好像從很久以前就不會感覺到痛了，只是現(xiàn)在心里有點悶悶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眼下的雪融化了一個小坑，然后兩個、三個，連成一片。

　　冬去了春來，夏過了又到秋，終于上了大學(xué)的阿星，還是要在過節(jié)的時候拜訪親戚，盡管她不喜歡他們，他們也沒表現(xiàn)出喜歡她，真不知道這種社交有什么意義。
　　“我就不去了”，阿星說，“我只去姥姥家就行。”

　　于是這年國慶節(jié)，阿星又回到了這個她長大的地方。同往常一樣，她還是關(guān)注著阿和的消息。

　　“阿和現(xiàn)在在家呢，她媽媽把她接回來住了好一陣子了，說是給他相了個親，對方今天就要來接她走了�！�

　　“男人歲數(shù)有點大，但是總算是有人照顧她啦，再生個孩子，到老了也不怕無依無靠。”

　　阿星再次奔向阿和的方向，從前伴著冬雪，如今迎著秋風(fēng)，只是這一次，阿星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她必須要見到阿和，否則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阿星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阿和，她坐在門口的石板凳上，好像在等她，但是走進(jìn)了看，才發(fā)現(xiàn)阿和的眼神是沒有焦點的，她只是沒有目的地看著遠(yuǎn)方。

　　阿星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才抬頭，對阿星露出一個微笑，還和當(dāng)年一樣溫暖澄澈，好像在說“你來了”。

　　兩人沒有說話，就這樣對視了好久，阿星滿肚子想說的話此時卻出不了口，好像沒了燃料的火車，只能靜靜停在原地。

　　阿和許是仰頭仰得脖子酸了，就低下頭，捏了捏后頸，觀察著腳邊的螞蟻。阿星也在她身旁坐下，挽住她的胳膊，將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肩上。阿和也稍稍側(cè)頭，跟她靠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阿和的媽媽從家里出來�！斑�，沒想到還有人來送你，你也不算在這里白活�！�

　　前方緩緩駛來一輛白色面包車，停下后朝著她們打了兩聲喇叭。

　　“走吧。”阿和的媽媽說。

　　阿和拍了拍阿星的手，將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然后站了起來。阿星也跟著她站起來。

　　她往阿星的手里塞了一個東西，就朝面包車走去，走了兩步卻又突然停下來，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現(xiàn)在是幾年”。

　　阿和的媽媽沒有回答，也許是沒有聽懂，阿星就說：“2020年。”

　　阿和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回頭，上了面包車，一會兒就沒了影。

　　阿星攥緊了拳頭，一直望著面包車消失的方向，阿和的媽媽回到了屋里，忙碌的螞蟻也歸巢休息，她才慢慢抬起手臂，張開手指，手掌里躺著一顆被她攥得皺皺巴巴的大白兔奶糖，她剝開，放進(jìn)嘴里。

　　不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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